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 作者:雨花石 课间,婕照样是去传达室,又给我捎回一封信。信这玩意儿常三天两头光顾 我。我不是那种很会写文章的人,文章中没有那种魅倒众生的意境。但就这程度, 我对自己还是挺欣赏的。“大凡盲目自赏的人,都是出息不大的人。”这话是婕 说的,但我不生气。“这认可真损,连五毛钱邮票也心疼。”婕歪着头,一脸无 赖。 “这先生是直接把信放在信栏里的。” 我没有反应的接过信,信封上果然没帖邮票,婕在一旁吃吃的笑着,将小嘴 凑近我的耳朵:“肯定是‘作品’。”且将“作品”二字重读。“作品”是婕发 明的“情书”的代称。收读“作品”之类的书信,在我的经历中并非空白。老实 说,我从来就只觉得自己是一个五官平凡的女孩。“你就这样,很好的。”婕曾 注视着我的脸说过。 “我没说我差。”我欣欣然笑弯了眉。 拆开信,才知道这信封里没有信,只是一张精致的明信片。 ——明信片上是一幅色彩鲜明的画:一条澄澈清丽的溪水,从那高高的屋檐 上淌过,从那嶙峋的怪石上越过,然后托着溪边枫树飘零的片片红叶,静静的流 着……我注视着手里拿着的画片,慢慢的有一种情绪在心里弥漫开来。小心的将 明信片翻过来,一行很漂亮的隶书展现在眼前:“君子之交淡如水。”落款是 “校友”。我呆了一下,确信“校友”肚子里还有点墨水。接着再用目光搜查明 信片上还有没有写着其他。果然在右下角,有一行写得很淡的铅笔字:“假如相 互印象不坏,就交个朋友,今天下午第三节课后,校门口等候。”下午第三节课 按说是自习,后来学校改为读报课,说是为了加强学生政治思想工作安排的。我 们的班主任是个好脾气的“温柔”老师,很少来视察读报课的“盛况”,所以班 长好自为之,通常不念报,让大家自习,全班也就皆大欢喜了。“‘花仙子’可 真够兢兢业业的啊!第三节课也跑来辛苦。” “幽默臭虫”郝杰座在椅子上低声说道。 大家一抬头,看见英语老师拿着枣红色的备课本正站在教室门口。 教室里没安静多少,男生们在叽叽喳喳的戏言TeacherHua此举是想捞党票。 花老师可说是教我们班的所有老师中遭遇最惨的一位了。其实,论文凭,华师大 英语系,不算软;论年龄,芳龄二十四;论服装,朴素、大方。“知识化、专业 化、年轻化”都有了,可偏偏在我们这些十五、六岁的学生眼中,她形象欠佳。 花老师习惯性的昂首挺胸、面肌紧张的走进教室,用经常唱歌的、很好听的声音 说:“这节读报课我来上英语,我们班的进度慢于其他班,不补不行。”她边说 边拿出教案。“毛主席教导我们,学生要以学习为主,兼学其他,学政治、学时 事、学文件。”郝杰坐在最后一排,压着嗓门发表高见,“我们要上读报课,武 装一下思想。”后面的学生发出窃笑声。花老师熟悉这是谁在捣乱,不过这种经 常性的“课堂插曲”,她一向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婕悄悄捅捅我,小声说:“‘ 花仙子’真不会审美。”我赶忙抬眼瞧她今日的服装,果然不妙,下穿一条粉红 色的、半新的半腰稠裙,上面套一件有点长的淡色衬衣,最糟的是没用一根皮带 将衬衣扎进腰裙里。看上去,我们的Englishteacher就像个无腰的水桶。“在服 装上,花老师压根儿就没有过良好表现。”我附和婕。 课文带读完了,花老师开始点人起来读书。 “应佳,Please. ”花老师沉着嗓子。 在应佳红着脸坐下的当儿,老师又说上了她对应佳惯用的一句话:“多把心 思放在学习上,少讲究点穿着打扮,小小年纪的。”