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碎银瓶 作者:傅尘瑶 白居易《井底引银瓶乐府》: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线断。 (一)水流霜:凝睛望,满面霜 水流霜再一次被那股强大的气流震得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到地上,压在身下 的左手臂颤出“格”的一声轻响,随之便是一阵锥心的巨痛。 “起来!再来过!”水无痕远远地用剑指着她。祖传的掩月飞霜剑,映着月 光的清辉,一寒如水。 水流霜吃力地抬起眼睛,薄薄的下唇被巨痛咬得鲜血淋淋,她用力地想撑起 身子,便手上残余的气力支持不了片刻,又“啊”地一声倒了回去。 “起来!快点!”水无痕怒喝着将手中的长剑往前一挥,那凌利的剑气在水 流霜的脚边击起了重重的沙尘。 “小姐!小姐!”躲在一旁的清音再也忍不住了,拨开草丛冲了出来,忧心 忡忡地望了一眼水流霜,回身便“通”地一声跪倒在水无痕的面前,连连恳求道, “将军,小姐重伤不轻,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将军!” 水无痕的眸子坚利如冰,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倒地不起的水流霜,一收长剑, 冷冷地哼出一声,“明天再来”,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清音喜出望外地急忙磕头谢恩,一连磕了十几个头才回过神来急冲冲冲地跑 扶水流霜。一伸手却又碰到她摔得脱臼的左臂。 “啊,小心点啊,你想痛死我啊!” 水流霜痛得大叫起来,铁青着一张脸疵牙咧嘴地瞪着清音。 听到她大声地骂人,清音的心倒暗自松了口气,他所熟悉的还是这个生龙活 虎,大喊大叫的小姐,而那个咬紧牙关,与将军顽抗到底的小姐,只会使他心惊 肉跳,险些魂飞魄散。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水流霜坐好,轻轻地托起她的左臂,一点一点地将摔得支 离破碎的衣袖卷将上去,露出半截青一块紫一块惨不忍睹的手臂。看着她伤成这 个样子,清音的心里一紧,眼泪忍不住就掉了下来。 水流霜看得怔了一下,忽而又大叫起来,“木清音,你是男人诶,怎么又哭 了!痛的又不是你,你哭什么?!” 木清音慌忙扶袖去擦眼泪,一边抽泣着小声说,“清音没小姐坚强。” “坚强?”水流霜轻轻地念着这两个字,突然地沉默下来,偏过头静静地看 着清音轻手轻脚地帮她上药,他那专注,怜惜,心痛的眼神,偌大的一座将军府 中,也唯有在他的眼中方能看到。 “清音,我不要当将军,也不要学武功,我想跟你做大夫。” 水流霜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得清音的手猛地一抖,手中的药瓶砰然落地, 涂了一半的药水泼了一地。 看着她一双清亮的眸子正出神地望着天边的那轮圆月,清音知道她说这话只 是出于对将军的不满,而没有其他的意义。他的心倏地一觉,连忙俯身捡回药瓶, 柔声说,“小姐,你这话对我说倒也无妨,千万不可以对别人说。万一让将军知 道,我们两个都要完了。” 水流霜闻方言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恨恨道,“我不会连累你的!”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木清音连忙解释,“我是说,将军最听不得那几 些话,小姐又何苦故意去激怒将军呢?将军始终是小姐的父亲,他这么做也是为 了小姐好――” 水流霜突然仰头大声“啊”了起来,那尖利愤懑的声音掩去了清音的说话声, 也震得林子里安憩的飞鸟们惊吓得扑腾着翅膀,尖叫着飞远了。 清音无奈地暗叹一口气,小姐的脾气与将军一模一样,高傲倔强得像两头狮 子,高扬着头,谁也不肯向对方屈首一下。 每到酉戌之交,便又是水流霜跟着他父亲到后花园练剑的时分。 木清音早早地就候在了花园的大门口,一看到水流霜提着剑过来,便慌忙迎 上前去,关切地询问,“小姐,你的伤好点了么?” 水流霜的精神看起来不错,神清气爽地,她笑盈盈地伸伸胳膊,“早好了。 若不是知道你的回春之术,我爹哪能那么毫不顾忌地将我往死里打?”说起她父 亲,她原本春花般灿烂的脸上又倏地阴了下来,鼻子里哼出一记闷气,冷冷道, “哼!死了一个女儿,还有另一个,死了第二个,可就没有第三个了!” “话也不能这样说的。”清音亦步亦趋地跟上水流霜的脚步,“小姐,将军 也是疼你的。呆会你同他交手,若实在吃不消了,你就吭一声,将军肯定会停手 的,就像――” “好了!你知不知道你很罗索啊!” 水流霜没好气地喝断他的话,回头鼓着肋帮子忿忿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又一 扭头,飞也似地跑了。 水无痕远远地看见女儿飞快地跑过来,轻巧欢快得像一只刚出笼的小鸟,坚 硬的唇线不由地柔和了下来,微微地扬起一个笑容,“昨天那么重的伤,这么快 又活蹦乱跳了,嗯,好!