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鸿掠影 作者:刘子轩 一 人生的旅途就如同一条陌生的路,谁也不知它终于何处。而生活的艺术乃在于 进退适时,取舍得当。想来未免伤神,我们通常无法遵循自己的理念或意愿,生活 中常常事与愿违,不是把事情弄糟了,就是世事出乎我们的意外;我们常常把想象 与现实揉为一团,想出来的东西自然是美好的,然而却都在现实中破灭;诸多烦恼、 诸多痛苦、诸多挫折和失望接踵而来。 其实生活本身即是一种悖论:有得便有失。我们一方面接受大自然的馈赠,另 一方面又注定了最终的弃绝,人生原本就是紧握双拳而来,平摊两手而去。佛教中 有言曰:“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人生苦短,真谛在此。 我们若能领悟它,看得开,放得下,便能轻松地走完人生这段旅程。 然而生活中诸多缪误,许多聪明人无法摆脱现实中的困惑,阿施便是其中一人。 尽管阿施博览群书,也尽管他明白个中道理,可是在严峻的现实生活中,他却 依仍看不开,想不透,又放不下。意识底里总觉得人生得不偿失,演绎着没完没了 的挫折和失意。他原本属于那种自视甚高的文人,自以为聪明过人,不太安于现状, 在内地停薪留职,借贷几十万元经商,却又缺乏经济头脑,折腾了几年,欠了一屁 股债。这段经历令他锐气尽失,一蹶不振。他那富于想象的头脑在蹉跎中杜撰了一 部八十余万字的长篇小说,尚未脱稿,他便匆匆向人借了千多元,直奔深圳。这是 九十年代初,他刚好三十岁。 他原本以为凭自己作品的质量和层次,出书不成问题,却不知道现在出书也就 如同旧时的大龄女子一样嫁不出去,须得有陪嫁的本钱或者门当户对才行。那些出 版社的人见了这厚厚的一迭书稿,脑袋摇得如同货郎鼓一样,说现在出版单位也经 济独立,象这么多字的巨著光印刷费都得好几万元,除非作者自己有钱,否则没有 哪个单位敢接收的,竟连看也不看。 他辗转求了好些人,口气大都一样,不外乎缺乏三种出书条件:一是作者没有 钱;二是作者没有名气;三是作者没有这方面的人际关系。 有了几番尝试和退却,阿施便一面找工作,一面也不忘联系出书之事。但出书 固然无门,谋求的职业也就如同他害的单相思一样难以追求,他在人才智力市场转 了好些天,五元钱一张的求职存档表不知买了多少张,那表格上的求职栏上先是写 道:“行政管理”、“企业管理”、“总经理”、“经理”、“办公室主任”、 “高级文秘”等等,工资待遇则要求在五千元以上,后来碰的钉子多了,知道学中 文的男子在这里的价值还不如一个美貌的女初中生,又见这里诸如博士、硕士之类 的高级“动物”数不胜数,他心底里仅存的那份自尊和清高,便如同肉菜市场未作 冷处理的臭肉一样,跌价千丈,那表格上遂写道:“一切文职工作”、“一切基层 工作”、“一切体力劳动”,工资待遇栏上则索性不写听便。 二 人才市场求职应聘,一般需在一个星期后才能得到招聘单位的通知结果,阿施 先是高不成低不就,后来虽然他几度降低了求职档次,可时间也过了十多天,(而 且层次太低的职业人家也不敢要他,担心他跳槽)带来的钱早已用完,住处也换了 好几个,从五十元一晚的档次降到三拾元、二十元、十元不等,最后他厚着脸皮到 朋友处借了五百元钱,适巧这位朋友接到老家父亲病危的电报,须得立即赶回内地, 遂将自己的BP机一并留给了他。 在这高消费的城市里,那五百元钱犹如杯水车薪,不到十天他又已囊中羞涩, 朝不保夕,便是十元钱一晚的旅店也住不起了,他只好提着行李朝华强北路走去。 不巧这天是星期六,人才市场不营业,他便顶着烈日在各个广告处徜徉。到得 上午十点多钟 ,他忽然看到街边处贴着一张招工广告 ,上面写道:“本公司因 发展需要,现场急聘如下人员:一、行政主任一名,男女不限,须本科或相关专业 之上,懂英文,三十五岁以下。二、高级文秘一名,女,二十五岁以下,大专未婚, 形象好、气质好,懂电脑和英文。三、科室文员数名,女,二十五岁以下,初中, 形象好,气质好。另招收搬运工若干名,须男性,能吃苦耐劳者。”云云。 阿施两眼直直地盯着那行政主任几个字,心想这个职位倒挺适合自己 ,又难 得没有男女的限制,自己不妨去碰碰运气。遂照着上面的地址赶去,一路上却也禁 不住心内惴惴,原因是毕业这么多年了,所学的英语大都还给了他的老师,剩下的 不过是一点初级概念而已,能熟记的单词也如同他此刻口袋里的钱一样有限;加之 除了那搬运工,便只有这行政主任没有男女的限制,尚不知有多少竞争者。心念之 间,不觉已到了招聘现场,这是在一幢大厦的七楼,只见里面或站或坐挤满了人, 男男女女,约有三十来人。 主聘人员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旁人都叫他李经理。这李经理面呈青色, 两眼深陷,似典型的潮州人。他那硕大的头上光秃秃的一片净土,而下巴上的胡须 和手脚上的毛发却黑油油的一派丰收景象,仿佛古诗中的“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 无晴却有晴。”他旁边坐着一位二十四五岁的红衣小姐,这小姐白白的脸上隐露细 斑,嘴上的口红涂得血淋淋的如同西部土著人祭神一样,大吉大利的红。那李经理 一面询问应聘者,一面拿眼睛四处横扫,红衣小姐则将应聘者的档案翻个不停。 阿施待应聘者走了一半,方将自己的履历表递上去。排在阿施前面的是一个三 四十岁的北方男子,这人戴一副金丝眼镜,略胖,额上的天门开得老高,头上稀稀 落落的几根头发倒向右耳根,宛如秋收时割漏了的稻谷,被风吹倒在废弃的田野里。 只是物以稀为贵,他的整体形象只怕全赖这几根头发支撑着。这人瞥了一眼阿 施的求职表,见阿施是来应聘行政主任的,便回目扫了他一眼,神色大是不屑。阿 施顿觉浑身不舒服,心想这小子目中无人,不知他肚里有多少料? 这人神色倨傲,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大约他太过自信,脑海中自有天地,对春 夏秋冬也不太在乎,时值七月下旬,正是今年气候最热之际,他却依仍西装革履, 打着一条红底绿花的真丝领带,那萧条的头上直冒黄汗,看得阿施恨不得朝他头上 泼盆冷水降温。只见他从黑色真皮包里掏出一大堆证书,居然是里昂大学的人文博 士、牛津大学的哲学硕士、国内某大学的本科学士,红红绿绿,头衔吓煞人。看得 阿施好生自卑,顿觉自己矮了半截。那李经理翻了翻他的履历表,也顿时肃然起敬 不消说那履历表上更是绝顶辉煌李经理恭声道:“以先生的资历,应聘这行政主任 自然是绰绰有余了,却不知先生对行政有什么看法和认识?”那人昂然道:“行, 即是执行;政,即是政策。所谓行政,即是对国家乃至企业政策的执行,其职责功 能在于组织、规划、调控、实施……” 阿施见他说得文水涛涛,国文条条,不禁也暗暗佩服,心里忖道:“这厮果然 不同凡响,他说的这些我虽然也知道,但我却没有他这份气势和口才。” 阿施原本对他那些红红绿绿的证书颇有质疑,此刻也深信不疑。心底里对他的 敌意也因此减少了许多,剩下的全是沮丧和自卑,深知自己与这“行政主任”无缘, 心里早已打了退堂鼓,无奈求职表已交了上去,若这时拿回来,自己更显得没有面 子。正进退维谷之中,却听李经理对那人说道:“好,就这么说定了,星期一早上 你来公司报到,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那人握着李经理的手道:“以后尚请李经 理多多关照,哈哈哈。”李经理也连连笑道:“彼此彼此。”那人走时还不忘朝阿 施投去一个揶揄的目光。 这时室内剩下的大都是花枝招展的女性,临到阿施面试,李经理的目光还在四 处徜徉,只因阿施遮住了他的视线,他才接过红衣小姐递来的表格,问阿施道: “先生应聘什么?” 阿施的求职表上写的是行政主任,他此刻倒暗暗庆幸这房里有许多靓女可供李 经理欣赏,以致李经理的眼里尚容不下“行政主任”这几个字。当下尴尬道:“除 了这行政主任,不知是否还有什么适合我的工作?诸如文职之类?”李经理略略翻 了翻他的档案,道:“以你的条件,是可以作高级文秘的,但我们要求女性,而且 已经初选了那位林小姐。”说时朝门边的一位身着绿色紧身衣的小姐扬了扬手。 那小姐眉目清秀,柔发如波,身材尤见丰美动人,线条跌宕起伏,颇有风韵。 她那上衣的领口开得很低且宽,露出一片白脂,半裸胸乳,那一对高高耸起的 乳峰,似要破衣而出,身子一动,那对乳峰便要微微颤抖不已。陶渊明曾有诗道: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想来林小姐胸前这两座大山,正是李经理此刻悠然 要见之物了。 阿施见李经理言语之间对那林小姐甚是赏识,心想中国自古有“女子无才便是 德”之说,这林小姐能胜任高级文秘之职,可见她是德才兼备了。那林小姐听得李 经理说起她,便笑容可掬地款款行来,一面说道:“李经理,你给我的是希望还是 许诺?”声音竟是娇滴滴的。到得近处,只见她月眉弯弯,却是用眉笔画的,那长 长的睫毛微微上翘,却参差不齐,原来也有一半是粘上去的。脸上的粉脂和口红却 涂得适到好处,十分动人,尤其她脸上那两团红晕,宛如初升在云雾中的太阳,朦 朦胧胧,看得李经理也朦朦胧胧,只觉女人这东西才是世上唯一最可爱的珍稀动物。 只听李经理打着哈哈笑道:“希望和许诺两者兼之,两者兼之。唔,我个人是 非常愿意与林小姐同工同曲的。”阿施却暗暗忖道:不知他心里想的是不是与林小 姐同房同室?! 阿施无意听他们说笑,心里惦记的只有一件事:“若是今天再找不到工作,别 说没有住处,便是吃饭也没有钱了。”遂惴惴地对李经理道:“我并非指的是高级 文秘,任何基层文职都可以的。”不料没有回音,那李经理两眼直直地望着林小姐, 心里正在揣测林小姐左边的胸乳要比右边的胸乳稍稍高出那么一二分寸。还是旁边 那位红衣小姐答话道:“真是对不起,我们招聘的文员都须女性,在深圳招聘的文 员,相对来说,女性的比例要高出男性好几倍呢。” 说罢,她露出优雅的笑,朝阿施仰了仰脸,这张脸虽说也是一件精心粉饰过的 艺术品,但在眼前这位倒楣的男人面前,便宛如一面胜利的旗帜。 此时的阿施已全无昔日的自我,若是有人管他吃住,便是不拿工资白干他也会 点头应允的,只听他道:“那你们这里招收搬运工的,可否让我去试试?”红衣小 姐失声笑道:“象你这种学历的人怎会去干那个?便是你真心去干,人家也不会要 的,何况你身体这么文弱,哪能吃得了那种苦头?”阿施还想再说,那李经理仿佛 大梦初醒,随手拿过一份履历表, 大声叫道:“下一个是”立即有一位二十来岁 的女子应声道:“是我,陈丽蓉。” 阿施见此处全无自己立足之地,只好悻悻然取回自己的履历表,临走时不禁望 了一眼那位陈丽蓉,心想不知李经理是否也要与她同工同曲? 三 回到大街上,阿施只觉得头重脚轻,肚里饿得发慌,已是中午十一点半,他才 想起自己连早饭都没吃。这些天疲于奔波,忧心如焚,他已瘦得不成人样,加之囊 中羞涩,他常常用半斤西瓜或一块面包来打发自己的肚子,虽没有那些新潮女子减 肥节食的自愿精神,但他却熟知苏格拉底的一句名言:“吃东西是为了活着,而活 着不是为了吃东西。”因而即使他现在饿得两腿打颤,他也丝毫不觉得愧对了自己 的肚子。因为肚子是自己的,便用不着向他献殷勤。 华强北路是求职者聚集之地,虽说今天人才市场停业,但仍有百余人在此集中, 那些无证经营的私人快餐担便都来这里叫卖。此时阿施的嗅觉特别敏感,远远地便 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他不禁咽了咽口水,将口袋里的硬币弄得哗哗作响他的全部家 当便只有七元钱硬币,心底里虽有意识地要抵制那种诱惑,但两条腿却不听使唤, 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一个快餐摊前。 那卖快餐的是几个四川女子,一个肥肥的女子见了阿施,忙叫道:“老板,快 来吃饭!有辣子、有鸡、肉、鱼,呃,啥子都有。” 阿施来深圳这许多天,唯一的收获就是领略了饥饿的滋味,而唯一能满足他虚 荣心的便是这女子刚才叫他的一声“老板”,这声久违的“老板”叫得他豪气大发, “来一份快餐!” 他叫道。那气势犹如大款作出十几万元的股票交易一样。 那女子立时拿起勺道:“老板吃啥子菜?”阿施见了那鸡鸭鱼肉之类,心里样 样都想吃,无奈总共才这么七元钱,便伸手点了一份肉,一份鱼,原想再点一份猪 肝,忽见那菜盆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抖动,不由惊道:“咦!那是什么?”那女子 居然眼明手快,迅速用勺将那物什扫了出去,嘴里道:“没啥子,呃,可能是树上 落下的叶子。”阿施道:“不是树叶,呔,我明明见到、见到”那女子瞪目怒道: “你说是啥子东西嘛?我们各人(自己)都是吃的这个菜呢!” 阿施明明见到那东西在动,可究竟是什么却没来得及看清楚,心想那东西比苍 蝇大,只怕是什么甲虫,或其它类似的昆虫。他平时有洁癖,吃穿甚是讲究,此刻 虽然饿得发慌,但那不可遏制的食欲倒被这昆虫吓跑了一半。有心要退掉这份快餐, 可是那女子咄咄逼人地瞪着他,抬着勺道:“就要这两份菜么?总共七元钱。”阿 施闻言吃了一惊,道:“怎会这么贵? 人家那边才三元钱一份呢。“说时朝另一处快餐担指了指。那女子把嘴一翘道 :”他们那是啥子快餐罗,怎能和我们的相比?“说时瞥了一眼他腰间的BP机,神 色大是不屑。”哼,看你象个老板模样,怎么连几块钱也来讨价还价的?“ 阿施被他说得满脸绯红,心想我若退掉这份快餐,这婆娘只怕要大吵大闹,那 时面子上须不好看。当下悻悻道:“七元便七元。”遂掏出那七元捏得出了汗的硬 币递给她,心里只恨这女子贪得无厌,打的饭菜份量又太少,而且不明不白的脏。 意识底里的损失,尤过于那些末代皇帝痛失江山一样。正心痛之间,忽见周围 一片骚乱,有四五个带红袖章的城管人员冲将过来,不由分说,将那饭菜摊子掀了 个底朝天,跟着走来几个警察,要把那几个四川女子带走,后面居然尚有两辆警车。 阿施见自己那份快餐也被扫落在地,心里一面可惜这些饭菜,一面心痛自己那 七元钱,禁不住赶上那女子道:“我的钱……我的钱还给我。”几个警察正在把那 些男男女女推上警车,见阿施过来拉拉扯扯,一警察大声喝道:“干什么?证件!” 阿施道:“什么证件?”那警察厉声道:“你他妈的装傻是不是?身份证、暂 住证?” 阿施道:“身份证,有;暂住证,没有。”那警察不由分说,拉着他便往车上 推,嘴里喝道:“你也给我上去!”阿施甚是气愤,还待大声争辩,无奈浑身软绵 绵的,身不由已地被推上了囚车, 而且那警察朝他挥拳作势,要揍他。 吓得他将那探出来的半截身子赶忙又缩了回去。 四 阿施往日从事文学创作时,曾有主人公被人囚禁的片段,但他苦于没有这方面 的体验,只好凭想象来写。此刻他有幸体尝了这种滋味,心里却叫苦不迭,那蒸笼 般的小囚车里挤满了人,男男女女,个个热得全身透湿,喘不过气来,车内只有一 个小小的门窗,大家都想把嘴鼻投向窗口以呼吸新鲜空气,无奈窗口太小,一张脸 尚有小余,两张脸挤上去已嫌不够,里面近二十来人,你挤我拥,便是把嘴鼻全割 下来,那小窗口也容不下这许多嘴鼻。阿施想不到才一分钟的功夫,那空气便变得 如此值钱,他原是为了要那七元钱而来的,可是一进了里面,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 有,只觉头昏眼花,浑身微颤,心知自己身体虚弱,若在这车内呆得半个来小时, 必然昏死无疑。心里早已忘了钱的事,更没有那种体验生活的耶酥受难精神,也挣 扎着想把头伸向窗口,不料后面伸来一只手将他掀翻在地,有人鄙夷道:“这小子 自找倒霉,人家躲避都来不及,他却自己送上来。呔,憋死老子了,都他妈的给我 坐下来,别挡着了风口!” 只见这人脑后用红绳子扎着一袭黑黑的长发,飘飘柔柔直泻背部,颇有女性风 姿。只是头发下面却非女人身子,那长满横肉的身上只穿一条牛仔短裤,背上纹着 老大一只虎,那虎张牙舞爪的吓煞人。这人的大腿和臂上也是龙蛇缠绕,飞鹰走兔。 待他转过身来,只见他胸前龙飞凤舞,花花绿绿,浑身飞禽走兽,竟没有一处空闲 之地,便是肚脐上也纹着一条美人鱼向上伸延过来,那美人鱼仰着的头上尚纹着一 句话道:“I LOVE YOU !”大约这人脑海里总有一位美貌佳人爱煞了他,可是却 没有苟合的机缘,天长日久,这美貌佳人耐不住相思之苦,便化作一条美人鱼从他 肚脐里爬出来向他表白爱情。美人鱼非中国之物,乃是丹麦安徒生的造物,故是用 的英语向他表白。中国古代有“宰相肚里能撑船”之说,而这人身上却能容得下一 个动物园,可见他也绝非常人。 这人将阿施掀翻在地,便不再理会他,只圆睁两眼瞪着众人。他那双眼睛微微 凸出,满面胡须,隐藏在胡须里面的嘴巴,便如同卧在草丛中的猛虎,随时准备张 牙猎食。