班上又哗然。我敢说,应佳 是我们班女生中穿着最淡泊的一个,她是独生女,父母自然溺爱,但决不是那种 衣服成打的。英语老师鼻梁上架着三百度的眼镜,眼光还如此误差?花老师给我 们上课就像个气球——憋着满腹的气,没笑脸不说,说话还刺人。男生更损,说 是她情场失意,心理变态(自然这话不敢让老师听见)。教室里闹哄哄的,花老 师又让两位同学把课文读完,然后请人翻译。 花老师的目光射向正在和同桌下“纸画围棋”的余宁:“余宁Please translate into chinese. ”余宁连书都没翻开,更别说翻译了。坐在他后面的郝杰又使花 招,告诉他“答案”:第一句应该译成:“一个妇女在街上拾到一个钱包揣进了 自己的腰包。”余宁不愧是全班首屈一指的“笨蛋”,居然毫不犹豫的复述了他 的话,结果惹得全班大笑。于是年轻的花老师声音抖抖的说:“我去对学校说, 我教不了你们这些高才生。”说完,她踩着那双高跟鞋“咚咚咚”地走了。“感 谢老师恩赐,不知学校何日恩准!”“幽默臭虫”又乘乱低声嚷了一句,“解放 日普天下劳苦大众同庆!”因为要值日,5 点15分我才到了校门口。 我站在白底黑字的学校“招牌”旁边东张西望,校园里有些空荡荡的了,学 生大都离开了学校。校门口站着两群男生,一群是几个小同学,另一群是几个高 高的男同学,大概是高三的。我们学校高三年级的“老大哥”、“老大姐”和底 年级的“小弟”“小妹”们有着明显的区别。男生酷爱质地好的西装,以及皮衣、 皮裤、皮靴和牛仔装。女生呢,则风靡披肩直法和街上的流行流行色、流行式和 流行的“奥琪”。老师对他们的评价是:“讲吃讲穿,而且还挺张狂,今年我们 学校的升学率肯定要低于往年。”“弟妹”们对他们的评价是:“一个虚荣团。” 那几个高三的学生似乎在骂着什么,显得十分愤愤然。我想,那个校友大概 是等不及我,已经走了。我感到一种失望的心情充溢胸际。 谁知这时,有一个男生从高三堆里走了过来。我及时地转过脸去,但他已经 走过来了。又高又瘦,很有点经不起风吹雨打的样子;脸色是那种蜡黄,很像营 养不良的后遗症,不过五官还算端正,值得一提的是那线条显得很硬朗的嘴唇, 为他的脸生辉不少。他好象一直没看我,东瞧西瞧的走过来,我身边停下来,漫 不经心的扫了我一眼,还略略偏着头打量了我一下。那种有几分天真,又有几分 酸气的神色,真是稀有。 然后,他说:“我是那个校友。” 废话一句。 “走吧,”他把头一挥,做出了开步的姿势。 “去哪儿?”我问。 “回家,我家和你家是一条路,你家住十四栋,我家住十六栋。”他回过头 来跟我说。我忙跟了上去,有点好奇了:“咦,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我家是才搬去的,两个月了吧。” “你读高三?”我笑了笑,抬头看他的脸。 “刚才那一堆都是我的同班同学。喂,你猜,我们刚才在骂谁?” 我不回答。 “我们在骂班主任。”他用一种骄傲的口吻说。 “现在骂班主任挺时髦的。”我毫不惊奇的回答。 “你别讽刺,你就敢说你没骂过?” “我不敢说。” “就是,你说我们班主任损不损,今天跑来镇压我们班的读报课。”他突然 断住话,问我,“你们班的读报课怎么样?”大概是想找参照系吧,我心里想。 “不怎么样。”我诚实的回答 .“哦,对了,不怎么样,全校没那个班怎么 样,还不是走走过场,混混时间,我们学校也想得出,居然每天那半个小时来读 报,连高三还不放过,纯属形式主义。