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上去吧,青黄。师傅站在我的背后,小心翼翼地说着。别怕。我却只感觉恐 惧。父王没有来。他说有的事情必须我自己去面对。打完这场战役,魑魅族将诞 生新的王。 每一个人面色凝重,释梦什么话也没有说就结束了占卜,静静地站在祭台的 中央,直到人群散尽。 释梦,告诉我结果,好吗? 青黄,你将是魑魅族新的女王。你的仁慈和宽爱远远超过了你的父王,而你 现在所要做的就是除去你生命中唯一的绊脚石。从此以后,没有人能伤害你。你 是最强的。相信我-- 绊脚石?我的脑海里闪过梦寐的结局,师傅的长剑穿过我的胸膛。不,不, 不!我步步后退。摇头,摆手。说,不。仿佛我只会对着释梦说这个字。 我感觉到释梦拉我的手。青黄,我们走。离开这里。你不喜欢这个地方。释 梦说着,他一下子不再古怪沉默,看我的眼神全是捍卫。我既感动又惶恐,但是 幸福终究无法交易。我需要的不是这双手,那双手已经离开。结局注定我逃不掉。 开战了,又开战了。族人的呼喊淹没了我的脚步。父王的金戈铁骑破城而出。 隐沧阁中央, 赤龙宝锏早已不见。万籁俱静的城郭, 四周号角连天,顷刻间 , 的卢飞快, 霹雳弦惊。 当我赶到城门. 师傅被缚在楼篙上,他依然刻画着他的白玉,, 每一记森冷 绝情。紫瞳注视尸体一个个倒下,没有悲伤。 住手吧,住手吧。师傅求求你,青黄求求你。他是如此的固执,就如同敌人 的宝剑一刀刀落族民的身体上,果断坚决。他的眼神,始终落在我的脸庞。如血 色的目光,温暖,安详,一眨不眨。 我经不起他如此专注的注视。我突然感觉绝望,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经历。 我害怕这样的目光,在血色里温暖,安详,一眨不眨,注视着我,叫我无所 遁形。 这样的师傅,用目光将我割碎,遍体鳞伤。我对领我进来的释梦说,对不起。 我知道我讲得很差,我甚至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清楚。但是师傅却对他说, 我要她。你去对她说,我要她留下。 那个夜晚,玄武殿外到哭喊悲绝。我的七个王兄全部阵亡。父王受了伤. 他 躺在鲜艳的刺桐花丛里。我静静地守着,有那么一瞬间,我发觉父王苍老了许多。 还记得我说过的吗,除了他没有人能够伤害你。等待吧,一切终会水落石出 --释梦的脸上挂着微笑, 预言没有改变。 三天以后,父王伤愈,他命令我在一年后继承王位。本来父王想让大王兄唯 一的儿子世袭,可是他尚且年幼,剑术也不能服众。师傅被父王关进大牢,群臣 们一致肯定他的白玉,带来灭顶的灾难。 释梦带我到师傅关押的地方。迷离的月光,白玉的光泽冷冷清清,折射着俘 虏们的躯体。 我以为师傅会和我解释,或者求情帮助。他却只是要一只蜡烛远远地可以雕 玉。污浊的空气里,死囚纵情歌舞。师傅是例外的,他依然神情安详,仿佛是他 们的天使。我听着听着就睡去了。一只手还紧紧拽着他的袖口。他叹息,将袖子 抽回来,我就醒了。他说,这样不如明天不要来了。明天是他处决的日子,他甚 至没有挽留我。罢了,你再生气他都不在意你,青黄你输了。 其实我没睡着,师傅,你可知道即使闭上眼睛青黄依然可以看到你。我决不 让你死。 我藏起了我们的玉娃娃,要求父王授于我首领的剑法。他知道我屈服了。因 此当释梦再次要求父王处死师傅的那刻,父王没有点头。师傅从玄武殿外的大牢 搬回了隐沧阁,一切似回到从前。 青黄,释梦值得被信任。父王把赦免令交到我手中,这样深沉地说着。释梦 是个内敛的人,什么事情都可以放在心里。他可以为别人预测未来,却从不为自 己占卜。他有着和师傅一样的深沉和神秘。他们之间最大的区别就是释梦发出的 剑气是热的,而师傅刻的玉器是冷的。父王说过,当一个人与一物浑然相成时, 人即是物,物既为人,剑热心热,玉冷心冷。只可惜, 我依然选择了师傅冰凉的 手。哪怕, 用我一生的幸福和自由。 寒风呼啸着刮过祭台,师傅抬起头说,王,真正的冬天来了。 我望着那朗朗的夜空,想起我和师傅的童年,想起我们一起雕玉赏月的日子, 恍如隔世。 我不再是那个任由他抚摩发漩,幸福自得的小丫头。