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 作者:sanmu316 冲突终于在纸皮事件中爆发了。 林可在没跟主任商量的前提下就用命令的口吻要马大姐把卖纸皮和报废的不 锈钢垃圾桶的58元人民币交由她保管。还光明正大地当着门诊部十三同仁要马大 姐在她早已准备好的记录本上签名。 马大姐忸怩了片刻,说她写字不好看。欧阳大夫调侃说签嘛,签了就是你的 钱,可以买糖吃。检验师刘阳说叫你签你就签嘛,推来推去干啥的。马大姐说我 不签,你们谁说签就自己签。笔记本躺在冰凉的大理石上好一会。主任发话说签 吧,垃圾是你全权管理的。马大姐顺势装糊涂把本子往主任方向推。你签吧主任, 你签惯了字好看。人群哄地笑了。除了林可和主任。林可满脸寒霜。主任蹙了蹙 眉明显不悦地说都叫你签咯。马大姐这才签了。因为除了签,实在别无选择。林 可扯过本子丢下一句话:什么意思嘛! 当时护长陈芳不在。我很可惜陈芳为什么不在。要是在事情会朝哪个方向发 展呢?整个中午我都在设想。以致我的大脑在午睡时间一分钟都没能休息。起床 后我感觉有点眩晕。 下午林可拿着一张四人头过来要收费员小邓兑换成两张五十元的。我故意逗 她那垃圾卖了那么多钱啊?她气愤地说他妈的,我攥了几年的纸皮钱竟然蒸发了, 以前我们都是用这钱去烧烤去吃饭。我嘿嘿地笑了两声,不敢接茬。原来的纸皮 钱一直是前任护长朱文管理,前不久朱文调到第一门诊部了,陈芳从第二门诊部 调过来接管,我们这里是第三门诊。她的含沙射影就是指朱文把垃圾钱拐跑了。 谁都清楚她和朱文水火不容,一直对护长的位置虎视耽耽。可是她什么时候攥过 纸皮钱呢?纸皮都是药房装药的,几年来我没见她整理过纸皮。她怎么知道朱文 没把钱移交给陈芳呢?莫非真有其事?万一是莫须有呢,那对朱文的中伤有多深 啊!我有点惆怅。朱文从前和我们挺融洽的,如果她真那样做了,我实在无法接 受。何况她并不缺那点钱,最多也就4000块罢了,她有着优越的工作优裕的家境, 何必让这点钱弄得声名狼藉呢? 傍晚在食堂吃饭,马大姐说她去搞卫生时主任把她叫住了。他说,小马,其 实我都明白的,难为你了。 我说主任既然心知肚明还叫你签,就这么顺畅地咽下这口气胸襟可真广阔。 化验员小罗说有件事可能你们还不知道,主任的处境不是很好,他们都在联 合撬主任下台。 我瞪大眼睛说哪个他们啊? 小罗摇了摇头,说反正我们这边有,医院总部也有。 第二天,陈芳回来了。我们继续清理药库。早上无事。下午四点,原本乱七 八糟的药库被我们几个左派整理得宽敞明亮。我们汗流满面。塑胶手套全都黑糊 糊。右派在门诊值班。 主任说,陈芳,昨天的纸皮钱林可有没有交给你啊? 陈芳答没有啊。 主任说那小罗,你去找林可要钱买两个西瓜回来,太热了添点水分也好。 我们都欢呼称好。 小罗五分钟后过来说她们说四点多了,快下班了,说下次买。 主任说买个西瓜能要多长时间? 陈芳说还怕吃不完吗? 我说算了,下次就下次咯。 大家也说就算了,下次吧,一样的。 主任没再说,梗着脖子站着,陈芳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马大姐说昨天陈芳不是交代我帮她配把钥匙吗,晚上我在小摊配了,4块钱。 主任你说在纸皮钱里扣,林可她要我开张收据。你们知道那些小摊哪有收据的。 