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安楠还是第一次登门拜访林义深。娄师贤住院以后,不知为什么,她心里产生 了要和林义深交谈的念头。林义深晃着光秃的脑壳,满脸慈眉善目的样子透着十足 的憨相。一见到安楠,他先是惊讶,继而脸上便露出一种很不自然的微笑。他的妻 子梁惠娥不在家,安楠心里感到塌实了许多。 林义深把安楠让进他的书房,又手忙脚乱地拿出糖果招待安楠。 “安老师,你来一定有事情,请讲。”他说。 “娄先生住院了。”安楠说。 “哟,是吗?” “你知道娄先生为什么倒下吗?因为习江龙骗了他。” 安楠把辛德云的信拿出来给林义深看,并且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述说了一遍。 林义深伸手挠了挠光秃的脑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娄先生应该了解他的。”他说。 “你也了解他,我没说错吧?”安楠说。 林义深又伸手挠了挠光秃的脑壳,尴尬地笑了。 “安老师,我虽然退了,可我还是学术委员会的主任,章校长和我说,学术委 员会主任我可以再干几年。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会尽力而为的。”他说。 “林先生,我只是问几个问题。”安楠说。 “什么问题?” “习江龙的教授和系主任是怎么得到的?” “这……这很难说清楚……” “是不敢说清楚吧?” 林义深的脑门和鼻子尖都沁出了汗珠。他掏出手帕,擦了又擦,却总是赶不上 汗珠外渗的速度。 “这不怪我……”他说。 “怪谁?”安楠问。 “我真的不清楚……” “千夫所指,无病而死,林先生难道一点顾忌也没有?” “你是说我……” “林先生,没有你的支持,习江龙一事无成。你为什么要支持他呢?”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如果你坚决反对,学校不可能任命习江龙为系主任;如果你还讲一点公道, 他不可能评上教授。” “娄先生投了习江龙一票,真的……要是没有娄先生这一票就好了……” 安楠觉得很奇怪,林义深为什么强调“娄先生投了习江龙一票”呢?也许他感 到理亏了,感到内疚了,他抬出娄师贤只是为了自我安慰,为了推卸责任。他却忽 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是他打开了潘多拉盒子。 “林先生,我们还是谈关键问题。公平地说,习江龙在系里就过不了关,娄先 生参与系里的评审吗?” “安老师,你别太敏感……” “就算你不想得罪人,把矛盾往上推,那么二级评委习江龙就能过关吗?二级 评委的评审娄先生也没参加,是不是?” “安老师……” “为什么习江龙能顺利过关,你能告诉我吗?” “我……我去坐壶水……” 林义深站起来,匆匆地钻进厨房里。 安楠默默地观察着林义深仓皇失措的举止,心里疑窦丛生。林义深为什么要冒 天下之大不韪去打开潘多拉盒子呢?林义深一向谨小慎微,奉公守法,是个有口皆 碑的正人君子。他与习江龙非亲非故,对习江龙也从来没有什么好印象。偏偏是他 帮助了习江龙。这种违背逻辑的现象究竟说明了什么?难道林义深有什么难以启齿 的隐情?或者说,他有什么把柄抓在习江龙手里? “安老师,再等一会儿,我给你沏茶。”林义深在厨房里忙了一会儿,又出来 了。 “林先生,我不需要茶水。”安楠说。 “你吃糖,这是梁惠娥买的。” “林先生,是不是你推荐习江龙当系主任?” “安楠,要是我推荐你,你干吗?” “这不是一回事。习江龙的得票率真的是百分之八十吗?” “谁谁说的……系主任不是什么香饽饽,我推荐谁谁也不干……” “林先生,你不要左右言他。” “唉,不就是一个系主任吗?让他干几年也没什么,反正兔子尾巴长不了。” “林先生,你好像变了。” “没有吧……” 林义深的脸又红了。 安楠笑了。林义深到底有什么把柄被习江龙抓在手中呢?林义深是个潜心研究 学问的学者,他不擅长社交,平时很难看到他和别人发生纠纷。他和习江龙不在一 个教研室,两个人的关系可以说是井水不犯河水,习江龙能抓到他什么把柄呢?说 到把柄,恐怕这应当是习江龙的专利,谁想抓习江龙的把柄,那比喝一碗豆汁儿还 容易。习江龙怎么可能抓林义深的把柄呢? “安老师,我的确对不起你……”林义深尴尬地笑了笑。 “你指什么?”安楠说。 “我答应过娄先生,这次一定解决你的职称。” “后来,你又答应习江龙,是吧?” “有些事情是没办法说清楚的……” “林先生,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林义深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没有回答。停了一会儿,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头上 的汗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安楠,当年刘宏基也挨过斗,你怀疑过他吗?”他突然问。 “没有。”安楠摇摇头。 “你想过离开他吗?” “我为什么要离开他?” 林义深又沉默下来。 安楠的眼前突然掠过习江瑶的影子。她心头一惊,仿佛一切都明白如画。尽管 林义深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却觉得林义深什么都告诉她了。 “林先生,也许我不该问……”她说。 “我知道,不是逼到头上,你不会找我的。”林义深说。 “你到底为了什么?” “也许为了解脱。” “你解脱了吗?” 厨房里传出水壶的尖利的哨音。 林义深连忙起身去提水。 安楠看了看窗外,发现外面起风了。风势挺猛,尘土扬得很高,整个天空已经 变成黄澄澄的颜色。路边的几株柳树东摇西摆,仿佛立着几条醉汉似的。安楠蒙蒙 眬眬地意识到,自己的登门造访似乎有些唐突。为什么要向林义深兴师问罪呢?他 和所有的人一样,都是有血有肉的生命的个体。不论他做错了什么,那都仅仅是他 自己的感觉而已。这种感觉对他来说,也许是珍贵的,隐秘的,是值得用心呵护的。 为什么要追根究底地问个不休呢?让这个可怜的人守住自己的难言之隐吧。潘多拉 盒子已经打开,即使逼出他的隐私,难道魔鬼还能重新返回盒子里吗? 从林义深家里出来,安楠又一次迈进党委办公室的门槛。尽管她已经领教了冯 克非的工作方法和态度,知道这位党委书记是个好好先生,她还是决定向冯克非反 映问题。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冯克非阻止不了习江龙的行动,那就意味着习江 龙如同进入无人之境,可以为所欲为。她的感觉又告诉她,冯克非解决问题的概率 几乎等于零。她的心情就是如此的矛盾。像上次一样,冯克非非常热情地接待了她。 依旧是用上等茶叶给她沏了一杯香喷喷的茶水,依旧用他那笑容可掬的面孔给她带 来些微的希望。安楠毫不犹豫地把辛德云的来信拿出来,希望这封信能给冯克非留 下深刻的印象。冯克非戴上花镜,认真地把信看了一遍,甚至连信的背面也没有放 过。 “安老师,这封信能说明什么呢?”他把信放在办公桌上,情不自禁地笑了起 来。“文人相轻嘛。文人要是仅仅相轻倒也没什么,一旦钩心斗角地掐起来,简直 叫人啼笑皆非。省作协有两位老作家,他们的小说在五十年代很有影响。最近他们 也相轻了,都是七老八十的人,闹起来居然那么荒唐。其中一位给公安厅写信,绘 声绘色地揭发另一位如何如何强奸幼女。事情后来闹到省委,省委书记哭笑不得地 说:‘算啦,别和他们讲什么法律了,分头做做工作就算了。’你看,这就是文人。” 这段莫名其妙的趣闻让安楠听得一头雾水。她不明白冯克非用这种牵强的比附 想说明什么。 “这都是事实。”她说。 冯克非向她伸出一只巴掌,脸上透着几分得意和自信。 “你看,冲着你的是掌心,上面没有一根汗毛;冲着我的是手背,上面都是汗 毛,最长的几乎能有两公分。现在我们俩开始争论了,你说冯克非的手没有汗毛, 我说冯克非的手长满了汗毛。咱们俩说的都是事实,到底谁错了呢?” 冯克非这番话又塞了安楠一脑袋浆糊。她疑惑了,难道她不是在同一位党委书 记交谈,而是在看一个自以为是的演技拙劣的演员在舞台上做秀? “冯书记,事情不像手心手背那么简单。”安楠说。 “这一点我们没有分歧。”冯克非说。 “辛德云信中讲的事情都是可以调查的。” “学会的事情,我们能干预呢?” “你可以了解一下习江龙的历史和为人。” “你们系搞过民意测验,习江龙得票率为百分之八十,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 题吗?” “这个数据靠不住。” “安老师,这也是事实。” “民意测验的结果是林义深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弄出来的。” “这不可能。” “你可以问问林义深,也可以问问王春晓。” “林义深是个老实人,我们还是相信他的。