众人见了他那副模样,居然个个臣服于他,纷纷坐回车上。阿施被他摔得 眼冒金花,两只耳朵鸣叫不已,他除了文弱,倒也不是一个怕事的人,只是此刻昏 昏然全身发软,便是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好半躺半坐地指着那人怒道:“你这 个……这只……这头……”大约见这人身上的动物实在太多,数也数不清,不好为 他分类,下面的话便说不出来了。加之他气力全无,声音也小得可怜。 便在这时,车子已然缓缓开动,空气略有流通,大家稍稍舒了一口气。那人回 目狠瞪了阿施一眼,倒也未再发作。“这是去哪里?红岭还是福田?”旁边一女子 问阿施道。 阿施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心想管他去哪里,只要有地方去就行,总比 窝在这蒸笼般的囚车里好些。那女子又道:“你是刚从内地来的吧?怎么被抓进来 的?”说时望了望他的行李,脸上露出含蓄的笑。 阿施此刻颇有“落坡的凤凰不如鸡”之感,心里倍觉孤独凄凉,听得这女子似 有关怀之意,,不禁满怀希冀地朝她望去,却见这女子居然在这囚车里涂粉抹脂, 她那小提包里有个四方小盒,十分精致,里面口红、胭脂、眉笔、镜子应有尽有, 如同百宝箱一般。这女子约有二十来岁,长得倒也十分标致,上着圆领白衬衫,下 穿淡黄超短裙,肉色的长丝袜里夹着一大迭十元的钞票,大腿上点点斑斑,似是长 的疥疮。她的脸上涂了一层又一层胭脂,可是那细细的汗珠却不时地渗透出来,宛 如春天里回潮的水泥墙一般,源源不断。囚车里充满了汗臭,这女子却不知在身上 涂了什么香水,那香味尽管不大健康,可是阿施却毫不拒绝地享用它。他曾在一部 散作中把女人比作一本书,说有的书内容精湛,令人爱不释手;有的书内容平淡, 索然无味;而有的书则意识低下,令人厌恶。此刻他眼前这本书不用翻便知道是什 么内容,可是他却全无厌恶之感,朝那女子点头不迭,表示自己确是从内地来的。 那女子居然能从阿施憔悴痛苦的脸上读懂那层希冀的含义,更露关怀地道:“ 咦,你生病了?不舒服是不是?”并将刚在大腿上摸疥疮的手伸到阿施头额上探温。 阿施素有洁癖,下意识地要躲避这只手,但那只软若无骨的手代表着一份温柔, 阿施沦落至此,心底里对那份异性温柔的企盼,便如同他腹中此刻闹的饥荒一样, 已到了饥不择食的程度,往昔的那种清高和自尊,便如同他那七元钱硬币一样,已 经不再属于他了。于是他冒着感染病毒的危险,接受那只小手的抚摸。同时点头、 摇头、又咧嘴,表示他此刻正苦不堪言。 这时那卖快餐的四川女子开言道:“阿梅,你做啥子嘛?这个人可是个穷光蛋, 他连几块钱的快餐都买不起呢,刚才他追上来要我退快餐钱才给抓起来的。哼,这 下好了,他嫌我的快餐太贵,待会儿公安警察请他吃快餐,那才便宜呢。”大约这 婆娘生性吝惜,她那快餐的损失已经无法挽回,此刻便只好吝惜阿梅施出的情感。 阿施见这肥婆如此不饶人,也甚是气恼,无奈气力全无,否则只怕要与她对簿 公堂,又见旁人尽都面露嘲笑之色,便只好不作理会。可是心里除了那份忿怒,尚 有几分担心,想不到眼前这位阿梅竟与那肥婆相识,刚才那份才开始的温情,只怕 要成为记忆了。 阿梅闻言果然不再理会阿施,却对肥婆道:“阿仙哪,你如今改邪归正,却也 落得这般下场,还不如依仍去做发廊,那多逍遥自在,赚的钱也比这多。”肥婆阿 仙道:“你不是也没做发廊了吗?怎么也被抓了进来?”阿梅道:“自你走后不久, 我也离开了发廊,被一个香港老鬼包了起来,原先说好一个月给五千元的,可是这 个月才给我两千来元,老鬼便不知死到哪里去了,我便常去酒店卡拉OK坐台。昨晚 上好不容易结识一位叫阿龙的老板,他带我去宾馆包房,倒是先给了我五百元港币。 今早起来说不退房,他晚上再来,叫我在宾馆等他,谁知却遇上隔壁客房被盗,派 出所来查案,顺使把我也抓了来。”说到这里,她脸上的细汗又密密渗透了出来, 她掏出纸巾轻轻印在脸上,不料车子一个颠簸,她那嘴上的口红便到了左边脸上, 于是她来了个大清扫,重又掏出那四方盒子打扮起来,见阿施望着她,没好气道: “看什么,我这化妆品是外国最新产品,只怕你一个月的工资也买不起呢。” 这时路上塞车,有人道:“他妈的,这是去哪里?红荔红岭都不象,也不似去 福田,莫非还要抓人不成?”有人答道:“只怕说对了,后面那辆警车还空着呢。” 阿梅涂了胭脂口红,又拿着一瓶小小的香水朝身上喷了喷,朝阿施道:“知道么, 这也是外国最先进的产品,别看这么一点点,值好几百元钱呢。” 阿施此刻已是极度虚弱,对周围的知觉已在渐渐减弱,可是他那双不争气的眼 睛却见到那香水瓶上果然有“FRENCH”(法国)的字样,刚才他听到阿梅和那肥婆 的对话,已明白这阿梅原来是一个人尽可夫的 PROSTITUTE(妓女), 心底里又是鄙夷又是气愤,却还隐隐有几分酸意,见她的手在提包里摸摸索索,不 知又要拿出什么最先进的外国产品来羞辱自己,遂打起精神开言道:“你是不是还 有外国那种最先进的产品爱滋病? 说完这句话,阿施已虚脱得精疲力尽,大汗如洗,只觉天旋地转,昏昏然只见 阿梅那张粉脸怒冲冲地扭曲得难以辨认,那红得血淋淋的嘴一张一合不知在叫些什 么,他脑海里尚存的一点点意识是知道那嘴里吐出的绝不是什么动听的言语。 五 阿施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有位戴眼镜 的医师在给自己量体温,两个护士则在忙着为自己输液,床边有位警察朝他点头道 :“你醒来了?感觉怎么样?”阿施点点头,肚里饿得咕咕直叫,心想你若给我来 份快餐,我的感觉会更好些。 那警察又对医师道:“他没有什么事吧?”那医师年约五十来岁,头发将近白 了一半,所谓姜是老的辣,似他这种有学问的医师,自然是越老越值钱,只见他点 头道:“没什么事的,他只是体质太虚弱,可能近来又劳思过度,加之那警车里的 温度又太高,才致使他休克的,好在及时送来,若休克时间太久了,就很危险的。” 那警察连连点头。 阿施在旁想到:“所谓‘饱汉不知饿汉饥’,当真一点不错,连这医道高明的 老医生都看不出我此刻饿得发慌。”一眼瞥见床头的茶几上堆着芒果香蕉之类,还 有四瓶铁皮罐头,一盒美国杏仁,一包白果,阿施不由又惊又喜,正想不起谁会这 么客气,忽见一只白嫩的小手伸将过来,取走了一串香蕉。却见对面床上半躺半坐 着一位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正圆睁杏眼地望着他,乃是在此住院的小女孩。 阿施恍然之余,不禁意绪凄然,想起自己前番住旅店时从旁人处看的一本<<命 运大全>>,检点自己的生辰八字,得出自己乃是“孤独之命”,上面有诗道:“初 限交来运平平,中年辛苦受尽艰,春蚕作雨都自缚,到老还须自谋营。”那书中还 说他“正财极少,偏财难得,子息全无,诗书无缘,功名难得,事业无成”云云。 这些话宛如不长进的学生碰上不留情面的老师写的毕业评语一样,害他伤心了好些 天。他以前不大相信这一套,可近来霉运重重,彷徨沦落,对那类话自是如雷灌耳, 挥之不去。此刻他想起那本<<命运大全>>,不由联想到自己的作品手稿,不禁失惊 道:“呀,我的行李呢?” 那警察闻言道:“哦,你的行李在急救室,刚才在那里已给你打了几针,因这 里空气好些,,才转来这里的。”转身将阿施的行李提了过来,放在床头上,又道 :“对不起,因不知道你的姓名,我们只好查看了你的行李证件,想不到你还是大 学高材生,居然能写那么厚的书。” 阿施望了望那背包里露出的手稿,暗暗忖道:“那<<命运大全>>中说我与诗书 无缘,功名难得,事业无成,想来这些书稿只怕要永远埋灭了。”心中不觉一阵感 伤。 那警察见他不答理自己,暗暗生气道:“这小子居然这般不识好歹,待会儿送 你去樟木头。”遂对医师道:“好了,我先回去办点事,过一会儿再来。”也不理 会阿施,径自走了。 那警察走后不久,医师询问了阿施平日的健康状况,吩附护士给他立个病历档 案,随后也回办公室去了。 余下的一名护士自始至终未曾开腔,她戴着的白口罩遮了大半张脸,露在外面 的两只眼睛倒是水灵灵的,让人一看便觉得她是一个清秀的女子。由于天气太热, 她间或取下口罩以畅呼吸。可是当阿施见到那口罩里罩着的不仅是嘴巴,还有一个 硕大无比的鼻子时,不禁暗暗吃惊,心里忖道:“想不到这口罩还有诸多功能,难 怪我总觉得她这口罩似非同寻常的大和厚,而且这么大热的天,又非传染病房,大 可不必这么严实地封锁自己,原来另有讲究。” 大约是口罩的扎带太短,她戴口罩时总是被那高高耸起的鼻头拦住,须得又拉 又扯,折腾好一会才能戴上去。看得阿施都替她难受,恨不得一脚踏平了这该死的 鼻子。 那护士替阿施量了一会儿血压,收拾器具要走,阿施问道:“我无需住院吧?” 护士开腔道:“输完液后问医生。”阿施又问:“这医疗费大概要多少?”护士道 :“结账后问会计”她说话时全是轰轰的鼻音,可是她那明白无误的教导阿施倒是 听得明白,阿施忖道:“这大鼻子说话如此经济,而且说了等于没说,或许她是个 老处女,否则怎与她丈夫或者恋人沟通?”倒是对面床上的女孩子对他道:“要好 几百元呢。”阿施心想我此刻的穷,尤过于我家老头子当年划分为贫下中农时的穷, 哪来的几百元钱?不觉脱口道:“我可是穷得干净,否则也不会躺在这医院里了。” 那护士原本已走开,闻言止步道:“没有钱?哼,那可不行,待会儿那公安来了再 说。”说罢匆匆走了出去。 六 阿施见她匆匆忿忿,不由心下惴惴,既担心自己没钱交差,又担心那警察末了 还要带自己去收容所,正寻思对策,忽听对面床上的女孩子道:“你犯的什么罪?” 阿施闻言一惊,甚是不悦,心想这女孩子的口气怎么和法官一样?要待不理, 可是见她那樱桃小嘴微微张开,手里剥了皮的香蕉不知往哪里送,正满脸惊羡地望 着自己。阿施不觉心动,晋代陆机形容美女时曾有“秀色可餐”之说,可是此刻使 阿施心动的不是这女孩子的美色,而是他手里那剥了皮的香蕉。阿施忖道:“这女 孩子天真好奇,幼稚可笑。她只道我是什么江洋大盗,武林侠客,盼我说出什么惊 险刺激的事情来,她那期待的心情只怕与我此刻垂涎她那香蕉诸物一般,我须得骗 她一骗才是,否则我若照实说来,她便会觉得平淡无奇,她若觉得平淡无奇,便会 对我失去兴趣,而她若失去兴趣,对我便没有了那种崇拜的心理。” 阿施将在学校里学的逻辑思维反复演练了一番,觉得这女孩子这种崇拜心理便 如同商场上滞销的搭配物一样,须得和那香蕉诸物一同付出。于是他决定编个故事, 这故事自是越惊险越好。可是想来想去,却不知如何安排自己,若说自己是个杀人 犯,这女孩子只怕不会相信,但若说自己是个抢劫犯或盗窃犯,又多少有些委屈自 己,而且自己这般文弱,不知象也不象。 这时他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恨不得找一面镜子照照自己,看自己究竟象个什 么样的罪犯。 他平日里想象力丰富,曾在学校得过作文比赛第一名,但想不到为这女孩儿不, 仅仅是为这一串香蕉而构思,竟是如此的艰难。最后他只好试探性地对那女孩儿道 :“你看我象个什么罪犯?” 那女孩儿立时两眼生辉,脸上微露红晕,光彩照人,指着阿施道:“你象…… 象一个” “象一个什么?”阿施紧张道,心想我宁愿她说我象个强盗,可别说我象个贼。 不料那女孩子道:“你象一个身负轻功的采花大盗。” 阿施一时惊得合不拢嘴来,心想现代犯罪词典里绝没有“采花大盗”这个名词, 可是细细一想,不由气得险些从床上跳起来:这采花大盗岂不是现在的强奸犯加盗 窃犯么?他妈的,这女孩子血口喷人!我可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斯文人,怎会象个 强奸犯?又怎会象个盗窃犯?心里大是忿忿不平,要与这女孩子理论。可是抬头见 到那香蕉诸物,又恐这一理论起来,这些香甜可口之物全都理论得分了家,没有自 己的份儿。只好看在肚子的份上,权且让她作贱自己,遂忍气吞声道:“我怎么会 象一个采花大盗的?”这时他的脸色,果然便如同宣判台上的罪犯一样,煞是难看。 那女孩儿顺手从枕边拿起一本金庸的<<笑傲江湖>>,道:“这书里有个采花大 盗叫田伯光,也如同你一样身材飘逸,相貌上乘。他虽是采花大盗,却也有几分侠 义的,不畏强暴,便如同你不怕那差人一般。只是这采花大盗见了女人便要死盯住 不放,也如同你刚才盯着那位护士一样……” 阿施被她说得哭笑不得,心想她这逻辑推理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首先她那老 师就该责打五十大板。不过这事要兴师问罪找她的老师,却一时还谈不上,眼下最 要紧的是如何填饱那不争气的肚子此刻他肚子里咕咚直响,似有高山流水的情调好 在这女孩子看武侠小说看得走火入魔,神魂颤倒,是不难对付的,自己只需顺着她 的思路胡说八道一番,不由她不信。“你说的果然也有些见地。”他开始胡说八道, “只是那个……咳……那个采花大盗却说得不大对,我乃是一个劫富济贫的侠盗。 我” 那女孩儿果然上当,只见她圆睁双目,急不可待地截断阿施的话道:“那你的 武功如何?” 阿施松了口气,想那强奸犯加盗窃犯的罪名实在太大,现在总算洗去了前面那 个叫人恶心的罪名,后者虽说也不是好东西,却还能在前面加个“侠”字。“我的 武功……呔……也甚是了得。”他吹嘘道,“在江湖武林中虽算不得绝顶高手,却 只怕也在一流之例。”女孩儿道:“比之田伯光如何?”阿施想不到她仍要把自己 与那采花大盗相提并论,心中暗暗不乐,为了标榜自己,他的思维不知不觉也跟着 走火入魔,只听他胡说道:“我没见过那淫贼,也没与他交过手,我的武功虽不一 定比他高,但也决不至输给他。若是让我遇见那厮,呔,我便”他抬手作势表示要 教训那几百年前的田伯光,忽觉得手臂一上阵刺痛,回首一看,才知手臂上正吊着 现代的输液瓶。他忙扫了一眼周围,暗暗庆幸没有其他思维正常的人在场,否则自 己只怕要躺到精神病院去了。现在他的思维虽已回复正常,但那“侠盗”还是要扮 下去的。“唉,只是我的轻功恐怕不如他,否则我也不会被官差捉到这里来了。” 他摇头叹气道。 女孩儿又忙问道:“你如何被官差捉住的?” 阿施微一沉吟,想起自己买快餐的一幕,又开始了胡说八道:“我因为有一件 要物须得脱手,故从江南一路赶来,黄昏时辰到得一家客店,心想路程甚远,不如 先在此安歇一晚再说,遂进了这家客店。 “那客店里稀稀落落地坐着三两个客人,似是经商之人。内有四五个跑堂的汊 子,身材矫健,步履轻盈,个个眼露精光,居然都身负上乘武功,我便暗暗留了神。 见我进来,店小二忙迎上来问候,我说要一间上房,一桌上好的酒菜。那小二答应 着进了里面,不一会儿出来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女人,她嘴里与我客气一番,面上却 是皮笑肉不笑,说的乃是四川口音。 她领我进了一间上房,随着又吩嘱人送来了酒菜,便要陪我喝酒。呔,那满桌 上的酒肉我才吃了一点儿,便发觉“ 这当儿那女孩儿脸上红晕滚滚,浑身微颤,甚是激动,已进入了角色,只见她 紧张地打断阿施的话道:“咦!你发觉了什么?” 此刻阿施虽然大鱼大肉地摆满了一桌子,可是却还念念不忘他那份没吃到嘴的 快餐,想不起那菜盆里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抖动。那份快餐已然失去,眼下这桌酒菜 也才刚刚开始,可是却不能再吃下去“我发觉那菜里那猪肝肉菜里有一截手指头!” 女孩儿惊呼一声道:“我就知道这是一间黑店,后来怎样?”阿施见女孩儿渐入佳 境,云里雾里,心想我得尽快接近目标才是。嘴里道:“我将这截手指头挑了出来, 问那贼肥婆道:”这是什么?‘那婆娘见行藏已露,竟不打话,忽然挥起一掌朝我 袭来,居然是江湖中罕见的毒砂掌。我见她这一掌来势汹汹,又离她太近,便忙使 了一招祖传的那个……咳……那个来接她这一招。“ 女孩儿插嘴道:“你家祖传的是什么武功?如何能与她对掌?她那毒砂掌着了 你身上任何地方,便要毒发身亡的。” 阿施暗暗一惊,心想这女孩子的“武功”只怕还在我之上。我家老爷子可是个 老实巴结的煤矿工人,哪来的什么武功传与我?想那金庸害人不浅,却不知他的书 上有哪门子武功适合于我?微一沉吟,又道:“呔!我家祖传的乃是正宗的少林金 刚掌,百毒不侵的,我只一掌便将她打翻在地,正要好生料理了她,却从外面忽然 冲进四五个彪形大汉,将我团团围住,这帮狗贼个个穷凶极恶,挥舞着大刀长剑, 竟要结果我。我本不想多伤人命,可是他们这般歹毒,我便不得不使出杀招,将少 林达摩剑法的厉害招式尽数施了出来,只一会儿,便有两个狗贼中剑倒地,另外三 人和那贼婆娘却逃了出去。 “我追到楼下,见大厅里那几个商人东倒西歪,显是中了暗算,吃了酒菜中的 蒙汗药,想来那邦狗贼还来不及结果他们的性命,便被我撞上了。