我们水家要的就是这种打不倒的精神和志气!霜儿好啊, 跟澈儿完全不同,水家就靠她了。” “将军!将军!”水流霜还没有跑到,家将奔雷的声音已隔院响起,“将军, 宫中传话出来,君上请将军即刻进宫。” “即刻进宫?”水无痕的两道浓眉深深地蹙了起来,他回目看了眼停在假山 边远远地看着他的水流霜,一张稍微柔和的脸又冷厉了下来,“爹有事进宫去, 你好好地在这里练上一个时辰的剑,不许偷懒!” 水流霜一见父亲,脸上也是地晴转多云,没好气地翻翻白眼,嘴里小声地应 着,“知道了,真罗索!”心里却在想着,“练?练你个大头鬼!”好不容易逮 到一个逃过非人待遇的机会,水流霜才不会傻到一个人呆在这里练那些烂剑法, 一等水无痕走后,她便欢呼着一把抛掉手中的长剑,连蹦带跳地跑去找木清音, 拉着他翻墙出去,上街溜达去了。 今日街上的红装艳裹,彩灯高挂,倒让水流霜大为意外。她掰着指头数了数, 今天是九月十三,好像不是什么节啊?正纳闷间,凭空的一阵喧天的鼓乐声拔地 而起,那喜气洋洋又欢欣无比的乐声笼罩了一整条的大街,街上的人们也都受了 感召似得,挥手高呼了起来。 “怎么回事?”水流霜奇怪得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 “小姐。”木清音拼命地挤过五六个人,终于跟到了水流霜身旁,气喘吁吁, “小姐,原来,原来今天是安东侯班师回朝的日子!街上人太多,咱们还是回去 吧。” “安东侯?”水流霜瞅巴着一双大眼睛,甚是奇怪,“我只听爹提过安西侯 破天,朝中什么时候又冒出个安东侯来?我得瞧瞧!” 听她说要见安东侯,木清音的脸色微微地变了变,耳边又响起了城门大开的 声响,身旁人们的欢呼声更是高涨起来,冲天的声响激奋得水流霜也又蹦又跳起 来。但她的个子本就不高,挤在纷拥的人群中,更是难以视物。只见她明艳艳的 明眸溜溜得转了一圈,便一伸手拎住木清音的衣领,大叫一声,“我们到楼上看”, 凌空一跃便安然地落到了一旁茶楼的二楼上。 “小姐,我们还是回去吧,让将军看到就不好了。”木清音不死心地请求着。 “嗳,你怕什么呀?!啊,来了!来啦!”水流霜突然欢喜地大叫起来,指 着从城门口慢悠悠地踱进来的一匹雪白的骏马使劲地攥着木清音看。木清音的一 张脸却登时惨无血色,两只眼直勾勾地盯着马上的那个锦衣华服的盛装公子,一 动也不动。 “那个人就是安东侯木涵虚。” 有人在旁边轻轻地说,耳尖的水流霜自然不会没有听到,“木涵虚!”她惊 喜地推推身旁的木清音,“清音,清音,他跟你同姓呢,也姓木!” 木清音的脸上白了一阵,又探头探脑地四下子看了看,一把拉着水流霜在人 群里蹲了下来,趴在她耳边小声说,“他不姓木,他是玉家的人。” “玉家?”水流霜的神色也猛得一变,“是玉为礼的那个玉家么?” 木清音又四下望了望,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时,方才说道,“玉为礼死后, 是我父亲收留了玉家母子,将军也正是因为这件事而气愤得与我父亲断绝往来的 ――” “那他原本是叫玉涵虚了?!”水流霜两道英气勃勃的眉毛猛地一轩,紧咬 贝齿恨恨地道,“他就是害死澈儿的玉虚烂人?!” “是――”木清音方自犹豫着点了一下头,身旁的水流霜便倏地人影一晃, 纤巧的足尖在栏杆上一借力,双臂微张便飞也似地扑了出去。“小姐!”木清音 吓得手足一阵冰凉,半晌方缓过神来,慌乱地回过身到处找楼梯下楼。 而不顾一切扑往进城车队的水流霜,素手当空一挥,“啾啾啾”地便是大片 疾若流星的暗器劈头盖脸往玉涵虚打去。她这一手“落英缤纷”可是一点也没有 留情。水玉两家世代为仇,地,水流霜也不知道这血海深仇从哪一代开始,又因 何开始,她只知道,她的祖父,伯父,还有她唯一的姐姐水流澈,都是死在玉家 人手里的。 从小,父亲就训诫过她,水姓是了不起的姓,身为水家人,只合两种死法, 一种是率领千军万马战死沙场,另一种就是死在玉家人的剑下。 否则的话,就是水家的罪人!是进不了水家的宗祠的。 澈儿就是罪人。她是在与玉涵虚决战的前夜,安详地死在了自己的绣阁中。 她还记得,父亲含着泪将澈儿的牌位狠狠地丢出了祠堂,母亲疯了似地扑出去捡 了回来,紧紧地抱在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水流霜那个时候就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胆小的清音瑟瑟地躲在身后,趴在 她的肩头抽抽噎噎地哭。 父亲说,你如果不想死在玉家人的剑下,就必须让玉家人死在你的剑下! 因此,水流霜必须要杀了玉涵虚,为了父亲,为了澈儿,也为了自己。 漫天的暗器打出,街上的一片欢呼声登时变成了惊恐的呼喊声,马上的少年 微微地偏过头,鲜红的长长的风衣呼啸着从身前闪过,遮住了他的身影,也顿时 掀起了一股强劲的疾风,震颤着那些暗器“噼噼啪啪”地直往水流霜直扑了回来。 水流霜大惊失色,右足在一个行人肩上一蹬,奋力地往一边闪去,但仍然是 躲闪不及,两颗细珠深深地打入了她的臂中。“啊”!突来的巨痛使她惊呼了一 声,脚下猛地踩了一记空,便直直地摔在了地上。 随即,眼前一片明晃晃的剑光闪动,四把长剑从四个方向冷冷地指向她,一 个声音在前方响起,“启禀侯爷,擒获女刺客一名。” 