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在写作秘密回忆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对一个非常值得大写特写的人物只是 一带而过。这个人不但在我大学生活中地位尤为重要,甚至可以说是我后来判断 所有男人时的反面教材。 一个外系的鼓手。 说他重要,因为他实际上是第一个我认真考虑的、可以结婚的对象。一个没 有任何阻碍的结婚对象。所有人看我们都很合适。如果我们能结婚,这个和平的 世界上就又多了一个般配的、对任何人的价值观都不构成挑战的小家庭。 他追我时不可谓不费力气。也玩过一些很俗的把戏。写情书、在窗户根儿底 下唱《Said I loved you but I lied 》《When a man loves a women》之类的, 痛苦时也往胳膊上划过两刀。他很喜欢迈可波顿,那个时候我们对欧美歌星的品 味比较一致,因为选择并不多。而迈可那个时候的形象呢,一身牛仔站在沙漠里, 长长的卷曲的金发随风飘舞,嗓音沙哑而高亢,有萨克斯风的感觉。夏天的夜晚, 很多宿舍的窗户都开着,这种高亢的情歌很大程度上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女生尖 利的“傻叉”的叫骂偶而从某个窗帘后带着哨音扔给他,引来众多起哄。为表示 态度,我站在窗前往下扔过两个塑料饭盒,摔在地上嘭嘭作响,像爵士鼓。起哄 声音更大了,他的高音不但破了,而且走调一万八千里。宿舍楼的阿姨追出来, 他们一哄而散。 对,是“他们”,不是他。这就是我现在对男人的一个判断标准。从这位鼓 手开始,我严重讨厌那种呼朋唤友、称兄道弟的男人。他们看似无所不能,什么 事都能找到“朋友”“哥们儿”,可是我知道他们其实内心虚弱,任何一件事都 不敢独立完成。对所谓的“朋友”和“哥们儿”的心理依赖,甚至会让他们产生 一种伟大的错觉:这世界上除了为朋友两肋插刀以外,再没有什么人是值得他们 付出真情实感的。同时,“朋友”和“哥们儿”的意见和建议,也是绝不能违背 的圣旨,否则,将会失去这宝贵的友情。可是,他们害怕失去的,真是那宝贵的 友情吗?仔细分析“朋友”和“哥们儿”们的意见,真诚度十分可疑。但他们往 往还是会为这愚蠢的友情牺牲些什么——他们不是怕失去友情,他们内心太过虚 弱,怕失去这个让他们在社会上虚张声势的小圈子。只有天知道,一旦没有了互 相间的吹捧与敷衍,要他们独自面对这个世界时,他们的心里是多么害怕。 可是那个时候的我,已经被孤立得有些怕了。那种团体的温暖渐渐地吸引了 我,让我感觉到安全。而且他跟巴特尔完全不同,巴特尔的所有缺点,恰恰都是 他的优点。他再也不用我操心了,把自己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特别好。学习成绩 一般,但是跟老师关系好,考前去套题,考后去要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样 的人才有本事——我们不都是这么认为的吗? 他抽烟,显得很成熟,不管跟什么人都能迅速地拉近距离。他跟他们系里所 有的老师关系都特别熟络,跟辅导员称兄道弟,逢年过节一起喝酒。可笑的是他 根本不能喝酒,对酒精过敏,这几乎是他人生的一个最大的苦恼。跟这样的人谈 恋爱要做好的精神准备是,大多数时候所谓的恋爱,都是以集体的方式出现的, 他的一些所谓哥们儿,带着女朋友,乱七八糟一帮人坐在一起吃喝玩乐,看似其 乐融融,只有当事人才知道这其乐融融的背后有多少的虚伪与无奈。