我想这黑店不知 害死了多少无辜的性命,留着它终是祸害,便要一举毁了这个黑店,替那死去的众 人报仇!” 那女孩儿由衷赞道:“说的是,你当真是一个行侠仗义的大侠。” 这位大侠忽作痛苦状,捂着胸口道:“我……咳……我的胃痛得厉害。”女孩 儿忙问道:“大侠怎么了?你没事吧?”阿施作人作鬼作到现在,总算接近了目标, 遂摇头叹气道:“唉,我自从发觉那截手指头到现在,已有三天不曾吃东西了。” 女孩儿忙将茶几上的食物推过来道:“我这里有吃的,你快些吃。”见阿施一只手 在输液,不方便动手,便忙将手里剥了皮的香蕉送到他嘴里。阿施大口一张, 终 于如愿以偿。 七 那女孩儿又忙上替他开罐头,洗芒果。阿施一面大吃大嚼,一面暗暗自语道: “惭愧惭愧,我为了得到这女孩的食物,居然这样不择手段,这般无耻低下,可见 ‘人穷志短’确非妄言。”他平日里甚是斯文,吃东西也少而精,十分讲究,这时 他唯恐外面有人进来,嘴里不停地受用,两眼却贼溜溜地乱转,好在一直没人进来。 才几分钟,那堆食物已经所剩无几,正要将它们一扫而光,可那女孩却念念不忘下 文,道:“后来怎样了?大侠是否杀了那贼婆娘?” 阿施摸了摸肚子,已经饱得差不多了,心想剩下的那三个芒果还是让它们寿终 正寝,待会儿这女孩儿的父母亲来了,必会知道那许多食物已去了它们不该去的地 方。况且自己已从采花大盗变为侠盗,现在又成了大侠,总不能因为这三个芒果毁 了自己做大侠的前程。遂继续胡言乱语道:“我将那几个商人救醒后,忙四处找寻 那几个狗贼,却无意之间踢翻了一个大水缸,里面露出了一个洞来,我顺着洞口摸 将过去,竟找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地,原来那厨房下面竟是一个挂满人肉的暗室,里 面却只有那贼婆娘和一名独眼大汉,其他人却不知去了哪里。这独眼汉子我先前末 见过,武功居然在众贼之上,甚是凶恶,乃是这肥婆的丈夫。我与这一对狗男女厮 杀了半个时辰,才用一招‘火中取栗’杀了那独眼龙。余下的那贼婆娘,我仅用了 三招便将她击倒在地。” 女孩儿忙问道:“她死了没有?” 阿施对那卖快餐的四川肥婆恨得心里痒痒,无处发泄,这时便将她大卸八块: “呀哈! 这贼婆娘贪得无厌,卖的饭菜不干不净,心狠手辣,不知害了多少好人,我岂 非会饶了她? 哼,我先将她两只手斩了下来,又一剑削了她两条腿,再一剑割了她的狗头。 呔!“说到这里,阿施扬眉吐气地笑了起来,若是那卖快餐的肥婆知道自己会有这 等下场,当初决计不敢得罪了这位大侠的。”我出了暗室,“大侠续道,”正要一 把火烧了这家黑店,不料忽然从四面八方涌来数十名官差,将我团团围住。我哪会 把这些官差放在眼里,不料他们却撒下一张大网——乃是用天蚕丝做的网,呔,刀 枪不入的——将我罩在那大网之中,才捉住了我。他妈的,这些没用的官差,真正 的杀人魔头他们却不去捉,偏偏要缠住我。“阿施对那几个抓他并且作势要揍他的 警察不无恨意,这时也顺便发泄了出来。 这故事有声有色,到此告罄。阿施长长的舒了口气,心中不无得意,想自己从 构思到出品一气呵成,才用了半个小时左右,应属全国乃至全世界先进水平,只怕 连金庸和梁羽生也要佩服自己的才华。正得意之间,不料那女孩儿依然两眼直直地 望着自己,追问道:“后来又怎样?” 阿施微微一怔,本想说后来我因体力不支晕了过去,便被送到这里来了,但一 想到在囚车里羞辱自己的Prostitute阿梅和那纹身大汉,便气不打一处来,也要编 排编排他们,道:“哼,这帮狗官差用那下三滥的手段将我捉住,要将我解送到州 府刑部大牢里去,一路上马不停蹄,来到一个荒凉之处,忽从斜刺里奔来一男一女 两骑人马,那男的赤裸着身子,只穿一条短裤,浑身上下都纹满了飞禽走兽,满面 胡须,甚是凶恶,只见他挥舞着大刀,也不打话,却朝那些官差杀将过来。那女的 年约二十来岁,长得倒也标致,上着白色圆领衣,下穿淡黄超短裙咳”忽然想起那 个武侠时代应该没有超短裙这东西“那裙子比寻常人的短了许多,里面鼓鼓臃臃, 似另有讲究。这女子手持一把柳叶刀,大声喝道:”快快留下人犯,放你们一条生 路。‘“ 说到这里,旁边女孩儿大声道:“原来是武林同道来救你了。” 阿施不置可否,要令这女孩儿不测高深。他续道:“那些官差仗着人多势众, 不把这对男女放在眼里,纷纷拔刀厮杀,不料这对男女的武功好生了得,只一会儿 已倒下六七人,余下的十来名官差却有四人始终守候在我的身旁,哼,他们知道我 的武功更是远在那对男女之上,故不敢参战,唯恐我乘机发难。这时眼见情形不妙, 有一名年纪较大的公差忙用重手法又点了我的膻中穴,让我无法挣脱手脚上的铁链, 又听这厮大声喝道:”大胆毛贼!竟敢阻杀公差,待俺们四人来收拾你们!‘遂领 着那三人杀奔过去,让余人来看守着我。 “这四名官差居然甚是了得,武功远在众人之上。以二对一,直杀得那对男女 招架不住,连连后退。过了一会,忽听那名官差叫道:”着!老子送你上西天!‘ 只见那纹身汉子跄跄踉踉,显是挨了致命的一刀。“说到这里,阿施想起警车上受 那纹身大汉的侮辱,不由一阵恨意,意识底里要把这厮留着自己来料理。遂道:” 那官差正要一刀结果他的性命,忽见那女子从裙子里摸出一条白色的丝巾,在众官 差面前一晃一晃的,那几个官差倾刻间便如同吃醉了酒一样,一个个倒地不起。“ 这当儿女孩子又叫道:“她使的是江湖武林中常用的迷魂散!甚是厉害。” 阿施点头道:“说的是。这女子善使药物,只听她冷笑道:”哼哼,老娘的法 门甚多,这只是小试牛刀而已。‘说罢,也不理会那中剑倒地的纹身大汉,却径朝 我走来。余下的几名官差见她如此厉害,发一声喊,撒腿便跑,不料那女子微微作 势,也末见有甚物件飞出,那几名官差竟都东倒西歪,走不多远,便也一般地躺在 地上一动不动。那女子来到我身边,柔声道:“你没事吧?怎么被他们捉住了?’ 我当时正在运功,要用真气冲开穴道,不及回话,那女子却回身在那些官差身上搜 出一把钥匙来,打开我身上的铁链,道:”你无需担心,有我在此,没有人能够动 你一根毫毛的。‘忽听有人冷笑道:“哼,你这淫妇,我的人岂会放过了你?只怕 要把你碎尸万段!’却是那中剑倒地的纹身汊子,又听这女子尖声笑道:”你这千 刀万剐的狗贼,仗着一些邪门功夫,装神弄鬼,逼良为娼,杀人越货,无恶不作, 早就该死了,还想要我做你的情妇么?‘那纹身男子一阵咳嗽,吐出一口血来,受 伤甚重,显见难以活命了。那女子又对我道:“不用理他,只要你我联手闯荡江湖, 便可天下无敌,唔,你除了这一背包行李,还有什么紧要物事么?’这时我已用真 气冲开了穴道,遂摇头道:”没什么要紧的东西。‘女子狐疑道:“不可能的,以 你在江湖上的身手,只怕已是富甲天下了,怎的会没有其他紧要物件?从此你我便 要相依为命,乃是至亲至爱的人了,有什么紧要的物件也用不着瞒我的。’便在此 时,我忽听脑后风声微飕,情知不妙,反手一掌打去,只听一声惨叫,有人倒毙在 我的身后,原来却是那纹身男子挣扎着要暗算我。这女子见我功力已复,大是吃惊 道:”你不是被制住了穴道么,怎……怎……‘我因解穴费了许多精力和真气,功 力并末全复,危急之间,又全力发了一招金刚掌,故是有些支撑不住。那女子似是 满面关切,伸手在我的头额上探温,呔“阿施此刻回想起阿梅当时的情景,心中尚 有几分温情”我只道她一片好心,倒末在意,不料她的手才触到我的额头上,我便 顿感一阵晕眩和恶心。 哼,我心知不妙,一抬手便点了她几处要穴,令她动弹不得,同时一面行功运 气,要将那毒逼出体外。好在我功力深厚,学的又是正宗的少林内功心法,这婆娘 的毒药虽是厉害,却一时还无法奈何我。我道:“快拿解药来!‘不料这婆娘尖声 笑道:”你已中了老娘的回肠荡骨散,任何功力深厚的武林高手也只挨得十几分钟 便要死去,天下只有老娘一个有此解药,哼,你杀了我姐姐阿仙,毁了她的客店, 想要我放过你,除非将你包里的武功秘籍给了我,并且把你的金银财宝尽数交与我, 否则,哼,你必死无疑!’原来这贱人乃是那肥婆的妹妹,她只道我是个独脚大盗, 藏有大量金银财宝,想要用毒药控制我。我便忙挥手点了她的璇玑大穴,道:“我 已点了你六处穴位,我的点穴手法天下无人能解,你若要想活命便快拿解药来,否 则半个时辰内必然七孔流血而死。哼哼,你的毒药固然厉害,只怕对我却没什么用 处。‘我们两人便这么相持了一阵,谁也不肯先动手解了对方,可是过了十来分钟, 那婆娘见我依然能说能动,不由大是惊骇,知道我所言不虚,遂道:”我的解药都 在我的裙子里,你……自己拿吧。她那鼓鼓胀胀的裙子所以比寻常人短了许多,乃 是便于随手取药物和暗器的,她那两条白白的大腿全都露在外面,我……嗨……“ 阿施脑海里不由浮现出阿梅那长满疥疮的大腿,心想她的大腿都已这么不干不净, 却不知那裙子里会是个什么样子?心念之余,嘴里却是一本正经:“我是个正经人, 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故伸手解了她的麻穴。让她自己拿给我,也免得我中了 她的美人计。” “这婆娘伸手将裙子撩起,里面”女孩儿忙问道:“里面有什么?”阿施忖道: “我可是真的没有见到那裙子里面的货色。”嘴里道:“里面果然大有讲究,各种 药物和暗器应有尽有,便如同百宝箱一样。我因男女有别,本不欲看她那……那裙 子里的物件,只是恐她又耍花招,待她将那解药拿出来,我还不敢完全相信她,心 想这些官差虽也甚是可恶,却还罪不至死,便将解药一一喂他们服了。只一会儿, 那些官差果然便都苏醒过来,我才自己服了这解药。 “那些官差一醒转过来,便要杀了那婆娘,可是我却不能食言,一面阻止他们, 一面替那婆娘解了穴,只是也给了她一个惩罚,我废了她的武功。对她道:“你快 离开这里,从此须得改恶从善。下次再撞到我的手里,休怪我无情。‘众官差慑于 我的武力和名头,不敢为难她,让她逃了去。唔,我自己却因服解药太迟,便晕了 过去,后来便到了这里。” 那女孩儿怔怔地望着阿施,还在云里雾里,她没想到阿施会放那女人一条生路, 暗暗感叹这位大侠心地仁慈,却不知阿施多情善感,对那阿梅“手下留情”。女孩 儿感叹一会,忽然惊道:“大侠何不趁现在逃了出去?只怕那些官差恩将仇报,放 你不过。” 阿施顿时醒悟,看了看手表,已是下午二点多钟了,心想我身无分文,那警察 来了我只怕脱不了身,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眼见床头的输液瓶也将近空了,忙扯 了针头,提起背包朝那女孩儿道:“多谢女侠关照,我们后会有期。” 那女孩子沉迷江湖武林大概颇有年月,这时承蒙施大侠看得起,封她一个“女 侠”,便忙双手抱拳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八 阿施匆匆离开了医院,也离开了他几百年前的那个童话世界。他的两条腿承蒙 肚子的给养,已没有了先前的叛逆精神,走起路来甚是快捷,尽管骄阳似火,却居 然撑着他走了十来里路。路过一家宾馆时,忽见有人远远地朝他招手,那神情似与 自己有着多年的老朋友乃至兄弟般的交情。阿施不由暗暗惊道:“我在这里可说是 举目无亲,却不知哪位老兄这么亲热?” 走近一看,却原来是两个颇有绅士风度的男子,尽管这两张面孔甚是陌生,但 那面孔上挂着的笑容却似在哪里见过。前面那人大腹便便,约有四十余岁,上着隐 花白衬衣,下穿浅灰背带裤,打着一条深红色金利莱领带,戴一副金丝眼镜,煞是 气派。他脸色白净,方头大脸,头发梳得油光发亮,齐齐地向后倒去,天额饱满, 面部丰圆。相书上有云道:“天额饱满,必得高官,面满如月,衣禄不缺。”阿施 忖道:“这人若非大经理大厂长,也必是个腰缠万贯的大富翁。”另一人却不同, 身材较为单薄,着一身质地考究的蓝格衬衫,下面的裤子略带灰色,柔软飘荡,却 短得出奇,与脚下那双油光发亮的皮鞋离得彼此要害相思病,又没穿袜子,露出两 只长满黑毛的脚杆,颇有银幕上的卓别林风味。这人约有二十五六岁,戴一副翡翠 眼镜,他的鼻子和嘴巴俱都生得小巧玲珑,紧凑得很,便如那速写画家先画了五官 而没有画轮廓,那嘴鼻眼睛都画得有声有色,投入太多,却没时间修饰轮廓,于是 草草画了个圆圈,弄得比例失调。他那五官颇有女性细腻的清秀,情感丰富,彼此 亲热得挤在一起,使面部两边留了个老大的空间。这两人都提了个黑色的真皮公文 包,前面那经理模样的人老远便伸出手迎着阿施,要与他亲切握手。 阿施迟迟疑疑地伸出手,心中忖道:“这位老板年纪也不太大,总不至于老眼 昏花吧?再说旁边那青年人也笑得亲切,朝我连连点头,可见他们将我当成了另一 个人,想来那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了。”心里不由暗暗羡慕那位和自己长得一样的 仁兄,自己虽与他外貌无异,但身份却只怕有着不同天地的区别了,至少他的条件 或处境比自己好,否则怎会有这种有头有脸的亲密朋友?不过这种感觉比刚才那位 小女孩说自己象个采花大盗要来得轻松些。心念之间,那位老板握着他的手亲热得 直摇,嘴里道:“您好您好。您这是打哪儿来呀,大热的天也不坐小车?……唔… …咳……有件事想与您商量,真是不好意思,您呃千万不要误会。” 阿施连连点头,心想我是肯定不会误会的,但如果你们不可理喻,认定我是你 们的朋友或者兄弟,那我可不用愁今晚的住食了。 “事情是这样的,”那人道,“我们是前天从西安赶来和两位香港企业家签合 同的,昨日签完合同后,我们在新都酒店多喝了几杯酒,精神照顾不周,回宾馆时 又下车在商场买了一点东西,谁知却被小偷钻了空子,竟把我的钱包吠里面盛了十 来万元的支票和两万元的现金全都偷了去,害得我连回去的路费都没有。现在我们 好不容易借凑了几百元,却还差两佰元才能买到机票,我看先生是一个正直善良乐 于助人的好人,所以想请先生帮帮忙,先借两百元给我买机票,回去后一定寄来的, 请先生留下地址名片,我感激不尽。哦,这是我的名片。”说罢递给阿施一张卡吉。 阿施听他如此这般地说道做作,却原来是为了借两百元钱,慌得他连那名片也 没心思看,恍惚中只觉得那卡片上印的似是西安某处一个什么公司的经理,心想你 老兄还借凑了数百元钱,又有这一副派头充门面,已是不错了,若说到领略饥饿的 穷,你可是小巫见大巫了。正当阿施不知从何说起时,那人又忙道:“先生若是不 放心我咳我知道先生决不至于这么小心眼的,况且以先生的气度和身份也决不会在 乎这区区两百元的,便权充是请兄弟我吃了一餐饭,或是少玩一个咳少玩一次麻将 罢了。”说毕又咧嘴笑了起来。 阿施见他笑得轻松,心中忽然醒悟道:“难怪我总觉得他这笑容似曾相识,原 来是刚才路过麦当劳时,见到了门前的红鼻子广告画,那画上的笑容便与这人的笑 一模一样。这人面部肌肉甚厚,只需略略咧嘴,两边的脸皮便往上耸,那笑容便形 成了。看得阿施好生佩服,想自己在上司或者初识的女友面前,这脸皮怎么也耸不 起来,他这笑的专利若是可以买来,花多少钱也都值得。想到钱,阿施心里又一阵 难堪。虽说这人如同多情的婊子表错了情,但总算他看得起自己,面子上不好断然 拒绝他,也不能明说自己没有钱,那样无疑有损自己此刻的形象。好在他博览群书, 忽然记起一本《随机应变》的书上有”以谎言对付欺骗“之说,心想这两人只怕是 骗子来的,人说骗子的头脑相当聪明敏捷,我虽未必便能阻止他们行骗,但至少可 以证明我的头脑也不含糊。遂道:”两位买机票尚差二百元钱么?哈哈,区区二百 元好说好说,(害得那两人连连点头哈腰,笑不可遏。)只是……唔,我身上也没 带什么钱,不过我的住处离这里很近的,就在前面那幢……咳……那幢大厦上,一 会儿就到。两位不妨在此稍候,我去拿几百元过来。“ 那二人微微一怔,心知阿施此刻是“壮士一去不回头,”那几百元钱也不作指 望了,前面那胖子忙挥手道:“不用了不用了,往返太麻烦,多谢多谢。”神态依 仍潇洒,也和阿施一样慷慨大方,浑不在乎那区区几百元钱。 九 阿施不觉又回到了华强北路,来到他先前买快餐被抓之处,心底里便有一种劫 后余生的感慨。想那医院里尚有几百元的账末结,自己开了溜,不知是那些警察替 他付账,还是那医院自认倒楣?自己虽也摆脱不了一种不道德的负罪感,但细细归 究起来,那些警察也不无责任。若他们不抓我,怎会有这几百元的医疗费?照理该 当由他们支付的,现在自己总算占了些便宜,想那些警察执行公务以来,身经百战, 今日只怕是第一次败北。正思虑着,忽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吓得他险些撒腿便跑, 以为是那警察找了来,慌慌张张扭头一看,只见面前立着一个衣服褴褛的青年人。 阿施见这人胡须拉杂,头发乱得如同母鸡下蛋的草窝一样,那褪色了的蓝花衬 衣皱皱巴巴,似是女式衬衣,青色的裤子卷一只落一只,而且那卷裤子的左腿还不 时乱颤。阿施不由暗暗惊道:“莫非这人也如同我一样饿得发慌?看他手里拿着的 资料和那斯文气质又不似乞丐,若是这位老兄也差它那么区区几百元的话,可千万 别开口,大家彼此彼此。”正疑惑间,那人似哭似笑地说:“呀,你怎么就不认识 我了?