那马上的少年轻轻地点头,正欲说些什么,一旁围观的人群中忽扑出一个人 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大街的正中,磕着头哀求道,“侯爷开恩,侯爷开恩哪! 我家小奶是无心之失,这只是一场误会,误会!” “你家小姐?”玉涵虚似乎有些惊奇,“是哪位府上的小姐?” “是,是――”木清音是拼命地绞尽脑汁想要找出一个厉害的角色来做水流 霜的挡箭牌,已经负伤的水流霜却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把夺过一名侍卫手中 的长剑,大喝一声,“玉虚烂人,镇西将军府上的水流霜今日前来取你狗命!” 话音甫落,长剑当空一挑,挑起一朵碗大的剑花,这时,不用水流霜言明,玉涵 虚也知道这持剑怒气冲冲而来的少女便是水家的后人。因为,她这一招用的正是 水家的家传剑法,“冷月孤霜”,威力非同小可。 如若这突如其来的一剑是用水家的掩月飞霜剑使出来的,玉涵虚自度是硬接 不下,但现在水流霜用的只不过是一般长剑,他只是将身子微微地往左一侧,长 剑呼啸着从他鬓角边穿过,几缕乌发飘然而下,觑准时机一掌击在了水流霜的右 肩。 水流霜呻吟了一声,往后飞跌了出去。 “小姐!”木清音的脸上吓得早已没有了人色,大叫一声跑过去想接住水流 霜,但他一个没有习过武的人又怎么受得住这巨大的冲力,没有接住人,自己反 而被撞了个四脚朝天,被水流霜重重地压在了下面。 玉涵虚的脸色苍白中有一丝铁青,一双黯淡的眼眸淡淡地扫过叠摔在一起的 二人,“把他们两个都带回去。” “是,侯爷!”侍卫们方自领命应了一声,人群中又鬼魅一样地闪出两条黑 影,一左一右地一现身便俐落地迎面撒过来两把白粉,迷漓了那几个侍卫的双目, 另有两个黑衣人钻将出来各自扶着水流霜和木清音迅速地往人群中一挤,倏地一 下便没了踪影。 (二)水无痕:舟欲济,冰塞川 木清音轻手轻脚地帮水流霜取出第二粒深嵌入肉中的细珠,水流霜痛得怒瞪 着他大叫起来,“轻点呀,痛死啦!” “好了,好了。”木清音连连出声安慰。其实也不能怪他胆小,只是他所害 怕的,担心的事情老是不经意地发生,一想起方才那惊险的场面,他的心颤抖得 眼泪又要掉下来了。一边轻轻地帮水流霜缠上纱布,一边哽咽着轻声说,“小姐, 清音胆小,小姐以后不要再吓清音了好不好?” 水流霜却是那种吃了亏不长记性的人,痛的时候,她会大喊大叫,痛过以后, 她就会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恨恨地哼了一声,“哼,今天他们人多势 众,让他逃过一劫,下次让我再遇着,非宰了他不可!” “你也知道人多势众!” 疾云终于忍不住不顾迅风的阻止,一拍桌子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朝着水流 霜便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怒喝,“玉涵虚是什么人?!你这么容易就杀了他,澈儿 小姐也就不用死在他的手上的了――” “疾云,疾云!”迅风拼命地想拉回暴跳如雷的疾云,奔雷与掣电却只是呆 呆地站在一旁出神。 疾云突如其来的大喝声,怔得水流霜与木清音都惊愕地瞪大眼睛,“云,云 叔叔――”水流霜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很无辜地望着疾云。她的云叔叔向来是最疾 爱她的了,从来都没有这样子疾言厉色地喝斥过她。 “疾云,算了,小姐她不知道。”迅风拍拍疾云的肩膀,暗叹一口气,温声 劝道,“我们,我们再想办法就是了。” 一听这话,疾云又是暴跳了起来,手指着门外,大叫道,“还有什么法子可 想?!姓玉的已经进宫了,将军要被她害死了,她怎么可以不知道!” 看着疾云痛心疾首的样子,和迅风他们的唉声叹气和一脸沉重,水流霜的胸 中蓦地一恸,有种很沉郁的感觉紧紧地抓住了她,使她的声音都由于紧张而颤抖 起来,“我爹,我爹怎么了?” 似乎有什么很可怕的事情在暗处潜伏着,一触即发。水流霜的心砰砰地乱跳 了起来,紧握的手心也已经冷汗涔涔,但这个整座将宫府却又蓦然地安静下来, 静得只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水流霜受不了了,冲过去用力地抓住迅风的手臂,大叫道,“风叔叔,你告 诉我,我爹他怎么了?他怎么了呀!” 迅风犹豫着,“将军他――” 他抬眼看看水流霜,眼中有一种悲痛隐隐闪动,他无奈地叹出一口气,轻轻 摇着头,似有无限感叹,“三个月前,玉涵虚出征绳际之时,曾经言道,此番若 得凯旋而归,他不求封赏,只希望君上能助他完成一个心愿。水玉两家世代生死 相抗,他这次顺利归来,水家必有灭顶之灭。我等本想趁乱在暗中下手,却让小 姐――” 水流霜先是有些不明白地怔了一下,突然间醒悟过来,“莫非,莫非他要请 求君上将我们水家满门抄斩?!” 这时,奔雷也终于抑制不住满腔的愤怒一掌击在茶几上,忿然道,“多少年 来,玉家固然可恨,但向来也是光明正大一对一决战。从来就没有出过玉涵虚这 样卑鄙无耻,阴险恶毒的小人!