我心里哼了一声,林可一定在报复马大姐的签名风波。想必陈芳也听说了, 她不好意思地说哦,那钱我自己掏给你吧。 又是傍晚吃饭时间。小罗说我去问林可拿钱时,刘阳在旁边阴阳怪气地说陈 芳不是有吗?怎么不在她那拿呢? 我们笑笑。她和林可一样惦记着朱文保管的纸皮钱。 小罗接着说你们知道林可怎么说吗? 我和马大姐好奇地停下筷子。 小罗学着林可的语调说:没那么娇气!我们在这一天忙到死,连上厕所都没 时间,弄个仓库就要买西瓜。没那么娇气! 我不可置信地张大眼睛。我说这样的话都能说得出来啊?西瓜买回来又不是 我们独吃,吃这样的醋不无聊吗?我说林可是不是脑血管有点堵塞啊? 马大姐说简直就是和那个疯子一模一样。 我们哈哈地纵声大笑。她指的是保健医生鲁医生。他负责局长等高层领导的 健康保健。他最习惯揽功自傲。他说门诊的电视饮水机厕所里面的热水器都是局 长专为他配备的。还有门诊的巴西铁绿箩文竹金钱树和万年青等等也是处长送给 他的。最滑稽的是,花送来的次日早晨,主任发现走廊上少了几盆。主任故意在 注射室大声问陈芳花怎么少了几盆啊?陈芳说我也不知道。隔壁的鲁医生想 必耳朵竖起来了跳着过来解释说昨晚局长看见了那些花很喜欢,我把他送到他的 休息室去了。主任哦了一声不再追究,把话题转移到他的脚上。他说你的脚怎么 了?鲁医生说昨晚跑步扭伤了。主任说那你回去好好坐着吧,尽量不要出诊了。 陈芳,去药库拿把拐杖拿给鲁医生。后来鲁医生就枕着拐杖走了几天。事后我们 左派的都笑破肚皮,因为我们都知道那些花是主任向处长要来装点门面的,局长 根本不可能看上我们的花,他肯定是把花搬回家了,那脚想必是搬花的时候扭着 的。当然,事情也就那样不了了之了,就算主任心如明镜,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鲁医生自恃是局长的贴身人物,把我们全当傻瓜。对主任,也同样。这事我很想 探听右派的想法,可是她们置若罔闻。我理解她们,鲁医生是她们的领头羊,能 对我们透露什么呢? 马大姐说听说林可好象要升官了。 我说她能升什么官,莫非把陈芳贬了? 小罗说凡事都有可能。不过陈芳是院领导安排来的呀?并且才来这么一个月。 饭吃得很沉闷。 小罗说真没意思,1000块的工资就买了一堆是非。 我说是的,好没劲。我们一点背景都没有的等转正简直就是痴心妄想,还是 早点找出路吧。 小罗点头。 马大姐说我反正到哪里都是搞卫生的,不管那么多了,看看下次的纸皮钱交 给谁,到时可有戏看了。 我纳闷地说刘阳葫芦里卖的究竟啥药啊?她明里不是和陈芳挺热的吗,陈芳 去饭堂打个包子也要跟着去,怎么背地里又和林可合唱呢? 小罗说不是流行螃蚌相争,渔翁得利吗。你以为刘阳能甘心受陈芳管辖啊? 她们都是同一个级别的。年纪大的人城府是真的深不可测啊,两面三刀也能面面 俱到。 马大姐说如果主任下台了,可能是鲁疯子上任。 我说不会吧,他怎么可以当领导呢?整天把自己搞得神经兮兮的,上洗手间 都不冲水的人当领导,真是笑话。 小罗说这里天天都上演闹剧,再多一出笑话又算什么希奇呢?唉,如果真让 他那么心胸狭窄的人当领导,我们可真有苦头吃了。 我沉默良久,所谓的“外忧内患”,现在我终于有体会了,我们主任就恰恰 处在这样的境地。我开始为他担忧。虽然我一点都不欣赏他的作风,他过于优柔 寡断,屁大的事都不敢做主,譬如纸皮事件他就把烫手山芋抛给了马大姐,过后 又抛给陈芳,其中的软弱表露无遗。