我是湖南老乡阿唐啊,中华大学毕业的。” 阿施听他说起中华大学,心中不觉恍然,瞥了一眼他的鼻子,笑着打趣道: “啊呀,果然是阿唐!你怎么弄成这般模样?若非你那拱桥鼻子可亲可爱,我怎么 也不会相信是你的。” 这阿唐年约二十五六岁,细眼睛细眉毛,嘴唇略厚,大约他平日吃得太好,馋 得周围的胡子都往嘴里伸延,张嘴说话时,周围的胡须便要被风吹得一根根竖起来。 与眼睛和嘴巴相邻的鼻子也不大安份,大约见嘴巴有得吃,眼睛有得看,自己却终 日和西北风打交道,气忿不过,于是鼻梁上筑起老高的一个峰,宛如一道拱桥,要 阻坏邻居的风水。阿唐系湖南人,老家与阿施相距十多里路,早些天和阿施同住一 个旅店,彼此倒也十分友好,几乎无话不谈的。只是阿施对他那个中华大学不无芥 蒂,据他自己说校址就在武汉市内,而阿施对武汉甚是熟悉,却居然没听说过这所 大学,想那中华大学的名称倒似颇有国粹性的,自己怎么就这么孤闻寡见?这阿唐 在美国安利公司从事传销工作,曾试身说法叫阿施加入该公司,他将该公司的传销 回报提成网络列图示意,说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无止无尽,自己只需拉十余 名成员加入该公司,这十余名再发展下去便有成千上万,这成千上万的人再发展下 去便会不计其数,全靠电脑统计,每人都有自己的回报提成,那时无须做事,便可 坐享其成,每天进项不下千元,说得阿施也为之心动,道:“你从事这项工作多久 了?发展了多少人?”阿唐道:“我已工作了半年多,发展了大约六七十人。”阿 施不由吃惊道:“这可了不得,这七十来人发展下去何止千万?将来你可日进万元。” 阿唐小眼睛眯成一条线,脸上的笑生动感人,阿施知他向来倾慕美色,猜想他眼里 浮现的准是数不清的美女在向他求婚。 此刻见到阿唐这等落拓委琐,心知那些美女还没有委身于他,忍不住问道: “不是说安利公司不包食住么?这些天你去了哪里?走时也不关照一声?”阿唐却 不回答,反问道:“你怎么将行李提了出来?是找到工作了么?”两人都急于知道 对方的近况,彼此的心情就如同初恋的情人一样。阿施见他如此关心自己,不觉摇 头叹气,正有许多苦楚要倾诉,却见这位老乡左腿微微提起,只用脚尖抵地,抖了 个不停。不由惊道 :“你的脚……咦,你的脚怎么了?”阿唐苦着脸道:“唉, 你不提也还罢了,一提起来我便越发觉得痛,须得找个地方坐下来说话。” 阿施忙搀着他来到僻静的荫凉处,两人坐定,阿唐抬起左脚朝阿施道:“我算 倒霉透了,这脚一时半月好不了,被钉子钻进去好几寸深。”阿施关切道:“这钉 子怎么……怎么钻进去这么深?”他这话质问的是那钉子,想那钉子若是要品尝阿 唐的血肉,也只需略进皮肉便可,怎可将整个身子都挤了进去?阿唐倒不责怪钉子, 只是神色尴尬道:“一言难尽,唉,你知道这些天我去了哪里?我去了樟木头!唔, 才从收容所里出来。”阿施惊道:“怎么你也……也被警察抓了进去?“阿唐听他 的话里多了个”也“字了,不由问道:”莫非还有谁被抓了不成?阿施支吾道:“ 没……没有。唔,你怎么被他们抓了进去?” 阿施对自己那不太光彩的经历十分忌讳,只道那种作囚徒的滋味只能一个人暗 暗品尝,不曾想这位老兄也有雅兴要来分享,只不知他有什么感受?心中如同黄泉 路上多了一个作伴的,不无欣慰之感。 阿唐不知他有这番鬼心思,细细打量了他一眼,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也不再追 问,摇头叹气道:“唉,这些天鬼使神差,怪只怪我自己。那天我去蛇口办事,坐 的是中巴,好象是上午九点钟,与我坐在一起的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漂亮女子,我 见她气质不错,故也找机会和她搭讪,不想她倒甚是大方,与我有说有笑,她说自 己是西北大学外语系的,在一家合资企业作高级文秘,更令我好生倾慕。当下便留 了名片给她,希望她有时间能想起我,给我打电话。当然,我更希望与她能……能 成为朋友乃至恋人。离开她时我心里还暗暗担心她一转背就会扔了我的名片,谁知 到了下午五点多钟,我的科机响个不停,当时我刚从蛇口返回到市内,复机时得知 竟是她科我,我心里好生……啧……好生” 阿施全心身地投入,代他说道:“好生欢喜。唔,那女子在哪里科你?后来怎 样?”他平日对阿唐的好色颇有微词,这时却好生羡慕,恨不得问明白了那女子的 姓名住址,好立即赶去找她。阿唐着实望了阿施一眼,想他平日忧郁寡欢,沉浸在 诗书之中,绝口不谈女人,今日却不知他吃错了什么药,对女人的兴趣竟似比我还 大。遂绘声绘色道:“她就在国贸大厦旁边科我,此前我一直暗暗责怪自己与她天 南地北地说了许多,分手时却偏偏忘了问她姓名和住址,没想到她在电话里主动告 诉我姓名,什么名字?唔,我当时太激动,全名记不太清楚,只知她小名叫阿英。 她问我有没有吃晚饭,现下在做什么,啧,甚是亲热。当我知道她也没吃晚饭时, 便忙邀请她一道吃,她却欣然应从,于是我们便去了一家较清静的酒家吃晚饭。吃 罢晚饭,啧一餐晚饭用了我三百六十元已是晚上八点多钟,我见她谈吐不俗,风情 万钟,并且还十分温柔,心中便依依不舍,只盼与她多呆一会,又问她想不想看电 影,她含笑点头,脸上一派娇羞,听由我安排,她那双眼睛秋波荡漾,乳峰高耸, 又离我甚近,高耸的乳峰险些便要触到我胸部,身上散发着一种昂贵的法国香水, 弄得我心里……咳,好生那个……那个……呔,不知怎么形容。” 阿施忙理解地点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情。”他将心比心,想阿唐 乃是第一现场的主人公,自己不过是听他转述而已,却也听得心猿意马,可见他美 色当前,心里更是情不自禁。至于阿唐说他心里“那个”什么的,阿施转眼间替他 找了好几个形容词来修辞,都觉不妥。诸如“春情勃动”意有不雅,“淫心荡漾” 又太过低下,“兽性大发”那是指的畜生了,不能用到阿唐的身上,想起自己此刻 缭乱的心情,忙又补充道:“你当时的心情甚是撩乱,情有不禁,后来怎样?” 阿唐续道:“于是我便领她去了层次较高的豪华影视厅,那可是情人包厢座位 的。我与她紧挨在一起,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我便神魂颠倒,情不能已, 想起她是外语系的,我便试着用英语向她表白,说我是如何如何地爱慕她,说我一 生最大的愿望便是与她长相厮守,长伴长相依,她却只是含笑不语。我又问她Do you love me ?谁知她却笑道:”你这些话为什么要借外国语来表达?这就如同借 花献佛一样,有失诚意呢。“她这话说得甚是得体,我当时没有反应过来,唔,你 道她为什么说这番话?” 阿施对女人有着独特的见解,首先,他把女人看作是一部书,以该书的内容定 等级,他博览群书,这世上各种类型、各种层次的女人他都能一眼识别出来。尽管 这世上的女人不计其数,可是他从个人的利益和角度出发,即有更改人家性别的能 力,在他眼里,只有两种人算得上是女人:一种是能为他自己所接受的人,另一种 是能接受他的人,其它女性都算不得女人,只能算是陌生人、或同胞、同事、朋友、 姐妹乃至母亲祖母之类。若是碰上自己能接受、爱慕的女人,而对方不能接受或不 可能接受他时,他便会从意识形态里贬低人家,来清醒和保持自己的理智。他对佛 学颇有研究,知道佛教中有三大法门:戒、定、慧。至于“戒”,他是做不到的, 也无须去做;而“定”则须依赖于“慧”,每当他被那无缘的美色所困扰,他便会 求助于“慧”来增加自己的定力,想象出那漂亮的小姐身上是如何的不干净,鼻子 里充满鼻涕,嘴里全是唾沫,肚子里都是腥血大便之类。这种法门往往凑效。此刻 他听得阿唐的叙述,便立即断定阿唐获得了一部内容精湛、回味无穷的好书,心里 好生羡慕,意识底里只觉阿唐高攀了,要替那女子说些公道话,遂道:“人家可是 专业水平,你那几句半生不熟的英语怎可在她面前卖弄?人家没说你轻浮不自量而 只说你没有诚意,可见她对你多少也有点意思了。” 阿唐定定地望了一会阿施,似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道:“当时我也这么想, 心里甚是欢喜,以为她并未拒绝我的求爱,于是我又用国语重说了一番,她听得格 格直笑,似也十分欢喜,过了一会却忽然问我:”你真的没有结婚么?‘唉,你道 她为何这样问我?“ 阿施平日甚是羡慕那些作家、专家之类的头衔,此刻有幸作一回心理咨询专家, 自是有问必答。道:“那是由于你外表过于成熟,又不修边幅,看起来如同有几个 孩子的父亲一样。” 末了又大喝一声道:“嗨,还不赶快向人家表白!”他这一声大喝,吓得阿唐 赶忙又回到那个温柔的夜晚,道:“我忙向她指天划地,表明我是一个绝对可靠的、 地地道道的单身汉。她笑着点点头,似是相信了我的话,这时我的手……咳……我 的手便有些不老实,”阿施赶忙问道:“怎么个不老实?”阿唐道:“我摸到了她 的手,见她未加拒绝,又顺着那手摸了下去…… 呔,总之那晚的电影是什么内容我一概不知,便是电影的名称我也不知道。“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阿施紧追不放。 阿唐道:“看完了电影,我们更是难分难舍,我问她住哪里,她指了指不远的 住宅区道:‘因为公司的宿舍人多拥挤,我便在这里租了一间住房,唔,现在还不 到十一点钟,我们先去商场看看好不好?’我自是满口应承,随她去了佐丹奴。她 这里摸摸,那里看看,甚是喜欢,于是我又慷慨解囊,花了五百多元钱给她买了两 件衣服。她妈的!那晚与她在一起总共用了我一千二百元钱。” 阿施道:“我知道你是大富大贵之人,将来日进千万,这点钱算不了什么。” 阿施嘴里大方,心里却在想道:“你若借几百元不,即便是几十元给我,我也不知 多么的感激你了。” 心中对他那一千多元钱好生惋惜,恨不得找那女子要回来。可是另一方面又倾 慕美色,憧憬那种旖旎风情,忍不住又问道:“后来呢?总不至于就这么分手了吧 ?” 十 阿唐续道:“出了商场,我便送她回家,这时我们手挽着手,亲热得无话不说, 我甚至在憧憬着末来,心想若是娶了这么一个才貌双全的妻子回去,虽说不曾赚到 什么钱,却也心满意足了,脸上也不无光彩的。到了她的住室,只见里面布置得素 雅舒适,香气袭人。一进她的房里,我便有一种潜意识在作怪,赖在她那里不想走。 她给我开一瓶饮料,说进去冲个凉,我便在她房间里飘飘然地胡思乱想。也不知过 了多久,待她冲了凉出来,室内更是香气四溢,只见她着一袭杏黄色睡袍,婷婷玉 立在我面前,那睡袍轻柔透明,雪白的肤肌清晰可见,她那高耸的乳峰,套着的是 鱼白色胸罩,下面穿着深红色比基尼三角裤,一览无遗。这时她将头上的浴帽取了 下来,一袭柔发如瀑布般地泻将下来,更是风情万钟。她脸上白里透红,高高耸起 的胸乳微微起伏,吐气如兰,尤其那双勾魂的眼睛,望着我似笑非笑……我…… 咳……当时我便如同喝醉了酒一般,脑子不大管事,禁不住……禁不住……唉, 总之那天晚上我是身不由已,鬼使神差。“ 阿唐说到这里忽然打住话头,急得阿施恨不得把手伸进他嘴里将话掏出来,道 :“快说快说,那晚你究竟有没有……呃,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不管怎么说, 你总还算个英雄的。” 这位英雄此刻却垂头丧气,他知道现下许多文学作品把未婚男女初恋时的那回 事称为“偷食禁果”,他的那份禁果早几年前便被自己偷来吃了,日前与那女子鬼 混算不得是偷食禁果的,只能算是偷食苦果。既然是苦果,便不值得留恋,故没有 阿施此刻的激情和兴趣,只听他道:“我当时禁不住……禁不住一把搂着她,亲个 不停,她微微皱了皱眉道:”你也去冲个凉吧。‘我那天去蛇口尚末回家,不曾洗 澡换衣服,想来身上有些……有些汗味。当下我便也去冲了个凉,心想这么大热的 天,不如把衣服也洗了,反正要不了多久便会干的。于是我便将衣物也一并洗了, 她却给我准备了一条新里裤。冲了凉出来,她已脱了睡衣躺在床上,只穿着那件三 角裤和胸罩,看得我神不守舍,心花怒放,禁不住……禁不住便扑了上去。“ 说时两手抱了抱空气,宛如那女子就在他面前,并就此刹住了话头。 阿施想不到的是他那么快便刹住了尾,想得到的是他当时会如何利索地扑到那 女人身上,至于他如何与那女人风雨快活,想象出来的终不如听到的实在,而听到 的又不如亲自去做来得快活实在。但若说到风月手段,阿施却是自愧不如阿唐的, 因而他心里尽管被阿唐撩拨得跃跃欲试,但却还有几分自知之明,心知若要达到阿 唐这种境地,便有如自己要获取硕士乃至博士学位一样的难,只好希望阿唐对自己 还能有所交代,道:“后来怎样了?” 阿唐道:“大约过了半个来小时,我正要迷迷糊糊入睡,忽听到外面人声迭起, 楼下有人敲门。那女子忽然面色煞白,慌慌张张地穿起衣服,嘴里不停道:”糟了 糟了,派出所查房来了!‘吓得我光着身子团团乱转,我那衣服才洗的无法就穿, 恨不得钻到床底下去。不料到那女子忽然口出粗言道:“他妈的,你这色鬼,才认 识一天便把老娘干了!还不快快给我滚!’我光着身子往哪里跑,急得我指天划地, 拍着胸口道:”我……我这般模样,怎…… 怎可出去?‘她不知从哪里找来这身衣服抛给我,道:“讨厌!快点穿上滚蛋! ’全无先前的斯文气质。我也管不了这许多,先将就穿了再说,不料才穿上,忽有 人敲门,已查到楼上来了。那女子忙打开后面的窗子,两手朝外乱指,要我跳下去。 唉,我来时鬼迷心窍,脚步轻快,也没注意这是第几层楼,这时见她两手乱指,只 道是第二层楼不高,外面又黑蒙蒙的看不大清楚,也顾不得多想,提起这只文件袋 便跳了下去。 “她妈的!这婆娘全无心肝,那么高的地方居然叫我往下跳,全不顾我的死活。 我当时给摔得昏天黑地,脚上穿着厚厚的皮鞋,居然也让钉子钻进去好几寸深,痛 得我眼冒金花,血流了满鞋跟,还好在那儿是草地,没将我摔死。我挣扎着爬起来, 一拐一拐地才走几步,便被几个保安发觉,那些保安用电筒射着我,见我如此狼狈, 一人道:”这小子只怕是从三楼后面窗口跳下来的,那儿住了一个鸡婆(妓女), 经常带男人来过夜,已抓了二次。‘我嘴里矢口否认,心里却只骂自己是天下第一 大傻瓜。唉,那些保安将我带到前面街上,查了我的证件,问我在那里干什么,我 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一位公安见我血流不止,叫人先带我在附近的诊所上了药, 回来时见那女人也被抓了来,一位公安指着我问那女人道:“这人是不是你的嫖客? 从后窗跳出来的?’那女子望了望我,似从末见过我一般,道:”见鬼了,阿Sir, 我即使要找男人,也决不至于找这种乞丐呀,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他妈的!这 死八婆居然……居然这么损我……那些公安因没有确切的证据,加之我脚伤不轻, 便把我作为’三无‘人员送去了樟木头收容所。嗯,还记得我刚才问你的两个问题 么?“ 阿施怔道:“什么问题?”顿时醒悟,忽然想起自己在警车上遇到的阿梅,心 中释然,不觉长长吁了一口气。阿施自离开医院那小女孩后,心底里便有一种难言 的失落感,他的这种失落并非一个实体,而是一种意识形态。他虽然得到了那女孩 儿的食物,但却有辱斯文,失去的是一种文明人的贞洁,犹如旧时受人尊敬的大家 闺秀忽然有了私生子一样,这种丑事自须掩遮得严严实实。只是女人的失贞,要到 结婚的那一晚才会被丈夫发觉,要对付的也只有丈夫一个人,若是这做丈夫懦弱的, 她只需作几声河东狮子吼便可完事;但男人却不同,要面临的或许是整个文明社会。 因而阿施心中鬼祟,唯恐被人知道,此刻承蒙这位老乡现身说法,他就如同不好意 思求医的性病患者遇到比自己更严重的患者向他传授经验一样,心中云开雾散,原 有的失落和自责已不复存在。 阿唐不知自己在给对方排忧解难,道:“第一个问题是我在影视厅用英语向她 表白,她却用国语回避;第二个问题是她问我是否真的没有结婚。前者说明她或许 根本就不懂外语,也不是什么西北大学外语系的;后者她既已怀疑我结了婚,就不 该如此这般的地勾引我,两者都说明她不是好人,只是我当时没反应过来。哼,一 个邪恶的,极坏的女人!哦,这句话的英文怎么说?是不是‘Wicked very bad woman?” 阿施摇头,这回他没有专家可做,说要查英语字典才知道。阿唐自然知道字典 里能找到答案,却无须等他去查证,道:“异日见到那八婆,须得把这句话完整无 缺地奉送给她。”阿施揶揄道:“你总算和她有一段罗曼史,到时只怕多少得嘴里 留情。”阿唐摇头道:“所谓罗曼史,是爱情的潜名词,老兄,在深圳没有爱情, 爱情这东西早被金钱赶到它姥姥家去了,你找不到的。” 两人说得一会儿话,不觉已是下午四点钟了,阿唐问了阿施的情况,才知他此 刻的处境不亚于一个乞丐,便从文件袋里摸出三十元钱道:“我现在也和你差不多, 过些天恐怕要好些,你先拿着这三十元钱再说。”