他先是假情假意逼死澈儿小姐,现在又是――” 众人的心情都是沉郁而愤懑的,没有人注意到水流霜的脸色已经惨白得没有 了人色――除了木清音。 “小姐――”他忧心忡忡地从旁唤了一声,见她没有反应,心中更是慌乱, 方想伸出手云轻轻攥攥水流霜的衣袖,不料,眼前的倩影倏地一闪,一把抓起摆 在堂上的掩月飞霜剑,悲喝一声,“我去杀了他!”便飞也似地往门外扑去。 “小姐!”“小姐!” 堂内的人又惊又惧得大叫了起来。因为谁都知道,水流霜根本就不是玉涵虚 的对手。纵然有掩月飞霜剑在手,她此去也只是送死而已。 但是,水流霜的身影并没有冲出门,只是怔怔地骇在了门口。 门外岩石般地屹立了一个高大坚挺的身影。刀刻般深刻的五官,雪一般斑驳 的两鬓。 是水无痕。 “爹!”水流霜从来就没有发现,原来,在不经意间,记忆中那个刚勇强毅 的父亲,竟已是这般苍老了。泪水不听使唤地“啪啪啪”地掉了下来,她一丢手 中的剑,扑上去紧紧地抱住父亲的腰身,放声嚎啕大哭。 “将军!”风云雷电四大家将见水无痕平安归来,也是又惊又喜。 水无痕低眉望着趴在胸前哭得肝肠寸断的女儿,坚利如冰的眼眸中闪过一丝 不易察觉的温柔,很快地,又替代以一股严厉冷肃的神色,硬起声音训道,“作 为一个剑客,怎么可以随便丢掉自己的剑?!捡起来!” 水流霜现在已经不再愤怒父亲的喝斥了,相反地,倒觉得这是一种特殊的眷 顾。只要大家都能平平安安地守在一起,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 她探出头,一抹眼泪,朝着父亲傻愣愣地咧嘴直笑,一挺胸膛,意气纷发地 大声应道,“是,将军!” 家将们“扑”地一声笑开了。方才紧张凝重的气氛也随之一扫而光。 水无痕无言望着女儿俏皮的模样,眼中不由地也渐湿润了。自从流儿死后, 他便将所有的心血都灌注到了小女儿的身上,几乎弄得父女反目,见面时比仇想 见还要冷漠上三分。如今,这曾几何时的温情又悄悄地回来了。 但是,会不会太晚了? 水无痕仰起头,让夺眶欲出的泪水倒流回心里,在那里酸酸地,钝钝地痛。 “带上剑,跟我来!” 他强自定了定神,吩咐了一句,转身就走。 “是,将军!”水流霜中规中距地行了个军礼,又回头朝着木清音扮了个鬼 脸,便笑嘻嘻地一蹦一跳地跟上去了。 水无痕默然地站在一边看水流霜从头至尾地使家传的那一友套掩月飞霜剑法, 看到一半,不由地暗自摇了摇头。他见过玉涵虚的身手,与他尚在伯仲之间,更 不用说水流霜。若真动起手来,只怕她连出招的机会都没有。 “水家绝不能就此毁在玉家的手里!”水无痕的眼中是一片坚决如铁的信念。 风过处,他的衣袂翩然飘动,林地上的一截枯木枝受感应似地冲入他的手中,同 时,树枝在身侧一个旋转,自下而上,一挥而去,强劲异常的真气动地而来,震 得地上的沙尘落叶扑朔朔地飞满了整个夜空。 水流霜知道父亲又来试她的剑法了。她灵巧的身子轻轻上跃,便是一式气势 同样浩大的“回风舞雪”。但水流霜的斤两功力与水无痕的真气直接相接,这无 异于是以卵击石。一招还未收回,胸前又被一股强大的气流重击了一下,娇小的 身子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似地飞跌了出去。 水无痕一回树枝,冷声道,“不自量力!当敌强我弱,功力相差悬殊时,应 避其锋锐,先用快速灵便的剑招,从旁进攻,以快制慢,而不是蛮干硬拼。同样 是方才那招,用十三式‘雨疏风骤’,再来!” 伤上加伤,水流霜的半边身子痛得几乎麻掉了,但她还是强自咬紧牙关翻身 从地上爬了起来,摇摆着站稳身子,准备提剑摆个剑式出招,不料却是剑拖着她 的手直直地附了下去。虚弱的身子不胜重力,又自跌倒在了地上。 “小姐!小姐!”一直静静跟在后面的木清音又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慌慌 张张地跑过去扶水流霜。 水无痕一见木清音,不由地怒从心生,厉声喝道,“姓木的,你来做什么? 我们水家的事情何时用得着你了?!当年若不是木四城那个老匹夫收养了姓玉的, 我们水家也不会落得今天这般田地?!我真后悔当初就那么放过她们母子俩,我 应该杀,我应该杀了他们!” 木清音被水无痕突然爆发的怒气骇得呆住了,瞪大一双眼睛怔怔地望着水无 痕,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都是因为你们木家,都是你们姓木的害的!你滚,你给我马上滚出水家 大门!” “爹!爹!”水流霜奋力地撑起身子爬到木清音身旁,恳求道,“那是木四 城干的混帐事,与清音毫不相干的!而且对付不了玉家,是霜儿没用,也不关清 音的事,您不要怪清音,不要赶他走,清音没爹没娘的,您让他往哪里去呀!爹, 清音跟霜儿从小一起长大,他若走了,霜儿也会呆不下去的,爹,求您啦!不要 赶清音走好不好?” “霜儿!”水无痕痛心地喝了一声。重重地拂袖回过身,让悲绝的老泪背对 着水流霜在脸上纵横,口中却又强自硬起声音喝道,“我们水家没有你这么没有 志气的儿女!滚!你们两个都给我滚!” “爹?!”水流霜不敢置信地大叫了一声。 “滚!”水无痕的声音依旧冷硬如铁。这无疑是给了方自踌躇着想要改善父 女间关系的水流霜当头一盆冷水,晶莹的泪水在眼中碌碌地转了一圈,便无声地 朔然而下。 “爹!你太不可理喻了!” 