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主楼二楼的会议室里,学校职称评审委员会文科组从上午就开始工作。刘宏基 的心情显得异常沉重,因为安楠在二级评委评审时,惨遭淘汰。那一天,二级评委 在图书馆的小会议室里进行评审。刘宏基看材料时发现,中文系的情况有些奇怪, 古代汉语教研室申报教授的安楠、习江龙、赵吉勤三个人的材料都在里面。这就是 说,中文系在评审时,一个人也没有淘汰,矛盾全部推给二级评委。由于学校对一 级评委上报材料没有严格要求,中文系的做法无可指摘。林义深是二级评委的负责 人,为人正派,主持公道,刘宏基自然想不到其中会有什么文章。像往常一样,评 委们在看完材料以后进行表决。表决是以无记名投票的方式进行的。表决的结果一 公布,刘宏基傻了眼了。评委一共十三人,习江龙得了七票,安楠只有六票,居然 比习江龙少一票。习江龙的票数刚好过半数,得以通过;安楠没有过半数,自然被 淘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刘宏基感到莫名其妙。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次评审, 有人进行暗箱操作。要进行这样的暗箱操作,没有居高临下的位置恐怕很难实现。 当刘宏基把目光扫向林义深时,林义深慌忙躲避,神态果然不太自然。作为校级评 委的成员,刘宏基今天又来到主楼二楼的会议室,参加学校的职称评审工作。看材 料时,他特别注意地观察娄师贤的表情。娄师贤把中文系的材料找出来,匆匆地翻 了一遍,先是瞠目结舌,继而显得那么困惑不解。 “哦……哦……中文系怎么没有安楠?”他说。 “二级评委没有通过。”林义深说。 “哦……哦……不可能!” “真的……” “哦……哦……不可能!” “千真万确,安楠只差一票。” “哦……哦……” 娄师贤气得嘴唇都在发抖。 “为什么习江龙能通过,安楠通不过?”曲武突然把目光逼向林义深。 “评委投票的结果,我也不好说……”林义深的脑门开始出汗了。 刘宏基担任系主任多年,他当然清楚,职称评审的工作如果完全按照程序和规 则,一般说来是比较公正的。暗箱操作往往使评审工作失去了原则,失去了平衡, 失去了公正。在二级评委里,他就想阐明自己的看法,为安楠鸣不平,只是为了避 嫌,他不得不把满肚子的话咽了下去。听到曲武的质问,他的嘴忍不住张了几张, 真想痛快淋漓地吐出自己的心里话,但他终于还是把大部分话咽了下去。 “习江龙的材料的确太弱……”他说。 “娄先生的话请衮衮诸公考虑。”曲武说,他的措辞像往常一样尖刻明快。 “这个结果我早有耳闻,不过我不相信,难道今天还是楚怀王或者楚顷襄王的天下 吗?眼前的事实就是那么无情,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习江龙,安楠,哪一个是黄 钟,哪一个是瓦釜,泾渭分明,一目了然,难道还需要加以论证吗?林义深,你能 解释一下吗?为什么会出现鹊巢鸠占的结果?” “曲先生,我……我无法解释……”林义深垂下头,脸涨得通红。 “用不着比较,大家看看习江龙的材料,评副教授都够戗,怎么能评教授呢?” 曲武把习江龙的材料举到空中,然后摔在桌子上。 “这么说……也……也不一定公平……”林义深说。 “我提议把安楠的材料拿来比较一下。”曲武把嗓音提得很高。 评委们也纷纷发表意见,对二级评委评审的结果提出尖锐的批评。评审会出现 了一边倒的现象,根本没有人为习江龙辨解。刘宏基很细心,他已经注意到,评审 委员会文科组由十七人组成,只有八个人一直保持沉默。他心里感到些微的安慰, 这说明习江龙最多只能得到八票,而要获得通过至少要得到九票才行。 “我看这样吧,”评审委员会主任章汝霖说,“监察组先检查一下上报的材料, 看看程序是否有问题。” 党委书记冯克非虽然只是评审委员,毕竟身份特殊,他马上点点头,表示支持 章汝霖的意见。 “对,我们的监察组不是聋子的耳朵,应当发挥作用。”他说。 监察组是由学校纪委牵头组成的,他们只起监察作用,没有表决权。冯克非的 话音一落,他们便开始了紧张的工作。不久,他们正式向评委们宣布:一、二级评 委的评审工作完全合乎程序,评审结果有效。也就是说,安楠被淘汰的事实已经不 可能更改。刘宏基感到非常失望。他有意凑到娄师贤身边,希望娄师贤利用自己的 特殊身份再说几句话。