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娄师贤不在家,他的博士生杨晓锋正蹲在地下摆弄一盆凤尾竹。也许因为蹲的 时间久了,杨晓锋那张胖乎乎的脸庞上已经沁满了汗珠。大概因为出汗,眼镜戴不 住,他索性把眼镜摘下来放在凳子上。这盆凤尾竹是他从家乡带来的特产,那细密 柔软的枝条和修长翠绿的叶子颇给人清新俊逸的感觉。安楠进来后,站在旁边,饶 有兴趣地观赏起来。 “他们陪娄先生散步了,我给娄先生做盆景。”杨晓锋说。 “这是什么竹子?”安楠问。 “凤尾竹。娄先生准备的盆太小,我给他换了个大盆。”杨晓锋说。“这种竹 子叶子特别密,可以随心所欲地修剪成各种形状。” “挺好。” “娄先生说,这一盆送给向先生。” “是吗?” 安楠伸手轻轻抚摩凤尾竹的嫩叶,然后,她把娄师贤的藤椅往后一拖,坐了下 来。这把藤椅是娄师贤八十大寿时,他的几个女儿请人专门给他量身定做的。娄师 贤坐在上面非常舒服,安楠坐在上面,两臂要大张才能搭在扶手上。 “安老师,谭秀芳的论文你看了吗?”杨晓锋问。 “什么论文?”安楠反问道。 “谈《文选》的修辞特点。” “没有。” “观点有点牵强。左思《蜀都赋》说,‘指渠口为云门,洒滮池而为陆泽’, 李善注:‘郑玄《周礼》注曰,黄帝乐曰云门,言黄帝之德如云之出门也。然此唯 取云门之名,不取乐也。’这本来是李善的迂曲之处。《蜀都赋》的‘云门’只是 形容渠口水势奔涌,如同云涛奔涌其门,和黄帝乐‘云门’风马牛不相及。语言具 有社会性,不能说你用过了,我再用,就是用了你的典。谭秀芳居然还把它列为儒 家传统思想影响的范围。” 安楠淡然一笑。谭秀芳是习江龙带出来的硕士生,毕业后留校担任助教。她的 论文出现的问题,其实正是习江龙的浮躁情绪的折射。娄师贤经常批评习江龙是 “头重脚轻根底浅”的“墙上芦苇”,并多次让他认真读一读荀子的《劝学》,习 江龙都置若罔闻。 “安老师,给!”黄嫂沏了一杯茶水,端了出来。 “谢谢!”安楠点点头,又问,“黄嫂,这几天有情况吗?” 这是她和黄嫂之间特殊用语,听上去别人以为她是在讯问娄师贤的身体状况, 其实她是在了解习江龙在娄师贤面前的言行。黄嫂是安徽人,在娄师贤家当保姆已 经二十几年了。娄师贤的老伴儿在世时,和黄嫂的关系非常融洽密切,她去世以后, 娄师贤的生活全都由黄嫂照料。黄嫂善于料理家务,很会做饭。她做的饭菜娄师贤 吃了非常可口,她买的衣服娄师贤穿了非常合体。娄师贤的生活已经离不开她。这 几年黄嫂的家乡已经富裕起来,她的儿女让她回家享清福,她不肯弃娄师贤而去。 她对安楠说,不送走娄师贤,她决不离开娄家。也许是习江龙那双对眼儿引起她的 反感,她对习江龙没有一点好印象。习江龙在娄师贤面前说的话,凡是她听到的, 她都会悄悄地告诉安楠。久而久之,她们之间就形成了这样一种非常特殊的关系。 黄嫂把茶水放在茶几上,瞅了杨晓锋一眼。 杨晓锋非常专注,根本没有注意到安楠和黄嫂在说些什么。 黄嫂向安楠使了下眼色,转身进了厨房。 安楠连忙站了起来,跟了进去。 “安老师,死羊眼这几天天天来。”黄嫂压低声音说。 “死羊眼”是黄嫂给习江龙起的外号,这个外号除了安楠,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来干什么?”安楠问。 “跟先生要教授。” “要教授?” “娄先生说他不争气,说他没东西。我不懂,什么叫‘没东西’?” 安楠情不自禁地笑了。她当然明白,娄师贤是指习江龙的科研成果太少。习江 龙上报的科研成果虽然填写了八十多项,但其中多半是在《水城晚报》上发表的 “狗年说狗”、“猴年说猴”之类的小杂文,正经的科研论文只有几篇。惟一的 “专著”是一本小册子《怎样识别错别字》,是六十年代时,向景岳主编的一套语 文普及小丛书中的一本,约十六万字。而且在这八十多项中,属于晋升副教授以后 发表的科研成果只有六七篇。凭这样的条件要晋升教授,恐怕只能是做梦。 “还要什么?”安楠问。 “我也听不明白,反正一来就是教授。”黄嫂说着,突然一拍脑门,“先生还 批评他罢课。他说,只要给他教授,他就不罢课。” “娄先生答应了吗?” “先生没说话。” 安楠一时沉吟不语。习江龙罢课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好像只有雷声,没下雨 点。