任何一场酒, 任何一次聚会,总是要分出些高下,总有些不动声色的攀比,他本是个自我感觉 十分良好的人,也爱热闹,无奈酒量太差,每次饭局都不能如愿成为中心人物。 某次,我忍受了近三个小时的无聊的饭局,在回来的路上,他根本感觉不到我的 不耐烦,自言自语说:你说,我这酒量怎么才能练出来呢?我冷冷地说:跳酒缸 里泡两天。 在他身上我另外感觉到的一件事,男人这种天生自大的动物,绝对惯不得。 千万不要听书上指点的什么秘诀,要照顾男人的自尊心,要鼓励,要赞美。当然, 对有把握并且准备交付一生的男人,也不必无情打击。但是男人就是这样的。比 方说他本来很一般,从外观上来看顶多打个70分,可是你考虑到男人的自尊心, 一哆嗦就说:你真帅,100 分满分你能得99!头两次他或许还会脸红,到了第三 四次他就有些当仁不让。再说上几遍,他就会想:可不是,俺这么帅,何必守着 你这么个连80分都打不上的丑丫头! 我就犯了这么一个错误。他的外形条件,实在是太一般、太一般了。我一直 都没弄明白他的身高,据他自己说是一米七六,并说这是亚洲男人最理想的身高, 我也信了。可是有一次我那一米七五的表弟来学校玩,跟他走在我前面,明显比 他高出一截。身高是他一个比较忌讳的话题,每逢谈及此事,他的勃然变色甚至 不能及时掩盖。要说完全怪他也并不公平,毕竟我太高了;毕竟中国女人对男人 的身高一直都要求严格。为了保护他的脆弱的自尊心,我不但承认他一米七六, 还假装不经意地说,其实你穿上鞋子绝对不止一米七六。跟他一同出去时,我从 不穿高跟鞋。 这么迁就的结果呢,是他渐渐地公然表示出对南方的身材娇小的女生们的欣 赏。我好事做到底,进一步照顾他的自尊心说,我也不喜欢自己个子高,真羡慕 那些南方女孩子。结果是什么呢?结果是当他后来跟一个南方女孩子搞到一起后, 大言不惭地说:南方的娇小女孩能让他找到做男人的感觉。暗示像我这种曾经被 他在情书里誉为“苗条高挑”的女生,根本就不能算是个女生。 还有一个比较大的谎言,当然,在某种特定的条件下,这样的谎言是需要的, 但绝对不是必要的。那就是,“要对男人撒谎”,对自己的过去,尤其是“不大 光彩”的过去,一定要守口如瓶,上老虎凳灌辣椒水都不能招,据说这样可以保 证以后一生的幸福。我的“不招”,不是因为听了这样的教导,而是我本来就不 可能对别人讲起如此隐秘的事情,尤其是事关第三人。但这显然成了他的一个心 病。他经常忽然就问:你们在一起都干什么?说,都干什么??或者干脆来了无 名火,讽刺说:真不明白,你竟会爱上那么一个人,真有您的! 我对这样的挑衅与讽刺,经常是顾左右而言他。不是我懦弱,懦弱从来就不 是我的个性;我只太累、太累了。爱情中的争争吵吵分分合合早让我元气大伤, 早让我明白,结局是一定的,争吵与否都没有太大的关系。能在一起,就是打破 了头也能在一起;不能在一起,爱死了对方也没有用。不如就安静地等待结局, 也免费心神。 再说,他有嫉妒心,不正表明他爱我吗?除了这些小事,他没有什么大缺点。 家庭条件般配,不必担心他找不到工作分不到房子。我只须顾全自己就行了,他 什么都不用我指点。这又有什么不可原谅的呢。 我得到的人生经验是什么呢?就是对一个男人,完全不必隐瞒自己的过去, 甚至不妨来个竹筒倒豆子,能接受就继续,不能接受就拉倒,“爱咋咋地”。早 说完早轻松,何必因为有了这点心事,一辈子怕讲梦话。 而且呢,所谓的“贞洁”,对男人来说,也没有他们自己所宣扬的那样重要。 他们何以如此虚伪,如此心口不一,这是一个谜题,也许将来我应该花些精力研 究研究。看看自古以来男人们在诗呀文呀里大写特写大爱特爱过的女人,哪一个 是以“贞洁”著称?看看自古以来令男人们冲冠一怒、抛家舍业的红颜,哪一个 是三从四德?