我的肩头负上了枷锁, 我将成为魑魅族的王,而他将成为部落的禁忌。 玄武殿和隐沧阁不过几步,却好似隔着山穷水复。我再也不可以拥着师傅的 怀抱入睡,感觉他指间粗糙的厚茧。那已经成为遥远回忆,这是我对父王的承诺。 师傅叫我,王。以前他只唤我青黄。 忽然之间,我想念师傅的白玉, 可以雕刻一尊娃娃, 一个似他, 一个像我. 师傅,青黄做你的妻子好不好。待来年春花烂漫的时候,请您娶我!我也习 惯了每天看到你淡然的紫瞳。 埋藏在心里的秘密终究说不出口. 我真的还是小孩子。父王已经宣布我将在 明年春天登基,他要为我筹备婚礼。新郎是释梦。 小孩子会长大吗? 我问师傅. 会的. 师傅答地如此坚定. 他说, 所有的女孩都将变成女人,就好像所有的 爱恋都有一个收尾,所有的开始都有结束,所有有的伤都将结成疤。也许,你需 要的只是足够的时间去遗忘。 为何娶我?转过身,释梦站在祭台上,最近他一直陪我练剑,站在那么高高 的位置。他身上围着父王那条像征权利的狐皮围巾。细细的雪在他的身后落下, 周围有宫女们仰慕的眼光。 不冷吗?他笑了,轻轻走下来,从高到低。 我不得不正视他陌生却又熟悉的脸. 认命吧青黄他将是你的丈夫。以花为貌, 以月为神,以风为态,以玉为骨,以雪为肤。尤其是这双眼睛,涟如冬天的阳光 . 完美若释梦, 你还奢望什么? 可是这么美丽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到。父王说,神 给了释梦家族洞悉天机的法力,因此他取走了人类最肮脏的部分作为回报。 要是我能看到你该有多好. 释梦淡淡地笑道,然后用一种忧伤至极的温柔接 过我手中的剑。他把它举起,剑尖地对向我。笑容突然从他的脸上消失。为了诀 尘, 值得吗? 释梦不笨, 他终究猜到了。 为了他成为这里的王,做我春天的新娘? 对不起, 释梦. 我可以给你做到你想要的,可是,青黄,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世界上只有 你才值得让我这么做。你是我的唯一,.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微笑从释梦的脸上消失,他是一个从来不曾失去微笑的男 子。 释梦看着长剑, 他甚至流泪,也许我们永远都逃不出这一剑的距离。不会的 . 我跑过去,攀住释梦的肩膀,抚摸他的眼睛,那种晶莹得让我心痛的空洞, 像海藻一样纠缠我的身体。虽然我不清楚他为我背负了什么, 但我却真心怜惜着 . 命运正在渐渐地背叛,我依然懵懂无知。 青黄,答应我,不论发生什么都要相信我,好吗?只有这样我才可以支持自 己不去后悔。 恩. 相信你,释梦,无论多久多久,我相信你。我承诺着,眼前和脑海深处 只有清澈的雪花和释梦在风中蜿蜒的发丝。 我告诉自己不可以再留恋。 接下来的等待是平静的。天空是一成不变寂寞的鸽子灰,很少下雨,很少有 阳光。 师傅在隐沧居专心为父王赶制玉镯,他把我留在这个干燥而多血腥的玄武殿。 我们之间保持着若有似无的铭记或者遗忘,持续了整个冬天。 我一直简单而安静地生活着,很好的活着。我不必再逼迫自己去舞剑,忍受 谋术弄权,暗潮汹涌的日子,在这一点上释梦做得足够好。他用他认为合适的方 式保护着我,这就够了。虽然他美丽的眼睛已经渐渐在我头脑里变得模糊。 刚开始的时候,我会因宫娥侍婢谈笑间羡慕的语气引以为豪。它们是释梦-- 用哀伤的微笑预定我全部的信任后--换回来唯一陪伴我的。其他,什么都没有。 但现在,只要他代替我走上威严的玄武殿,我都会盯着父王苍老而病态的睡 容,一直盯到午夜。空荡荡的屋子,不时发出我的嗤笑,声音填满每一个寂寞的 角落。 有时候,拿出藏好的玉娃娃,一尊一尊抚摩, 直到绝望的气息几乎把自己淹 没。 于是,我写了封短笺托玄武殿的宫娥呈给释梦。我说,我要一只白玉做的镯 子, 镯身突脊斜刀刻着饰龙纹, 刀工简洁流畅, 要和父王命令师傅雕琢的那般。 我要一模一样的,这样,我就可以幻想师傅的体温透过, 这尊倾注他所有视线的 玉镯, 传到我的腕间。我曾不再做噩梦,只因它才给过我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