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刺客 作者:菲雅雷 夜里,气候反常,蚊子忽然增多,并且活动猖獗。时钟敲过十点,蚊子们倾 巢出动,在我睡意最浓之时揭竿而起,对我大肆围攻。儿子睡在我们旁侧,发出 轻微的鼾声。 妻子说蚊香会影响孩子的大脑发育,因此,我拔下了电蚊香的插头。放弃如 此重要的武器,使蚊虫们解除了心头大患。它们立刻感到神清气爽,精神焕发, 并呼朋唤友,擦亮餐具,准备动手享用一顿人血大餐。 熄灯后,伸手不见五指,蚊子的先头部队悄悄抵达。它们在空中逗留片刻, 就一齐俯冲下来,选择一些令人猝不及防的部位下手,并且奉行稳准狠的原则, 得手后总是在被害人的巴掌到来之前半秒钟准时起飞,逃之夭夭。一阵慌乱的噼 啪声响起,却不见有蚊子被击落。相反,噼啪声刺激得蚊子越发兴奋起来。 儿子才两岁,肉质细嫩,吸引了大批蚊子前来。儿子被叮咬得连连翻身,使 我不由也心疼得辗转不寐。这些无耻之徒,它们打家劫舍,目无法纪,白吃白喝, 强取豪夺,所作所为令人痛心。现在,又明目张胆地欺负到我儿子头上,就因为 他天生有个窝囊的老子。 儿子还小,尚未形成自己独立的人格,可是这玩意儿我有,这群可恨的蚊子 居然对它视而不见,倍加摧残,甚至连我起码的自尊也概不放过,真是无耻到了 极点。我们高等动物的尊严何在?看来,人类有必要永远站着不倒,倒下去的人 就好比下了山的虎,威风扫地,体面丧尽。 我这么想的时候,听见蚊子们又发出了那种虚张声势的嘤嘤声。每当嘤嘤声 嘎然而止,我大腿上就中了冷枪。所以,令人胆战心惊的往往不是蚊子的嘤嘤声, 而是嘤嘤声的突然沉默。有一次,冲着嘤嘤声的大致方位,我一个巴掌过去,心 想这下总该有所收获,结果掌灯一看,却是两手空空。那空中刺客飞落我的鼻尖, 在那里翘起二郎腿打着饱嗝冲我得意地冷笑。 我从床左滚到床右,妻子从床头滚到床尾,结果是白费蜡。即使躲到席梦思 上最偏僻最荒凉的角落里,我们也无法冲出蚊子的辖区,摆脱不了它们的围追堵 截。它们的叮咬一下狠似一下,意思仿佛是说:这就是你们不友好合作的下场。 其实我们合作得很默契。首先,蚊子们喝饱了血;其次,在它们的无私帮助下, 我妻子因为失血过多而减了肥;我本人在蚊子的针灸治疗下,疙瘩满身,从而也 迅速达到了增肥的效果。 听到儿子不停地翻身,我如卧针毡。此刻,我只想对蚊子说一句,只要它不 咬我儿子,我会考虑去咬它,不管它身上有多脏多臭,我甘愿付出任何代价。我 从床上跳起,想要点亮蚊香,却被妻子挡住了。 吸血鬼们一眼看穿我的居心,立刻盘旋而下,乐呵呵拎起长枪,在我身上各 个部位多管齐下,以儆效尤。我的中枢神经收到皮肤表面多处受创和肌肉痉挛的 信息,却作不出任何切实有效的应急措施来。 为了让儿子安睡,我索性四脚朝天纹丝不动地接受蚊虫的叮咬;这样做,想 必蚊虫一定满意。不出所料,我身上的卖血生意很快兴隆起来,妻儿身上的主顾 开始背信弃义,同我签订这一晚的成交合同,并且立刻付诸实施。我的血在往外 流,我的肉在忍受痛楚。但是一听到妻儿发出的匀和鼾声,我内心就感到无比欣 慰。我的牺牲获取了回报,它拯救了我们一家三分之二人口的睡眠。 然而,要维持现状非常艰难。我深知我身上的血并不宽裕,恐怕很难支撑太 久。 况且,我不想在太阳上山之前变成一具木乃伊。所以我就义愤填膺地连出几 掌,掌掌带风,每一掌都命中自己,就是命中不了蚊子。