然而,娄师贤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只是紧紧地抓住刘宏基的 一只手。 “哦……哦……”他一开口,喉咙里就响起可怕的喘息声。 刘宏基知道,娄师贤很希望安楠这次能评上教授,然后好把博士点交给安楠。 这样的结果他当然难过。 表决开始了。结果又让刘宏基大吃一惊,习江龙得到九票,刚好够半数。 “表决机器好像有点故障,习江龙的材料也能通过?”曲武说。 “是不是票数错了?”有人问。 章汝霖便让监察组的成员重新唱票,进行核验。结果习江龙还是九票。 刘宏基忍不住苦笑一声。习江龙能够获得通过,绝不是偶然的事情。可以断定, 在习江龙的问题上,学校评委和二级评委一样,也有人进行暗箱操作。支持习江龙 的人因为心虚,他们不想卷入争论之中,只想利用票数一决雌雄。能够在学校评委 中做手脚的人,除了章汝霖还能有谁呢?章汝霖是著名的学者,他为什么要做出这 样见不得人的事情呢?他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刘宏基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同时,他也感到疑惑,刚才明明有九个人对二级评委的评审提出尖锐的批评,习江 龙怎么可能得到九票呢?难道有一个人虽然公开批评习江龙,暗中又投了习江龙一 票?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人是谁呢?他想了好久,也没有想出来。 回到家里,刘宏基马上用录音机播放三宝全真功的歌曲,开始练功。 ……啊……啊…… 茫茫宇宙, 无限光明, 我融在其中。 祥云腋下飘, 群山脚下行, 飘飘入仙境, 全身在飞腾…… 听着听着,刘宏基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刘宏基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二级评委评 审的结果他一直没有告诉安楠,学校评审的情况他也不打算在家里说。但安楠可以 通过其它途径得到消息。即使得不到消息,评审结果迟早也要公布的。这种异乎寻 常的结果她能承受得了吗?她的糖尿病最近一段时间控制得比较好,万一因为这件 事情病情恶化,那该怎么办呢?一想到这里,刘宏基就感到内心的压力异常沉重。 刘乙在自己的房间里,靠在迭起的被子上,手里捧着《人世间》杂志,正看得 津津有味,耳朵却不得不接受三宝全真功那旋律呆板生硬、曲调矫柔做作的音乐。 录音机不知发生了什么故障,声音突然变得非常刺耳。刘乙连忙把杂志放下, 腾出双手捂住耳朵。 ……啊……啊…… 茫茫宇宙, 无限光明, 我融在其中。 祥云腋下飘, 群山脚下行, 飘飘入仙境, 全身在飞腾…… “爸!你用耳机听吧!”他说。 刘宏基没有理睬儿子。他本来就有些心不在焉,对录音机的故障居然毫无察觉。 “爸!你用耳机听吧!”刘乙又喊道。 刘宏基厌烦地关闭录音机,向外看了一眼,发现安楠早就回来了,只是躲在房 间里一直没有出来。他想了想,便来到儿子的房间,用手拍拍儿子的头。 “小乙,买鸡蛋去。”他说。 “我不吃鸡蛋。”刘乙说。 “叫你买鸡蛋,不是叫你吃鸡蛋。” “不吃鸡蛋就不买鸡蛋。” “你妈妈要吃鸡蛋。” “真棒!” “快去买鸡蛋!” “傻!傻!”刘乙叫了起来。“人家把衣服都脱光了,这小子假惺惺的,跑了! 还‘暗自庆幸’,‘未干出荒唐事’,还‘理智的大手挡住了脚步’……傻冒儿! 人家愿意,人家自动送上门……” “小乙!”刘宏基突然大怒。 “天黑了,明天再买吧。”刘乙说。 刘宏基一把夺下儿子手中的杂志,看了几眼,便把杂志狠狠地摔在地下。 “干吗?干吗?”刘乙跳了起来。 “谁让你看这种下流的东西?”刘宏基说。 “那是异土风情!” “你是未成年人,不能看!” “我喜欢看。” 刘乙弯下腰,想捡起杂志。谁知杂志没抓着,“家家乐”却从上衣口袋里滑了 出来。 “你抽烟?”刘宏基大吃一惊。 “同学的……”刘乙支吾道。 刘宏基气得浑身发抖。要是往常,他一定会大声喊起来:“安楠!快来管你儿 子!”今天他一反常态,只是用目光死死地盯着儿子。 “你敢抽烟,抽烟……” “不是我的……真的……” 刘宏基把手高高地举起来,狠狠拍在儿子肩上。 刘乙往旁边闪了一下。 “你抽烟,啊?