悲中而来的一股狠劲,她愤然地挣扎着站起身来。 “小姐。”木清音慌忙回身扶住她,泣声道,“小姐,你不要这样。小姐是 水家的人,不可走的。小姐,你快向将军认个错,将军会原谅你的,一定会的!” 水流霜恨恨地瞪着水无痕的背影,恨声道,“这个无情无义的人间地狱,我 也呆不下去了。就自是死,我也不要死在这里!清音,你还当我是朋友的话,就 马上扶我走!” “小姐啊,你不要――” “滚!”夜空中颤出水无痕愠恨的咆哮声,“还不快滚!” 泪水像决堤的江水一样汹涌而下,水流霜拼命地紧咬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来,只用一双泪水模糊的眼睛冷冷地瞥了水无痕一眼,使劲地一拉清音,便决然 而去。 水无痕的背脊在那一瞬间似乎苍老了几十年,竟自颤颤地抖动着,像在寒风 中打战的枯枝。他钢锤一般的拳头猛地重重地击在了身侧的一棵百年大树上,发 出像骨头折断般刺耳的声响,“天哪!我们水家难道就此要灰飞烟灭么?!” (三)木清音:浪风颠,自天涯 水流霜的身子撑到门外便不行了,双腿一屈,就虚软无力地跪倒了下去。 “小姐,小姐!”木清音惊惶失措地掏出身上所有的疗伤灵药给她服下。 秋季的夜间,已有了几分寒冬的气息。一阵晚风过来,便是透骨的一阵寒意。 木清音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处避风的巷角,扶着水流霜靠着墙坐下,让她轻轻地 靠在自己身上。 “清音,我好冷啊。” 水流霜的声音已经全然没有了方才的冷冽愠愤,而显出一种气若游丝的虚飘 无力,冷落凄凉。听得木清音的心都紧紧地纠在了一起。他的小姐从来都没有这 样无助凄楚过,她一向是高傲而坚强的。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木清音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手尽快脚乱地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她裹上,将她 紧紧地捂到怀里,不让外面冷酷的气流沾到她一分一毫。 “清音,我是不是要死了?” 水流霜的声音轻飘飘地,满是绝望。 木清音紧紧抱住她,急声安慰道,“不是,当然不是!清音的医术很好的, 是不是?!不会有事的!” 水流霜轻轻地嗯了一声,便沉默了下去。木清音以为她倦得睡着了,便僵着 身子一动也不敢动,怕惊忧了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长长的睫毛又扇了一下,若有若无的声音又缓缓地响起, “清音,其实我一直都不怕死的。澈儿死的时候好安详,那个时候我就想过了, 我们活着,也不过是为了等着玉家的人来杀,那还不如自己早些死了,也到好看 些。” 听她恍恍幽幽地慢慢道来,木清音早已经心酸得泣不成声了,“小姐,你不 要胡思乱想了。小姐这么厉害,玉家的人哪里打得过你?等小姐的伤好了,清音 跟小姐一起去杀了那姓玉的!” 水流霜的头轻轻地摇了摇,“你不要骗我了。我心里清楚得很。就算现在不 死,以后也会叫他们给杀了。就像澈儿一样。我死的样子肯定会很难看,那个时 候,你千万不要来看我,你的胆子那么小,会吓到你的――” “小姐――”木清音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到了这个时候,她竟然还在担心 会吓到他。 “还有”,水流霜换过一口气,继续缓缓地说道,“你以后对人不要总是那 么和气,那些人都坏死了,专门欺负你,你要凶一点,不然会被他们欺负死的。 你那么没用,又没有人帮你,那,那你怎么办呢――”她的声音又沉了下去,似 乎在在那里想办法,想了半天,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我还是不要死了。清 音,你以后要记得提醒我――不然,我会忘掉的――” 水流霜受的伤着实太重,断断续续地说了些话,便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只 剩下木清音一个人在沉静的黑暗中痛哭。 他三岁那年,身为宫廷御医的父亲木四城不慎医死了皇贵妃,皇帝龙颜震怒, 木四城当即斩首,叶城木家被抄封。幸得水无痕不计前嫌地收留了他,带他进了 将军府,还给他找了师傅承父业学医。那时澈儿已经五岁,霜儿则刚刚是蹒跚学 步的年纪。澈儿文静娴雅,高贵得可望而不可及,霜儿虽任性有些小姐脾气,却 有着一副嫉恶如仇的古道热肠。他生性懦弱,总是被人欺负,那时,霜儿便会毫 不犹豫地跳出来,不顾人微力薄地,就和那些欺负他的人大打出手。将军每每气 得罚她在太阳下,或冷风中跪三个时辰,而那时,他就会默默地跑到她旁边,陪 着她。 而事实上,这一路上走来,他们的脚印都是相继相随的,就像人和他的影子, 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永远也分不开的。他被逐出将军府,她不顾一切地跟了出 来,如果她死了,他知道他也不会一个人孤伶伶地活下去。 因为,如果没有了人,影子也就没有了存在的理由。 