我们班读报课人人心猿意马,根本就没人 听,班长也动摇了,后来根本就不读了,读报课实为自习课。不知是那位小姐去 打了小报告,班主任知道了,这可了得,今天下午来了,搬了把椅子来,往讲台 上一坐,就是要陪我们读报。当然一上讲台就是一顿训斥:无视纪律,自由散漫, 放松思想教育,颓废等等好词都派上用场了。末了,她口干舌燥,才宣布读报。 我热情一上来,就说:”这不过是走走过场,我们学校就是注重形式主义。‘好 了,被她听见了,她让我站起来,要我说清楚我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正愁没地方 说呢,我就说:“这样做跟本就毫无效果,首先,读的既不是什么国际新闻,也 不是什么重要信息,况且这些报纸许多同学家都有,还不如自己看,印象深,效 率高。在班上半小时才读完一篇讲话,听到后面前面的全忘了。’班主任立即愤 然陈词:”什么叫有意思?什么叫没意思?‘我说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一句话 讲不清楚。班主任越来越火药味,居然说:“不是问题复杂,是你的思想复杂。 ’我也来气了,我说:”不是我思想复杂,是因为我用头脑思考。‘闹得结果是 叫我明天交一份深刻检讨。“这番话他说得很轻松,我真没想到,他居然敢跟班 主任唇枪舌剑,真是胆量过人。我们家离学校不太远,可也有20分钟的路程,要 走过一道繁华的商业街。”你说我们班主任有没有水平?有一次我试着写了一篇 意识流的小说,她看了以后说文章没有中心思想,我说这是意识流,她却说: “什么意识流,我都不懂你倒懂?’”“真没什么水平,纯属即将被淘汰的一类。” 我说。 “哼,你太天真了,这种班主任才恰恰是年年的先进,年年抱奖状的。”他 侧过脸问我,“喂,你们班主任怎么样?”“其实我还并不觉得,只是她那手粉 笔字太差劲了,差得让人怀疑她的大学文凭。”他笑了笑,回到刚才的话题说: “其实,写检讨对我早没什么恐怖感了。几年来,检讨是我最忠实的伴侣。真的, 很难找出我哪一学期没有几次检讨的。写就写吧,反正我文笔不错。”“你应该 学会虚怀若谷。”我笑了笑说。 “你不会喜欢那种谦虚君子。”他看也不看我的说。 “你这种人在老师面前遭遇坎坷真是符合客观规律。”我想刺刺他。 他耸了耸单薄的肩,说:“我上初二时,我的另一位班主任就对我说:”你 的思想很危险。‘当时我还不知危险为何物。那天,现在这位班主任又说了同一 句话:“你的思想发展下去很危险。’,可现在,我还是不知危险为何物,真有 点幽默。”他转过脸来对我笑了笑。我也笑了笑:“别急,每个人的耳边都会有 警报的。”穿过商业街真费劲,人太拥挤,我和他常常被一个一个的人分开,好 不容易走在一起,又一个人从当中一冲而过,于是又有人沿“先驱”开辟的“新 航道”鱼贯而过。再次走拢时,他抱着用得很旧的书包发感慨:“中国的人口繁 殖得不得了,该控制了。”“挺有战略眼光,可惜远在你之前,就有先哲觉悟了。” 我笑着说。 他很滑稽的笑了笑:“这是历史的误会,我若出生在他们之前,我还不是就 成了第一个了。”他费力的从一个人身边插过,然后又躲闪着一辆横冲直撞的自 行车。两人好容易又重新走拢。“这人口膨胀是无数代问题的祸因,人口一多, 什么麻烦都出来了。哎,世界历史里不是轰轰烈烈的介绍了玛雅文明吗?可玛雅 文明后来居然消灭了,这难道不是教训?”他挥着手,看上去有点手舞足蹈: “我们人类,真要被我们自己的愚昧和无知毁了的。”我仰头看了他一眼。