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我们不谈爱情 苏颍是高三文科班公认的才女。 才女通常是寂寞的,自从苏颍提前被F 大学录取后,她愈发感觉到这种高处 不胜寒的寂寞。 苏颍每天早上依旧很早就到了学校。她总是习惯性地站在四楼的窗口,默默 地守望。可以想象这样的景象:一袭白衣的女孩,长发披肩,静静地伫立于高楼 之上。静默,隽永,凄美的画面。她在静候一个宝蓝色的身影,静候他掠过灰色 的操场,推开四楼那扇沉重的玻璃门,在她回眸的一瞬,送上会心的微笑。 多少年来,这个画面始终留在苏颍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当一切的悲欢离合 悄悄退出了她的舞台,整个高三所留给她的最后的、也是最美的印象,就仅仅在 于此了。 苏颍已经不用坐在教室中上课了。办公室里有了她新的座位。毕业班的事情 仿佛永远都忙不完,苏颍以她的细心与干练,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班主任的臂膀。 苏颍每天看到同窗们做啊背啊,每次测验之后叫啊嚷啊对着答案,她就会觉得, 她其实已不属于这个教室了棗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可是,每当办公室 的忙碌告一个段落,这时候,苏颍就不由自主地急着要回到她原来的教室去,就 象有什么人在等着她似的。 高三的课,尤其是文科班的课,其实是挺清闲的。到了会考以后,每天上课 无非就是做做试卷、写写作文,老师成了一件可有可无的摆设,所以你若是看到 高三的课堂里没有老师,根本不必大惊小怪。 有时上课上到一半,苏颍会轻轻地推门进去。同学们似乎已修成了佛经上的 “无眼耳鼻舌身意”,依旧埋头做自己的卷子、写自己的作文;只有那个穿宝蓝 色衬衫的少年,会从最后一排的座位上探起身,微笑着说:“来啦?”苏颍也会 微笑着一点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他这一声“来啦”是不出声的,但苏颍却听得真真切切。也许,这就叫“默 契”罢。 六月初是高考模拟考,苏颍虽不必参加,却被英语老师拉去批考卷。第一天 批的选择题,他错的并不太多,苏颍不禁心中窃喜;孰料第二天下午算总分时竟 发现,他25分的写作居然只得了8 分!苏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棗以他素日 的英语水平,不至于这样惨呀! 一回到家,苏颍就立刻给他打电话。当他听说他英语只考了91分时也大为震 惊。苏颍失望地长叹一声,说:“唉,你这个样子,高考时可怎么办呀!”他在 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了一瞬,忽然说:“你放心,就是为了你,我也会考进F 大学 的。”苏颍不料他一下子说出这话来,一时间就仿佛《红楼梦》中林黛玉听到贾 宝玉说的“你放心”那样,有如轰雷掣电般,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挂上电话,苏颍久久地回不过神来。为了我……这是真的?苏颍简直有些疑 心自己是在做梦了。她摸了摸脸颊,猛然发现自己的双颊滚烫滚烫,仿佛火烧着 一样。 当第二天早上两人的目光又一次在窗边汇聚,苏颍从他那黑水银一般的双眸 里,分明看见了一点很深邃的东西。 他走进教室去了。他的身后,一双眼睛正无限温柔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一个 轻柔的声音正低低地念着他的名字棗原振…… 原振是一个英俊而有才华的男孩子。 他柔和而幽深的眼神,雕像般英俊的面庞,文雅的苍白的肤色,以及一言一 行间流露的恃才自傲,都是苏颍所迷恋的,但最令苏颍心醉的,还是他天使般的 微笑。