这家伙真是不可思议,既然想要教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为什么要罢课呢? 娄师贤终于回来了。陪他散步的是另外两名博士生李常胜和郑凯。李常胜是湖 南人,郑凯是山东人,他们俩的年龄都比杨晓锋小。平时陪娄师贤散步,三个人总 是一起行动。今天因为要摆弄凤尾竹,杨晓锋只好让他们俩陪娄师贤散步。安楠听 见动静连忙出来,把娄师贤扶到藤椅坐下。娄师贤兴致极高,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 一包“宝光”,点上一支,美美地抽了起来。 “娄先生,哪儿弄的烟?”安楠问。 “哦……哦……”娄师贤说。 “李常胜,是不是你的烟?”杨晓锋问。 “我抽的是‘宇宙’烟。”李常胜用手推推眼镜,又从上衣口袋拿出自己的烟 给大家看,然后嘿嘿地笑了。 “别人给的。”郑凯说。 安楠无奈地叹了。她知道娄师贤对烟酒的嗜好都是姚谦带出来的。姚谦虽说治 学十分勤苦,生活却非常洒脱。他给弟子们授课时,常常是烟酒不离。在姚谦的熏 陶下,娄师贤便也嗜烟酒如命。随着年龄的老化,家里不得不控制他的烟量和酒量。 这项工作过去是由娄师贤的老伴儿负责,老伴儿去世以后,则交给黄嫂了。所以黄 嫂听到外面的议论声,便急匆匆地跑了出来。 “先生,哪儿弄的烟?”她问。 “哦……哦……外得于人内得于己也。”娄师贤说。这是《说文解字》中“德” 字下的说解,他却用来搪塞黄嫂。 黄嫂根本听不懂。众人都笑了。 “先生,这怎么行?”黄嫂看了看安楠,有些急了。 “娄先生,缴枪吧!”安楠说。 “哦……哦……”娄师贤支支吾吾,一边把烟塞进抽屉里。 安楠不容分说,把烟拿出来,交给黄嫂。 “哦……哦……黄嫂,这根不算……”娄师贤说。 大家都被他逗乐了。 “娄先生今天给我们讲了一路京剧,我今天才知道,娄先生是个戏迷。”李常 胜说。 “娄先生年轻时,还是票友呢!”安楠说。 “娄先生擅长老生。”杨晓锋说。 “是吗,娄先生?”郑凯问。 “哦……哦……”娄师贤笑得两眼眯成了一条缝。 “娄先生以前是曲不离口。”安楠说。“那时候,我们经常到罗锅桥东里听课。 娄先生讲完课,总要唱上一段。” “娄先生现在还能唱吗?”郑凯说。 “别折腾老头儿!”安楠说。 “娄先生刚才老说须生,我没听明白,什么是‘须生’?”李常胜问。 “哦……哦……须生就是老生,也叫正生,过去还叫胡子生。”娄师贤说。 “有‘安工老生’,‘衰派老生’,‘靠把老生’。季豫先生去世前,我还陪他去 看了谭派的《问樵闹府》,回来后,我马上把范仲禹的一段唱唱了下来。哦……哦 ……季豫先生根本不相信我是现学的,以为我事前就会这出戏。其实我是第一次听 这出戏。” “你现在还能唱下来吗?”李常胜问。 “能!”娄师贤的脸上显出几分得意来。他扶着藤椅站起来,用手拍了拍后脑 勺,想了想,便有板有眼地唱道: 我本是一穷儒喏太烈性, 冒犯了老太师府门呐庭。 念呐卑人结发糟糠多薄命, 浪呃打鸳鸯两呃离分…… 毕竟上了岁数,虽然唱得有几分韵味,但底气不足,口齿也不很清楚。尤其 “离分”二字的行腔千折百回,难度极大,娄师贤还想加上手势动作表情身段,自 然是忙得顾此失彼,应接不暇。 “得啦,得啦,别唱啦!”安楠连忙扶他坐下。 “娄先生,这是什么老生?”李常胜问。 “哦……哦……是‘衰派老生’,谭鑫培的拿手戏。后来余叔岩演的路数基面 本上是谭鑫培那一套。”娄师贤说。他正在兴头上,童稚般的执拗又使他站了起来。 “这是二黄原板。大大、大,大大,衣大衣,台大……下面转原板。”说到这里, 他便唱了起来: 我往日饮酒酒不倭醉, 到今日饮酒酒醉人呐…… 他摇头晃脑,居然作出几分醉态。 众人忍不住大笑起来。 安楠再次扶他坐下。 “娄先生,林先生让我问你一件事情。”安楠说。 “哦……哦……”娄师贤说。 “听说你不让赵吉勤讲《马氏文通》,是吗?”安楠问。 “哦……哦……”娄师贤的脸色顿时沉下来。 “林先生让我告诉你,教学计划不能随意更改。” “哦……哦……” “你为什么不让他讲?” “哦……哦……他说姚谦不懂语法。” “什么时候?” “哦……哦……上学期。” “上学期他是第一次讲《马氏文通》,他的讲义不是送你审阅了吗?” “哦……哦……” 安楠马上在书柜里翻了起来,很快就找出一本油印的讲义。她把讲义打开,翻 了翻,然后读了起来: 姚谦先生是我国现代学术史上著名的语文学家,他在我国传统语言学如音韵学、 文字学、训诂学的各个领域里,以及文艺理论、哲学等方面都做出过重大贡献,至 今影响着一代学人。