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完没了的爱情 (一) 宰割别人不如解剖自己。一个朋友这么对我说。你揭别人的伤疤,即使是为了 他们好,也常常会招来即时的怒骂和不断的冷眼,而揭你自己的呢?他们一定会笑 嘻嘻地看。虽然他们心中不免要嘲笑你的愚蠢,但毕竟达到了你想让他们知道伤疤 下面是什么的目的。 我说,朋友,你误解我了,你没有弄清我的目的。我不仅想让他们知道伤疤下 面是什么,我还想让他们有弄清伤疤下面是什么的欲望和手段。 朋友于是笑了。那你更应该解剖自己了啊。要做榜样,不要做喋喋不休的笨老 师。他们也都不是孩子。 我只好沉默。 ★ ★ ★ 一年多前,我试图写过这样两篇文章,开始是《论爱情之不可操作性》,在心 里想了好几天,终于无法落笔;后来则是《大欲断想》,构思之后动手,胡扯了几 千字,也终于没有写完。 现在回想那时的心情,大约是反叛的心态居多。因为刚从一个美丽至极的梦中 逃出来,悔恨无法挽回的庸俗。其次,也是想应用刚学会——或曰重新发现——的 建立概念、区别定义、理清逻辑过程等科学思维的手段来对爱情这东西做一番学术 研究。 用时髦一些的话讲,就是解构爱情。 或许因为我不是学者,也没有什么锲而不舍的精神。在与爱情对峙了一阵儿之 后,我的注意力便转到其它地方去了。于是我的心理历史上,出现了一个漫长的爱 情不应期。这大概也是男性的通病。 这个不应期是我事后才总结概括并明确定义的。在它结束之前,我一直以为我 已过了爱情的更年期。 在不应期里,我的理性告诉我,以我现在老而且穷,丑而且怪的状况,是不该 主动去追求任何女孩子的。那无异于害了人家。 所以,我时常用“戒急用忍”的格言警告我自己:高挂免战牌,不要和爱情纠 缠。 然而爱情这家伙却跟我“没完”,她在今年突然发动,接连偷袭了我数次。每 次偷袭都让我初而彷徨,继而失落,最后恨的牙根发痒。痒得难受。我的关于更年 期的假设就这么完蛋了。 爱情算是个什么东西?我不断问自己。反叛的心态似乎又洋溢起来。 ★ ★ ★ 杀鸡不能用牛刀,解剖自己不能用斧头,这些我都知道。我对另一个朋友说。 但为什么爱情不能用理性来分析? 如果你要用类比推理……我继续说。那你如何证明理性之于爱情和斧头之于我 这两组概念之间的关系同构?或者说,为什么理性就是斧头,而不是解剖刀? 我不能证明。证明本身就是斧头的一种。让斧头解释自己不是斧头,跟让黑手 党解释自己不是黑手党一样,一样莫名其妙,一样不可置信,也一样会漏洞百出。 罗素说——全部的数学本质上都是重言式。依我看,全部的科学也不过如此。更何 况你要分析爱情这么复杂的东西。朋友洋洋得意地说。 我只好问,那你说该用什么来分析爱情好呢?用感性么?古往今来不是已经有 无数关于爱情的,感性的,语录式的结论了吗? 似乎也没什么用。几乎每个新鲜人都还是要为了她而栽莫名其妙的跟头。 所以啊,爱情是不能分析的,只能用感性去体验她,爱她。 为什么不能分析? 因为分析这种活动本身就是理性的,而爱情是感性的,她属于真实世界,理性 是对真实世界的背叛。 理性难道没有用么? 也许有用,但也只能用来分析自然界的死物,不能用来分析人。 那么,用感性来感觉感性的东西,算不算重言式? 重言式也是斧头的一种啊,我不过是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而已。朋友嘴里念 念有词,脸色却似乎有些悻悻,终于总结说: 不管怎么样,理性必然会压抑感性。“水至清则无鱼”,分析的太清楚了,生 活就没了乐趣。 为什么理性就必然会压抑感性呢?难道对人体了解得非常清楚的医生们,在美 妙的女人面前就不会有性冲动了么?而且,拿我自己来说,当我身处爱情的包围之 中试图分析爱情的时候,并不觉得爱情会因此消失或缩减,甚至还增多了也不一定。 光被包围怎么够,你得融化在里面才行啊。朋友又笑了,笑得我有些楞。 当然当然,他接着说,我不是你,也许你已经融化了而自己不知道。其实,谁 知道呢?他忽然有些感慨。 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理性就必然会压抑感性? 这还需要回答?所有的历史都证明了这一点。什么孔孟之道,老庄之言啊,什 么修士修女,尼姑和尚啊,什么“无欲则刚”、“爱情是盲目的”啊……朋友说得 口滑起来。 你的意思是,瞎子才能有爱情,明眼的人也扮不了瞎子? 我不和你辩,你一定要分析我也没办法,反正你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笑了。那且不管。但我始终认为,只有不健全的理性才会压抑感性。过去的 人由于生活艰苦,害怕被感性冲昏头脑而失去生存的条件,才会尽可能地压抑自己 的欲望。而在生存已有足够保障的现在,一旦我们理解了感性的逻辑必然性和她美 的原因,就肯定会走向更完满的境界。假如…… 我忽然停住,觉得自己又开始喋喋不休了。 随你怎么搞吧,懒得和你斗嘴。朋友带着嘲讽的神气,看琼瑶去了。 我沉默,一边在心里暗骂—— 爱情啊爱情,我跟你没完! (2) 爱情需要被精确定义。朋友说。任何一个概念,假如不先精确定义它,就无法 进行深入有效的探讨。尤其是和别人争论的时候,常常会在最后发现,双方说的根 本不是一回事,所有的对话都不过是各取所需的呓语。 