阿施接过钱,心里甚是感激,正 要有所表示,阿唐又道:“你找工作,除了市人才智力市场,其他职业介绍所都不 要去,第一是你没钱交介绍费,第二也怕靠不住。”阿施点头不迭,没想到这拱桥 鼻子如此顾重乡亲情份。不由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心下却暗暗惊讶,他向来讨厌势 利的人,不料这时自己的眼睛也势利起来,以往看那拱桥鼻子怎么也不顺眼,现在 居然颇有亲切之感,可见势利这东西神通广大,连自己的眼睛也被它收买了过去, 难怪这世上势利之人多如牛毛。 阿唐又留了电话和地址,这对难兄难弟彼此安抚一番,互道珍重,才各自告别。 十一 华强北路的招聘广告栏旁边聚着不少人,阿施过去看了一会儿广告,忽有一少 女拿着一迭传单朝他道:“招聘招聘,现场招聘。先生应聘什么?我们这里招聘总 经理助理,办公室主住,文秘……”说罢递给阿施一份传单。 阿施不禁怦然心动,她说的那些职业便如同一道道美味可口的菜,馋得阿施双 手来接那份传单。可是还没有拿稳,仿佛那张传单烫手一般,慌得他忙又退回去道 :“你们公司是从事中介的!我……呔……不去。”那少女睁着两眼道:“有没有 搞错?今日现场招聘的是我们公司自己招人,又不收你的介绍费,你去了就知道, 就在对面大厦三楼。” 阿施听说不收介绍费,抬腿便往对面三楼赶去,横过街道时,从右面驶来一辆 奔驰轿车,那司机开着三档哼着小调一路奔驰,没料到阿施为了神圣的职业而奋不 顾身,眼见便要撞上他,吓得一面急刹车,一面将方向盘左右乱转,险险擦过阿施 的身边,不觉冒出一身冷汗,他探出头来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朝阿施怒骂道: “你扑街!我操你老母!”阿施职业要紧,也顾不得自己的老母,头都不回,径奔 康乐大厦三楼。 来到三楼那个招聘现场,只见里面挤满了人,却是两房一厅的小套间,厅里摆 了几张办公桌,一台复印机,四五位小姐坐在办公桌旁写写划划,见阿施进来,一 位小姐忙站起来道:“先生应聘什么?请坐请坐。”说时指了指空气。里面连站着 都嫌拥挤,哪里有坐的地方,又没有空调,几台风扇转来转去,也只是充充门面而 已。阿施来得激动,这时热得喘不过气来,但见那小姐这么客气,也连连点头道: “谢谢,谢谢,不用不用。”两人门面话说过,不觉相视一笑。阿施因为瘦弱,在 朋友中有“排骨”之戏称,自己也常常引以为憾,担心这瘦有损于自己的形象。此 刻见了这位小姐,心中不觉自慰道:“这小姐瘦得弱不禁风,远在我之上,她那头 颅若非生得精致,只怕那细长的脖子会负担不了,看她这般勤劳好动,细细的脖子 转个不停,倒真令人当心。她虽然这般清瘦,但从男性的角度来看,只不过显得纤 弱些罢了,这样反添了几分女人的柔顺气质。照理自己除了文弱,应该不至有什么 大的问题,从女人的角度来说,或许只是添了几分斯文而已,这世上未必会有讨厌 斯文的女人。”阿施这般自我评价一番,信心陡增,刚来时的那种拘束感一扫而光。 大大咧咧的道:“我是学中文的,不知有什么适合我的职业?”心想对口的专业是 肯定找不到的,但能搞行政工作也心满意足了。 不想那小姐指着墙上贴的职业招聘广告道:“有,多得很,任先生选择。”阿 施惊喜之余,顺着她的手望去,只见那上面写着各类职业,对口的专业果然不少, 诸如:“某新闻单位招聘记者偌干名,地址在市内”:“某公司招聘文字策划若干 名,地址在市外”:“某出版单位招聘编辑若干名,地址在市内”。等等,看得阿 施恨不得找到这写广告之人痛打一番,逼他把那招聘单位的地址名称写清楚。那小 姐又对他道:“先生填一张表吧,先交一百元押金。”提到钱,阿施胆气顿泄,迟 疑片刻道:“不是说你们的公司现场招聘职员吗?”那小姐含蓄地望了他一眼,似 要重新估价,道:“我们公司招聘的是业务员,宣传员,你先填一张表吧,交十五 元报名费。” 阿施不由暗暗诅咒,心想世上常有人说钱这东西是如何可恶可恨,也常有人说 它是如何可亲可爱,自己却从末细细领会,现在总算找到了真谛:只有钱握在自己 手里时才会觉得可亲可爱,但若是握在别人手里,那才真她妈的可恶可恨。此刻阿 施身上有三十来元可亲可爱的钱,是阿唐刚给他的,还没有握热,颇有些难舍难分, 但考虑到自己食宿全无着落,人才市场招聘要一个星期后才有消息,这是现场招聘, 机会难得,于是忍痛掏出十五元钱递过去,眼见那十五元钱变得可憎可恨,他才埋 头填写表格。 招聘现场设在第一间办公室,分两桌进行,左边一桌是由一个戴眼镜的男子负 责招聘,右边则是一位中年女子主持,旁边还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阿施得到 吩咐,需由这女子面试。遂将自己的个人资料递给了她。 这女子肤色微黑,男式短发,颇有巾帼丈夫气派,眼光锐利尤过于男人。她嘴 鼻轮廊有致,刚柔相适,缄默时颇有一种男子的冷厉,只有笑起来才显得几分女性 的温柔。但她的整体形象,尤其她那高耸的胸乳,却也不失一个女人的魅力。在阿 施眼里,她还算不得女人,只能算是陌生人,或未来的同事乃至上司。她的外貌举 止十足象个女强人,阿施古书读得多,知道这女强人在古代乃是绿林中的女强盗, 现在落在这女强人手里,还不知她会如何发落自己,心中不由惴惴不安。 那女强人接过他的个人资料看了一会,道:“你的条件不错嘛,为什么要来这 里应聘宣传员?”阿施忙答道:“我在内地工会和文化馆曾从事过宣传工作,有这 方面的工作经验,诸如墙报、刊物、广播……文字策划和起草,还有文艺演出,呔, 我都行。”大约现时说自己样样都行的人太多,女强人不为所动,她知道这种人最 在行的首先是说大话,因此她毫不客气的地对阿施道:“对不起,你不适合我们这 里的工作,依你的条件,可以在其他单位找到更好的职业。”阿施一听她拒不接受 自己,惊得直冒冷汗,他首先想到的是那掏出去的十五元报名费,这钱眼睁睁地已 不属于自己,就如同他家那没文化的老太太常说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当然这嫁出去的女儿多少还有个完全的人在,自己的姐姐一年总要回来那么一两次, 可这泼出去的水却是永远也收不回来了,为了这掏出去的十五元钱,阿施心痛得了 不得,恨不得找他们要回来,心里大呼上当。那女强人见他怔怔地立在这里不动, 心里不觉诧异,问道:“先生还有什么事吗?”阿施这才回过神来,苦着脸恳求道 :“你就让我试试了吧,我真的能胜任这项工作的,我……我确实有这个能力。” 女强人见他这模样,越发好奇,问道:“我并非说你没这个能力,只想知道你为什 么要来我这里作宣传员,以你的条件,大可以在其他单位找到更好,更合适的的工 作。” 阿施暗暗忖道:“这女强人不知是装糊涂还是他妈的捉弄人?如今学文科的男 人的饭碗全让她们女人抢了去,她们只需有一张漂亮的脸蛋便能谋到一份好差事, 可我们即使再有才华,人家也末必肯要。”心底里的委屈,就如同孩提时家里分配 的食物少了他一份,要讨回公道一般,遂忿忿道:“学文科的男子不要说对口的专 业 ,就是一般的体力劳动都难于找到,如今深圳哪个单位招收的文员,文秘不是 女性?我……我来深圳都一个月了,连搬运工作都不肯要我,现在已是身无分文, 回去的路费都没有。你……唉……你就给我个机会吧。”此刻阿施还憋着一句话没 说出来,那句话是乞丐常说的“行行好”,虽末说出口,他却有幸学到了那种坚韧 的乞丐精神。女强人见阿施说得如此可怜,不觉笑了起来,道:“原来你身无分文 才跑到这里来的,我这里可不是旅店呀,说来就来,说去就去的。”阿施见她和颜 悦色,语言松动,心底里如同黑夜中见到一线光明,嘴里连连道:“我不会走,不 会走的。我……唔,我一定好好干。“女强人有些忍俊不禁地望着他,沉吟片刻道: 那么,你一个小时后再来吧。阿施不禁喜形于色,点头哈腰道:谢谢,谢谢。我, 一小时后再来。“出门见了外面许多等待面试的人,不禁暗叫侥幸,心中的自满, 便如同当年接到大学通知单一样,甚是兴奋。才出了大厦,忽听到有人朝他叫道: 喂,怎么样?你有没有被聘上?原来是那位发传单指引他来应聘的小姐。 尽管应聘之事尚未最后议定,可是他却已成了该公司的一名精神战士,只见他 微微笑道:“想来已差不多了,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管说。”那女孩子想 不到他如此慷慨大方,还没进公司的门便开了支票给她,这意外的“收获”令她有 些难以置信,想自己平日介绍人进去,无异于请君入瓮,进去的人难得有几个好结 果的,不料这人居然对自己还这般客气,脸上不觉笑意灿然,朝阿施连连点头。阿 施先前未及细细打量她,这时便觉得她长得甚是可爱,虽说这女孩子年纪才十五六 岁,但却充满了女人的魅力。阿施知道现时的女人无论成熟与否,大都知道做女人 的基本功夫——这功夫可不是旧时的针线活儿,乃是涂脂抹粉画眉毛,任何女子拿 到这胭脂眉笔,决不至于错用到脚上或屁股上的。眼前这女孩眉毛画得弯弯扭扭, 一条细线从那略宽的眉毛中伸延出来,仿佛草丛中钻出一条探头探脑的蛇儿一般。 她那一对胸乳不适时宜地丰满和高大,宛如一颗末成熟的树苗忽然长出两个硕大的 果实,这对成熟的果实引得阿施两眼发直,恨不得就地取材,连同这整个树苗都偷 了走。 那女孩子见他两眼不大老实,只在自己胸前扫抚,心想这人嘴里大方,眼睛却 在沾我的便宜,若再呆得片刻,只怕他的两只手也要伸将过来,那时他的支票尚未 动用,自己倒先被他动用了。于是她嫣然一笑,嘴里连说拜拜,身子一扭,又跑到 前面叫喊道:“招聘招聘,现场招聘……” 阿施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惘然若失,暗暗忖道:“这女孩子小小年纪,却颇有 潘金莲的那种妖媚遗风,看她整天忙于介绍职业,不知有没有把她自己介绍出去?” 他那意识底里,倒不在乎做个西门庆的。 十二 一个小时后,阿施准时来到公司,见到那女强人,心里不由一阵紧张,不知如 何称呼她,想她不是老板便是经理,该当叫她王经理或者李老板才是,却不知她姓 什么,阿施虽然颇有文学头脑,可是却不能乱给这位未来的上司改姓氏,想来想去, 倒底给她想出一个称呼:“老板娘,我……我来了。” 这女强人清高孤傲,目下无尘,在婚姻问题上自然也十分挑剔,她那审阅男人 的目光分外严格和锐利,能被她看上的男子少之又少,只是那流逝的时光却也不把 她放在眼里,迄今她已是四十来岁的半老徐娘,可是她那慧眼里却依仍一片空白。 此刻承蒙阿施封她一个“老板娘”,倒令她徒生感慨,意绪凄然,好在这声“老板 娘”全无恶意,或者这人金口玉言,来日自己果然夫荣妻贵,更上一层楼。于是她 脸上笑意灿然,朝旁人道:“你们听,他叫我老板娘呢。” 旁人见阿施形貌孤寒,举止拘束,可是他那声“我来了”别别扭扭有如古戏中 花旦唱的“我来也”,引得大家哈哈直笑。 阿施这时虽感难堪,倒并不觉得自尊心受损,或许他已压根儿忘了自尊这东西。 那女强人脸上浮出的笑,颇有一种女性的温柔,让阿施细细地品尝了好一会儿。 待众人笑过之后,女强人望了望阿施,沉吟道:“你肯定不会适应这里的工作, 不如这样吧,我介绍你去编辑部当编辑怎样?”阿施大喜过望,没想到这女强人如 此关照自己,望着女强人脸上弥留的笑,心里好生感叹,只觉人生苦短,难得有这 样亲切的微笑是留给自己的,于是连连点头称谢。 女强人扭头朝身边一男子道:“你给他填表吧。”那男子三十五六岁,个子稍 矮,嘴边胡子稀稀落落如堤坝上的木桩,又粗又硬。他为人活跃,精力旺盛,常见 他奔上跑下,往返穿梭,到处都能听到他的声音:“大哥借光!小妹让让!”阿施 也有幸作过他的大哥,故而认得他。只见他朝女强人点头不迭道:“大姐放心,这 事只管交给我办。”又朝阿施道:“你过来办手续吧。” 阿施见他一本正经,也不期待他再叫自己大哥哥,走拢过去,那男子忙将嘴凑 近他的耳朵边,悄声道:“我们这里介绍工作,最少要交一百元钱,可你是大姐关 照的人,只需交五十元就可以了。”阿施先前见他如此神秘,只道他有什么军国大 事要交待,这时听说又是钱的事,不由又羞、又恼、又着急,连连声明:“我没有 钱,没有钱,真的没有钱。”那男子不大相信,两眼十分锐利地盯着他腰间的BP 机,吓得阿施忙取下BP机道:“这可是人家放在我这里的,如果有人要,我三百 元呔两百元都卖掉它。” 那男子忙伸手接过BP机,反复验看,怀疑道:“你这BP机有没有上台呀?” 阿施忙道:“上台的,上台的,不信你现在就科我。”那男子问明他的科机号码, 忙拿起电话科起来。 阿施心内惴惴,想这个传呼台常常出现电脑故障科不通,今天可千万别误事。 不料心念末已,那科机却响了起来。阿施如获大赦,嘴里连连道:“怎么样?怎么 样?我这科机便先押在这里行不行?”那男子两眼贪婪地望着BP机,嘴里沉吟道 :“这个嘛,我倒是没意见,不过你若是想卖掉的话……”忽见女强人神色严厉地 盯着他,下半句话已吓得不知去向,咧嘴道:“这个……这个我得问问大姐。” 那女强人望着阿施笑道:“算了,算了,你不用押科机了,如你真的愿意在这 里干的话,也得先试用二天才行。”阿施点头不迭道:“行,行。”女强人道: “这两天可是义务的,只有中餐在公司吃饭,也不包住的。”阿施听她如此说,心 中又蒙上一层阴影,只为晚上的住宿发愁,至于这两天的义务劳动,他倒是不在乎 的,想那些省长乃至国家元首也有做义务工的时候,自己做这么两天也不算太久的, 当下答道:“两天义务,没问题。” 女强人又道:“那么你先写个字据吧,免得到时候说不清楚。”阿施二话不说, 提笔一挥而就:“本人求职于贵单位,试用期两天不索报酬,纯属自愿。如不合格, 即行离开,决无怨言。” 那女强人见阿施龙飞凤舞,干脆利落,不觉连连点头,想眼下提倡学习陈观玉, 学习活雷锋,自己却从没有见过有谁象阿施这样义无反顾的奉献精神,心里好生感 慨,忙指着左边那间办公室道:“你赶快进去开会,人都到齐了。” 阿施嘴里连说谢谢,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那间办公室里。只见里面已坐了十来 个人,男男女女,除了二位主任,都是新来的“精华”。所谓“精华”,乃是从近 百人中挑选出来的,所以个个精神焕发,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颇有那种出群拔类 的骄傲。 那两位主任阿施先已见识过,年纪大的约有三十几岁,长长的马脸,一对小眼 睛总是半睁半眯,神色紧张,似乎正在构思或策划一次惊天动地的行动,又似乎在 提防周围那突如其来的袭击。这人便如同北海中的大鹏,三年不鸣,一鸣惊煞人。 阿施听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在坐的各位,将来都可能是百万富翁甚至亿万富翁。 关键在于要有自信,要有毅力,所谓‘有志者,事竟成,’只要好好干,没有什么 办不到的。”这话说得大家就如同喝醉了酒一样,个个神魂颠倒,兴奋不已。阿施 也被他说得蠢蠢欲动,两眼贪婪地四处观望,要看看这个出产亿万富翁的地方是不 是有金钱可捡,以期先解决今晚上的住宿。 另一位主任年约二十七八岁,戴一副玳瑁眼镜,神色倨傲,看人时喜欢居高临 下,可是他的个子并不高,所以总是把头抬得象报晓的公鸡。这人嘴鼻俱都生得精 致玲珑,言行举止有一种划时代的快捷感。说起话来嘴唇一张一合,唾沫飞溅,快 捷无比。他那语气势态,不知是哪个国家进口组装的,半中半洋。他官瘾太大,古 今中外做官的学问他都想学,可是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身份低微,进 不了官场,学不到真实本领,只能模仿点动作而已。他喜欢看外国电影,故这些动 作都是从电影中学来的。只见他指着那位说话的主任道:“我介绍一下,这位是陈 主任,负责宣传工作的。我也姓陈,我们这里有好几位同事姓陈,OK,大家都陈 到一块儿来了。唔,我具体负责业务方面的工作,但我们是既分工又合作,不分彼 此的。” 这番话说毕,不待旁人领会其中含意,他又匆匆道:“我们能在一起共事,是 一种缘份。 既然是缘份,便希望大家珍惜,深圳是不相信眼泪的,也不注重情面,深圳讲 究的是时间和效率。所谓‘适者生存’,我们都是在竞争搏杀的旗帜下生存,不断 取进,不断更新,也不断淘汰。如果诸位有谁不能适应竞争,赶不上深圳的快节奏, 那么谁就得走路,这是无可奈何的。“说罢 ,耸耸肩,摊摊手,又摆摆头,表示 无可奈何。他这动作模样,阿施只在西方电影里见识过,害他好生羡慕。心想现时 各大公司都讲究西方效益,这位陈主任连举止都已西化,可见这家公司必定成绩斐 然。自己在此供职,来日方长,只怕好处正多。 接下来便谈到各人的具体工作,这次招聘的几个人中一半是业务员,一半是宣 传员。