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刘海林是按照约定的时间来找习江龙的。由于他的身份极其特殊,习江龙每一 次和他谈话都是在家里进行的。他长得又瘦又小,好像一阵狂风就可以把他卷走, 他的衣服总是又肥又大,从来也看不到有一套合体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皙白的脸上, 两道细长的眉毛向下耷拉着,仿佛八点二十五分时的两根时针。虽然他和吴彤是通 过同一条管道走进大学的校门,但他和吴彤绝非同一种类型的人。吴彤因为学习成 绩太差,影响了学习情绪,进而影响了各方面的表现。习江龙向他交底以后,他没 有了后顾之忧,便比较注意维护自己的形象,尽量减少别人对他的注意。刘海林则 不然,他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胸无大志,浑浑噩噩,根本不考虑天有多高,地有 多厚。习江龙把他所有不及格的科目全部改为及格,又把他的旷课一笔勾销,在他 看来,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不仅毫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肆无忌惮地放 纵自己,甚至连习江龙的古代汉语他也经常缺勤。习江龙又气又急,这样下去,恐 怕纸里包不住火,事情一旦闹大了,他在章汝霖面前就无法交代。想来想去,他决 定根据刘海林的特点,把这家伙笼络住,只要能保证这家伙在毕业之前不捅出漏子, 也就大功告成。 “我找了你好几次,知道吗?”习江龙一看见刘海林,首先把那双对眼儿瞪了 起来。 “我病了。”刘海林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习江龙把他领到房间里去,让他坐在沙发上。 “抽烟自己拿。”习江龙把烟掏出来,扔在茶几上。 “什么破烟!”刘海林说。 “是‘宝光’!” “我抽洋烟儿!” 习江龙气得一哼鼻子,从写字台抽屉里找出半包“希尔顿”,扔了过去。 “算你有口福!”他说。 刘海林嬉皮笑脸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希尔顿”,夹在耳朵上,又抽出一支, 叼在嘴上,然后才拿出自己的打火机,十分老练地点上火。 “知道你自己的问题吗?”习江龙问。 “我有什么问题?”刘海林反问道。 习江龙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一份材料,扔给刘海林。 “旷课六十三节应当开除你,懂吗?”他把嗓音拔得很高。 “那是老黄历。”刘海林满不在乎。 习江龙知道这家伙的脸皮特别厚,不耐住性子是很难把他降伏的。谭秀芳接任 班主任后,几个回合就已经焦头烂额。习江龙当然不会像谭秀芳那样和刘海林正面 交锋,他按照自己的计划,不急不慢地把古代汉语课的考勤记录拿出来。 “你看看……一、二、三、四、五……”他数了一会儿,说,“又是九节!” “有那么多吗?”刘海林装出惊讶的样子。 “这是我亲自记的!” “嘿嘿嘿嘿……” 刘海林美美地抽着烟,似乎习江龙说的旷课“九节”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 什么人。 “笑什么!”习江龙喝了一声。 “有你嘛。”刘海林说。 习江龙用那双对眼儿狠狠地盯着刘海林,无可奈何地笑了。 “你呀,够戗!”他说。 “怎么够戗?”刘海林问。 “迟早你会被开除的,你姑父也没办法。” “我姑姑说,你有办法……” 习江龙听了冷冷一笑。 “你姑姑只说对了一半。”习江龙说。“原先那六十三节,我的确有点办法。 可那办法只能用一次,第二次就不灵了。不仅不灵,连那六十三节也要露馅儿。” “怎么能不灵?”刘海林说。 “他们九三学社正在整理你的材料。” “真的?” 刘海林瞪起大眼看着习江龙。 “曲武知道不?”习江龙问。 “知道。”刘海林说。 “就是他。他是咱们学校九三学社的头儿,已经闹到省纪委了。” “他算老几!” “在你这件事情上,他就是老大。你难道没有觉出来吗?他组织好多人钉你的 梢儿。你每天在干什么他都知道。” “是是是吗?” “你本来入学就不合法,又经常旷课,你说学校能怎么办?老实说,他们不是 钉你,是钉你姑父,是想用你打倒你姑父。” 习江龙把两眼瞪得滚圆,逼视着刘海林,一直把刘海林盯得面红耳赤,脑袋几 乎贴着胸脯,他才把头转过去,望着窗外。他对自己信口开河编造的这些话十分满 意,用来吓唬刘海林肯定会产生作用。刘海林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有他姑父章 汝霖做靠山。只要把他的靠山打掉,他能不俯首帖耳吗? 刘海林果然有点紧张。 “刘海林,你是不是想让你姑父垮台?”习江龙说。 “没……没……”刘海林伸出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知道吗?省纪委本来要派工作组下来查处你姑父,后来听了我的详细汇报, 才取消这个计划。” “我姑父没说……” “他根本不知道,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敢告诉他。省纪委明确说,刘海林入学后 表现不好坚决除名。” “是是是吗……” “看看吴彤,人家比你聪明,曲武原来也钉他的梢儿,钉来钉去,什么把柄也 没有抓住,只好死心了。” “怪不得他学得那么乖……我该怎么办?” “就一条,保证不旷课。” “我……我一点儿也听不懂……” “坐在哪儿看武侠小说行不行?要不,画画儿,练字,干什么都随便。” “那和旷课不是一样吗?” “怎么会一样?你人在课堂上嘛,谁能说你旷课?曲武的人看见你坐在课堂上, 至于你在干什么,他们哪儿知道啊!”习江龙说着,在刘海林头上狠狠拍了一下。 “这太容易了!”刘海林欢呼起来了。 “不过,你还得注意,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说话,不能影响老师讲课。懂吗?” “懂……” 习江龙松了口气,这匹野马总算套上笼头啦。只要套上了笼头,就不怕他不上 磨道。也许以后他还会时不时地偷吃磨盘上的粮食,不过,只要他能顺着磨道一直 走下去,天下就平安无事。习江龙满意地点了一支烟,决定马上转移话题。这个话 题从他担任系主任以后,就一直在他心里转来转去。像刘海林这种头脑简单的人一 旦套上笼头,往往驾驭起来会十分省心。因此,他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的想法付诸 实施。 “我给你一个任务,怎么样?”他说。 “习老师,你的话我能不听吗?”刘海林说。 “你也给我钉梢儿。” “谁?” “李梦田。” 刘海林兴奋得伸手在茶几上拍了一下。 习江龙暗自好笑,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喜欢干这种差事。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接任系主任以后,他一直在关注李梦田,目的就是想利用手中的权力出出气。他给 李梦田那个班讲过古代汉语,李梦田曾经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他难堪。那天他是讲《 论语》。讲《论语》必然要涉及到《论语》对中国人的社会生活所产生的影响。讲 《论语》的影响就不能不谈到《论语》和许多成语的关系。这课讲到这里本来就可 以打住,也许是鬼使神差,不知为什么,习江龙偏偏又进一步谈到成语的特点。 “成语都有固定的格式,不可以随意改动。”他说。“譬如‘胸有成竹’,有 人偏偏说‘成竹在胸’,这是错误的。” 他的话音刚落,李梦田就在下面打断了他的话。 “报刊上常这么用,难道都错了?”他的声音很大,震得教室嗡嗡直响。 “不管哪里用,都是对语言的污染。”习江龙很生气。 “‘成竹在胸’错在什么地方?” “错就错在它随意改动了约定俗成的成语。” …… 两个人激烈地争论起来。习江龙说不服李梦田,李梦田也说不服习江龙。争论 了十几分钟以后,下课铃响了。两个人还继续争论。课间十分钟两个人都没有休息。 回家以后,习江龙专门查了查资料,他意识到的确是自己讲错了。他很为自己 在课堂上信口开河感到后悔。李梦田如此方头不劣,也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他执 教几十年还是第一次碰上这样的学生。 过了两天,又是他的古代汉语。他一走进教室,发现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几 行字: 【成竹在胸】成竹:现成的、完整的竹子。比喻处理事情心里先有主意,有成 算。 宋•;苏轼《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 也作“胸有成竹”。 宋•;晁补之《鸡肋集•;杨克一学文与可画竹求诗》:“与可画竹时, 胸中有成竹。” ——摘自《汉语成语词典》 习江龙脸红了,心跳了。从此,他对李梦田恨之入骨,每次考试他都拼命压低 李梦田的分数。可惜,李梦田的学习十分出色,他想让李梦田不及格的企图总是落 空。正因为如此,窝在他心头的这口恶气一直吐不出来。他就任系主任以来,一直 在琢磨这个问题,既然用直棍敲不着这家伙,换成弯弯棍总可以吧?听说李梦田发 动驱逐烟厂的运动,他总觉得这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可以加以利用。当然,他企图 报复李梦田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他看来,所有的人都应该成为他的天堂,李 梦田也不应当例外。