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墙 作者:张禛 一 大雨如注,黑夜似漆。咚咚的鼓声不紧不慢地弥散在风雨里,每一下都似敲在 人的心中。 鼓声来自褚家。褚家大院在陕南兴元县是数得上号的豪宅。背倚大山,座北朝 南,占地足有三十亩。主人褚万乘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凭着两样家传绝技“杆鞭” 和“隔山摔”称雄甘陕武林。南宋高宗绍兴十六年,褚万乘独闯长安,开设隆盛镖 局,靠着手上的真功夫,很快名声大振,三十年间攒下不少钱财。 淳熙元年,如日中天的隆盛镖局突然自己摘下招牌,总镖头褚万乘称厌倦提心 吊胆的走镖生涯,欲回家过几天安稳日子,携着妻儿返回兴元老家,置下这片巨宅。 谁能想到,三十年的刀光剑影倒没能伤得了褚总镖头一根汗毛,却在自己家中不明 不白地被鬼捉了去。 褚家上下悲痛欲绝,请了不少和尚道士来捉鬼,连衙门里的捕快也来了几个。 但这些捉鬼之人不仅捉不到鬼,反倒先后命丧鬼手。褚家无法可想。后来想起长安 西北的南山慈谷内住着一位世外高人,姓丘,名处机,号长春子。是已故全真道教 开山祖师王重阳的得意弟子,年纪虽轻,修为却深。十年前,褚万乘与他有过一面 之缘。褚夫人亲自上山去请,却未找到,失望而归,再派家人四出寻访捉鬼高手。 击鼓之人一袭黑袍,胸前胸后都绣着醒目的太极图,赤足,披头散发,双目紧 闭,面如金纸,是褚家重金从商州请来的“灵山大仙”。大仙面前的长案上,供奉 着如来佛祖,一侧摆着一柄桃木剑,地上摆着一个纸扎的红色小人。褚夫人、二夫 人祁红、褚万乘的独生儿子“八臂猿”褚震南肃立在右侧;老管家褚福率着家人立 于左侧。偌大个宅子里面只有大仙面前点着一支细若游丝的蜡烛——大仙说灯火过 亮,鬼就不敢来。昏黄的烛光闪烁不定,映着一张张恐惧的面孔,空气中充满沉重 诡异的气息,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伴着轰轰的暴雨,鼓声越来越密。大仙口中喃喃不休,时而低呤,时而哀叹, 时而似在哭泣,时而又发出非人的怪笑。胆小的人汗毛都竖了起来,仿佛觉得有人 在脖子后吹凉气。忍不住不时望一眼黑黢黢的夜空,仿佛可怖的厉鬼无处不在。 大仙突然猛敲了几下,双目怒张,迸射出两道精光,大喝道:“天大地大,灵 山最大!魔道妖道,无路可逃!如来座前灵山大仙驾此,妖魔鬼怪纳命来!”抓起 案上的桃木剑,对准地上的小纸人当头猛劈。剑刃甫抵纸人头顶,竟砍不下去。这 个看上去风吹得破的红色小纸人竟似硬逾精铁。大仙咬紧牙关,双手握剑,连连催 劲,脸上汗珠涔涔而下,却哪里砍得进半分?“八臂猿”褚震南上前一步,欲出手 相助,大仙回首喝道:“退后!肉骨凡胎,不要命了?” “八臂猿”心头一凛,呆立不敢动。褚夫人忙扯回儿子,手兀自微微发抖。大 仙持剑不动,又闭上眼睛,深深吐纳三次,对着天空亢声道:“佛祖在上,弟子灵 山今夜下界擒魔,请佛祖再赐法力,助弟子成功,造福人间!” 二目又猛地睁开,“嘿”地一声,双臂仿佛力贯千钧,随着纸张的“咔咔”破 裂,桃木剑艰难地缓缓切入。切至颈部时,大仙暴喝一声,双臂猛按,木剑一划至 底。几个家人惊叫起来:“血!血!”那纸人身上竟然流下一股殷红的血水来。大 仙手腕轻抖,抽出剑来,那剑身上也沾了层鲜血,滴滴嗒嗒直往下淌,纸人随即倒 在地上。 褚夫人、祁红玉、褚震南等都看傻了眼。大仙抹了一把头上的热汗,透了一口 气:“好了,佛祖保佑,总算除了这一害!” 褚震南结结巴巴地问:“敢问大仙,这是个什么鬼怪?” 大仙眯缝着眼扫视了一下众人,道:“这是四十年前的一个孤魂野鬼,阴魂不 散,恰好碰上了你们,就跟着你们回了家。”他摸了摸胡须,有点沮丧地道:“这 个阴魂可了不得,游荡了这么多年,快成精了,阎王爷也怵他三分。除了他,减了 我十几年的功力。” 褚夫人慌忙对褚福使了个眼色。