而姚谦先生在文言语法学方面也曾发表过很多精辟的见解…… “娄先生,你听见了吗?”安楠又翻了几页,说,“你再听听这里……” 姚谦先生的《词言通释》并非沿着《马氏文通》研究语法的道路而前进的续作, 而是对文言语法研究提出了许多宝贵的、带有指导方向性的意见。那个时期研究语 法的人,是戴着外国眼镜看中国语言。一些语法体系的形成,说穿了,是由于眼镜 的来源不同。看起来是中国的几个语法体系在打架,其实质是拉丁语法、法语语法、 英语语法等在打架。惟有姚谦先生是戴着中国眼镜看中国语言。 “娄先生,这难道是否定姚谦吗?”安楠读到这里,抬起头问。 “哦……哦……”娄师贤说。 “娄先生,上学期我和习江龙一起去听赵吉勤的课,这是我的听课记录。”安 楠从自己的提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打开后,放在娄师贤面前。“我记得非常详细, 赵吉勤对姚季豫先生没有半句微词。他最后的一句话是什么?你听:‘研究汉语语 法,还得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回到老祖宗这儿来。’他说的‘老祖宗’就是指姚 季豫先生。” “哦……哦……”娄师贤有些语塞。 “习江龙只听过一次,我听了有三次。” “哦……哦……” “是谁背后胡说八道?” “哦……哦……” “是不是习江龙?” “哦……哦……我可没告诉你……” “让他拿出证据来!” “哦……哦……” 娄师贤自己也觉得理屈。 眼瞅着娄师贤尴尬的样子,安楠感到又好笑又好气。她从提包里拿出一摞笔记 本,堆在娄师贤旁边的茶几上。 “娄先生,这是我的听课笔记,这是石磊和周艳红的听课笔记,你都可以查, 看看赵吉勤到底讲了些什么。”她说。 “哦……哦……”娄师贤轻轻推开笔记本。 “我说过多少次,习江龙的话不要信,你就是不听。” “哦……哦……” “‘夫市之无虎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现在习江龙一人言就能成虎。” “哦……哦……” 这时,黄嫂送进一封信,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寄给娄师贤的。这封信是杨晓 锋从系里带来的。黄嫂知道娄师贤是胡涂人,娄师贤的信件或者包裹她从来也不在 习江龙面前拿出来。如果安楠来了,她会趁安楠在的机会拿出来,让安楠知道娄师 贤收到了什么。安楠把信打开,读给娄师贤听: 娄师贤先生: 欣闻姚谦遗着《训诂札记》已由姚璋先生整理完毕,并由您审订,本社已将此 书列入出版计划之内,望及早将遗着寄来,以便安排。前不久惊悉姚璋先生不幸病 逝,不胜悲哀。本社有志于将前代和当代学者的学术著作传之海内外久矣。姚璋先 生的病逝无疑是学术界的一大损失…… 安楠读到这里,不由得停了下来。 “娄先生,书稿呢?”她问。 “哦……哦……”娄师贤说。 “是不是让习江龙拿走了?” “哦……哦……” “你干吗给他?” “哦……哦……他说他复印一份给我留底,然后寄给出版社。” “什么时候?” “哦……哦……有半年……哦……半年。” “半年出版社收不到?” “哦……哦……” “你自己要去,我不管!” “哦……哦……” 安楠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安老师,这个给你。”黄嫂又拿着一个大信封进来了。 “哦……哦……那是季豫先生的信,你复印一份……”娄师贤说。 安楠把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有十二封信。娄师贤当年师从姚谦时,两个人 只要一分手,便书信往来不断。姚谦写的信娄师贤一直珍藏着。姚谦去世后,这些 书信他视同自己的生命。一九六六年,红卫兵破“四旧”时,他儿子娄峻担心出事, 便瞒着娄师贤,把这些书信一把火烧了。前几天,黄嫂整理娄师贤的藏书,发现有 几本线装书里居然夹着姚谦的书信。全部清理出来后,共有十二封。这些书信保护 得异常完好,那洒脱的毛笔行书依然十分清晰。不过,安楠兴奋不起来。她把十二 封信浏览一遍,便塞进提包里。 “让不让他们听赵吉勤的课?”她问。 “哦……哦……听吧……”娄师贤说。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