业务员负责拉单,便是到各公司,各工厂招揽生意,给他们输送员工,拉到 一个单位则有少量提成。阿施应聘的是宣传员,心想这宣传员虽然未必便是宣传马 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但总不外乎是一种高尚的思想意识工作。自己写文章出墙报是 颇在行的,而且对文艺演出颇有经验,工作起来应该会得心应手,故心底里跃跃欲 试,十分兴奋。 不料那位负责宣传工作的马脸陈从外面叫来一位女子,正是那位发传单介绍阿 施来应聘的小姑娘。马脸陈一面阐述宣传工作的重要性,一面把那小姑娘推到大家 面前,他如此这般地说了一大套。这些话在阿施听来便如同一盆冷水从头上倾泻下 来,这水不能在身上停留,直泻到脚底,除了头发和皮肤湿了,全都回归了大自然。 阿施从他一开口,心底里便有一种潜意识的精明和警觉。这份精明和警觉在他脑海 中过滤和筛选,只留下一句话:“宣传员的工作和职责便是要想方设法把那些求职 者拉进公司的大门。”至于别的什么他是一句话也没听进去,连那小姑娘姓什名谁 也一概不知,倒是觉察到这位小师姐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涂上了一层不干不净的粉脂, 如同年久失修的墙壁一样纷纷脱落,暗想她身上看不见的地方更加不干不净。 开完会不觉已是傍晚六点钟,临出门时那眼镜陈还不忘教导大家:“希望大家 明早八点准时来公司报到,公司的制度和纪律与公司的效益同步发展,公司的大门 将为诸位敞开,但‘适者生存’是本公司一惯用人标准,希望此番不至淘汰太多的 人,OK!但愿我们携手并肩,长期合作。 十三 下得楼来,外面已是夕阳西下,彩霭朦胧,夜色的阴影已经来临。阿施此刻的 情绪也如同这落日一样,心中一片茫然。这份工作固然已经落实,可是他意识底里 便如同被人拐卖了的少女一样,想自己不惜低三下四谋求来的职业,却原来竟是个 拉皮条的行当!那份失落和沮丧尚末来得及占据他的心里,又为眼前这夜色的阴影 所淹没。现在已无暇顾及其他,亟待解决的是晚上的住宿问题,阿唐给的三十元尚 有十五元,这十五元不能发扬光大,只够这两天义务劳动的伙食费。因而今晚只能 返朴归真,象原始时代的祖先一样露宿一晚,权充是体验生活。 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一晃而过,似乎个个都是这座 城市的主人。阿施望着那繁华的街道,那数不清的商场、酒楼、银行,那一辆辆豪 华的小车,一个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心里大是不平,想这里大厦如林,却没有一个 单间是属于自己的;这银行里的钞票堆积如山,却没有一张是属于自己的;还有那 满街的汽车,女人……全无自己的份儿。感伤之余,阿施不由想起杜甫的“安得广 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诗词,想自己好歹也算个文化人,在造诣上虽 不如杜甫,可是贫穷上只怕要胜过他了,却不知杜甫写这首诗的心境是否也与自己 此刻相似? 阿施在街上穿来转去,东张西望,试图能找个可以供他今晚栖身的地方。可是 这地方也就如同他追求的女子一样难以如愿,他满意的地方人家却不许他占有,而 可供他栖身的地方不是太脏便是太潮湿,而且街上巡警往返,只恐那些警察又要请 他去做客。 转了几条街,不觉得已是夜色朦胧,这时街上最热闹的地方是酒楼和餐厅,阿 施虽然徜徉在大街上,可是他的肚子却精明得如同瑞士精工表一样,要凑这个热闹, 准时地闹起饥慌来。阿施拗不过肚子,只好将就买了一份快餐,用了五元钱。 晚上八时许,阿施来到图书馆门前,觉得门口这片洁净的大理石地板可供他栖 身,又无需担心下雨或者露水,警察也不会巡逻到这里来。图书馆要到九点钟才关 门,这段时间正好进去看看书。不料他才走到入口处,值勤人员伸手拦住他,要他 交五角钱把行李寄在旁边,否则不能进去。阿施望了望馆内那琳琅满目的书籍,暗 暗权衡厉害,觉得这五角钱的价值远远超过那些书籍,遂背着行李在荔枝公园门边 徜徉。 走不多远,忽听有人说得一口湖南话,那声音清晰悦耳:“小红今天穿得这么 性感,楚楚动人,难怪那些男人瞪着你发呆。只是你那胭脂涂得太厚,没有一点底 色。”那叫小红的女子也操着湖南腔道:“你不知道我脸上青了一大块么?”先前 那女子道:“我没注意。好象你的脸上从来就没干净过,是谁那么欺侮你?”那小 红嘤嘤然道:“别说了……免得影响我们姐妹的情绪。” 阿施此刻听到这种乡音,多少有几分亲切感,尤其听到那叫小红的老乡这般凄 苦,他心底里便有一种英雄救美的冲动。几步跨将上去,只见五六个二十到二十五 岁不等的女子聚在公园门前,个个花枝招展,光彩照人。明月清辉,与街上霓虹灯 的余光交织在一起,更增添一种风月柔情。晚风徐徐,芳香阵阵,夹带着这群女子 身上的香水味,熏得阿施心荡神摇,正禁不住要走过去,忽听一女子惊道:“阿英 快看,房东老板娘来了,和她并肩走在一起的老头儿不知是谁?可别让她看到了我 们。”那阿英一嘟嘴道:“你放心吧,老板娘正与那老头儿恋爱,亲热得顾不上朝 这边望呢。再说她也怕我们看到的。”一女子道:“想不到你们的房东一把年纪, 居然还这般风骚。”那阿英十分在行,道:“你们不知道,老年人恋爱就如同老房 子起火一样,一烧起来便没完,哎”一眼瞥见了阿施,忙迎上去道:“靓仔,要不 要小姐?” 阿施眼里泛起一团红雾,只见这女子二十来岁,上着鲜红紧身衣,下穿绿色牛 仔裤,这外面的包装紧贴着肉,曲线宛然,该突出的地方毫不藏私,可让阿施瞧个 明白;而且那红色的紧身衣甚短,腰上露出一截雪白的肤肌。这女子居然眉清目秀, 丰满诱人,那一对高耸的奶子几乎就要触到阿施的胸部。夜色朦胧,阿施可隐约看 到那红紧身衣里面的白胸罩。这女子一双钩魂的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阿施,那樱桃 小嘴朝阿施微微嘟着,吐气如兰,身上香气袭人,一阵阵地索绕着阿施,当真是: “情若春潮雨,神似海棠醉。” 阿施先是懵懵懂懂的惊喜,弄不明白自己怎会有这等艳福。这女子来得突兀, 问的话也突兀,阿施对鲁莽的人和事向来都不以为然,可是此刻他却委实乐于接爱 受这份突然,意识之外的那种原始的冲动,令他心跳不已,浑身发热,险些便要搂 着那女子道:“来得好,我就要你!” 可当他的思维恢复正常时,他才意识到这位老乡对自己决没有那种高尚的爱情, 那位阿梅给他的教训和创伤恐怕令他终身也难以忘怀;知道这类行当的女子所图的 不是情而是钱,于是他只好坦白交待道:“我……我没有钱。”那女子二话不说, 转身便走。阿施望着这尤物的背影,心里好生失落。 那阿英回到众人中间,一女子笑道:“阿英哪,那男子是刚从内地来找工作的, 看他那样子便知道没有钱,你怎连这点都看不出来?”阿英回道:“你们不知道, 早些天我见到一个男子,也如同这人一样,看起来不怎么显眼,谁知我和他说得一 会儿话,想法挑逗他,居然很快便让他着迷,我领他去酒店开了一间房,想不到他 比那些大老板还大方,从包里一下拿出三千元给我。那人也是从内地来的,不过是 出公差来深圳办货的。”正说着,忽听一女子惊声叫道:“快走!警察来抓人了!” 话未落音,只见一辆警车呼啸而来,风驰电掣般直奔公园门前,随着一阵刺耳的刹 车声,正好停在那群女子的身边,吓得她们作鸟兽散,落荒而逃。阿施也吓得连忙 转身,只恐警察又问他要暂住证什么的,他已体尝了这警车内的滋味,并且深恶而 痛绝,遂脚下抹油,加大步伐,也要溜之大吉。 不料车门开处,从里面款款走下一位紫衣女郎,夜色中只见这女子年约二十来 岁,身材窈窕,面目姣好,莲莲碎步,一摇一摆地走将过来,手里挥着一条白色丝 巾,大声叫道:“阿英,阿华,小红,你们别跑,不要怕,是我来了呢!”见那些 女子闻声止步,遂又回过头来,朝警车里的司机“吧”地一声来了个飞吻,娇嘀嘀 地道:“拜拜,拜拜!”那差人探出头来,同样地飞唇作势,按了一下喇叭,将车 一溜烟地开走了。待警车开走后,那群女子又赶忙围了过来,大家七嘴八舌,甚是 热闹。只听阿英嗔道:“原来是阿云,吓死我们了!”那小红道:“你和那公安这 么相好,以后抓人,可得叫他先通知了我们。”另一女子也道:“如果我被抓了, 你可得叫他保我出来。” 那叫阿云的女子神采飞扬,面露得色,笑道:“放心,我认识他们好几个人呢, 我的姐妹当然要叫他们关照的。”不料阿英却皱眉道:“阿云,你若想赚钱,最好 不要和他们打得火热,到时候你得招之即来,挥之却去,还不准你和别人相好。倘 若你得罪了他们,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 阿施在旁看了这幕西洋景,心里好生感慨。想这世风日下,丑恶的东西太多, 眼前这些老乡委实不争气,连他这做老乡的也羞煞了。可是说到丑恶,她们却又个 个长得如此美丽,这美的东西和丑的东西向来是一目了然的,但此刻在阿施的脑海 中却混淆不清,令他困惑,烦躁,多少还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愤慨;他强迫自己不再 去望这群妓女,在公园里游了一圈,心中忽然为刚才那种莫名的愤慨而震惊。“我 为什么要这般愤慨?这本不关我的事,仅仅因为她们是我同乡么……”追根究底, 阿施顿感面红耳热,暗暗叫道:“惭愧惭愧,原来我竟也这般无耻低下!这般好色 卑鄙!我这份愤慨来得如此蹊跷,原来竟是出于嫉妒!我此刻与那乞丐无异,尚且 不知自爱,倘若我有钱,岂非早与那红衣女子鬼混去了?……”想到这些女子的美 色,阿施的思维又进入了死胡同。 看看时间不早了,阿施顿感困意袭人,这一天委实太疲劳了,那些人格、尊严、 丑恶和美好诸问题,还是留待以后再去探索,眼下必须好好休息一晚才行,明早八 点还要去见工的,遂朝图书馆走去。他不知那里还有个问题在等着他:成千上万的 蚊子在欢迎他光临,也要从头到尾不,从头到脚地、全方位地探索他。 十四 次日阿施昏昏然赶到那家公司,那马脸陈正拿着好厚一迭传单在发给前来报到 的另四人,见阿施匆匆赶来,不觉蹙眉看了看表,拉长马脸道:“你怎么迟到十分 钟?”阿施有苦难言,作惶恐状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因住在关外的朋友处, 有好几十里路,来时又塞车,所以迟到了十分钟。” 马脸陈眼睛半睁半眯,不知望在何处,神色异常严肃,半响不开腔,似要作出 什么重大决策。害得阿施心里七上八下,只恐他就要炒了自己,不料马脸陈递给阿 施一迭传单道:“这些传单每一张都务必落到求职者的手里。唔,现在你们每人抄 写一份传单,看谁的字写得好一些。” 阿施见大家纷纷埋头抄写,也忙拿出一支书法笔抄了一份,马脸陈遂个检查, 待看了阿施的字,连连点头道:“好 ,你留下,其他人出去发传单。记住了,我 们讲究的是时间和效益,前来应聘的人数决定你们的效益。我会查看并会准确知道 每个人的工作成效的。”待那四人走后,马脸陈对阿施道:“你的字不错,可作为 主任宣传员。来,先用毛笔抄二份广告。” 阿施一方面受宠若惊,一方面又惴惴不安。他的字不成体,就如同有缺陷的女 演员,化了妆上台漂亮得很,卸了妆下来则满脸麻子。若叫他用书法笔写几个字亮 亮相倒是潇洒倜傥,写得多了,那字便会东倒西歪,让人看不顺眼。此刻便如同赶 鸭子上架,势在必行,他只好暗暗给自己打气道:“我在文化馆时也曾出过墙报的, 想来不至于让人笑话吧?”可是提笔的手却有些发抖,他竭力控制自己,沾了沾墨 汁,正要落笔写下“招聘”两个大字,马脸陈在旁忽然止住道:“不写招聘,写诚 聘。”阿施想想有道理,觉得这“诚聘”比“招聘”二字又更深了一层意义。遂打 起精神,才要落笔下去,马脸陈忽又大喝一声:“且慢!”吓得阿施一震,笔上的 墨汁险些溅了一身,那马脸陈又半睁半眯着眼睛,紧绷着脸,半响才开腔道:“不 写诚聘,写急聘。” 阿施吁了一口气,却也不禁佩服这陈主任的才华,想自己读了这么多年的书, 可要是说到对这几个字的理解和运用,只怕远不如这位陈主任。待写完了“急聘” 二个大字,阿施如释重负,觉得这两个字还过得去,马脸陈也未置可否,阿施心中 踏实许多。 马脸陈递给阿施一张清单,上面写道:深圳华溢公司需要业务员三名,业务经 理一名,打字员一名;深圳红星五金厂需要文员二名,电工一名;宝安电子厂需要 仓管一名,会计一名;并注明地址电话,是眼镜陈负责的业务员拉到的单。马脸陈 在旁边指点道:“招聘的单位不要写名称,要一行行誉清次序,例如:一,某公司 招聘业务员多少多少,二,某厂招聘会计多少多少,三……”阿施忙自作聪明道: “知道,我知道怎么写。”心想这世上的事果然难以预料,昨日我见了那墙上的招 聘广告,恨不得要找到那写广告的人痛打一顿,恨他不把单位的名称和地址写清楚, 谁知今日我自己却做了这罪恶祸首,可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确非妄言。遂提笔写道:“一,某公司招聘业务员三名,业务经理一名,打字 员一名,地址在市内。二”马脸陈原本正在整理清单,这时见阿施写到这里,忙止 住道:“不能这么写,唉,重写一张,我念你写。”阿施只好又拿了一张大红纸, 折好线条,提笔写了急聘两个大字,只听马脸陈念道:“一,某大公司急聘业务员 三呃,写十三名。”阿施微微一震,跟着大笔一挥,那业务员的名额便凭空多加了 十人。马脸陈继续念道:“业务经理三名,打字员四名;二,某五金厂急聘文员六 名,电工……唔……四名;三,某大型电子厂急聘仓管员六名。” 阿施突然灵光一现,心想这厂内的仓管一般只有两个,哪有一次便招这么多人 的?当下插话道:“厂里的仓库管理员一般不会超过三人的,而且他们的招聘也只 是补充人数,怎会一次招这么多人?别人只怕不会相信。”马脸陈又半眯着眼,沉 吟良久,觉得阿施说的不无道理,道:“那么就写两名仓管吧。唔,会计也写两名 算了。” 阿施一挥而就。完了忍不住暗暗算了一下,这张原本十个名额的清单,经马脸 陈这一指点,便成了三十四人了。阿施不禁暗暗佩服这马脸陈,看他外表不过是一 个委琐的普通人而已,却颇有那种干大事的天赋,想旧时那些吃空额皇粮的贪官污 吏也决没有他这分气魄,倘若他当权得势,必定是个名震天下的大贪官。 这当儿,眼镜陈领着三四个业务员匆匆走进来,径到马脸陈对面的办公桌边坐 下。眼镜陈神色怏怏,且满脸正气,才一坐下来便一耸肩,一摊手道:“遗憾,失 望。我常对你们说,时间便是金钱,工作便是效率,你们自己算算,这个星期你们 拉了多少单?这样下去怎能跟得上公司的整体步骤!”那几个业务员也如同受苦受 难的耶稣一样,纷纷摊手表白、诉苦。 眼镜陈一挥手道:“我不要听!我只看效益,只注重事实!哼,再给你们一个 机会,下个星期我可不会再讲客气了!OK !你们走吧。” 那四个业务员如蒙大赦,很快便溜到了门外。办公桌上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马脸陈伸手刚要去接,眼镜陈道:“是我的电话。”并提起电话道:“喂,你是— —哦!李小姐!你好你好。啊呀,我一直忙得脚丫朝天!你不知道,我刚才还在训 下面的人呢,什么事都要我亲自过问,亲自动手,我如不到场,便不知乱成什么样 子。唉,每天找我的人不知有多少,昨日我已安排了几个老乡的工作,谁知今早上 又有人来找我……唉,没有办法。你怎么样?工作不顺心?我昨天刚好替一个同学 的妹妹安排到一家大公司任秘书!早知如此,我便把这个位置留给你了!哈哈哈, 怎么这么客气,凭我们之间的感情,还用得着说这个?……这样吧,我现在很忙, 待会儿还要给下面的人安排今天的日常工作……。晚上我们好好聊聊,你来我这里 还是我去你那里,好!OK,OK ,就这么定了。”放下电话,又赶忙翻了翻电 话本,跟着又拔了个电话,道:“喂,是小芳吗?唔,工作还满意吧?哪里话,凭 我们之间……呃,你好好干,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我今晚来不了,过一天再去你 那里吧。哦,对了,上次与你一起来我这里的那位李小姐叫什么来着?李红玉?… …没什么,上次她遗了一个小包在我这里忘了拿,你没时间送吧?你那么忙就算了 吧,我下面正好有人去她那边联系业务,就叫他们顺便带去得了。……唔……李小 姐好象是自己一个人租的单房吧?多少栋?哦,三十二号?OK,拜拜。” 阿施听得惊奇,暗暗忖道:“这家小小的公司居然藏龙卧虎,一个比一个厉害。 自己在这里供事,只怕难得有出头之日。”正思忖着,那马脸陈拿着一迭十六开的 白纸道:“你再用书法笔抄三十份广告,然后拿出去张贴。”眼镜陈却递给马脸陈 一张清单,道:“这里还有一份招工名单,先抄两份贴出去再说。咦,这两张广告 是他抄写的吗?