只要他在身边,只要他微笑着,苏颍就满足了。 苏颍和原振都是傲气的,因为在别人眼里,他们都是有才气的人。所不同的 是,苏颍是出世的冷傲,而原振,则是入世的骄傲。 朋友们都说原振太恃才自傲了,可苏颍偏偏就是喜欢傲气的人,也许是惺惺 相惜的缘故罢。在原振面前,苏颍全然没有了一贯的冷傲;她时常地只是满怀欣 喜地看着他,折服于他言谈间的那一股傲慢与自信。 7 月6 日,高考的前一天。 这一年的黄梅天格外的长,都7 月初了,雨还是下不完地下。 苏颍收起伞,轻轻扣响了一扇紧闭的门。门开了,他微笑着说:“你来啦。 我等了你很久了。”苏颍突然鼻子一酸,慌忙低下头去。 苏颍到死都记得,7 月的那个大雨天,他开门时的微笑,还有他说的这一句 话。 午饭是靠速冻馄饨打发的。他在厨房煮馄饨的时候,苏颍望着飘忽不定的蓝 色的火苗,说:“下次你到我家来,我自己烧菜给你吃。” 苏颍还记得当时他搂住了她的肩,笑着说:“好,我等着尝你的手艺。”可 是这一等,却永远也没有限期棗苏颍终于没能让他尝到自己烧的菜。 下午,雨意外地停了。他送苏颍到车站。等车的时候,苏颍竟有些心烦意乱, 她不敢想象明天。他们俩一辈子的命运,仿佛都系在“明天”这枝颤抖的树枝上 了。明天,苏颍不敢去送考,是怕他分心;苏颍甚至黯然地想,若是他这次考试 没考好,我这一辈子都罪孽深重了。 车来了。苏颍握住他的手,莞尔一笑道:“祝你成功!”他则轻拍着苏颍的 背,象哄小孩子一样,说:“快上车吧。”一时间,苏颍竟想起了《西厢记》里 莺莺长亭送别的场景来。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我们究竟是在大学续缘呢,还是从此分道扬镳?是同处一校却咫尺天涯呢, 还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这个疑问,在我心中已经存了很久了,可又有谁能为我解开这个心结呢? 苏颍在她7 月的日记中这样写道。 当然,这个结是不会结太久的,在夏天还不曾结束之时,一切都已见分晓。 高考对于一切经历过高三的人来说,就好象一场梦;整个高三只是在等待这 场梦的到来。每个人都战战兢兢,揣测着自己一场辛苦等来的,究竟是好梦还是 魔魇。 苏颍想,我现在终于懂得高考的残酷了。前途、友谊、爱情……这些东西每 一样都太沉重,而“高考”担负不起这么沉重的负担。 苏颍和原振都是幸运儿。以原振的考分进F 大学是绰绰有余的,因为填志愿 时太保守,所以只进了F 大学一个不起眼的小系。不过只要原振能进F 大学,只 要两个人能长相厮守,他们似乎都已心满意足了。 然而老子说过,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古老的箴言,终于成为了今日的 谶语。 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苏颍至今仍记得,就在高考成绩揭晓后两个星期,他在电话的那一头略带歉 意地说:“我想,我还是一个人比较自由些……”苏颍只是凄然一笑棗这一天, 躲也躲不过了。 苏颍其实早就预见到这一天了。苏颍知道自己不漂亮,而原振,实在是太俊 美了。几乎所有的朋友都对苏颍说过,太英俊的男子往往靠不住。苏颍当时只是 一笑置之,她在内心深处希望原振是一个例外;可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她不相 信了。唯一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他或许早就不喜欢我了。苏颍对自己说。 苏颍想起自己生日那天,原振和她相约一起去上博看埃及文物展,可是一直 到临分手时,原振都没有对她说一声“生日快乐”。一个人对于自己所爱的人, 本不会这样粗心的!最后是苏颍不甘心,在原振说“再见”的时候,苏颍叫住他 说:“你今天还欠着我一句话呢。”