他表 情很严肃,真还有点先哲模样。 他很敏感,立即以为是我不信他的“自生自灭学说”,就又生发开去,滔滔 不绝的引经据典地论述他的观点。“你受了‘罗马俱乐部’悲观观点的影响。” 我坚定的断言。 他转过脸来,看着我,“你呢?没被感染?” 我笑起来:“哪里,我也不是乐观派啊,对人类命运的何去何从,还是悲观 点好,盲目乐观,大家都会盲目糊涂的。”走出商业街,过了一条宽阔的马路, 就是宿舍区。家,就在不远的地方,我已看见风鼓起我晒在凉台上的衣裙。我仰 起脸,眯缝起眼,看着太阳的余辉,有一丝风从我的脸旁徐徐拂过,真有一种说 不出的惬意。“我发觉许多女孩子都有这个习惯,”他突然说了话,“仰头看看 天,低头弄弄草什么的。”我回过神来:“这不是缺点。” “当然,是无懈可击的特点。” 进了有高高围墙包围着的宿舍区,我们都停下脚步。在我就要说“再见”之 前,他竟说:“你不像你的文章。”“这种评价无聊得很。”我说。 他不理我的话,径直说:“你和你的文章是两种风格。” 我瞪着他。 他拍了拍我的肩,像位兄长似的,笑微微说了声“再见”。 我头也不回的跑进了楼里,感到他的目光还在身后。 第二天早读,婕的脑子里充满了好奇。 “校友高度怎么样?帅不帅?口齿如何?……” “不帅。口齿可称得上伶俐……” 婕终于暂停,那副甜蜜劲仿佛分享了什么幸福似的。 我却赶紧说:“一个愤世嫉俗的书生。你明白了吧。” “能否谈谈你的内心感情?”婕狡黠地挤弄着那双眼睛。 “无可奉告。”我坦然地。 “请放心。对这种事,我不会患有老师们常有的那种敏感症。”婕笑着,爽 快的说。接下来的三天,仿佛是老师们联合起来考试似的,三天——七十二小时, 语文、英语、数学、化学都无独有偶,热热闹闹的举行了开学后的第一次单元测 验,我们像一些可爱的机器,穷于应付这场“会战”。今天,上政治课时,我和 婕的谈兴很浓,我俩是同桌,这是我们的优势。“昨天下午,教高三重点班的政 治老师在办公室里气坏了,” 婕把政治书高高竖在课桌上,遮住她的脸庞。 我盯着政治书,口里不以为然地说:“这是常事。” “他们班有个男生写了篇政治小论文,你猜题目是什么? ‘宇宙无限性这个哲学命题有意义吗?’够可以的吧。“ 我霎时竖直了耳朵细听。 “他在文章里说宇宙无限性这个说法有毛病,其实是我们人类的想象力和对 自然的征服还没达到一定程度,对于这个世界,我们人类的认识还很有限,宇宙 无限性这种说法很像搪塞之词,还说什么如果他说这个宇宙是有限的,现在也还 不能有科学的事实证明这是错误的,等等,反正我也不太清楚详细内容。”“你 怎么知道的?”我疑惑的问。 “昨天下午我去办公室补考政治,那位政治老师正在和另一位老师说呢,那 语气之高亢,我真担心他的肺承受不了。不过,那位仁兄也太狂了点。”婕灵敏 的瞟了一眼正在讲台上大讲否定之否定的政治老师。“没必要给人家扣什么狂的 帽子,存在言论自由嘛。再说,他说的也并非荒谬反动,那也是他思考的结果。” 我小声说。婕在鼻孔里含混不清地哼了一声,又把政治书竖得更高一些,压底声 音对我说:“那位在旁边听的老师,你猜咋说?她做出一副很理解的样子,深有 同感地说‘卫然就是散漫惯了的,他那颗脑袋啊,简直就是个莫名其妙的脑袋。 初中时我教他,他也时不时地问一些怪诞的问题。有一次,好象是上社会发展史, 我在讲一个原理,他居然对另一个同学说,我是从一个概念到另一个概念。嗤, 初二学生大谈概念,真是闻所未闻,卫然他狂着呢。’”婕摇头晃脑的讲着,绘 声绘色,我禁不住轻笑起来。 她赶忙捅我:“老师盯住了。” 晚了。