可是,爱情该怎么定义呢?有时候我会突然觉得,爱情根本就是一个虚假的名 词,一个伪概念。在真实的世界里是不存在爱情这种东西的。……我忽然说不下去 了。 语言的存在是有意义的。即使你认为爱情不存在,但你说“爱情”时也还是暗 示着某种内涵和外延,虽然它们可能很模糊。 我以为“爱情”这东西,很可能只是翻译家胡作非为的结果,因为在英语中, 爱的动词和名词都是LOVE。可见这个世界里只有“爱”这种行为或感情,而“爱情” 是什么呢?什么也不是。 你这已经不是解构“爱情”,而是消解“爱情”了。朋友笑笑。但“爱情”是 个客观存在,消解它并不容易。你也不能简单地用误译来证明你的观点。而且,如 果你一开始就假设它不存在,所有的探讨都会就此终止。因此你只能用反证法来证 明“爱情”这一概念的存在毫无意义。这首先就要求一个精确的定义。 我承认朋友的话是对的。 ★ ★ ★ 概念分两种,一种是根据感觉归纳出来的,比如“桌子”,比如“人”;另一 种则是根据逻辑构造出来的,比如“速度”,比如“能量”。而“爱情”应该属于 前者。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爱情”的定义是什么,或者是我听了也没记住。我对 “爱情”的理解,是在看到一个又一个实例,渐渐感觉到“爱情”与“爱情”之间 的共同点和“爱情”与“非爱情”的差异之后,才在脑子里形成一个模糊的概念的。 不过,我也和大多数人一样,明明知道,或自以为知道什么是“爱情”,但其实也 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所以,要定义“爱情”,就必须首先就实例进行 归纳,总结出一些共同点来作为基本假设。 还是先来解剖自己吧。 ★ ★ ★ 和瓜人声称的一样,我第一次对女孩子有好感,是在我六七岁的时候。那是母 亲朋友家的一个比我还小一岁的小女孩。我到现在仍然十分怀念她,但我并不认为 那就是初恋。因为在我的回忆中,那种倾心,其实不过是小男孩在生命之初对异性 美的发现和欣赏而已。美的最初体验固然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却和男女之爱完全 没有关系。 我第一次知道男女大欲,是在大约十一二岁的时候,那时没有电视,能看到的 中外文学作品也都是含糊其词地说着我不明白的“爱情”。幸亏中国还有本《红楼 梦》。如果不是它,可能我会更晚熟些。 然而,直到现在我都还认为:《红楼梦》里面有情欲,有友情,有同情和怜悯, 就是没有“爱情”。不说晴雯、袭人还有宝钗,就是宝黛之间,也是仰慕,钦佩, 体谅和怜惜的成分居多。而这些,都并非“爱情”的专利。 所以,可以说,我从小就不懂得“爱情”。我一直很能欣赏异性的美丽,很能 体会相知的友情和相守的亲情,也渐渐明白了色情男女的真正含义,但却一直搞不 懂,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组合成另外一个“爱情”的。 但我那时毕竟还小,在所有的人都相信“爱情”的时候,如果我坚持自己的观 点,只会被人当作疯子看待。而且在读了更多的情爱和爱情文学之后,我也开始学 着把我对异性的向往逐步升华,升到肚子,又升到心,升到脖子,一直升进大脑, 直到把我此前胡思乱想中遇到的疑难和得出的怪论从脑海里挤出去为止。然后,我 总算一切正常了。 正常使我成了“爱情”的奴隶,不管是暗恋还是明恋,是初恋还是二恋,是远 恋还是近恋,我都勤勤恳恳地用别人告诉我的方法耕耘着,幻想着得到别人告诉我 的那种美丽的收获。 只是收获却不常有,因为据说“爱情”是最讲究无私无畏的伟大的奉献精神的。 这使我多少有些受骗的感觉,感觉自己也跟杨白劳一样,辛苦经年,最终都是“白 劳”,最后甚至还要出卖自己的女儿。 不过,在不断地摸爬滚打中,我却也总结出不少经验教训,我发现:只要祭出 “爱情”这一法宝,所有的行为就都有了不可反驳的理由。人们可以为了爱情而拼 命赚钱,也可以为了爱情而拼命花钱;可以为了爱情而结婚,也可以为了爱情而离 婚;可以为了爱情而自杀,也可以为了爱情而杀人;可以为了爱情而忍辱偷生,也 可以为了爱情而从容赴死。假如这世界没了爱情,人类的瓜行为都将失去崇高和伟 大的色彩,变得平庸乏味。 这一发现使我冷静了瓜,也从容了瓜。我固然还时时有激情的冲动,但我很清 楚,在那些冲动的背后,其实都有着各种各样可以理解的原因,有些正大堂皇,有 些却不可告人。 对我来说,“爱情”越来越象是一个工具,一个用来获得某些东西,满足自己 欲望的工具。 差别只在于运用得好与不好而已。 于是,很多人都说我成熟了。 成熟了倒也不错。但原本纯之又纯的“爱情”,却因此又变成了一个稀哩胡涂 的东西。 所以,朋友要我精确定义“爱情”,真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因为,即使大多 数人对它的理解有不少共通之处,它毕竟还是因人而异的。 怎奈不做却也不行。有些事情,如果不勉为其难地硬做下去,便永远不会有结 果。我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我和“爱情”做斗争,千万别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