水浒传里写了一百单八将,最青史留名的倒是潘金莲。当然,不是 说为了增加自己对男人的吸引力,就努力做个风流女子,一定要留段艳史,只是 说,该怎样就怎样,怎样了就是怎样了,不必考虑男人们的意见和想法。跟自己 相比,他们哪里有那么重要。 对鼓手先生,我一直想淡化历史,对巴特尔闭口不提。但这只是大大地促进 了他的疑心与可笑的自信心。一方面他认为,我之不提,完全是因为这段历史太 过丰富;另一方面又认为,我之不提,完全是因为害怕失去他。 这也就怪不得他先是做小伏低,几经试探后,就认定我不过是头黔之驴,就 准备一举完成从奴隶到将军的转换。 在一起不久,我就开始想一个问题:他喜欢我什么? 我显然不是他喜欢的那个类型的女生。他喜欢的是那种娇娇柔柔、小鸟依人、 胸大无脑的类型,这样的女生能最大程度地让他感觉自己是个男人。 他显然也并不欣赏我的聪明敏感。当我用眼角的余光就能感受到他的心理变 化时,他多半时候会恼羞成怒。 他不必依赖我做什么,他的家庭条件跟我的家庭条件完全相当。 那他为了什么? 如果说一开始就是个阴谋,未免高估了他。他曾经也是真诚的。 真诚地被一个绯闻缠身的神秘人物吸引,这吸引,也让他产生了一种类似于 爱情的情感。那时他的渴望和痛苦,都是真实的。 他在别人眼里很普通,但并不妨碍他对自己的严重欣赏。他一直认为自己天 生就该是个中心人物、是个领袖,他觉得自己很独特,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跟 辅导员是哥们儿,他给系主任送生日蛋糕,他坐在舞台上打鼓的时候,台下不时 飘过爱慕的媚眼。像这么一个出色的人物,除了像我这样的出色人物,又有谁能 配得上他? 我哪一方面的出色吸引了他呢?就是我拒绝了身边的所有人,选择了一个跟 他们生活非常遥远的人物,我的神秘色彩在传言中被夸大了。而在他那里呢,对 我的追求成了他与身边很多人的一场较量,追到手了,也就证明他比所有人都强 了。 这是我的主观理解。 不这么理解的话,我就无从解释为什么他跟别人介绍起我的时候,经常会画 蛇添足地补充几句:她会开车。她过了六级(真实情况是我正在准备过六级)。 她有台笔记本电脑(事实上是一个文字处理器)。 也就是说,我这个人,抛掉了这些外在条件,不管是外貌还是心灵,他都觉 得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让人羡慕的,他本能地会这样介绍,吸引他的,也的确是 这些东西。 完全否定这段交往也是不公平的。对于我来说,他也算是一个全新类型的男 生,也有些新鲜的吸引。我们在一起时,自然也会有年轻的冲动。然而,这个一 直以叼着烟、眯着眼、一身牛仔的粗犷形象示人的摇滚先生,竟成了第一个在我 床上倒下去的男人。他无论如何也不行。我呢,此时此刻竟然没有书上指点的安 慰与鼓励的耐心,而只是意味深长地淡淡一笑。真诚地希望这一笑没有给他留下 终生的暗疾。 生理冲动是动物本能,何以会出现“不行”的症状?主要原因就是人毕竟不 是动物,本能后面还有些复杂心思。一男一女能够脱衣相见,不管是出于纯粹的 感情还是纯粹的冲动,都不至于不行。就像那中国男足,上届世界杯时,借着日 本和韩国主场省出了门票的史无前例的机会,终于连滚带爬地在全世界人民面前 露了次脸。一个最惊险的镜头是:“射门!天哪,球打在了门柱上!!!”啊, 多么精彩的遗憾,把那球门尺寸跟门柱尺寸略一对比,实在让人想发疯,怎么就 这么背?无非是临门一脚时,除了运动员的本能,脑海里还骤然出现了诸如“历 史时刻到了”“扬名世界的机会来了”“从此俺就是中国最大的腕了”等等等等 复杂心思……难免会激动得微妙地哆嗦,严重疲软并跑偏。