第十四章 我的生存环境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前面已经提到,大学不是象牙塔,它有它非常势利的规则。我是一个喜欢游 离于规则之外的人,但并不意味着规则会忽略到我的存在。 我不喜欢讨好老师,也不喜欢讨好同学,我希望独立、自然地生活。为了避 免跟老师多打交道,每次考试前我都非常努力,争取不要补考。我不会对老师一 脸巴结地笑,我认为那不应该是一个学生面对老师时应该出现的表情。我不想入 党,也不想当学生干部,这些机会即使扔到我头上,我也抓不住。刚开始入校时, 学生会的文艺部非常有意吸引我,可是在开会和睡午觉之间,我选择了睡午觉, 于是这唯一的成为“干部”的机会也丢掉了。 老师和同学也并不难为我。他们对我很客气。一开始我觉得这样的客气自然 而然,时间长了慢慢地知道了原因。说起来俗气得可笑,但这是宿舍里的人帮我 总结出来的。我多次逃课,很多老师装聋作哑。上课的时候也不大守规矩,戴着 随身听的耳机坐在课堂上。有一阵子我迷溜冰,穿着轮滑上课,咚咚咚咚地跑上 楼梯。宿舍里的人分析认为,老师们之所以对我如此客气,是因为我家庭条件比 较好。 其实我的家庭条件也一般,只不过是父母比较宠我,在我拼了小命考上大学 后,他们喜出望外之余,采用了物质奖励的办法来催我继续奋进。我有好几双耐 克鞋,那时候的新款耐克大概五百块钱左右一双,我刚买了一双新的,出来个新 款,我就又买了一双。在大家都排队上机房学习使用DOS 的时候,我有了一个最 早期的类似于笔记本电脑的中英文文字处理机。是日本的夏普产品,手提的,用 的是低密软盘,内部自带打印机。大家都管这个东西叫“电脑”,我还专门去请 教过计算机老师,他把这个东西打开研究了一番说,这不是电脑,但是也比较先 进了。买这个文字处理机花了老爸两万元人民币。他们钱不多,但是他们望女成 凤,尤其是我已经迈入大学门槛,看得到成凤的迹象之后。 只要我要,只要他们买得起,他们就什么都舍得买。有的时候我不大好意思 了,老妈就说,我们现在是投资,将来你赚钱了再还给我们。于是我就好意思了。 我们宿舍的六个女孩,既然都能考上大学,当然也都是小圈子内的佼校者, 心底里谁也不服谁。坐在一起吃饭,更多的时候倒是在斗嘴,都是一点亏不吃的 主。但是大家对我,仍然是另眼相看,比较客气的。原因同上。 巴特尔走后,我终日在思念与回忆中煎熬,人也变得迟钝,他人的敌意我是 在几天后才慢慢反应过来的。 我忽然发现早晨没人叫我起床了。住在我对铺的老三起的早,我呢,睡不醒, 她每天出去洗脸时都掀开我的床帘推推我叫我醒来,以免误了早操。有一天早晨 我被早操的音乐惊醒,一跃而起,发现宿舍里只剩了我一个人。我慌慌张张地起 床,想着今天不洗脸了,先去上操,可是,早操的音乐结束了。过了一会儿,她 们亲亲密密地热热闹闹地一起回来了,在走廊里就大声说笑着。她们已经很久没 有这么融洽了。她们进了门,我傻坐在床上,巴望着她们谁能问我一句什么,可 是她们谁也没说什么,又亲亲密密地相伴着吃早饭去了。连从前跟我形影不离的 老五也跟着走了。 我心里特别难受。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了她们对我的孤立,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从前我一说不想上课,老五就很主动地说:没事,我帮你答到。或者:没事, 我帮你请假。现在呢?我因为心情不好,实在不想去教室里受罪,就对老五说, 上午不想去上课了,如果老师点名,能帮我答一声就答一声,不能答到的话就帮 我请个假。老五先是没吭声,半天说:你自己去跟老师请假吧,老是我帮你请也 不好。其他人也都一声不吭,宿舍里静得出奇。过一会儿,她们又亲热地互相喊 着名字一起上课走了,留下我孤孤零零的、可怜兮兮的一个人。 我知道老五不会帮我,但我还是逃了。自己来到曾经和巴特尔一起爬过的山 上。我坐在山上往远处眺望,心中是无尽的凄凉和孤单。我真想他此刻就在我身 边,有他在,我什么都不怕。我不怕别人孤立我,不怕别人敌视我,不怕别人不 喜欢我。只要我有他。 后来我才想明白,她们这种忽然冷漠的态度跟巴特尔有关。 因为周末有舞会,提前两天我们系乐队几个人在一起合曲子。乐队里只有我 一个女生,跟那几个男生除了一起合奏以外,我跟他们并没有来往,我们不都是 一个年级的,大家互相之间还算客气。可是那天见了鬼了。那个鼓手一直找我的 麻烦,说我节奏不准,带得他越打越快。我一开始还认真地控制了一下,后来听 出是他不准,他手腕压不住。我就说他,是你错了,你手腕太软,慢三你打到后 来成了快三。他说:是是是,我手腕软,欠练。然后就挤眉弄眼地笑了起来,我 感觉到他不怀好意,就没理他。 鼓手一直捣乱,排练根本没法继续下去,我被他的坏笑弄得心情也糟了,就 说,算了,开自动节拍得了,省得节奏乱。鼓手不同意,他说:不不不,我手腕 软,我一定得练。其他人就又笑。鼓手干脆追到我脸前来问我:手腕软该怎么练 呀?我没好气地说:吊沙袋。他说:那多没意思,要不我去放羊?抡抡鞭子就好 了。我惊愕地看着他。他又嘻皮笑脸地说:哎,听说你男朋友是个放羊的?我感 觉到脑子里轰的一声,像一只气球一样,马上就要爆炸。一瞬间我想明白了所有 的事。所有的。 我不再是那个被人羡慕的、自命清高的女生。自古妻以夫贵,大家本来都以 为我会有什么大出息呢,这所谓的大出息,就是以我的条件,可能会在学校里找 个家庭背景好、本人也有前途的男朋友,毕业后分配到一个好单位。大家都对我 比较客气,谁知道将来用不用得着我?即使用不着我,有这么个体面的朋友,也 是有面子的事。可是,我竟然找了个“放羊”的男朋友,而且还在大庭广众之下 公开了恋情。这样的女生,还有什么前途?就算最终没有嫁给这个放羊的,有了 这个污点,想再在学校里找个条件好的男生,也不那么容易了。他们已经看透了 我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这么丢人的男朋友竟然连把他藏起来都不会。 我明白了为什么前几天临睡前,她们几个一直高声议论一个正在追求老二的 男生,说那男生的父亲是某地的“政协委员”,老二如果接受了他,留京不成问 题。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她们专门用一个晚上的时间来批判系里一个西藏来的同学, 说她常年不洗澡,头发都成毡子了。我本来没太在意她们的这些议论,可是此刻, 她们议论的每一句弦外之音我都懂了。我也明白了为什么老五由一个被排斥的农 村姑娘变成了一个最受欢迎的人。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