哭得累了,木清音便靠着水流霜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日一早,木清音便被旁边街上的一大片喧天的吵闹声给吵醒了。水流霜 还没有醒,他不敢乱动,只用左手搓了搓迷蒙的眼睛,疑惑地往外面街道望去。 “堂堂堂!”一阵紧锣密鼓,众纷杂声中一个高亢的声音惊惧地大叫起来, “着火了!镇西将军府着火了!大家快去救火!” “镇,镇西将军府!”木清音惊惧得几乎跳了起来。 士别一夜,当他们二人再度看到将军府时,那熟悉的家园已经埋葬在了熊熊 的火海之中。 “爹!”水流霜大叫了一声,便软瘫在了地上。 “小姐!小姐!”木清音慌忙蹲下身去扶她,一边柔声宽慰,“或许,将军 并不在里面――” “唉,大将军这又是何苦呢?”两个文官模样的中年人缓缓地从水木二人面 前经过,万般费解地摇头叹息,“君上也怎生糊涂呀!” 木清音闻言慌忙起身奔了过去,拦住那二人,急声问道,“两位大人,请问 将军府为什么会失火?” 其中一人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道,“失火?失火又怎么会全府上下无一人跑出 来,唯恐是水将军自己放的火。昨日晚朝,应安东侯之请,属上做主将水将军之 女许与安东侯为妻,将军百般抗阻而不果,便出此下策――” 另一人顿足道,“水玉两家世代生死成仇,国人皆知,或许君上此举是想借 以化解两家之仇,但,这,这又谈何容易啊!” 他们万般惋叹地走远了,木清音怔怔地愣在了原地。他终于明白昨晚将军为 什么会突然大发雷霆之怒,二话不说便将他们赶出了将军府,原来他决意冒违抗 圣命之罪,又想保全他们二人。 他也明白了。将军其实是心肠最好的一个人。他嘴里虽然总是骂木四城不讲 道义,收留玉家人,但实际上,在他的心底,他永远都是将他口中骂的那个老匹 夫当成了他这一生真正的知己好友。所以他才会从支离破碎的叶家中抱了他来, 也会在大难临门之际将他驱逐出门。使他免于祸难。 “将军!”木清音难过地面对着将军府跪倒了下去。 “让开!让开!” 纷乱的人声中,忽有一个尖利的女子的声音拔地而起,尖锐刺耳,火海前面 的人山人海中迎面冲来一个锦衣华服的四旬妇人,她一身长而繁重的贵妇衣裙, 但身法却是异常地灵便轻巧,显然是身怀绝技。 她定定地停在了火海前,火艳艳地,似乎要将她瘦小的身躯熔化掉了。但她 却一动又不动,怔怔地看着,忽而她一仰头,朝着天空发疯似地大笑起来,“水 无痕!水无痕!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哈――” 她忘乎所以地猖獗地大笑,恶狠狠地在木清音的脑海中蹦出了四个字:“玉 家的人!” 他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勇气,一把摸出随身携带的匕首,便狠命地往那女子 的背后刺去。 “清音!”水流霜骇得目瞪口呆。那个女人是有武功的,他一个手无缚鸡之 力的大夫又怎么奈何得了她? 但是,这时就算这个女人没有武功,木清音也绝对杀不了她。 因为,他的匕首离那女人还有一步之遥时,虎口处顿时一麻,凭空地伸出一 只手来,地扼住了他的手腕,匕首无力地砰然落地。 玉涵虚清峻的脸上淡得没有一丝神情,他淡淡地看了木清音一眼,认出他是 将军府的人,便随手将他往后一推,脸上微露忧色,问道,“只有你一个人逃出 来么?” 木清音的手被他这么一弄,痛得几乎断掉,他恨恨地哼了一声,撇过头不睬 他。 叶吟微回过身来冷冷地看着木清音,“哼,他也是水家的人么?虚儿,杀了 他!” “娘――” 玉涵刚想说些什么,他的话便被一个平淡如水的女子的声音打断了,“他姓 木,我才是姓水的。” “霜儿?”玉涵虚看到水流霜,脸色猛地一变。 “小姐!小姐!”木清音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往水流霜的面前 一挡,朝着叶吟微急声分辩道,“她不姓水!她不姓水!” “清音――”水流霜的眼圈一红,徜徉在眼中的泪水又扑朔而下。 清音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她身后瑟瑟发抖,动不动就泪水涟涟的胆小鬼了, 清音现在变得好勇敢,好勇敢――珠泪落得更凶了,有一个声音轻轻地在心里说, “清音不会再被人欺负了,我可以放心了――” “清音?”叶吟微的身子猛地一颤,一双原来盛满复仇后的快感的眼睛,也 瞬时地失却所有的光彩而变得黯淡,她紧紧地盯着木清音,颤抖干涩的声音问道, “你,你姓木,叫木清音?是圣手御医木四城的儿子?!” 木清音恨恨地瞪着她,冷声道,“关你什么事!” 叶吟微却不管他忿恨的眼神和语气,顾自急不可耐地问道,“那你的左脚上, 是否是六个脚趾?” “你,你怎么知道的!”木清音惊诧得大叫起来。足有六趾,在医学上也算 残疾,因此他从来没有和外人说过,这个女人竟然知道! 听木清音承认,叶吟微喜出望外地全身颤抖了起来,急切切地冲过来要拉他, 一边惊喜地唤道,“清音,清音,我,我是――” 木清音却扶着水流霜快速地往旁边一闪,瞪大一双眼睛警惕地望着她,“你, 你要干什么?!” 叶吟微的脚步被他提防的眼神看得停了下来,却还是不死心地明他打着手势, 一边解释道,“清音,我是带过你的叶阿姨啊!