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野草早已枯黄。树叶早已落光。一些身穿灰色马甲的清洁工在校园里四处出动, 他们用大扫帚把厚厚的枯草败叶聚集成堆,然后点上火,就地焚化。顷刻间,烟雾 弥漫了整个校园,空气中散发着浓郁的煳味儿。秋风不时地打着旋儿地卷过来,把 灰烬扬到空中,送向四面八方。这些灰烬无缝不钻,无孔不入。只要稍不注意,它 们就会在洁净的被褥上留下斑斑点点的踪迹。家家户户只好门窗紧闭。这已经是每 年秋天的惯例,似乎是人人都必须经受的洗礼。人们叹息,人们恼怒,人们诅咒, 人们抗议,但一切都无济于事。烟雾和灰烬在人们无奈的议论声中,成了秋天的象 征。今年学校禁止除草,狗尾草长得格外茂盛,枯草的数量比往年又多出几倍。这 些枯草焚化出的灰烬也比往年猖獗了许多。它们伴着秋风起舞,伴着秋风旋转,伴 着秋风吟咏,伴着秋风狂欢,仿佛在向世人郑重宣告,它们即使粉身碎骨,也是大 自然的主人。 安楠对满天的灰烬视而不见,她手里攥着纱巾,却忘了蒙在头上。从系里出来 后,她几乎是一口气跑到静园三号楼的。灰烬毫不客气地向她涌来,落在她的头上, 落在她的肩上,甚至落在她的眉毛上,她丝毫也没有察觉出来。刚登上台阶,她就 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只好倚在门框上,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书房里响起娄师贤爽朗的笑声。 “哦……哦……昨天晚上,冯书记来了,他提了个问题,哦……哦……”娄师 贤说。 “什么问题?”性急的郑凯问。 “哦……哦……他说,‘横眉竖目’这个词挺怪,‘竖目’还好理解,人的眼 睛本来是横的,一生气竖起来了。夸张归夸张,能懂。‘横眉’就不好懂,哦…… 哦……人的眉毛本来就是横的,这不等于说了句废话吗?” 屋里的人都笑了。 “哦……哦……我告诉他,‘横眉’没错,错的恰恰是‘竖目’。”娄师贤说。 “‘横’不是‘横竖’的‘横’。《说文•;木部》:‘横,阑木也。’这是‘ 横’的本义。段玉裁注:‘阑,门遮也。引申为凡遮之称。凡以木阑之皆谓之横也。 ’引申有不顺、不屈服的意思。‘横眉’是说内心的不顺、不屈服在眉宇间表现出 来。过去有条成语说‘横眉厉目’,‘横’和‘厉’是同义词,都是不顺、不屈服。 后人把‘横’当做‘横竖’的‘横’,就想当然地把‘厉’写成‘站立’的‘立’, 变成‘横眉立目’。再后来又凭想当然把‘立’改成‘竖’,这就是‘横眉竖目’ 的来源。哦……哦……” 安楠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她实在不忍心向娄师贤兜头泼去这盆冷水,让娄 师贤扫兴。刚才她到系里去,系秘书王春晓交给她一封电报,是辛德云从武汉拍来 的。电文很简单,一共只有十一个字: 娄名誉谢长习副谭秘详信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难道是真的吗?辛德云会不会是开玩笑呢?安 楠感到自己的头一阵阵发胀。她拼命控制自己的感情,想使自己冷静下来,但她做 不到。她已经估计到习江龙会在武汉会议上施展阴谋,武汉会议的结果仍然出乎她 的意料。如果娄师贤出席会议,这一切还能发生吗?娄师贤这人别看脾气倔,组织 观念特别强。习江龙正是抓住了他的这个特点,才成功地把他排斥在会议之外。当 娄师贤接到党委不同意他出席武汉会议的通知时,安楠非常着急,她毫无保留地把 自己的看法告诉娄师贤,希望娄师贤坚持出席会议,不要让习江龙钻了空子。无奈 娄师贤根本听不进去。在他看来,党委的意见是不能随便怀疑的,再说也没有任何 证据说明习江龙和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当然,娄师贤拒绝到武汉赴会,还有一个 重要的原因,就是不想给别人增加麻烦。娄师贤和娄峻商量过,希望娄峻再请一次 假,陪他去一趟武汉。娄峻拒绝了,他说,厅里最近工作很忙,他根本抽不出身子。 儿子不在身边,娄师贤感到诸多不便,他可不想让他的学生取代儿子的作用。安楠 见状,心急如焚。 “娄先生,球星离开球场还要举行告别赛,你就权当是告别赛吧。平时大家都 很忙,难得见上一面,你不去,大家会失望的。”安楠说。 “哦……哦……”娄师贤说。 “你不去,就不怕习江龙捣鬼吗?” “哦……哦……” “万一他借用你的名义干坏事呢?” “哦……哦……” “你实在不想去,我去!” “哦……哦……你不能去……” 安楠感到非常悲哀。她早就感觉出来,娄师贤特别关心《训诂方法专题研究》 的写作和出版。当初撰写《训诂学通论》时,娄师贤并没有表现出像现在这样的焦 虑。那时直到全书杀青,出版的事情还没有落实,焦虑一下倒也情有可原。