但是和其他领导相比,他的善良正直平和又 尤为难得。刚上任那天,他坦率地说他是五十多年来第一次当官,不懂为官 之道,请大家多多包涵。他说其实他已经准备退休了,没想到组织还对他寄予厚 望。 其实我们都能听出他后面这句话的言不由衷。早在他还未到任之前,我们就 闻说他和新上任的院长拍桌子,原因是他们资历相当,地位却悬殊太远。可无论 他拍得再响亮,彼此的高低已经无法更改。最终他还是被眼不见为干净地下放了。 也许就因为这一拍,把他后面的前程都拍断了。官场上的争斗我向来反感,如 果单纯是事业单位,情况或许会简单点,问题我们医院偏偏隶属于某行政机 构,行政机构里面的官阶可是一级一级望不到头,所以主任的顶头上司不计其数, 由于他的不善周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我觉得他象极了果戈理笔下的丢失了外套的小公务员,夹在缝隙中无法坦然 抽身,昏头转向。因为他那清脆的一拍,我曾经很佩服他,我知道这样的动作除 了文盲农夫能做出来,就只有知识分子中的老实人士才有如此胆量。可是,想必 那一拍用尽了他生平的力气,他更加迅速地迈向衰老,现在他除了对我们左派的 不良现象批评指点两句,其他的都象花事件一样睁左眼闭右眼了。我感到莫 名的悲哀。我想,都五十好几了,受这煎熬还不如当农民的舒心。如果我的父亲 处在这困境,我一定会规劝他破釜沉舟。 第二次卖纸皮的时间终于降临了。 这次陈芳没有缺席。她一定已经意识到了这是她反击林可煽夺门诊部管事权 的关键时刻。从马大姐把收纸皮的老人领到门诊部,到纸皮变成整齐的六捆,她 们两个都没有露面。直到体重秤被拖到过道上,准备把纸皮过秤的时候,她们都 不约而同地走了出来。林可手中的是一支笔和一个本子。陈芳只从我们药房窗口 拿了一台计算器。我们站在周围。 20,32,16,23,19,25,一共是135 斤,每斤四毛钱,一共是54元。老人 从鼓鼓的钱包里抽出几张人民币,“嘿,刚好有散钱,谁收啊?”他望望陈芳又 望望林可。两个都没有主动伸手。陈芳微笑着。最后还是林可接了过来。然后递 给马大姐签名。整个过程很安静。 没戏了。我有点失望,想必也有人得意。我拿过杯子转身打水。主任的声音 忽然响起来:林可啊,这两次的钱加起来也有100 元了,都拿出来买些龙眼和西 瓜吧,这段时间你和大家都辛苦了,我当主任的没能力为大家谋到什么福利,只 好打这纸皮钱的主意了。以后的纸皮就由小马负责卖陈芳负责保管钱吧,虽然不 多,象你一样每次登记收支,每年应该可以有1000元剩吧,到时作为我们的活动 经费。大家说好不好? “好啊。”小罗带头响应。我也连忙把口中的水吞下去说“好”。 下午的龙眼和西瓜我以为林可会赌气不吃的,谁知她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和刘 阳买回来,吃的时候和所有人都谈笑风生。整个空间飘荡着不可捉摸的空气。反 而是我有点食不知味了。 接下来的几天,双方都按兵不动,风平浪静。然而越是平静我越是不安。我 想着平静的海面下通常急流暗涌,所以我认为右派肯定是在酝酿反击。当然这只 是我的猜测。毛泽东同志说“余将剩勇追穷寇”,按照战术来分析,我以为主任 会学习老前辈,加紧出台新举措以巩固战果。