“瞧你们俩那天真样,真是年轻了十岁!”政治老师玫瑰花刺般的声 音已响在耳际。“哈……”教室里爆发出笑声,好几双眼睛转向我们,企图欣赏 我们俩的狼狈样吧。下午第二节课后,我照例是去学校门口的冷饮店。婕本来是 陪我一起去的,可刚走到教室门口,就碰上了“麻烦师傅”——我们的数学老师。 他教书很认真,精益求精,这不,一看见婕,就大讲而特讲她的这次作业是如何 的糟糕,又说到她这学期上课不专心等等。我看一时难了结,就给婕作了个手势, 转身先走了。走了几步,听见婕的声音:“喂,替我捎一个雪糕。” 对婕的脑袋,我早有定论,和圆、方程、直线什么的统统无缘,倒是和“作 品”有感情。哎,婕这可怜的脑袋。远远的,我看见冷饮店里没几个人。生意不 佳,是这家冷饮店的一贯特色。要了一杯冰牛奶,捧着浸着凉气的杯子,我在找 座的当儿,看见了那位校友。婕已告诉我,他就是那位大作的作者——卫然。他 坐在靠角的一个位子上,正好是侧面对着我,他没看见我,我看见他在抽烟,很 专心。他把火星闪烁的烟用舌轻轻一弹,那烟就掉了个头,烟嘴在外面,火星在 嘴里,然后,只见一小缕轻烟从鼻孔里悠悠地出来。这一切,他干得表情从容, 得心应手。我想他一定有几年的抽烟史了。 我正想在近旁的一个位子坐下,他却转过头来,当然是看见了我。 “你好。”他很热情。 我看见他身边放着一条烟,有点惊讶:“你买那么多烟?” 他瞟了一眼桌上的烟,淡然说:“不过一条嘛。” “你全抽?” “进贡老父一半,”他看着我说,“你不嫌站着说话伤神吗?” 他挪了挪旁边的一张椅子,让我坐下。 “看不出你还是个孝顺儿子呢!”我毫不掩饰我的意外。 他不置可否的掐灭了烟蒂,然后开始吮玻璃杯里的吸管,橙红的果露从那吸 管中一晃而过。我瞪了他一眼,他的不冷不热使我有几分难堪,我也不理他,自 各儿聚精会神地品我的冰牛奶。沉默刚开始,就结束了。 “你说我是个孝顺儿子,我那个老父说我这个儿子足让他少活十年。”他调 侃的说。“我这次政治测验只得了40分,正好我给你的大脑打的就是这个分数。” 我盯着他的额,估计脑容量不会太大。他耸了耸肩,很潇洒的样子。 我依旧品我的冰牛奶。 “像你这样在父亲面前春风得意的家伙,自然是有理由神采飞扬的。”他怪 笑着,怪模怪样的说。“哈,判断力不错。说说你的父亲吧。”我承认,我和父 亲没有“代沟”。“故事很简单,保证不耽搁小姐的光阴,”他又怪模怪样的撇 了撇嘴,“老父在郊外上班,一周回家一次。不过尽管我们一星期才见面一次, 可谈话,每次都乏味得要命,以近来考试成绩怎么样开始,又由好好学习,不要 鬼混结束,好象在我身上,应该全捆一百分似的。和他谈话,我就想上厕所。” 我禁不住笑了笑。 类似的故事都是大同小异,父子矛盾,没什么新内容。 “我讨厌别人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他扬了扬头。 “你爸爸没什么错。”我看着玻璃杯的条纹说。 “也许是吧,我想我也没有错。” 我笑:“也许两人都错了。” 他无言。突然,他说起他近来发表小说的事。 我有几分惊喜:“真的?真该祝贺你。” 他居然有点不在乎,懒懒的说:“此文见本省的四流刊物,当然四流小说见 四流刊物,货真价实。”“你大概是缺点钱用吧?”我笑着。 “没错,找稿费,费神爬格子找的钱岂有不用之理。”他颇有几分得意。 “看不出来你还有几滴墨水。” “难得小姐赐奖,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他站起身来,眉飞色舞的样子。 