现在则 不然,由于娄师贤的身份,大地出版社只能无条件地把这本书纳入出版计划。加上 出版社内部有了自己的学生杨晋东,这本书的出版可以肯定会一路顺风,根本没有 必要焦虑。娄师贤之所以焦虑,原因只有一个,他担心自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 看不到这本专著的问世。为了满足娄师贤的愿望,安楠已经呕心沥血,倾尽全力, 《训诂方法专题研究》就要大功告成。武汉会议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对这本书的 出版没有太大的影响。但娄师贤却不这么看,安楠也毫无办法。她知道,如果她和 娄师贤在武汉会议上都不露面,辛德云势必孤掌难鸣,习江龙就有了可乘之机。连 日来,她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她希望自己的判断失误,希望习江龙没有丧尽天良, 希望会议的结果能符合娄师贤的心愿。退一万步说,即使习江龙不支持周大镛担任 理事长,只要他能兑现自己的诺言,辞掉秘书长的职务,娄师贤也不会说什么。安 楠怎么也没有想到,习江龙的阴谋远远地超出了她的预料。这个结果娄师贤无论如 何也无法接受的,难道习江龙就一点也不考虑这个问题吗? “安老师,你怎么不进去?” 黄嫂突然出现在在安楠的身后,手里还提着一网兜的蔬菜。 安楠回头看看她,没有回答。 “门没有锁,进去吧。” 黄嫂伸出一只手,把门推开。 “谁?”娄师贤在里面问。 “先生,是安老师!”黄嫂说。 “哦……哦……安楠吗?”娄师贤说。 “安老师,等一等……” 黄嫂放下手里拎的菜,转身拿来一把笤帚,帮助安楠清扫头上和身上的灰烬。 安楠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接到电报后一定要往这里跑呢?也许应该再考虑考 虑,和刘宏基商量商量,找到一种更好的办法。很快,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世 界上哪里有更好的办法呢?会议的细节和过程或许可以隐瞒娄师贤,会议的结果根 本无法保密。这件事情对娄师贤将遭成打击是毫无疑义的,隐瞒只能加重对他的打 击。娄师贤对学会一向非常关注,如此重大的事情怎么可能隐瞒他呢? 不一会儿,黄嫂把她头上、身上的灰烬都清扫干净。她也抢过笤帚,帮着黄嫂 清扫身上的灰烬。 “安楠……”娄师贤在里面叫道。 书房的门半开着,闪出娄师贤那老态龙钟的身影。安楠实在没有勇气向里面迈 步。 “安老师,你快进去吧,先生急了。”黄嫂连忙把笤帚夺回来。 安楠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娄师贤怕冷,书房里像往年一样,早已生起了火炉。火炉里炭火烧得正旺,屋 里热烘烘的,使人觉得身上一阵阵燥热发痒。 “江龙有消息吗?”娄师贤问。 “你自己看吧。”安楠说。 她把电报拿了出来,轻轻地放在桌子上。 娄师贤拿起电报,只看了几眼,面色便陡然变得惨白。 “娄先生……”安楠叫道。 娄师贤的目光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嘴唇发紫,不停地哆嗦着,呼吸也变得急促 起来。电报从他手里滑了出来,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下。 他的反应如此激烈,使安楠心里不免有些慌乱。 杨晓锋连忙把电报捡起来,郑凯和李常胜也都凑了过去。 “娄名誉谢长习副谭秘详信。”杨晓锋念道。 “什么意思?”郑凯问。 “娄先生是名誉理事长,谢昆是理事长,习江龙是副理事长,谭秀芳是秘书长。 详情见信。”杨晓锋说。 “真他妈混蛋!”郑凯说。 “我早说过他会偷梁换柱,他肯定会的。”李常胜说。 “安老师,怎么办?”杨晓锋问。 “安楠……买机票……”娄师贤从牙齿的缝隙间吃力地挤出声音来。 “干吗?”安楠问。 “哦……哦……我要去武汉……” “现在去还有什么用?” “哦……哦……” “会议已经结束了!再说,你也只有一票。” “哦……哦……” “现在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安楠一时动了气,控制不了自己感情。“自从 你认了这个干儿子,一切秩序都被打乱了,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接踵而来。赵 吉勤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学生,你听信谣言,把他整得狼狈不堪。习江龙作恶多端, 有目共睹,你却视而不见,什么都听他的。