如果李梦田能够成为他的天堂,然后再把李梦田一脚踹进地狱 里,那就再理想不过了。 “李梦田经常演讲。我不知道你要这个,要不,我会给你录下来的。”刘海林 说。 “他都讲些什么?”习江龙问。 “鼓动罢课呗。他说,罢课游行在国外司空见惯,官方已经麻木了,中国不一 样,中国官方很注意脸面,一看见学生罢课就会惊惶失措。” “他还说什么?” “他还举你做例子。” “我?” “他说,习江龙罢课不光罢出了教授,还罢出了系主任。” “胡说!”习江龙顿时老羞成怒,面孔涨成绛紫色。“我什么时候罢课来?” “大家都这么说。”刘海林低下头,眼睛却在偷偷地观察习江龙。 习江龙不由得气急败坏。他罢课的事情居然能在学生中不胫而走,这是他始料 不及的。这或许是有人故意在学生中散布的? “刘海林,你查一查谁在造谣。”他说。 “没办法查。”刘海林说。 “李梦田和哪个老师来往密切?” “不知道。” 习江龙十分后悔,要是早些安排刘海林监视李梦田,说不定所有的情报都在他 手中捏着呢。 刘海林走了以后,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他的心已经无法平静下来,李梦田的 面影老是浮现在他眼前。李梦田居然到处张扬他罢课的事情,显然是有意和他作对。 必须马上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否则,这小子不知道马王爷头上长了几只眼睛。 习江龙匆匆地来到楼外,给陈建成打了个电话。他的语气显得那么急促,陈建 成吓了一跳,不知他出了什么事情。 “江龙,怎么啦?”他问。 “建成,我马上要去武汉,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就是李梦田。”习江龙说。 “李梦田?” “他一直在鼓动罢课,学校打算怎么处理他?” “没听说要怎么处理。” “难道对他放任不管?” “谁说放任不管?学校已经责成司徒做他的思想工作。他毕竟只是学生,总不 能拉出去枪毙吧?” 习江龙扶了扶眼镜,右手不知不觉地把话筒攥得更紧。陈建成的玩笑让他更加 窝火,他恨不得让李梦田立即人头落地,横尸荒野。他甚至想到,如果能把刘海林 旷课六十多节的事实转嫁给李梦田就好了…… “江龙,这个礼拜五学校有个思想工作会议,你不在,我可以替你说说话。” 陈建成又说。“首先是李梦田,我作为重点来谈。要想加重分量,就得扯上黄晓春 ……” “黄晓春?”习江龙对黄晓春并不感兴趣,因为他和黄晓春没有任何利害冲突。 “黄晓春的思想非常反动!”陈建成说。“他在丹东会议的发言和他最近发表 的一系列文章和谈话多毒,枪毙他十次也不为过。” “他现在正红得发紫嘛。” “红?走着瞧!共产党能放过他吗?江龙,想想看,黄晓春的言论和李梦田的 行动难道不是互为表里吗?” 习江龙把他那双对眼儿眨巴了几下,摇了摇头。 “你怎么不说话?”陈建成问。 “怎么说随你,有个人你必须敲敲。”习江龙说。 “谁?” “曲武!想想看,是谁向省政府告状?是谁整天批这个批那个?为烟厂的事情, 曲武不光找过省政府,还在报上发表文章。你难道都忘了吗?” “哦……对!对!”陈建成笑了。“好吧,那就曲武……” “建成,打开天窗说亮话,不把曲武敲下去,刘海林还是悬……” “明白……” 习江龙这才稍稍松了口气。陈建成当然不清楚,习江龙之所以要把矛头指向曲 武,是因为他和曲武之间存在着无法消除的怨恨。六十年代初期,习江龙要结婚。 他父亲看着登记证上“习江龙”和“孙明凤”的名字,很高兴,连声说:“好,好, 一条龙,一只凤,龙凤呈祥,天作之合……”习江龙对“龙凤呈祥,天作之合”这 八个字特别欣赏,他想把这八个字的吉言写成条幅挂在墙上。于是,他马上跑去找 曲武。没想到他吃了闭门羹,曲武拒绝了他的要求。曲武说:“这句话我不懂。” 那时候曲武对习江龙的为人并不了解,他拒绝习江龙只是因为习江龙给他命题。了 解曲武的人都知道,曲武写字最不喜欢写现成的话。向他求字,除了特定的名称, 千万不要规定书写的内容。习江龙后来虽然也知道曲武的性格特点,但他心里的那 股怨气始终无法排解。文化大革命中,他造了向景岳的反以后,便参加了红色造反 团,成为红色造反团的高参。为了报复曲武,他故意强迫曲武为红色造反团抄写大 字报。现在他已经是中文系的系主任,还是念念不忘曲武。 “建成,我找你还有件事情……”他说。 “你说吧……”陈建成说。 “我的组织问题……” “有进展吗?” “我写了份申请,交给司徒,可是……” “你直接找他谈谈……” “谈过。我看,他是有意刁难!” “好吧,我和冯书记谈谈,让冯书记出面做工作。” “这个办法好。”习江龙点点头,又说,“你还得和章校长谈,让他们俩一起 向司徒施加压力……” 放下电话,习江龙还是觉得话没有说尽,没有说透。他感到系主任的权力实在 太小,他渴望更大的、无限的权力。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