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只是心里,总有凉凉的一团,是任何温暖也化不开的冰。 侯洙走到楼下,站住。 他从小路彼端走来时,苏星就看见他了,却故意装作没有看见,扬脸望着月 亮。 即使不看着他,她也知道他正注视她,目不转睛。 从前也这样子的。 月上梢头的时节,他就来找她。 那时她是八大胡同清吟小班的红人,自住一座小楼,暮色降临,她便坐在楼 上。但不肯显得是在等他,悠悠然地吃茶、赏月,却又总留了一只眼睛,在那一 径幽暗,几点红灯中留意着,那一个人影有没有来? 他来了,便松口气,却不肯先跟他打招呼。其实招呼男人,原是她的本分, 可偏偏只有这一个,她不肯,总觉得先招呼了,便会被他看轻似的。 他却也不说话,只在楼下静静地望着她。 等得久了,忍不住低头看了看,便见他的一双眸子,像金子般微微闪亮。 " 干嘛?" 她讪讪地,到底还是她先开口了。 " 看你。" 他答得理所当然,她便忍不住脸热心跳。 " 我有什么好看的?" " 你的什么都好看。" 心里便一阵窃喜。那时她深信他的话,只因他的眼神如此真挚。 然而此刻,那眼神就像针一样戳在心头,痛不堪言。 " 你来干什么?" 她问。 声音一点也不大,可是他却听见了。 " 来看看你。" 他说。 他的声音也不响,可是她也听见了。 他又问:" 我上楼去,行吗?" 她默然良久,说:" 你想上来,就上来吧。" 侯洙的脚步沿着楼梯上来,苏星打开房门,却没有打开防盗门。 他也不要求开门,两个人便隔着门说话。 侯洙说:" 昨天我回去,还是数了一下你给我的钱,结果发现多了五百。" " 哦,是么?" 她漫不经心地说," 那一定是我数错了。你今天是来还钱的? " 侯洙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屋里的光线亮,楼道里的光线暗,她的脸庞模模 糊糊的,却依然美得惊人,就如同雾气笼罩的一支曼陀罗。 他说:" 我本来是想来还钱的,可是路上我把钱花了。" 苏星忍不住轻笑:" 那你来干什么?" 侯洙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问:" 我明天再来还你,好不好?" 苏星望着他,即便换了人世,那人眼里的执着还是没变,心里便泛起一丝酸 楚。 宿命已定。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低低地说:" 你一定要来?" 侯洙点点头。 她笑了笑," 那你就来吧。" 苏星到裁缝店,取她定做的旗袍。 那爿裁缝店,就在那条夜市的街上,晚上是夜市,白天是商业街。 旗袍是大红的,大红锦缎,轻轻一抖,便在阳光下泛出媚惑的光泽。 裁缝问:" 要做新娘了?" 苏星怔了一会儿。 新娘?新娘。 " 是啊。" 她笑笑," 快了吧。" " 那恭喜啊!" 裁缝乐呵呵地说道。 恭喜…… " 恭喜啊,姐姐!" " 恭喜啊,这回脱身火坑了!" " 恭喜啊,姐姐就该飞上枝头!" " 恭喜啊……" 那些欢笑的声音,在耳畔幽幽地回响,倒像阴毒的火,一点点噬着人的心。 手里的大红旗袍似是越来越艳,陡地张满了整个天地间,像火,也像血,无 边无际,将一个渺小的人儿困在其中,逃不脱,挣不开…… " 咦?" 冷不丁,有人欢叫一声," 原来是你!" 漫无边际的红,蓦地一收,眼前仍是那件新做好的旗袍。 苏星回过头,原来是那古董店的年轻女子。 " 好漂亮的旗袍!" 她欣喜地赞," 你皮肤这样白,一定很衬。" 苏星无力地回答:" 谢谢。" 她还不曾彻底从亦真亦幻的记忆中挣脱出来, 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脱开了去。 " 那连理壶还好吧?" 女子忽然问。 苏星微微地一怔,总觉得她问这话别有用意。 " 好,很好。" " 真是一只好壶呢。" 女子又说," 如果有陈曼生的印鉴,那就价值连城, 可是没有,也不表示一定不是曼生壶。人世间的事情,亦真亦假,有些亲眼见的、 亲耳听的,也不见得就是真的,有些见不到证据的,倒也未必是假的。就像这壶 吧,是不是只好壶,还得你自己有个定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