习江龙在你面前撒谎又不是第一次,你 吃一百斤豆子不知豆腥气,喝一百口海水不知海水是咸的……你……你……就是不 接受教训,一遍又一遍,就是不接受教训,好像离了他你就没法过……” 娄师贤一声也不吭,只是喘得更加厉害。 此时此刻,安楠反倒非常盼望习江龙能出现在娄师贤的面前。习江龙巧舌如簧, 他会告诉娄师贤,这一切都是阳差阴错的结果,而造成阳差阴错的所有关节,习江 龙会编造得有条有理,娓娓动听,至少让娄师贤听了心服口服。即使习江龙的谎言 编造得破绽百出,只要没人戳穿,哄骗天真烂漫的娄师贤还是绰绰有余的。习江龙 很有艺术天赋,在娄师贤面前总是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哪怕是弥天大谎,他也敢 指天誓日,甚至把自己的祖宗八代都赌进去。不过,安楠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一次事件恐怕习江龙无法说服娄师贤,因为无论如何,娄师贤都不会答应让习江 龙出任副理事长。 这时,娄峻靸着拖鞋进来了。 “安楠,我正要找你。你来一下。”他说。 安楠随他来到门外。 “今天杨晋东来过,问稿子的进度。”娄峻说。 安楠感到很奇怪,杨晋东是她的学生,知道《训诂方法专题研究》是她负责执 笔,怎么可能来催问娄师贤呢?娄峻在搞什么鬼? “以后你让他找我。”她说。 “看样子他们挺急。”娄峻说。 “再急也得一个字一个字地写。” “安楠,和你商量商量……”娄峻干咳了几声。 “商量什么?”安楠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是这样的……我和娄璇、娄琳商量过,这这……实在不好意思……” “到底怎么啦?” “就是《训诂方法专题研究》……你能不能不署名?” “为什么?” “唉,这……这怎么说呢……” 安楠感到哭笑不得。 “你还是先看看娄先生吧!”她说。 “我爸怎么啦?”娄峻迅速往里面看了一眼。 安楠不理他,返身进了屋。 娄峻也跟了进来,他用目光向周围扫来扫去,一下子就发现了放在茶几上的电 报,他马上伸手拿过去看。 “江龙当上副理事长?不出我所料。”他说。 “哦……哦……你知道……”娄师贤问。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嘛。” “哦……哦……” “他这人吃鱼什么时候吐过刺?我以前和你说过嘛,习江龙说话,你得反着听, 倒着听,就是不能正着听,顺着听。” “哦……哦……” “爸,这事你还怨不着江龙,他可没骗你。” “哦……哦……” “他辞了秘书长没有?辞了,对不对?” “哦……哦……” “他到底错在哪里?” “哦……哦……” “娄先生不让他干秘书长,当然也不会同意他干副理事长。”杨晓锋说。 “你说得没错。问题是有没有和习江龙说清楚?要是说了,他不听,那是他的 错;要是没说,那就不能埋怨他。”娄峻说。 “哦……哦……他……他怎么和你说……”娄师贤问。 “他能跟我说什么?这里面可没我什么事。” “哦……哦……” “爸,反正你已经退了,就别再操心了!” “哦……哦……” “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晚了,何必自寻烦恼!” “哦……哦……” “算啦!算啦!吃一堑长一智吧!” 娄峻说罢,放下电报,反背双手,摇摇晃晃地走了。 安楠虽然对娄峻的话有些反感,她也不得不承认,娄峻的话有几分道理。习江 龙当初和娄师贤约法三章时,已经暗中下了套。他主动要求辞掉秘书长,又有意举 荐周大镛为理事长,目的无非是引诱娄师贤上钩,以掩饰他的真实目的。骗子行骗 固然十分可恨,而上当者也难辞其咎,没有资格怨天尤人。尤其让安楠感到可气的 是娄师贤在受骗之后表现出的麻木和迟钝。习江龙使用的骗术不仅非常小儿科,而 且经常重复地使用,就是这样低级的骗术,在娄师贤面前却能屡屡奏效,以至于安 楠不能不叹息,说不定习江龙是上天派下来专门惩罚娄师贤的克星…… “安老师,你看……”李常胜突然叫了起来。 安楠被他的叫声惊醒。她回头一看,吓了一跳。娄师贤仰面倒在藤椅上,面如 死灰,目光呆滞,嘴角溢出了一些白沫。 “娄先生!”安楠呼唤道。 “哦……哦……”娄师贤发出低低的呻吟。 “快!扶娄先生上床休息!”安楠说。 于是,四个人一齐动手,把娄师贤搀回寝室,把他放在床上。 “哦……哦……安楠……” “娄先生,我在这里!” “安楠……” “娄先生……” “哦……哦……小子鸣鼓……鸣鼓攻之……可也……” 娄师贤说罢,便昏迷过去。 安楠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她让杨晓锋把娄峻叫下来,一起把娄师贤送进了医院。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