我忍不住仰头对他说:“你不过还是个孩子。” “等到我学会了伪饰,把我很艺术的用精美的包装纸粉饰粉饰,永远不流露 我的真实情绪,那时,你才说说是大人?”他双眼炯炯。我更高的仰起脸,准确 的回答他:“不,那是很多人的愚蠢,但不是我的。”他又像老兄似的拍了拍我 的肩,轻吐两字:“很好。” 他走后,我赶紧跑回教室,还是迟到了,被罚作两天值日。 接下来的日子,功课很紧,我的两门得意科目——物理和外语居然在小测中 大滑坡,成绩单频频告急。妈妈也在一旁急坏了:“你的成绩跨了,跨到这种地 步,还不着急?”我不是白痴,对于试卷上的红灯也不是麻木不仁,我很快就全 心全意的投入书本,上课铃一响,就将脑袋的弦调到最佳状态,努力上好每一堂 课。物理课上,不敢再在纸上涂涂画画了;英语课上,不敢再搞那些自编自唱的 小调了。显然老实多了。 偶尔想起那位校友,觉得他是个很好的朋友,不过,还是宁愿少见到他。被 感情传染不是件好事。有是一两个星期没见到那位“莫明骑士”(婕的又一“发 明成果”)了,不过我几乎没有察觉到时间过得这样快。我实在是太热爱分数了。 婕倒是从郝杰那里打听到了校友的一大爱好:在政治课上写小说。 婕用一种近乎崇拜的口吻对我说:“听说他高一时,全写武侠小说;高二时, 又写一些无聊的通俗小说;现在,写正统的小说了。他自称这样才能在以后的著 作里融雅俗和精华于一体。”婕还告诉我,校友的武侠小说写得很像那么回事, 跟那些刊物里的差不多,那些一套一套的武打动作倒真像是正宗传统。不过,校 友对此很不以为然,说“只要熟读金梁著作,自会无师自通。”我承认,那位校 友是快料。可总觉得他的感情令人捉摸不透,好象心事重重又显得坦然自若。中 午放学后,我在宿舍区的大门前,很意外的遇见了校友,他显得很欣喜的样子。 后来才知道,他是在那里等我。“久违了,校友,”我高兴地走过去,“好几天 都没见面了吧。” 他眯缝着眼,笑着说:“确实,你怎么能见着我的面呢?我根本就没去上学, 逃学一星期。”我霎时有一种怀疑自己听觉的感觉。 初夏正午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我们呆站着,居然没想起移到不远处梧桐树的 绿荫里。“你是个善于报新闻的人。” 他神情挺幽默的看着我,然后又耸了耸肩:“这条新闻不是重要的,老实说, 你的反应令人失望,你有点少见多怪,Myfri-end.”他的失望使我思维敏捷起来: “正常的反应是我应该问你,你这七天是如何打发的?”我说。“小姐,你首先 要弄清楚,我这七天没白混,我花了五天时间写了一篇小中篇。昨天一天我骑自 行车毫无目的,毫无路线的在市区和市郊乱转了一阵子,我感受到了我,也许也 包括你从前没感觉到的东西,一些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很多很杂很乱的东西。晚 上一回到家,我就把我的中篇撕了,我没有比昨天更深刻的感觉到,我缺乏生活。 缺少的不是牛仔裤,不是数学考90分,不是钞票,是生活。”他情绪激动,细长 的眼里有一种令人感动的东西。我无言的看着他激动的唇一张一合。 我是个容易被别人情绪感染的人。 “缺少生活,就一无所有。”他语气低沉,听起来给人沉重的感觉。 我静静的低头看着被太阳烤得干燥的地面。 抬起头来,我对他说:“你就像这地面。”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地面,然后目光停在我眼睛上。 “一样的焦渴。”我避开他的目光。 他没说话,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大概是在玩味我这句乏味的话。 我想我们这种相对无言的样子实在没什么必要,实指望他说点“马路新闻”。 “喂,昨天你遇到了什么怪事,弄得你现在这样激动不已?”“没什么怪事,一 切都平常得很,看到的是你也经常看到的东西,二十层的豪华宾馆,山坡上破旧 的小木屋,城市里的人群像马蜂窝,二贩子的油腔滑调,外地人的南腔北调,还 有什么笔直的公路,灿烂的阳光,农民穿着小褂,挽者裤腿,满脚是泥,还有辛 看见了远远的山脚移动的迎亲的队伍,队伍很长,唢呐很响,响得让人生厌,就 是这些。当然不止这些,昨天看到的所有都和这些一样,是平平淡淡的,非常平 淡,我激动是由于一种对这个世界的新的感受。当你去细细地体味和感受的时候, 你就能得到一种不平常的感觉,我庆辛昨天,就是因为我得到了一种情绪,是情 绪,我们不要就事论事。”他的语调时而迟缓,时而迅疾,不时还有手势夹杂其 间,我也使我充分体会到了他的情绪。我也将我的这种感觉告诉了他,略有点语 无伦次。 听完后,他很冲动地鼓掌,让我细听掌声,还说:“听,这就是共鸣。”很 快,他都冷静下来,我们转移到路边的树荫里。 他告诉我,昨天他几乎下了决心,不考大学了:“我对文凭历来没兴趣,我 讨厌死气沉沉的课堂,我永恒的爱好不是一成不变的条文和毫无新鲜感的生活, 我更醉心于新的感受,新的体会和真实的情绪,于是,我逃学六天半,所以我不 想考大学,你想想,我这种散漫样子,象不象考大学的模样?”他一说完,我就 冲他嚷了:“大学生活不也是一种生活吗? 你没必要放弃追求。“ 他立刻说:“后来我就是这么想的,大学生活也可以丰富一下我的生活经历, 我冷静下来后,还是说服自己考大学。”我毫不犹豫地说:“你有点神经质。” 他没否认。 分手的时候,他说他一上午都在复习数学,他们班下午举行数学阶段复习测 验,他要去考。他挥了挥手了:“今天下午也非去不可了,我已旷课34节,再旷 4 节课,我就要被逐出校门了。不过,记大过一次是逃不掉的了。”我冲他的背 影喊道:“你还好,还没完全疯掉。” 他转过身来,微笑着挥了挥手,潇洒的说:“再见,家伙。” 我觉得他这样子很眼熟,哼,肯定是模仿那一部美国电影里的男主角吧。剩 下的日子,我们又经常碰到一块了,我的功课很忙,他看上去也不轻松,高考毕 竟迫近了。五月底的一天晚上,我去他家,给他送一本很强手的高考复习资料, 那是我千方百计才弄到手的。他家很阔,八大件一应俱全,他说八分之五是他在 深圳工作的姐姐挣来的。他正在苦读。电风扇正鼓足了劲,没命的转。 我把书给他,刚要走,却忽然看见堆满书的写字桌上一个漂亮的小镜框没被 淹没,照片上是一个十五、六岁的长得很甜的女孩子,我问他:“是你妹妹吗?” 他凄然的摇摇头,然后用了大概五分钟时间讲了这个女孩的故事。 这是他两年前一位同班同学的照片,也是一个他第一次真正喜欢的女孩子。 高一时,他们成为挚友,高二时,有一次他庄重的对她说:“我可以爱你吗?” 她说:“NO. ”第二个学期,她没能重进校园,却进了医院,诊断是骨癌,已是 晚期。有一次,他去她的家里探望她(医院已不能接收了),她为他写了一首小 诗,诗里有一句:“我的生命/ 最真切的感受/ 就是你。”没等诗看完,他就当 着她姐姐的面,庄重地轻吻了她因高烧而发烫的额。一星期后,她死了。他从她 的影集里,取下了这张照片,永远的放在他眼前。