在你家,你和虚儿都是我带的, 记得吗?你还记得吗?” 木清音睁着一双眼睛想了想,一点印象都没有。的确,这件事就算是真的, 那也是他三岁以前的事了,他又怎么会记得?不过,玉家母子在他家住过,他倒 是知道的,因为将军在提到他父亲时,总会忿忿地说到这件事情。 木清音瞪着叶吟微道,“不记得,不记得了!我只知道,你们是玉家的人, 我们是水家的人,水火不相容,你们要杀就将我们两个一块儿杀了,否则留了一 个,肯定会找你们报仇的!”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叶吟微哑然失笑,“你是姓木的,与他们水家 有什么干系?”她微笑着向木清音招招手,放柔声音道,“清音,你过来,这些 年来,可把阿姨和玉哥哥找苦了――” 木清音却不进反退了几步,绝然道,“谁说我跟水家没有关系,将军将我抚 养成人,他就是我木清音的再生父母,你们玉家就是我的仇人,我与你们势不两 立!” “清音!”叶吟微突然厉声喝了一声,“你在胡说些什么?!”喝得木清音 不知所措得僵立在了原地,只是瞪大眼睛怔怔地望着叶吟微。 (四)玉涵虚:寸草心,三生灰 街上的人早已散了,只留下一片火海在“噼哩啪啦”地烧。 “清音。”一个轻柔的声音在木清音的身后缓缓地响起,“她说的没错,你 过去吧。” 水流霜奋力地将木清音往叶吟微那边推去,同时,迈开脚步拼尽最后的力气 快速地往熊熊的大火中冲去,“就让水氏一族随着这一场大火灰飞烟来吧!” “爹,请恕霜儿不孝!” 就当她绝望地闭起眼睛,欲效飞蛾扑火而去的时候,右臂却突然一紧,外来 的一股巨大的拉力轻而易举地将她拉了回来。 “小姐,小姐!”木清音慌乱地跑过来,七手八脚地将她揽回怀中,紧紧地 抱着,一刻都不肯松开。 “虚儿!”叶吟微愤怒地喝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你竟然出 手救水家的人!” 玉涵虚却还是出乎异掌的冷静,“娘,我曾经对我自己说过,帮你找回清音, 我就不再帮你害水家的人了。” “帮我?!”叶吟微不可思议地仰天冷笑起来,“什么叫做你帮我?你是玉 家的人,杀光水家的人,就是你的天职,你自下而上的意义!” 玉涵虚平淡的微微地向上一扬,淡淡地一个微笑,淡得有些泛苦,“木家被 抄封的那年,我已经五岁了。虽然我们一直都是你带着的,但是五岁了,我自己 姓什么,也还是知道的。” “你,你知道?”叶吟微登时面如土色,额头上竟然也渗出一粒粒豆大的冷 汗。 玉涵虚默默地点点头,“是的,我知道得很清楚。” “那一天,水将军奉旨前来抄封,你怕他伺机报复,便将自己的儿子狠狠地 推到水坑里,却紧紧地抱着我。但是水将军却放我们走了。因为他是个君子,不 屑于杀孤儿寡母。你抱着我在门外一直躲到他们走了再回去找儿子,但是已经找 不到了。” “因为他已经被水将军当成故友之子抱回将军府了,还让他姓了木,用了我 的名字――叫木清音。” “什么?!你乱说!你乱说!” 木清音又惊又惧,吓得指着玉涵虚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 水流霜也惊愕地瞪大了双目,茫茫然地,似乎三魂丢了两魄,幽幽然地,回 不过神来。 “我没有乱说,你姓玉,叫玉涵虚,是玉为礼的儿子。十几年来,我们所做 的都不是我们自己的,而是对方。你帮我照顾霜儿,我帮你在报仇,我是你,你 是我。”玉涵虚的声音平淡得一如既往,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快乐或悲伤的情感, 就像是在转述一个平凡无奇的故事,一个与他毫不相关的故事。 “你胡说!你骗我!”木清音受了惊吓似地大喊大叫起来。 “孩子!孩子!”叶吟微颤颤巍巍地扑过去抱住他,哭喊道,“他说的没错! 孩子,你姓玉,你是我的儿子,也是玉为礼的亲生儿子!” 水流霜“啊”地惨叫了一声跌坐在了地上,半晌,又如傻似痴般地“呵呵” 傻笑了两声,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这一夜间,她的天地似科一下子间全倒置了过来,使她猝不及防,欲哭无泪。 只觉得胸口郁结着一口闷气,堵塞着她,绞结着她,让她透不过气来,突然间 “哇”地一声,鲜艳欲滴的鲜血从她口中喷射了出来,有如烟花绽发瞬间的灿烂。 (五)水流澈:空里霜,不觉飞 记忆中,澈儿总是喜欢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湖心的那个亭子里,发呆。 “澈儿!澈儿!”水流霜欢快地跑到亭里,身后跟着跑得气喘吁吁,面红耳 赤的木清音。 澈儿虽然很安静,却是喜欢笑的,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地,异常地好看。但水 流霜却已经记不清已经有多少个日子没有见到澈儿笑了。 “霜儿。”澈儿抬起清瘦的手轻轻地抚过水流霜跑得大汗淋淳的脸庞,轻声 说,“你们去玩吧。”她的目光涣散而无神,恍恍惚惚地凝视着自己手腕上的一 只翡翠玉镯,睫毛一动,一滴冰凉凉的眼泪便滴到了水流霜的手上。 水流霜愕然地瞪大眼睛,“流儿,你是害怕吗?” “你害怕打不过姓玉的那个家伙么?” 