褚福一溜小跑,进去端了个托盘出来,上面是 满满一盘雪花银锭。褚夫人笑道:“大仙劳苦功高,褚家上下永感大德。区区薄礼, 还望笑纳。” 大仙稍稍推托一番,悉数收下,乐颠颠地走向墙角,放入包裹内。 这时厅外吹来一阵风,那点如豆的烛火摇了几摇,熄了。褚福忙吩咐:“点蜡 烛。” 四根蜡烛接二连三地点起来。天空中滚过一阵炸雷,大雨狂泻如故。褚夫人望 着夜空,吁了口气:“这雨,今夜怕是停不了了。褚福,你且送大仙去上房歇歇吧。” 褚福答应着,转身朝大仙躬身道:“大仙,请随小人来。” 大仙却不应声,仍象蜡烛熄灭前一般一手扶着桌角,一手抓着包裹。褚福又喊 了一声,他仍不答应,不禁回头看了众人一眼。少主人褚震南快步上前,手刚碰到 大仙的身子,大仙就“咚”地一声仰面摔倒。众人发出一片惊叫,往后连退几步。 只见大仙七窍流血。眼睛瞪得跟鸡蛋似的,胸口一个碗大的窟窿,一颗心竟给 活活掏走了!厅中人无不簌簌发抖,胆小的俾女立时便背过气去。褚夫人瞪大眼睛, 喃喃地道:“还是那样,心给掏走了……” 蓦地一个仆人发出骇人的尖叫:“门!门!” 循声望去,却见栓得紧紧的大门门栓无人自动,“咔咔”一点点往外拔。几十 双眼睛一齐紧盯那横移的门栓,一时连呼吸也忘记了。褚震南有心扑过去,脚下却 软得迈不开步。 须臾大门“呀” 地一声大开,一股湿漉漉的凉风伴着耀眼的闪电 “呼”地卷进来,吹得厅内的四支蜡烛闪烁不定。闪电中,那门口赫然立着一个两 尺多高的小人,红衣红帽,绿幽幽的脸庞,眼睛闪着亮晶晶的光,手持一根一尺多 长的哭丧棒。乍看上去,就跟给灵山大仙劈死的鬼怪差不多。 众人齐呼一声:“鬼呀!”扭头就往里跑。褚震南纵至厅角取过杆鞭,欲回身 迎斗鬼怪,耳中却传来一个凄惨的呼叫:“拿——命——来!拿——命——来!” 天地间似乎都是这尖利悠长的惨呼。众人更加魂飞魄散,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 褚震南哪里还有斗志,架过母亲,三步并作两步抢在众人前头。就在此时,身后又 是一声大喝:“什么人装妖作怪,丘某在此!” 众人又是一震。几个胆大的随褚震南一齐停住脚步,回首望去,倾盆大雨中立 着一个道人,背朝厅中,身披蓑衣,头上斗笠低低地压至眉棱。手中长剑平举在胸 前,双脚不丁八,往院中一站,直如渊峙岳停,倾盆大雨丝毫不减他慑人的威势。 褚夫人惊喜地叫道:“丘真人!”眼中迸出泪花来。 丘处机口中应着:“褚夫人。”身子未动,双眼仍旧紧盯着门口的鬼怪,冷森 森地道:“看来丘某运气不坏,一到此地就碰到你这么个鬼怪。哼,你的主人倒也 高明,叫你这么个小孩儿来装神弄鬼。快说,你家主人是谁?” 门口的小鬼怪仰着脸,呆呆地望着丘处机,突然尖叫一声,平地纵起三尺多高, 手中哭丧棒向前挥出,迅疾无伦地朝丘处机脸上点来。丘处机吃了一惊,但又不忍 立出杀手,脚下错动,一招“上天河”,想挑开哭丧棒。谁知剑刚挑到棒身,那棒 头上就“腾”地冒出一股白烟。丘处机脑中一晕,脚步中踉跄,差点儿摔倒。但他 临危不乱,手中剑舞得风雨不透,护住全身。褚震南风状,一跃而至。但不等他手 中竿鞭击出,那小鬼怪已借着丘处机的一挑之力,翻身飘出院墙外,消失在茫茫夜 雨之中。 丘处机退回厅中,脸色煞白。褚夫人忙吩咐献上茶来。丘处机摆摆手,过了一 阵方调匀呼吸,心中暗道:“好厉害!” 褚夫人走到丘处机跟前,重新施礼:“多谢真人相救之恩。若不是真人及时赶 到,褚家今日定要遭殃了!” 褚震南兀自颤栗不已:“丘真人,那究竟是什么鬼怪?” 丘处机望着越来越大的雷雨,沉吟半晌,道:“丘某无能,猜不透它的来历。” 看了众人一眼,“但贫道总觉得,此物不像是鬼。” 褚震南结结巴巴地道:“可是,看他身手,其轻灵实在不亚于一位武林高手。 一个两尺高的小儿怎能有如此造诣?它若不是鬼怪又是什么?况且,那哭丧棒上放 出的白烟,不就是鬼怪妖术么?” 丘处机眼望厅中“钟馗捉鬼图”,缓缓道:“你怎知那不是人在搞鬼呢?” 众人一时无语。