末了,他很动感情的说:“她 是个非常聪明又有极大爱心的女孩子。她第一个真正认识了我,他使我自信又使 我自卑,她使我真正懂得了自己,使我获得了对自己这个实体最具体的感受。而 以前,这些都是从未有过。”他用手仔细地抚摩着镜框精致的边,声音低沉的说: “这样的幸运,今后的日子里是不会有第二次了。”我看着那个镜框里甜甜的女 孩,一种感动的情感充满了我的心胸,我对仍在凝视照片的他说:“人生的一知 己足矣,你曾找到过一次真正的爱,你够幸运了。”他用劲地点了点头,神情很 凄切,但很有力度。 那以后,我们几乎没机会再碰面了,他骑自行车上学,我半个月住校。再以 后,就是六月底了,期末考试到了,我忙着复习,没一分钟的闲工夫。唯一的一 次遇着,他连自行车都没停下,只是减速时,问我“身体健康吧?”然后他在自 行车上嗷嗷叫着,说他的体重已降了四公斤,随后我们就并非无忧无虑地哈哈笑 着,分了手。时间,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被我们这些学生所急需,感谢上帝, 期末考试总算过去了,除了高三的学生,其他年级的学生都象获得了大赦一般, 忙着看电影,忙着搞聚会,忙着去郊游,总之,是忙着玩。我是忙着去武汉姐姐 那里。 放假的第十天,我就坐火车启程了,在火车轰轰隆隆的交响乐中,我想起了 校友,正辛苦吧,还有八天就高考了。我在心里真诚的祝愿。 等到我在回到家时已是八月中旬了。 妈妈告诉我,说是前几天有个男孩子兴高采烈地来找我。 我高兴得从沙发上跳起来,问妈妈:“他真的很高兴?” 妈妈瞥了我一眼,点了点头,说:“很高兴,大概是高考不错吧。” 我抱着一个小西瓜就跑出门外,妈妈的声音在身后:“丫头,刚下车,也不 嫌累!”有节奏的敲校友的家门。开门的就是他自己。 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短裤,披着印有漂亮商标的运动短衫,他还是那样十分 潇洒。他显然很高兴我的到来,我还没等他问我什么,就叫开了:“多少分?高 考多少分?”他笑了,表情激动,声音却很冷静地说:“被武汉的一所重点大学 录取了。”我笑了,我想笑得肯定傻乎乎的。 我把西瓜递给他,说是犒劳功臣。 没过几天,他就动身去那所大学报到了,他对我说:“春节回家过年,那时 再见。”我送给了他一枚我自己做的书签,在书签的背面,我写了一句我最喜欢 的海明威的名言:“没有哪一个人是一个真正的孤岛,一个人既是而又不是孤岛。 有时,他必须是世界最坚固的孤岛,然后才能成为大陆的一部分。”他说这也是 他最喜欢的一句话。 又开学了,我成为了高三毕业班的学生。 开学后第十天,婕又给我带来了一封信(她依旧喜欢去传达室看信)。 “是卫然来的吗?”婕一边问,一边把信递给我。 我看了看信封上的笔迹,点头。 信不短,信中,他大谈学校的环境是如何的不美,教学楼是如何的不景气, 学生宿舍楼是如何的陈旧,最后说学校食堂不错,他一进校就胃口大开,还说他 对学校最满意的是那个漂亮的游泳池。在信末,他说他参加了学校的水球队,还 成为“候补台柱”。 他说:“你对水球不熟悉吧?没有兴趣吧?那末,请赶快培养吧。” 我回信说:“我对游泳池没兴趣,对水球更没见识过,要培养谈何容易?” 他来信曰:“你若不培养,又怎能欣赏二十世纪末一个水球明星的风采呢?”我 给他回了一封信,只有两个字: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