澈儿缓缓地摇摇头,忽而又轻轻地点点头,“是的,我在害怕――” 水流霜霍然直起身来,正色道,“澈儿,你怎么可以像清音一样胆小?!我 们姓水的,不可以这么没有志气的!” 木清音在后面有些委屈在嘀咕着,“为什么又说我?” 澈儿的眼眸像四周的湖水那样荡漾潺潺的觳纹,恍没有听到霜儿的指责一般, 口中只喃喃地念着,“害怕,我好害怕――” 她颤巍巍地站起身往外走去,两只脚像踩了棉花一样,虚飘飘的。走了半天 才走到湖边,恍恍惚惚地在那里东转西转,晃晃悠悠地,飘荡着良久,竟又顺着 直廊晃回了湖心的亭中。 水流霜这会儿也觉得自己的魂儿就跟在澈儿的身后飘飘荡荡,一会儿高,一 会儿低,整个人像没有重量似的,晃来晃去。 澈儿慢慢地回过头来了,颜色雪白如霜,那模样却又有几分看不分明,只幽 幽得听她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水流霜呆呆地望着,身体里发出一个涩涩的声音,“霜儿也好害怕。” 澈儿看着她吃吃地笑了,她的身影却渐渐地飘了起来,越飘越远,越飘越远 ―― “小姐!小姐!” 迷糊间,水流霜似乎听到了木清音的声音,但奋力地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 玉涵虚。 “你醒了。”玉涵虚躬身在床前坐下,“清音刚走。” 水流霜恍惚地点点头。 房间里一片沉静。 “澈儿知道吗?”水流霜忽然问了一句。 玉涵虚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来不及告诉她。”他一直平静如水的脸上终于 有了些哀伤的神气,“其实你们这一代根本就没有仇――一切都是我。澈儿是我 害死的,水将军也是我逼死的。我一直想试着化解这一段恩怨,但是我错了。” “我没有想到,水玉两家的仇恨已经到了水火不容,无法化解的地步了。错 的是我――你和清音不应该是这样的。” 水流霜苦苦地笑了笑,“如果可以,澈儿也就不会死了。你是个外人,不会 明白这重叠积压下来的仇恨有多深,每传一代,这种仇恨就会重一层,压得人喘 不过气来。这仇,这恨,是用血叠积成的,除了用血,没有别的可以化解。” “水玉是不能共存的――我好怕跟清音兵戎相见,决一死战。” 玉涵虚幽幽道,“我帮你――我跟你决战。” (六)决战:银瓶碎,篷山远 月亮的清辉冷冷地流泻在峙立在长街上的二人身上,像是着上了一层坚利的 铠甲,雪亮而刺眼。 木清音悄悄地藏在街角,趴着墙,远远地看着。 水流霜的眼波微微一动,望着玉涵虚手中的剑怔怔地呆了半晌,“这就是玉 家的千颜剑么?” 玉涵虚默默地颔首。 水流霜提了提自己手中的剑,忽然笑了,“飞霜剑对千颜剑,也不知是第几 代的生死相搏了。双剑依然在,人却不知换过几辈了――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飞霜剑轻轻地点着地,慢慢地往后一划,一道华若流星的光弧当空闪现,这 是水家剑法的起手式,“空里流霜不觉飞”,玉涵虚脚步轻移,随手还了一记 “蓝田日暖”,两道明亮的剑光在空中交锋,强劲的剑气震得水流霜的发丝狂乱 地舞动着。 “汀上白沙看不见。”她轻轻地念了一句,身影一闪,反手又使出了第二式, 紧接又是第三式“月照花林皆似霰”,第四式“江流宛转绕芳甸”,一招接着一 招,酣畅如银河飞泻,闲意如行云流水,那一柄清亮如水的掩月飞霜剑在她的身 围舞成了一圈银光闪闪的剑圈,皎洁耀眼得就仿若中天的明月。 木清音从来没有看见过水流霜将这一套剑法使得如此淋淳尽致,令人叹为观 止,她向来使起剑来都是心不在焉,乱七八糟的,而从来没有这般专注过。 玉涵虚似被这飞腾的剑气给震得微微地往后退了一步,雪白的长袍翻飞欲裂, 掩月飞霜剑的那道白光忽而斜飞了出去,落在了街旁的一株百年老树上,“砰” 地一声贯耳的巨响,那株大树竟直直地从中间被劈成了两半,轰然倒地。 地上的落叶也随着那一记闷响狂舞而起,扑朔朔地直往水流霜身上拍打去。 但她却定定地站着,凝固一般的纹分不动。 木清音被她这一招中的毁灭与决绝给骇得怔住了,她使这一招,用的是她整 个的生命,她似乎在告别什么东西,想结束什么东西,“小姐!”木清音终于忍 不住大叫一声,疾奔了出去。 水流霜苍白的身影也在这一刻再也撑不住双脚的重量,斜斜地倒下了。 “小姐!小姐!” “清音。”水流霜颤颤地伸出手拉住木清音的,告诉他,“结束了,终于结 束了。” 木清音泣不成声,只是含着泪一个劲地使劲地点头。 水流霜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她终于释然了。 在她的手无力地从木清音的手心滑落时,木清音半跪着的身子也倒下了,静 静地躺在了水流霜的身边。 不是死,是解脱。 站着的,只有玉涵虚一人而已。 许多年后,在荒乱的山头,在两座并立的坟前,总会看到一个痴痴傻傻的老 妇人,和一个沉默得像山石一样的男子。不管人们问他什么,他的回答却永远只 有一句:原来这世间真有那样一种恨,就像蛊毒一样深刻到人的血液里面,让人 用全部的生命去恨,然后将自己也毁灭在了这一种恨里,还有一切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