一个人肯这样卖力地虐 待自己实属罕见,那是蚊子的功德。 翌晨醒来,我睡眼惺忪,疲惫不堪,六神无主,没了人样。而那些在鲜血中 摸爬滚打醉生梦死的蚊子,却一个个吃饱和足、精神抖擞地回到家里,开开心心 进入了新一轮繁殖。 一夜之间,蚊子几乎啃光了人类的自尊,打破了人类不可战胜的神话。由此 可见,蚊虫不是懦夫,它们天生反叛人类道德。种种迹象表明,人类道德的约束 力绑不住蚊子的手脚,因为道德的权威总要在各种生存危机面前碰壁。人类凭自 己模糊的爱憎观把蚊子纳入邪恶势力的做法是草率的,固然,蚊子的所作所为令 人憎厌。 它们的祖先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它们以为,与其他物种相比,人类似乎 更加关注血缘。但奇怪的是,一直来蚊子并没有因为自己体内获得了人类的血缘 而取宠于人类,相反,经过漫长的岁月,它们越发不得人心。没有人在目睹一只 蚊子死去时,会因为其体内流着自己的血而落下同情之泪。人蚊之间,血缘产生 不了亲情。 自开天辟地以来,人类就饱受蚊子的蹂躏。表面上看,对于蚊子,人类付出 了很多,所得的回报却是些毫无价值甚至是致命的细菌和病毒,所以,根据这种 表象,蚊子背上了黑锅,被坚持认为是世界上最无情的物种之一。如此说来,换 一种角度而言,人类的后代们对于它们的前辈来说,何尝不是吸血鬼的复活? 某一天夜里,某一个人和某一只蚊子也许拥有同一血缘。毫无疑问,蚊子会 立刻被判死罪,因为它是掠夺者;那个人却可以天经地义地承传父辈的全部家产 和监护。 蚊子散布病毒决非出于恶意,人在吃饭的时候也同样传播病毒,世界上没有 一只蚊子是专门为了传播病毒而生;吸血也仅仅是为了生存,单靠它们的弱小, 不吸血恐怕就毫无生命力可言,它们不可能自行生产,它们也无需自行生产,因 为世界上不乏比它们庞大的血肉之躯,就好像有穷人就必有富人一样。只要这些 血肉之躯多一点慷慨之心,所有卑微弱小的生灵就不会遭受饥馁和早亡的困扰。 事实上许多生灵的死亡都是在为人类而献身,弱肉强食,人类的发展壮大史 上,每一页都沾满了弱小动物的血腥。假如上天设有公正的法庭,人类必将沦为 罪犯。而那些惨遭人类杀戮和吞噬的冤屈灵魂必将联名擂鼓堂上,指控人类的不 义。届时,人类还有何话可说?总不致于这样说:因为蚊子喝我一滴血,所以我 要索它一条命。一滴血,一条命,孰重孰轻?不言而喻,人类的辩辞无法成立。 蚊子为了求生存而斗胆喝上一口人血的同时,常常要付出万骨枯灭的代价, 使得蚊子们大都英年早逝。而人类在吃完一只鸭或一头猪的时候,总是悠闲地想 着下一只鸭和下一头猪。他们可否想到,鸭子和猪同样可以反过来吃人。我想, 倘若鸭子和猪具备了人类的狭隘胸襟,吃人事件迟早都会发生。而人类总是妄自 尊大,目空一切,刚愎自用,为蚊子索去的一小滴血而斤斤计较,勃然大怒,发 誓非掐扁了它不可;而对于索取其他物种的性命,却又显得理所应当,天经地义。 同样为了生存,牛只能吃草,猪只能喝汤,只有人的胃可以无所不容。实践 证明,人一样可以借助草根和树皮活命,如果仅是为了活命的话。人类能做到吗? 只要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一视同仁的,我想,蚊虫喝人血其实并不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