原振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说:“生日快乐。” 苏颍微笑了,但这笑里的凄凉意味,却惟有苏颍自己才感受得到。 在苏颍的周围,象她和原振这样的也曾有好几对,也都曾有过海枯石烂的刻 骨铭心,可是大一还没有结束,苏颍就已听到了他们各自劳燕分飞的消息。苏颍 一点也不觉得吃惊。高三时的爱情就是这样,短暂、仓促,因为在高三,人心永 远都是这样的浮躁。 朋友们惊讶于苏颍与原振的聚散匆匆,少年人的好奇促使他们向苏颍探听整 件事的原委,想知道这聚散匆匆背后的真相。可是每一次,当朋友们关切地问起 这件事的时候,苏颍只是摇摇头,笑而不答。 很久以后,苏颍始终拒绝对朋友们谈及这件事情的真相,因为她觉得,没有 人能真正了解真相;事实上,人们一向所以为的“真相”,只不过是真相幻化出 的无穷多个的“相”罢了;这段因缘从原振眼中看来,或许就与苏颍眼中所看到 的根本截然不同。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所持的才是真相,但其实,真相,只有天知道。 进了大学,新的生活开始了。 苏颍在校园里,已经很少有机会能遇到原振了。偶尔的,也许几个星期,也 许几个月,才能在食堂门口仓促地见一面,淡淡地一点头,彼此不再有交错的目 光,各自行色匆匆擦肩而过。这般的淡漠,甚至连最普通的朋友也不如了。 苏颍的视线已不再追随他的身影,他的微笑,已从梦里消失。 “本来,我们或许可以成为好朋友的,如今却几乎形同陌路,这不知是造化 弄人,还是我们自己在戏弄自己?”苏颍这样问自己的时候,只是微微地觉得遗 憾。然而她并没有料到,一个电话会将她好容易才平复的心又搅起了滔天巨浪。 电话里,一个朋友告诉她,原振曾经对旁人说起过她。苏颍当时就楞了一下, 忙又追问他究竟说了些什么。朋友犹豫了好一阵,才吞吞吐吐地告诉她,原振对 他现在的同学说,若不是因为苏颍这个傻女人,他早就进北大、清华了! 苏颍顿时呆住了。 “傻!傻!傻!”尖刻的话语刀一般直刺进苏颍的心,她甚至可以想见原振 说这话时冷冷的口气,还有那眼睛里闪烁的不屑与嘲笑。苏颍的心都碎了。 “你放心,就是为了你,我也会进F 大学的。”四个月前的话还不曾从她的 耳畔消逝,沧海却已变做了桑田。为什么,我究竟亏欠了你什么,竟让你如此记 恨我?苏颍不明白,她又怎能明白!也许竟如朋友说的,原振只是把苏颍作为他 进F 大学的一个精神动力? 与原振分手以来,苏颍用自己的高傲与冷漠苦心筑起的高墙,在一瞬间坍塌。 苏颍的声音颤抖了。朋友小心翼翼地问:“苏颍?”苏颍不答。眼泪不受控 制地夺眶而出,在她的脸上恣意纵横。和原振分手的时候,苏颍一滴泪也没有, 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仅仅为了一句话,竟使得她泪流满面。然而她还是忍不 住要怀疑:“原振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呀,别是人家传错了吧?”朋友什么也没说, 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苏颍突然觉到了自己的可怜:原振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太完美了。苏颍觉得自 己仿佛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向心高气傲的苏颍,平生第一次,哭得如此哀恸欲绝。 事后,苏颍静下心来想想,觉得原振的话也未尝没有道理。是的,若不是为 了她,原振本不会有许多的顾忌,他本可以进更好的专业。苏颍想,我从没亏欠 他什么,惟独在这件事上,也许真是我错了。然而,这错,已经无可挽回了…… 眼泪过后、哀怨过后、怀疑过后,一切终又归于寂静。 时间自顾自地流过去了。 