再说,民意测验不是选举,只供参 考,不起决定作用。” “什么东西起决定作用?” “组织部门要认真考查的。” “组织部门的考查为什么黑白不分?” 冯克非的脸色马上沉了下来,他离开自己的坐位,在屋里来回踱了两步,又坐 到另一张沙发上。 “事情真是奇怪,只要共产党想用一个人,这个人就一定会遭到群众的反对, 甚至被描绘成魔鬼。”他说。 “我要是共产党,我会马上意识到,我一定用非其人。”安楠说。 “你是党员吗?” “不是。” “难怪你这么说。” “冯书记,你可以深入中文系了解一下情况。” 安楠顿时激动起来,从当年的舒志辉,她一直谈到向景岳和曲武,中间又联系 到习江龙的其他劣迹。冯克非听得非常认真,时不时地还在本子上记点什么,安楠 自然情绪高涨,竟一口气说了一个多小时。 冯克非的神情显得异常平静。 “冯书记,这种人的得票率怎么可能达到百分之八十呢?”安楠讲完了便问。 冯克非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许他感觉出“得票率为百分之八十”的说法靠不 住,因而有意回避这个问题。 “这些都是历史,现在应当向前看。”冯克非说。 “他的得票率能达到百分之八十吗?”安楠紧紧抓住这个问题不放。 “我们只是用习江龙担任系主任,并没有说他是圣人。安老师,要说过去的错 误,谁没有呢?我们不也拥护过‘文化大革命’吗?我们不也喊过‘打倒刘少奇、 邓小平’吗?以五十步去笑一百步,恐怕不太公平吧?” 冯克非的话让安楠大吃一惊,她盯着冯克非那张笑容可掬的面孔,心里一阵阵 发凉。她本来是鼓足了勇气才走进这间办公室的,没有想到失望来得如此迅速,如 此突然。冯克非的这种理论她还是第一次领教。看起来冯克非并不是什么好好先生, 他对习江龙的支持几乎到了不遗余力的程度。安楠踏进这扇门之前,心里很担心冯 克非是个好好先生,现在她反倒盼望冯克非是个好好先生。她伸手从办公桌上把信 拿过来,慢慢地按原先折叠的痕迹把信再折叠起来。 “冯书记,这封信应当怎么处理?”她问。 “你没有给娄先生看吗?”冯克非问。 “没有。” “你做得对。流言止于智者,是不是?” 安楠听了这句话,气得真想破口大骂。 “冯书记,习江龙肆意伤害娄先生,我是要求你帮助娄先生的,你为什么总护 着习江龙?”她说。 “事情没那么严重吧。我不否认,习江龙也有很多不足之处。比方说,他没有 和娄先生沟通好,也没有和学会的其他人沟通好,这的确是他的错误,这一点我会 提醒他的。”冯克非说。 “如果习江龙的棍子抽在你身上,你就不会认为是‘不足之处’了。” “当年我也挨过棍子。我在化工所时,有一个人斗过我,还当过什么‘司令’。 后来大家都不肯原谅他,我劝说大家,给他一个机会吧。怎么样?不久,他就获得 国家科学技术发明一等奖。出国进修,外国人重金聘他,他毫不动心。我就不赞成 曲武的态度,个人的恩怨何必斤斤计较呢?” “我觉得你……有些武断。” “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就不会认为我武断了。” “什么事情?” “这次评职称前,我们收到一封匿名信,是告你的。” “我听说过。” “知道内容吗?” “说我和台湾特务勾结。” “那只是其中的一条。真正可怕的内容是说你和舒志辉有不正当的关系,据说 你们在大学期间就胡搞。你刚才说舒志辉是因为习江龙才遭受那样的打击,匿名信 里却说是因为你才遭受的打击。舒志辉从青海回来以后,你们俩又暗中往来。舒志 辉因为无法和你结合,郁悒不得志而死。” 安楠气得浑身发抖。刘宏基曾经说过匿名信的事情,但刘宏基对这则桃色新闻 却一无所知。写匿名信的人使用了非常卑鄙的手段,捕风捉影,无中生有,已经到 了无所不用其极的程度。 “安老师,你听了很生气,是吧?”冯克非继续说。“我和章校长的看法一样, 这完全是恶意中伤,决定不予理睬。你没评上教授,和匿名信毫无关系。是二级评 委表决时,你的票数不够。你回去问问刘宏基,我说得对不对?对这封匿名信,我 们也没有调查,你能说我们武断吗?” “这封匿名信不能和辛德云的信相提并论。”安楠说。 “道理是相通的嘛。” “身正不怕影斜,我不怕调查,习江龙敢说‘不怕调查’吗?” “没有那个必要。退一万步讲,即使习江龙在武汉会议上搞了点手段,弄了个 副理事长,这有什么不好?这难道不是我们学校的荣誉吗?” 冯克非说到这里,快活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尖,听起来有些刺耳。安楠呆 呆地盯着他,心里不免感到有几分悲哀。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