上帝多么公平呀。对 一切都洞若明火。 他很快就跟外校一个大专班的、身材娇小、胸部丰满的女生搞到了一起。我 在校园商店买酸奶时遇到了他们。他们看上去很正常,不远不近地走在一起。他 看到我,脸上肌肉骤然变形,跟那女生介绍说我是他女朋友,跟我介绍说那女生 是他同宿舍人的女朋友,来找男朋友,男朋友不在,就由他来陪同出来买些东西 等那男生回来。我连淡淡的一笑都没有,侧身从他们身边挤过去走了。从此没有 跟他单独在一起呆过。 后来有朋友奇怪地问我,他怎么会跟那样一个女生走到了一起,因为拿我做 参照的话,似乎那女生条件很有些一般。我说:我想主要原因是,他跟那个女生 在一起时,不至于不行。 他的选择也算得上正确,我们是完全的两路人,不可能走到一起。值得一提 的是,毕业后,他曾多方托人找我和解,以各种方式表达悔不当初之情。甚至某 次打电话给我要求叙旧时,声音还令人感动地有些颤抖。我说:你是不是以为我 现在挣得很多?告诉你,我只是个普通打工的。单位再好,不是我家的,哈哈。 他说: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说:这么说又有什么不妥? 他又进行了数次小心翼翼的尝试,前后历经五六年方才彻底没了消息。其中 几次是在他已跟那女生完婚,老婆怀着身孕之际。 我真是没有错看了他。 另需要补充的是,由于我们毕业时找工作是双向选择,他苦心经营了四年的 系里的关系,根本派不上用场。社会环境日益成熟,踏踏实实的人最受欢迎,而 他呢,英语勉强过了四级,最热衷于见人递烟,称兄道弟,这显然有些错位。他 的辅导员看在吃了他无数次请的份上,一次性塞给他数十张毕业生推荐表,再就 爱莫能助了。他在学校里的那些哥们朋友,在找工作的竞争压力下,也分崩离析, 各奔前程。相比之下,那个女生还算忠诚,一直守在他身边——大专学历令这女 生毕了业也就失了业,一天都没有工作过,守着他也就等于守着饭碗。 以他那样一个虚荣功利,把女人当作自己的装饰品的男人,如何会甘心跟这 样一个没有什么值得向人夸耀的女人结了婚?我跟那个女生从未有过任何交往, 也并不了解她对他是不是真爱,只知道当初他是奉子成婚,女孩子刚毕业就大了 肚子,他从此被深深套牢。 这女生跟了他,其实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正如 前面我叙述过的那样,他很普通,不管他如何地自我欣赏,在学校那个相对单纯 的环境里如何如鱼得水,毕业时刻就是他的梦醒时分。他没怎么消停过。找了一 个非常普通的单位,勉强安顿了自己,之后就在不停地跳槽。他从此不在从前的 圈子里露面,卧薪尝胆以期重现江湖。 没人有记得他的耐心……回想起大学里的风光,他颇失落。 据他自己说,他跟老婆走到离婚登记处的门口就有两次,一次是在等待的过 程中,看到了当时一个电影海报《说好不分手》,于是两人回了家。另有一次孩 子刚刚八个月,人家说女方还在哺乳期,不能离婚,于是再度打道回府。 然后是孩子一天一天长大了,人性中最本能的部分令他只能安心地做这个父 亲。 他颇失落、颇失落,老想解释些什么。可是又有什么可解释的?很显然我离 了他后过得很好,对过往一切也颇释怀,这只能让他的解释显得自作多情。 我呢,从此看清了那些呼朋唤友拉关系的男人;看清了自我感觉良好在女人 堆里打转的男人;看清了没有真本事只会讲空话的男人;更看清了貌似真诚实则 功利老想着女人的实用价值的男人。 不接近他们,也不必诅咒他们。 总走夜路终有一天会撞到鬼。大家各行其是吧。命运自有安排。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