那个蓝衫少年在苏颍心中的影象,仿佛渐渐模糊、淡漠了。只有在七月的雨 天,或是当苏颍独自走过人民广场那座“天圆地方”的古朴的建筑物时,“原振” 这个名字才会在不经意间如灵光乍现,又象流星般匆匆飞逝。只有在那时,苏颍 才会感到一丝淡淡的怅惘;但那一丝怅惘也如流星般转瞬即逝。 苏颍现在偶尔也会翻看从前的相片。她端详着相片上那个时而微笑、时而严 肃的原振,忽然觉得,这个少年太俊美了,肤色太白了,太女性化了,就象传说 中那个化做水仙花的希腊美少年。苏颍想,当初我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男孩子呢? 他的黑水银般的眼睛,他的雕像般英俊的侧影,他的女孩子般迷人的微笑, 他的自以为是的傲慢,都是苏颍从前所迷恋的,可是现在,苏颍却挑剔起她曾经 为之痴迷的一切。也许是她终于长大了。小孩子的眼光,常常是做不得准的。 事到如今,苏颍不得不相信,生命中有许多东西是会逐渐淡出的,无论它们 曾是多么的刻骨铭心。 苏颍还记得原振曾在她的耳畔温柔的说:“我要爱你到生命的终结。”这话 在现在听来,还是如此的动听,只是这动听的言语,再也无法迷惑苏颍的心了。 那时候,还是一团的孩子气,自以为懂得了什么是爱,自以为这世上真有不变的 誓言,其实,我们什么也不懂,即使是现在,我也不敢说我已经懂得了……苏颍 这样想。 大二这年的寒假,从前的高三文科班开了一个聚会。苏颍参加聚会时穿了件 白色的长风衣,恍惚间觉得高三时那个独立高楼的白衣女子又回来了。 相隔近两年,昔日朝夕相处的同学都显得有些陌生。从前一心只读圣贤书的 乖乖女,已经有了男朋友;从前腼腆少语的男孩子,则多了几分玩世不恭。然而 大家都说,苏颍一点也没有变,还是一副临水照花的才女派头。苏颍淡淡一笑, 自嘲道:“什么才女?一个傻姑娘罢了。”不知是不是错觉,苏颍仿佛看到原振 的身子微微一震。 聚餐的时候,苏颍看到原振正和班主任高谈阔论,神气还象从前一样恃才自 傲。苏颍不由微微地笑了。听说原振现在在大学里很得意。这就好,苏颍暗暗舒 了一口气。如果说从前苏颍一直对原振进了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系而耿耿于怀的话, 那么现在,她终于如释重负。 临别时,大家一一握手互道珍重。苏颍和原振在走近对方的一刹那,都不约 而同地绕开了,好象两个人之间依然还存着某种默契似的。 《友谊地久天长》的旋律在夜空久久地荡漾。苏颍关上了教室里的每一盏灯, 带上门,喃喃地对自己说,是散了的时候了…… 高三时的我们,实在太年轻了。爱情对于我们来说,还是奢侈品,我们要不 起。 我们曾经自视甚高,但事实上,我们都还只是孩子;而孩子最大的特权,就 是可以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不负责任。 如果我们彼此都曾做错过什么,如果我们彼此都曾伤害过对方,那么,我只 能企求上帝的原谅棗毕竟,我们还只是孩子 苏颍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写下了以上这段话,然后,擦亮了一根火柴。文字 如精灵般在火光中跳跃,发出快乐而绝望的“必剥”声。 “必剥”声中,苏颍仿佛又一次看到了高三时熟悉的窗台、寂静的走廊、沉 重的玻璃门,还有空旷的灰色的操场。一个宝蓝色的身影侵入了她的视线,随即 飞掠而过。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 苏颍回过身,望着紧闭的玻璃门,静候着推门的那一瞬。 当门被推开的时候,我要对他说:“高三,我们不谈爱情。”然后,我们或 许可以做一辈子的朋友。苏颍这样想着,不觉微笑了。笑着笑着,就有一滴晶亮 的水珠沿着她的脸颊一路滑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