这字没有笔锋,不成字体,不过总算差强人意。唔,我来抄一份看 看。”说罢,在桌边拿起一支排笔,一笔一划地抄了起来,写的乃是正楷。 阿施先见他对自己的杰作品头论足的,全没情面可言,口气象煞了他的老师, 心中已十分地不快,这时见他写得虽然比自己好,可意识底里却难以接受,甚至鄙 夷,心中忿忿道:“我还以为这小子是什么大书法家来的,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正想着,忽听身边有人道:“陈主任的字真是好极了!他是学美术的,和你一样也 是有学历的人呢。”阿施扭头一看,却原来是那位发传单介绍他来的姑娘,只见她 满脸爱慕之色,着迷似地望着眼镜陈。 或许是潜意识作怪,阿施见了这女孩子的神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心中压抑 不住的愤懑、鄙夷乃至嫉妒无处发泄,化作一团苦水,“呸”地一声吐了出来。不 料他气力不够,斜对面的电扇风横吹过来,将他这口苦水结结实实地送到那女孩子 的脸上。 那女孩子昨日便得到阿施许诺她的空头支票,一直没有舍得动用,没想到这么 快便得到阿施发自体内的“关照”,心里又惊又气,一面用纸巾抹擦,一面气急败 坏道:“你怎么……怎么乱吐口水?“阿施先是惊慌失措,道歉不迭,可是待见了 这女孩子的面色,心知这口苦水已淹没了她对自己仅有的一点点好感,也淹没了自 己和她那种即将发展抑或可能发展的感情历史,意识底里反倒有一种恶作剧的快感。 心中不再对这女孩子抱任何希望,他那道歉的话便不觉转了弯:“这该死的风太大 了,桌上的纸也吹得四处飞扬,乱七八糟,谁开这么大的风?”一眼瞥见马脸陈正 阴森森地瞪着自己,阿施心知不妙,想这样追究下去,这责任只怕要算到马脸陈的 头上来。自己可以失去这女孩子的芳心,但是却不能失去马脸陈不对,不能失去的 是这份工作。于是赶忙岔开话题道:“我还是先抄了这三十份广告再说。”遂拿起 那迭白纸到另一张办公桌旁抄了起来。 抄得一会儿,忽觉得身旁有一种女人才有的淡淡的香味,阿施抬头一看,竟是 那女强人立在自己的身旁,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阿施慌得要站起来,女强人拍拍 他的肩道:“你抄你抄,不用起来。嗯,你的字写得很好。”又扭头对马脸陈道: “小陈哪,我们这里的人才不少呢,大学程度的有好几个了。”马脸陈连连附和。 阿施颇有受宠若惊之感,没想到自己这几个不成体的字居然受到这女强人的夸 奖,有心要好好表现自己,当下笔走龙蛇,抄了一张又一张,不一会儿那三十来张 白纸已然抄完,但同时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他看了一下表,不由暗暗着急,现在 才九点钟,离吃饭尚有二三个小时,昨晚上那份快餐花去五元钱,但却并末让肚子 满意,当时自己摸着肚子估计了一下,至少还可以来它二三份快餐。可是鉴于经济 原因,就只好将就凑合了。今早空着肚子赶来报到,也便指望这份午餐具体说来, 是昨晚上便盼着今天中午这份据说四菜一汤的公餐。 不消说,要吃他个够。 马脸陈见阿施抄完,忙拿来一瓶胶水道:“你去把这三十张广告张贴出去,你 熟不熟悉燕南路、红荔路、还有上步路?熟悉?好,这三十张广告要贴远一点,一 定要贴到这三条路的人多之处。诸如商场的门口、交岔路口、街边上,每条街贴十 张吧,完了便回来吃饭。记住了,我会去检查的。”阿施嘴里唯唯喏喏,可是这三 条街在东南西北他都搞不清,只模模糊糊记得今早起来报到时,似是经过了红荔路, 才要出门,那女强人在后面柔声道:“小心别让警察和保安把你抓了去,被他们抓 去可就麻烦了。”阿施连连点头。 十五 出了大厦,阿施沿着华强路朝南走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又折回来朝北走了一 段路。骄阳似火,晒得他昏头昏脑,浑身冒汗,已分不清东南西北,遂拦住一路人 问话,不料那人居然听不懂国语,阿施忙在纸上写着红荔路、燕南路、上步路。那 人朝北指指,又朝东指指,说的一口客家话。阿施云里雾里,一句也听不懂,看他 指的方向成正九十度,想这人的空间概念强得很,但若照他指的方向走去,只怕走 到湖南老家也找不到这几条路。眼下又热又饿又口喝,须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再说, 遂又折回原来的路上,只有这里才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这不仅因为他上班的公司在此,也因为他在此体尝了囚车的滋味。 阿施来到经济大厦的楼下,心恐马脸陈下来检查自己的行踪,见楼下的台阶上 坐了不少人,便也不声不响地坐了过去。坐了一会儿,见旁人个个都在喝饮料,心 中顿感如火如荼,忍不住也要喝它一瓶,可是一问价钱,最便宜的也要两元钱,心 下犹豫不决,身上只有十元整,如买了饮料便只有八元钱了,而且还不能充饥,晚 上还不知怎么过。正犹豫间,忽有人在身后拍了拍他,叫道:“你在这里!” 他只道是马脸陈,吓得头都来不及回,便分辩道:“我……我口渴得很,只想 喝点饮料便去张贴呢。”不料那人道:“这么大的太阳,只有傻瓜才去贴呢。”阿 施扭头一看,只见这人肥头肥脑,浑身的油脂直往外冒,那圆圆的脸上油光发亮, 如同抹了一层光漆。他的眉毛和眼睛比例失调,眉毛的面积甚是宽阔,如同种了老 大一片土地的庄稼,可是长出来的却是稀稀拉拉的几根细苗。在这片土地的覆盖下, 那双细小得出奇的眼睛显得便如同屋椽上掉下来的一滴水。但这一对小眼睛却露出 几分狡黠,几分自大,多少还有几分跋扈。这人浑身圆滚滚的,甚是粗大肥壮,可 是他望着阿施的神情,便如同昨晚上那群妓女一样扭眉作态,害得阿施好生紧张, 只恐自己被同性恋者爱上了。待见了这人手中也拿着厚厚一迭传单,才想起昨日开 会时见过他,乃是自己的同事。 阿施怔了片刻,刚才只道是马脸陈来了,他的手已伸到口袋里掏钱,这时见不 是马脸陈,那手一时便抽不出来,两眼不怀好意地打量这位朋友,心想一瓶饮料虽 然是小事,但我才这么十元钱,本来就舍不得花二元钱去买这劳什子,现在要买便 得买两瓶,只是你我之间还够不上一瓶饮料的交情。心中虽是这般嘀咕,但面子却 不能这么没有礼貌,遂面露微笑道:“你呔要不要饮料?”心里暗暗叫道:“肥佬, 你可不能占我的便宜。看你肥头大耳浑身油脂,便是十天半月不吃饭也饿不死你, 何况一瓶饮料?可是我却穷愁潦倒,瘦得皮包骨了。”正等着他摇头或摆手,或说 不要,自己便要说:“你不要我也不要了。”不料这厮却点头道:“来一瓶马蹄爽 吧。” 阿施闻言暗暗叫苦,这马蹄爽一瓶得四元五角钱,够自己半天的伙食费了,想 不到这厮大大咧咧的仿佛当真是自己的热恋情人一般,遂不无厌恶地望了他一眼, 恨不得给他一巴掌。 可是自己既要假扮客气问他,便只好打落牙齿往口里吞,当下掏出那十元钱道 :“ 买一瓶马蹄爽,一瓶……一瓶粒粒橙。”这时他觉得自己握钱的手有些发抖。 买了饮料,那肥佬拉着他坐在台阶上,边喝饮料边说:“哼,什么鸡巴公司, 一天十来个小时,全是卖嘴皮。 拉皮条的勾当,而且还得避开警察,东躲西藏。 一个月连假日都没有。” 阿施哪有心思听他说三道四,心里愤愤然还在盘算着刚才这笔账:马蹄爽用了 四元伍角钱,粒粒橙用了三元钱,身上还余下二元五角钱,这二元伍只够喝一瓶矿 泉水。往后怎么办? 心念之中,手中的粒粒橙已喝得干干净净,那根吸管也被他咬得皱皱折折,他 才依依不舍地将空瓶子扔了出去。他妈的,这该死的肥佬! 肥佬又道:“我舅舅在深圳有一家大公司,有好几千万资产,我本来在他那里 做部门经理的,一个月伍千来元的薪水,可是因我和老头子吵架,他一气之下把我 赶了出来。唔,我先在这里体验体验基层生活,过几天便要走他妈的,仍要回去做 经理的。”阿施憎恶地望着他,心想你这狗屁我怎会相信,若这么有钱有势,怎会 连饮料都买不起,反倒要我请你?正在这时,对面街上有人吵架,已围着不少人在 观看。阿施和肥佬也忍不住走过去,只见街边上停着一辆红色的士,那司机正指着 两个黑人叫骂道:“鬼佬,你们没有钱就不要坐的士。” 肥佬赶忙探身问道:“什么事?什么事?”那司机苦着脸道:“他妈的,这两 个鬼佬坐我的车转了整整一上午,我还以为他们会给几百元的外汇,谁知他们才给 我二十元人民币。搜遍了全身也找不出一分钱来。” 那两个黑人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一人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道:“没钱了, SOrrY ,真的没有钱了。”说罢耸耸肩,摊摊手,表示一穷二白;另一人则说了一 大串英语,最后将两手伸向空中,连连叫道:“GOD !GOD !” 这时阿施便如同上帝的使者,对这两位难兄难弟大是同情,朝肥佬道:“他们 是斯里兰卡的,也和我和我们一样是来打工的,穷得很。你叫这司机算了,何必难 为人家?”肥佬露出几分敬意道:“你懂外国语?”阿施默不作声,心中暗叫惭愧, 这黑人说的一大串英语,他只听懂一两句,不过最后连连叫喊的那个词他却十分熟 悉,这位黑兄弟在呼唤上帝。可是也许上帝正在打瞌睡,没听到他的呼唤。 那肥佬听了阿施的话,朝司机张牙咧嘴地凶道:“吵什么?他们身上没有钱, 打死了他们也没得用,何况已给了你二十元钱。我看你是捞外汇捞昏了头,快开车 走,这里不能停车,否则对你不客气了。”说罢,并伸手将那司机推上车。 那司机原本只道今日碰上了黑财神,顾不得谈价钱,让这两个黑兄弟兜风兜了 个够,这时自知得不到好处,见这肥佬凶神恶煞一般,弄不清他什么来头,吓得不 声不响地钻进车内,发动了车子,心中忍不下这口气,临开车时将头探出来,朝肥 佬骂道:“这两个黑鬼子是你的干爷爷,我操你奶奶。”这司机瓜分了肥佬的爷爷 和奶奶,立即开着车子一溜烟跑了。 阿施看了看表,已是十点钟了,忙问肥佬道:“燕南路、上步路、 还有红荔 路在哪里?” 肥佬微微吃惊道:“怎么,那个鸡巴主任要你跑这么远的路去张贴?这么大的 太阳,晒也得把你晒死。”说罢,朝北指一下,又朝东指一下,道:“红荔路在那 边,燕南路在这边,上步路在燕南路的后面。啐,待你跑完了这几条路,太阳便落 山了。我说,你不如就在这附近贴了它,贴不完的扔到拉圾箱里去。你看,我这一 大迭传单还一张没有发呢,唔,待会儿只怕也要送到拉圾箱去。” 阿施没料到他如此玩世不恭,对他更增加了一种戒备心理,想这人不可以做朋 友,更不可以信任,否则自己被他卖掉了都不知道。心中虽然这样想,可意识底里 已受到这肥佬的感染,此刻若要他将手中的广告扔到垃圾箱去,他固然做不出来, 但要他照实到这三条路上张贴广告,他又颇感不值。他沉吟片刻,道:“好,我便 到这附近贴了它。”遂告别肥佬,拿着这迭广告在华强路东一张西一张地贴了开去, 从南到北,从左到右,也跑了二里来路,总算把这三十张广告张贴完了。 待他浑身汗淋淋地回到华强北路时,已是十一点钟了。他虽热得喘不过气来, 但感觉良深的依仍是饿,肚内一直咕咕响个不停。刚才在路上他原本可以买一瓣西 瓜来充饥的,可是想到中午这顿公餐,他便勒紧裤带,要等待那四菜一汤的到来。 十六 宋代周紫芝曾有诗道:“满眼是相思,无说相思处。”描绘的乃是男女之间的 相思之苦。 阿施却为这顿午餐等得心急火燎,望眼欲穿,较之那想思之苦,只怕还要难熬 许多。到得十一点过十分,眼见街上发传单的同事都陆续返公司了,阿施兴奋得险 些跳起来,心中呐喊道:“好!盼望的时刻来到了,放开肚皮吃他娘的。”遂也匆 匆返回公司。 不料才进公司的大门,险些与马脸陈撞了个满怀,马脸陈吃惊道:“你怎么这 么快就回来了?那三条街都去了么?”说时一双细眼半睁半眯地盯着阿施,神色甚 是疑惑。阿施见里面坐满了人,大家都有说有笑地在等待那顿午餐,心里便不禁有 几分生气,想别人都能按时回来吃饭,为什么我就不能?可他自觉理亏,更想不到 那对小眼睛会如此锐利,令他不敢直视,只好伸手朝东北方向划了个圆弧,嘴里支 吾道:“我……我去了的,呔,这边……那边…… 广告都已发完了。“马脸陈又紧闭着嘴,两眼半睁半眯,半响才道:”哼,我 会去检查的。“ 阿施情知不妙,心中不觉蒙上了一层阴影,这厮一去查看,自己只怕便得走路, 想到那饥饿的滋味,想到这流浪的生活,阿施便暗暗感伤,心中酸辣苦味直往上涌, 还有一份忿怒,忍不住脱口道:“他妈的,太阳晒死你!” 马脸陈已经擦身而过,他隐隐听得阿施在后面嘀嘀咕咕,心想这小子决不会说 些让我喜欢的话来,他不是在骂我的娘便是要干我的奶奶。哼,我的奶奶可不是那 么好干的,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阿施忧郁寡欢地坐在办公室的角落里,正在一个人享受着那种孤独无援的感伤, 却见那肥佬在另一边朝自己招手致意。肥佬旁边坐着一位长发女子,左边的电扇风 斜吹过来,那女子的长发飘飘然不时在肥佬的脸上扫来扫去,肥佬的一对小眼睛常 被一缕缕头发罩住,可是他居然连头都不摆一下,只将眼睛微微闭上,神色怡然自 得,意识底里觉得自己不能嘴对嘴地亲吻这位小姐,有这头青丝劈头盖脑地过来亲 热,也是一种享受。因而他的嘴鼻忙不过来,顾不得向阿施招呼说话,要亲热个够。 阿施心绪欠佳,也懒得理会肥佬。 坐得一会,忽听有人说:“饭来了!吃饭啦!”阿施原本就如同冬至的昆虫一 样昏昏欲睡,这时忽被一声春雷惊醒,顿时精神焕发,伸长脖子望着门外。只见一 男子挑着个担子进来,不慌不忙地放下担子,打着哈哈朝众人说笑起来。害得阿施 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一直盯着那担子,只待那人揭开遮布,便要享受这顿丰富的美 餐。不料这人只顾说笑,迟迟不动手,阿施正忍不住要自己动手,却有两个人代替 了他,掀开了担子的遮布。阿施正感慨这两位仁兄的爽直,想这世上终于还有两人 和自己一样抵挡不住食欲的诱惑,可见自己也并非不可药救的低下。心念之中,他 的两眼却望着担子内发直,里面哪有什么四菜一汤,全是一盒盒的快餐。只是那盒 子比一般快餐大一点,里面多几个小格子盛菜,饭却和昨晚上吃的那小盒快餐一样 多,那小格子里盛着两份蔬菜,一个排骨,一个鸡蛋,份量却少得可怜。另有一个 泡沫小碗盛着一份土豆汤。阿施怔了半响,方才恍然大悟道:“原来这就是四菜一 汤!”心中的失望还来不及去感受,他已拿起饭菜迫不及待地享用起来。 阿施风扫残云一般,只一会儿,他的饭菜便已吃了个精光。当他依依不舍地将 空饭盒放到垃圾箱里时,忽听身后有一女子道:“你就吃完了?”吓得阿施好一阵 不敢回头,心想他们只怕还没有吃出味来,我这般狼吞虎咽,全让她看在眼里了。 待他回头看时,只见这女子也拿着饭盒要朝垃圾箱放。阿施暗暗吃惊,心想莫非她 也和自己一样饿得狼吞虎咽?这么快便吃完了?禁不住问道:“你……你也吃完了 么?”那女子摇摇头道:“没有,我吃了一口便吃不下去了。”说罢,打开饭盒, 果见里面的饭菜满满的未动。看得阿施好生惋惜,心想你不吃何必倒掉?给了我吃 还有个人情。只是这话要待他做了乞丐才能说出口,现在他总还算个读书人,离做 乞丐尚有一段距离。“咦,你不舒服么?怎不去医院看看?”阿施假惺惺道。 那女子淡淡一笑,道:“不用了,可能是一点小感冒吧,近来胃口不大好。” 末了又凑近阿施,悄声道:“你不用在这里干的,这里肯定不适合于你,相信我, 别误了自己的前程。” 阿施见她如此关心自己,心里好生感慨,不由细细打量她。见她年约二十五六 岁,虽说不上漂亮,但也不算难看,整个面孔便如同清泉下的石子一样清晰明朗。 这种女子往往十分精明,做梦都不含糊,如果到了她这种年纪还没有婚嫁,那决不 是她的错,只能怪这世上的男人没有眼力和见识,因为这种女人虽然冷冰冰的如同 冷血动物,可是她一经热乎起来,便体贴入微,连你的每个汗毛孔都能温存到。而 且事无巨细,她都能替你安排好。娶上这种女人做妻子,你只当自己是摇蓝里的婴 儿好了,她会对你倍加呵护。阿施把不住这女子是否结婚,着实望了她一会,只能 看出她是这里的一个文员。他不敢心存奢望,知道自己此刻与乞丐没有多大区别, 至于这女子说的什么前程之事,却一时还顾不上。“谢谢你,”他说。“你能否说 得更具体、更详细一些?” 那女子欲言又止,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悄声道:“总之,你不会在这里干多久的, 也许半个月”忽见那女强人走了过来,忙道:“朱大姐来了,我……我先走了。” 说罢,转身走了进去。 那女强人望着阿施笑道:“怎么样,能否适应这里的工作?”阿施连连点头道 :“能适应,能适应的。”心中想道:“只是这饥饿的滋味还得过一段时期才能适 应。”女强人说得几句话便匆匆走了,可是给阿施留下的却是一片温馨。 