我打你……”刘宏基根本不会打人,他的巴掌全落在刘乙的肩 头上,刘乙没感觉出什么,他的手掌已经发麻了。 “我没抽就是没抽……”刘乙嚷了起来。 安楠听见父子俩吵架的声音,连忙从里面出来。她的神情像往常一样,看不出 有什么变化。 “小乙又怎么啦?”安楠问。 “他抽烟!你快管管他!”刘宏基说。 安楠从地下捡起那包“家家乐”,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你知道抽烟对身体不好吗?”安楠问。 “知道。”刘乙说。 “你爸当初也抽烟,为了戒烟,他忍受了多大的痛苦。你才十几岁,抽烟对你 的危害更大,你知道吗?” “知道。” “知道为什么还要抽?” 刘乙不说话了。 “你爸叫你干吗?”安楠问。 “买鸡蛋。”刘乙说。 “快去吧。” 刘乙拿上钱和小铁筐走了。 刘宏基跟着安楠回到他们自己的房间后,他打算和安楠认真地谈一谈。这场打 击对安楠来说,实在过于沉重,即使心理素质优异的人也难以接受黑白颠倒的事实。 刘宏基看了看安楠,口张了几张,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都知道了,不用说了。”安楠说。 “娄先生告诉你的?”刘宏基颇为惊讶。 “不,是曲先生。” “我做梦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也在情理之中。” 安楠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宣纸,打开让刘宏基看。 “这是曲先生给我们写的条幅。”她说。 原来是曲武以《人与猴的故事》为题,填的一首《满江红》。内容如下: 洪水当年,冲散了,猿猱一穴。或下树,居然直立,居然健说。自此人间翻历 史,缘之造化分顽劣。惜兄弟,泾渭走阴阳,人猴别。曾偷火,犹造铁;唤风雨, 频登月。也长弓独挽,把猴儿猎。本是同根何太急,欲为异类空悲咽。错时机,黄 雀总啁啾,难争脱。 “写得好,好极了!”刘宏基不由得拍手称快。曲武早就答应给他们写一幅字 了。曲武的书法有个特点,他最喜欢写自己的东西。他写东西特别强调情绪,只有 情绪产生冲动时,他才肯落笔。他认为只有这样,写出的东西才能做到韵味十足。 因此,他答应给别人写字,往往要拖很久才能兑现。 “曲先生让我捎句话给你。”安楠说。 “什么话?”刘宏基问。 安楠又拿出一张宣纸,上面用毛笔写了十六个字: 满纸荒唐,一本功法;三宝三害,全真全假。 题款写着“书赠刘宏基先生共勉”。 “嘿嘿嘿……”刘宏基笑了。 “还笑呢!”安楠瞪了他一眼。 “曲先生非常幽默。” “小心走火入魔。” “怎么可能呢?” 刘宏基见安楠表现得那么平静,有些出乎意料。本来他打算好好安慰安楠,没 想到安楠在遭受重大挫折的情况下,还是念念不忘对他进行再教育,欣慰之余,内 心也不免有几分失意。 “安楠,有件事一直搁在我心里。”刘宏基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了。 “什么事?”安楠问。 “会上有九个人反对习江龙,有八个人保持沉默,为什么习江龙能得九票呢?” “有什么奇怪的?” “你说,是谁干的?” “娄先生。” “娄先生?不可能,他第一个为你鸣不平。” “他反对习江龙了吗?” 刘宏基把会议的情况认真回忆一番,发现娄师贤的确只是为安楠鸣不平而已, 当大家对习江龙的材料提出批评和质疑时,他也一言未发。刘宏基感到疑惑不解, 娄师贤既然为安楠鸣不平,又怎么能支持习江龙呢? “习江龙和娄先生的关系非常特殊。”安楠叹了口气。“有一次,娄峻开玩笑, 把习江龙叫成‘娄江龙’,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明白是明白,可是……”刘宏基也叹了口气。 “可悲的不仅仅是他叫‘娄江龙’。” “是什么?” “二十年前,我们都叫他‘向江龙’。” “是吗?” 刘宏基面前一下子浮现出向景岳那老态龙钟的形象。世上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议, “向江龙”也好,“娄江龙”也好,都是发生在眼皮底下的事情,为什么习江龙能 够纵横捭阖,如入无人之境呢?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