可也迟迟不见他有所行动,他甚至 连两天一次的早会都免了。这倒把我和小罗急坏了。马大姐笑我们是皇帝不急太 监急。 空气似乎要把我窒息而死,想着微薄的工资不知何时能得到改善,我更加焦 急。我想主任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了,何不干脆背水一战为我们争取把待遇提高。 届时我们全体左派肯定把主任视为恩人,如果院领导真要主任下台,我们一定联 名上书,甚至到局长面前申诉也在所不辞。 这互惠互利的如意算盘踢踢蹋蹋的敲得我昼夜难寐,我急不可耐地学李密把 观点综合成一篇情文并茂的陈情表摆在主任的案台。想着他读过后肯定能茅塞顿 开,我发药时都偷笑。好几个病人对我的微笑服务莫名其妙。 欧阳大夫说我书生意气,肯定会棋差一着。我历来对他的中庸之道持批判态 度,所以对他的点评置之不理。 事实证明了我的文章卓有成效。一个星期后主任就和别的门诊主任私下协商 以人才交流为理由把林可和刘阳调走了,换来另外两个和林可犯了同样右倾错误 的女同事。鲁医生因为是领导的贴心胶布,不能随便挪动张贴,故得以保留。由 于断了左右手,往日的神气倒收敛了不少。 我心情爽朗,甚至沾沾自喜。小罗说可能我们下个月就能提工资了。马大姐 说苦日子终于熬尽头了。 这时候,主任把我请去办公室。他在宜兴紫砂壶里泡了一壶苦丁茶,亲自取 过一次性的水杯为我斟了一杯。我估摸他肯定是要谢谢我的进谏,若真如此,那 么我受之无愧,所以我不客气地端起杯子尝了两口。 主任亲切地说我喜欢你的远见,你能猜得出我今天为何叫你来吗? 我笑了笑说,主任,应该不是摆鸿门宴吧? 主任也笑了笑说放心,我不是项羽你也不是刘邦。你帮我解答个问题好不好? 我甜甜地说愿为主任效劳。 主任偏了一下脑袋说想不到你也挺活跃的,看来这地方把个性都压制了。 他再正了一下坐姿,说扯远了,原归正传吧,如果一个病人到了尿毒症晚期, 他应该选择血液透析以维持生命还是应该换肾? 换肾。我毫不犹豫地答。 为什么呢? 因为他的肾功能已经衰竭,血液透析并不能解决问题的根本,转为终末期是 迟早的事;如果肾移植成功的话,所有的问题就迎刃而解。虽然存在很大的风险, 但在前无去路后无退路的情况下这是唯一的希望。 嗯!主任满意地点头。你不觉得工资太低了吗?他忽然话锋一转。 呵呵,当然低啦。我实话实说。 ………… ………… 月终,我领到了陈芳发给我的当月工资连同三年工龄的补偿工资一共4000元 后,开始收拾包袱。主任开会宣布我是主动辞职,而不是被解雇。 临走时,小罗不停地问为什么。我说小孩问为什么是好学,成年人问为什么 是愚蠢,以后你得改了。 很快,我就在一家公司找了份编辑内刊的工作,可以发展自己的文学专长, 使我一扫往日阴霾。 三个月后,小罗突然打电话告诉我主任被撤了,鲁疯子上任。末了她羡慕地 说你走得真是明智。我放下话筒好久好久仍在发呆。曾经对主任埋藏心底的怨恨 刹时烟消云散。我回想着血液透析和肾移植的谈话,一方面,主任的实验以失败 告终令我怅然若失,另一方面又庆幸他把我摘离了病躯。至此,关于朱文事件遗 留的疑问,我彻底放弃探究。欧阳大夫说过,有些事情你知道得越多就越失望。 若是在以前,我肯定嗤之以鼻,现在我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