十七 吃罢午饭,大家便又各自工作起来。马脸陈拿着厚厚一迭印刷好的传单交给阿 施道:“你今下午发这个。记住了,每一张都要落到求职者的手中,我要看你今下 午的效益怎么样。哼,上午那三十张广告我已查看过了,你根本没到我指定的那三 条街上去。” 吃饭时便不见了马脸陈,阿施当时心内惴惴,不由联想到那三十张广告的事。 此刻证实自己的猜想没错,反倒不怎么紧张了,原因是刚才女强人留给他的那份温 馨令他壮胆,想那朱大姐尚且十分赏识自己,马脸陈象是她的下属,只怕多少得给 点面子。当下接过传单道:“你放心,我会照你说的办。”至于那三十张广告的事, 阿施这时便有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的气派,没说的,默认了。 阿施捧着这迭传单来到大街上,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怎样才能弄完了这迭传单。 见几个同事都在扯开嗓子大声叫喊,却唯独不见那个肥佬。阿施迟疑了片刻,只恐 马脸陈会暗中跟踪自己,遂厚着脸皮叫喊起来:“招聘招聘,现场招聘。”并且也 学着其他几个人,见人便发一张传单。叫得一会,只觉口干舌燥,浑身冒汗。而且 昏昏欲睡,两只眼睛上眼皮打下眼皮,半天睁不开来,恨不得立即找个地方睡他个 长眠不醒。 原来昨晚上他几乎一晚没有合眼,那成群结队的蚊子犹如当年日本人的轰炸机 一样凶狠,咬得他体无完肤。他的两只手奋战了一整夜,每打死一只蚊子,他心里 便享受着一种胜利的快感。可是那些蚊子也都悍不惧死,个个奋不顾身,双方大战 了一晚上,阿施虽然战果辉煌,对方死伤无数,可他自己也伤痕累累,精疲力尽。 迷迷糊糊才要入睡,不觉天已大亮。 此刻阿施喊出来的声音连自己都听得模糊。嘤嘤然有气无力。他索性不再叫喊, 勉强睁开两只眼睛,要物色地方睡他个昏天黑地。正四处打量之间,忽有人从他手 里拿过一张传单,问他道:“你们这里招聘电工?还有维修工?”阿施忙答道: “是的,是的,你要不要去试试?” 说罢望了望这人。 只见这人二十七八岁,也瘦得皮包骨,十分文弱,且背着一个行李包,风尘仆 仆的。阿施心中便有一种物以类聚的亲近感,只恐他也和自己一样的穷困,忍不住 问道:“你来深圳有多久了?身上有多少钱?” 不料那人警惕地望着他,神色充满了敌意,要确定阿施是否歹徒。阿施被他看 得浑身不自在,只好指了指康乐大厦道:“我们公司就在那大厦的三楼,你去试试 吧。嗯……你就说是施先生叫你来的,我……我不送你了。”望着这人的背影,阿 施暗叫惭愧,心中忖道:“这位老兄对不住了,如果你和我一样的穷,就不该怀疑 我这个难兄难弟。兄弟我总算没有害你之心,让你花十五元钱买个教训,也是值得 的。” 才一会儿,阿施又呵欠连连,困倦不堪。他东张西望,终于看到康乐大厦对面 的广告栏后有个草坡,那上面荫凉清爽,又没有人看到,正好去睡一觉。于是他捡 了几张别人丢弃的报纸作为草席,奔上去才要躺下来,忽从一旁窜出两个人来,一 人年约四十余岁,又矮又黑,骨碌碌乱转的眼睛如同夜间的猫头鹰一样,甚是紧张 地注视着这个世界。另一人年约二十五六岁,十分剽悍,身上纹得龙飞凤舞,一拢 来便气势汹汹地叫道:“快下去,这里不许来!” 现实生活压得阿施喘不过气来,正要在这里作个好梦,谁知连这点欲望都被人 阻挠,阿施不觉大是忿怒。他一眼瞥见这二人身后用木板围着一大堆书本,不由想 起下面大街上不断向路人兜售发票的广东男女,心中恍然大悟,脱口道:“你们是 卖假发票的!” 不料话末落音,那纹身汉子挥舞着拳头劈头盖脑地打将过来,阿施躲闪之余, 左肩上早挨了一拳。眼见另一人也挥着拳头要打过来,吓得阿施转身便跑。那坡度 十分陡斜,他跄跄踉踉险些跌倒,逃到大街上,扭头见那二人没有追过来,方才长 长松了口气,嘴里不住道:“邪火邪火,这些野蛮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那拳头 又硬又粗又有力。我可是个斯文人,怎能与他们动手打架。” 那人的一阵拳头把阿施的倦意全吓跑了。直到此时,阿施心中仍然咚咚直跳, 肩头上已青了一大块,除了疼痛,他总觉得似丢失了什么东西,想来想去,才知道 刚才在慌乱中将那迭传单全丢失了。同时丢失的还有另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尊严。虽 是如此,他也得到了另一种东西,那便是愤怒。“他妈的,我得去报案!叫几个公 安来抓这些王八蛋。”他愤愤道,“他们这许多假发票,数都数不清,若全都卖出 去,国家不知要蒙受多大的损失。他妈的,让法律去制裁他们。哼哼,他们打我几 下不要紧,我却要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阿施满脸正气,想到这二人将坐几年乃 至十几年的监狱,他的脸上不觉露出胜利的笑。 他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不知去哪里报案,一问旁人,才知道最近的派出所是红 荔派出所,可是他想起昨日的遭遇,又担心那几个抓他的警察便是红荔派出所的。 心想自己若是碰上那几个认识自己的警察,岂非自找倒霉?昨日那医院里尚有几百 元的医药费没有找到主儿呢,于是他又打了退堂鼓。然而一想到那帮人无法无天, 祸国殃民,却又愤愤不平,心有不甘。 徘徊得一会,他最后决定打电话报警。他摸遍了全身,才找出二元伍角钱来, 于是来到一个较偏僻的电话亭,与警察携起手来。他先拔通114,查到了红荔派 出所的电话,不料那边警察听了他的投诉,要他与工商局联系,说工商局有个专门 对付假发票的部门。他又查询了好一会儿,待拨通工商局,又没有人接电话,才知 星期天没有人上班。接着他又拨到红荔派出所,大义凛然,说了许多忧国忧民的话, 要这警察尽职尽责,组织人马出来办案。这人听得不耐烦,说今天星期天,人手不 够,又说那条路不是他们的管辖之内,云云。 阿施悻悻然放下电话,那电话亭的小姐要他交五元钱电话费,阿施一时傻了眼, 拿出二元伍角钱放在桌子上,摊摊手道:“没有了,就只这二元五角钱,不信你搜 我的身。”并将两手伸开,要让这小姐搜身检查。那小姐犹豫了好一会儿,大约碍 于“男女授受不亲”的训诫,终于放过了阿施。 阿施心中暗叫惭愧,想自己活了这么大年纪,也曾拥有几十万元巨款,可是说 到真正为国为民用去的钱,却只有这二元五角钱,而且还没有效果。相比之下,这 女子才二十来岁,对国家的贡献只怕还没有二元五角钱,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 责,”她这电话费要五元钱,余下的二元五角钱应该她自己付的。 阿施离开电话亭,忽见那肥佬拿着一迭传单在街上徜徉,便忙奔了过去,将自 己挨打之事诉苦般地告诉肥佬。那肥佬差点跳了起来,连连怒道:“他妈的,那几 个潮洲佬欺人太甚,我早就要收拾了他们。你不知道,上星期我有二个卖假文凭的 老乡被他们打得惨不可言,昨日才出院。哼哼,你等着瞧,我要叫几个兄弟废了他 们,这回定得给他们个厉害瞧瞧。” 阿施原本想请他与警察联系,没有想到这肥佬与他们也有梁子。虽然明知道黑 帮火拼不是什么好事,可是他心里还是禁不住一阵快意的兴奋。问道:“几时动手?” 肥佬道:“明天吧,最迟后天。我有几个铁哥儿已从湖南起程了,今晚上肯定到深 圳的。加上这里还有七八个好手,可以和他们大干一场了。”阿施忍不住问道: “你也是湖南人吗?”肥佬连连点头道:“我们湖南人可不是好惹的,真刀真枪地 干起来,这些潮洲佬哪里是对手。到时候你看吧,一定让你扬眉吐气。唔,你老兄 是哪里人?” 阿施最乐意听的便是他那句“我们湖南人可不是好惹的”,这句话须让那潮洲 听到才是,自己虽然文弱些,却也不是好惹的,这回得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当下 和这肥佬认起老乡来。 说得一会儿话,两人亲近了许多。阿施先前对肥佬的厌恶感已去了大半,剩的 那一小部份,只需四元伍角钱便能完全清除掉,譬喻肥佬也买一瓶马蹄爽请阿施尝 尝。 这肥佬姓张名青,说到兴头上,他要与阿施拜把子。拜把子这回事阿施只在影 视和小说里见过,以为这通常是那些绿林好汉和打家劫舍的强盗们才有的专利,若 要自己立刻便去荣获它,意识底里便如同买了肥佬那帮人的假文凭一样当然那一定 是硕士或者博士文凭深知自己不够条件。当下只说没有条件举行这庄严的仪式,须 在关公庙或者岳飞亭才能举行,待明天打了胜战再说。肥佬只道他办事认真,深以 为然,点头道:“也好,我知道岗厦那里有个关公城,里面可以举行仪式的。另外 凤凰山还有庙宇。到时兄弟们到齐了,我们再举行仪式。”阿施连连点头。 十八 待阿施回到公司取传单时,已是下午三点钟了。他匆匆奔进办公室,不料才进 门便撞倒了一人,细细一看,原来竟是那位劝自己离开这里的小姐。这小姐手里正 拿着一个文具盒,里面的大头针撒了一地。阿施吃惊之余,连连道歉,并忙蹲下来 替她拾回大头针。 那小姐虽然跌得狼狈,十分着恼,可是见阿施嘴里不住道歉,两只手不停地拾 大头针,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心中的火气已然熄灭。只好苦笑道:“没关系,没 关系。”她不知自己无意间给阿施作了试验品,倒让他增添了几分自信。阿施一向 自觉愧为男人,太过文弱,近来又心身交瘁,已瘦得皮包骨,只有别人撞倒他,哪 有他撞倒别人的份儿。不料今日却居然还有人被他撞倒,并且跌得四脚朝天,使他 第一次感到自信,感到自己是个男子汉。当然,这被撞倒的只能是女人。 室内众人大都忍俊不禁,只无人笑出声来。阿施拾完大头针,赶忙溜到里面的 办公室里,只见那位发传单介绍自己来这里的小姐正与眼镜陈眉来眼去,却未看到 马脸陈。阿施心恐马脸陈又到外面检查去了,匆匆拿了一迭传单,才要出门,却见 到那小姐嘟着嘴道:“他凭什么当主任?一点工作能力都没有,整天东奔西跑,一 下便不见了人影。而且分工不明确,弄得大家都不团结。”眼镜陈点头道:“说的 是,你去和老板说,我则向朱大姐反映,双管齐下。” 阿施拿着那迭传单来到广告栏边,人群中远远便见那马脸陈双手高举着一张招 聘广告,大声叫道:“急聘急聘,现场急聘。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见到阿施走 来,老远便伸出左手朝阿施指指点点,那阴森森的神色似是要秋后算账。阿施心知 个中情由,这一下午他都没看到自己的踪影,待会儿不知要如何对付自己。却也不 怎么惧他,心想办公室那对狗男女正在给他做小鞋穿,待会儿他有了那双小鞋受用, 只怕顾不上我了,那眼镜陈可是精明得很,做出来的鞋一定非同寻常的结实,叫他 穿不烂也磨不破,最后穿着它回姥姥家。 阿施装着没有看到马脸陈,也扯开嗓子叫道:“招聘招聘,现场招聘……”心 里却在想道:“这马脸陈对自己虽不怎么样,但说句良心话,他倒的确是对得起这 个‘主任’衔头的,远比眼镜陈来得认真。看他此刻这份架势,便如同当年文化大 革命高举旗帜大呼口号的劲头一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五点钟,大家偃旗息鼓,纷纷打道回府。阿施故意落在众人 后面,好一会儿才回到公司,察颜观色,居然风平浪静,大家有说有笑,相安无事。 阿施不觉纳闷,细细打量眼镜陈,见他和颜悦色地正与马脸陈说话,丝毫也看不出 他对马脸陈满怀敌意,心里不觉大是感慨,想这小子的许多本领是自己一辈子都学 不来的。这人城府如此之深,令阿施联想到他老家那黑洞洞的矿井,深不见底,跌 进去只怕得粉身碎骨。想他如此阴险,马脸陈决不是他的对手。来日方长,自己也 得小心他。忽见肥佬张青气冲冲地走来道:“他妈的,上当上当,今天这一天白干 了不说,那十五元报名费也白交了。” 阿施正要问个明白,忽见马脸陈在里面办公室朝他招手。走将过去,马脸陈眯 着眼睛道:“你的试用期到此结束,明日不要来了,你另谋高就吧。”阿施懵懵懂 懂怔了半晌,才知他已炒了自己的鱿鱼。顿时心里咚咚直跳,又惊又急,自己已是 身无分文,不知此后如何是好? 想起刚才肥佬说的那几句无头无尾的话,才知他也一并被炒了。他恍恍惚惚出 得门来,却见肥佬仍立在走廊上没有走,便苦着脸对肥佬道:“我也被那小子炒了 鱿鱼。” 肥佬见阿施也遭此命运,那阴沉沉的面孔便缓和许多,心中如同黄泉路上多了 个做伴的,不无欣慰。嘴里大呼上当,连说了几声“他妈的”,末了对阿施道: “深圳这个地方充满了陷阱,上当受骗之事防不胜防,不知你有什么感觉?”阿施 默默摇头,心中一片昏暗,上当受骗此刻对他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来管他食住。 若能解决这个人生最原始的问题,便是将他卖了也无所谓。 肥佬却叨叨不休道:“深圳这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便如同幼时睡觉憋尿一般, 在梦中到处找厕所,好不容易找到一间厕所,扯开裤子撒将出来,正淋漓痛快,却 朦朦胧胧感到大腿湿热,惊觉梦回,才知又尿了一床。” 阿施忽然想起肥佬的舅舅是个几千万资产的公司老板,便不无希冀道:“你舅 舅开了那么大的公司,我们去他那里做个勤杂工也比这里强。”肥佬满脸惊愕,心 想我外婆什么时候生了个这么了得的儿子?不知是母亲的哥哥还是弟弟,却从没听 她提起过。忽然想起阿施请他喝的马蹄爽,当时自己嘴里吃得快活凉爽,便诌出个 千万富翁的舅舅来凑热闹。这时不由支吾道:“我舅舅……啐……那老东西只怕… …只怕还在气头上,过些时候待他消了气,我再领你去。哼,我们不如去把那十五 元报名费要回来。”阿施摇头道:“那十五元钱是肯定要不回来了,去也没有用。 对了,我去把自己的履历表拿回来。”说罢又折回去取履历表。 肥佬望着阿施的背影,心想钱拿不回来,这履历表还要干什么?我不如先走, 待会儿他来了,只怕还要去找我那个有钱有势的“舅舅”。他妈的,我家祖坟风水 不大好,别说几千万的舅舅,便是几百万,几十万,甚至几万元的亲属都找不到。 想罢转身朝外走去。 阿施回到公司,被那些女文员望得浑身不自在。心底里不由泛出一种过了时的 自尊,脸上勉强堆出几分笑意,朝那女强人道:“朱大姐,我想拿回自己的履历表。” 那女强人正在和一位小姐聊天,这时微露惊异道:“怎么要拿回自己的履历表?” 阿施心中也暗暗疑惑,难道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被炒之事?嘴里道:“陈主任已炒了 我,我……我想把履历表带走。”女强人微愠道:“干得好好的,怎么要炒人家? 不用拿履历表了,你可以做做别的工作。” 不料马脸陈从里面办公室匆匆赶出来,朝那位被阿施撞倒过的小姐说:“把他 的简历表给我。”待那小姐找出阿施的履历表,马脸陈立即递给阿施道:“拿去。” 阿施也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接过履历表朝那小姐点点头,心想这位小姐总算关照 过我,劝我离开这里,她是完全清楚这里内幕的,可我唯一回报她的便是把她撞了 个四脚朝天。惭愧惭愧,没想到我才待一天便得走路,否则我或许还可以向她表示 表示。心念之间,又朝女强人道:“朱大姐,谢谢你,我走了。”他昨日这个时候 对女强人说的是“我来了”,意味全然不同,此刻的“我走了,”多少有几分悲壮。 那女强人还待说什么,可是阿施此刻的心情便如同刑场上慷慨就义的民族英雄 一样,昂着头朝外走去,只是心底里却还在暗暗企盼女强人会诚真挽留他。直到出 了门,也没听到女强人说出什么话来。人不走运,倒楣的事象结了伴一样,他才出 门口,一颗大头针不知怎么钻进了他的皮鞋里,竟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脚趾头,痛得 他张牙咧嘴,呻吟不已。 来到大街上,阿施心里沮丧到了极点,人生暗淡,世路茫茫,这日子真他妈的 苦不堪言。 他脚趾头隐隐作痛,脑海里却幻影如梭:朱大姐满脸慈悲,笑意含蓄,除了同 情,多少有些揶揄和嘲讽;眼镜陈自视甚高,目中无人,那镜片里闪烁的全是一片 空洞的白芒,杳无人烟;马脸陈忙忙碌碌,阴阴沉沉,小眼里只露出一条细缝,紧 张地窥视着这个世界;肥佬张满口胡言,全不可信……阿施扭头望了一眼康乐大厦, 脱口道:“他妈的。”除了这句不太高尚的话外,他已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自己心中 的感受。此刻除了这颗该死的大头针,阿施只恨一样东西,那便是他自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