此时雷声越来越响,猛然一道耀眼的闪电,照得厅内外雪亮。 跟着一声“喀喇喇”巨雷,仿佛要将房屋劈开了。丘处机见众人神色有异,也不禁 跟着朝外望去。这一看,直吓得浑身汗毛根根倒竖。而屋中其他人全都“扑通”跪 倒在地。 透过雨帘,在大门左侧一段雪白的墙上,出现一个身影,脸长逾尺,目细如豆, 面色苍白,颌下一把稀稀疏疏的山羊胡。非是旁人,正是此间故主,昔日隆盛镖局 的总镖头褚万乘!那上面也是大雨倾盆,褚万乘浑身尽湿,脚步踉跄,胸部有一处 伤口,殷红的鲜血汩汩而出。一只手紧握着拳头,另一只手朝前指着,嘴唇直哆嗦, 眼睛瞪得溜圆,眼神既痛苦,又愤怒。 丘处机使劲揉揉眼睛。没错,那并非褚万乘真人,的的确确是印在墙上的影子。 更不是刻划在墙上的壁画,因为这身影跟真的人一样,在不停地动着。可是这院中 空空落落,没有一个人影,哪来的影子呢? 丘处机只觉喉咙发干,汗湿重衫,紧紧攥住剑柄。那墙上的褚万乘已在慢慢软 倒,终于躺地,还溅起一片水花。可他的一只血淋淋的手一直颤抖着朝前伸着。这 时厅中已哭成一片,众家人磕头如捣蒜。褚夫人朝前跪行几步,哭喊道:“老爷, 老爷,你阴魂不散,我知道你死得冤。你放心,就是把我剁了剐了,也要替你伸冤!” 又一声炸雷,墙上的鬼影倏忽不见了,看上去仍是一段雪一样的白墙。 褚震南已晕了过去,脸色煞白,泪流满面。二夫人祁红玉嘴唇发青,两只白玉 一般的嫩手紧抓着衣襟,盯着墙壁,傻了一般。褚福抱着少爷,哽咽道:“每次老 爷的冤魂出现,少爷都要哭晕过去。如此下去,伤了身子骨怎么办?” 丘处机惊魂稍定,:“褚总镖头经常在这墙上出现?” 褚福叹了口气:“这已是第回了。老爷死得冤哪,连尸首也找不到。” 丘处机沉重地点一点头,道:“他的冤魂都城是在这样的雷雨之夜出现?” 褚福点点头:“是呀。丘真人,咱们老爷一定也是在雷雨之夜给人害死的,他 的阴魂才选在雷雨之夜回来报信,您说是不是?” 丘处机不知说什么好。伸手在褚震南“灵台穴”上轻轻一拍,褚震南“啊”地 一声,悠悠醒来。睁开通红的眼睛茫然地瞧瞧四周,突然蹦起来,发狂地猛抽自己 耳光,哭喊道:“爹呀,爹呀,儿子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几个家人想要去扶 他,被他手一挥,全都摔得四仰八叉。他势若疯虎,一步蹿至厅角的兵器架旁,拽 过一把单刀,就往脖子上抹去。众人大惊失色,想要拦,却哪里来得及?蓦地一物 横里飞到,正撞在刀背上,却是一根燃着的蜡烛。这一撞之力大得出奇,素以臂力 称强的“八臂猿”竟然拿捏不住,单刀“呛啷”落地。那蜡烛亦一断两截,另一截 去势不减,正中褚震南“玉堂穴”,褚震南立时动弹不得。 众人都对丘处机投去既感激且钦佩的目光。若不是丘处机及时出手,只怕褚家 少主人已身首异处了。褚夫人跑过来,抱住儿子放声大哭:“儿呀,你爹死得冤, 谁心里不难过?谁不想报仇?你可不能轻生啊!你一死,还能为你爹报仇吗?“ 丘处机待众人情绪稍稍平定,道:“褚夫人,此宅如此凶险,大家为何不搬出 去?” 褚夫人脸一扬,断然道:“不!夫君大仇未报,怎可偷安?此间正是凶犯所在, 不找出凶手,褚家上下决不主离开半步!” 丘处机默然半晌,恳切地道:“夫人,丘某对鬼神之道所知甚浅,不敢充能。 空留此间只怕误了夫人的大事,请夫人另请高明。” 褚夫人急得高喊了一声:“真人!”拉着儿子深深拜下去,含泪道:“若说真 人无能,天下谁敢称能?适才若非真人及时出现,惊走恶鬼,只怕褚家上下已遭不 测;若不是真人及时出手,只怕犬子已不在人世。换了旁人,谁做到这些?”顿一 顿,语气突转:“全真教侠义英名传播于世,人所共仰。丘真人若胆小怕事,眼看 着好人有冤难伸,邪魔横行于世,是否有损重阳真君及全真七子侠义英名?” 丘处机眼中突然精光迸射,不自觉地猛地抓住剑鞘,内力到处,那柄精钢铸就 的利剑竟“嗡”地一声蹿出半尺,待手松开,才又徐徐地退回鞘内。他脸暴红,深 深一揖,道:“夫人当头棒喝,丘某混沌顿开。管他什么恶鬼,只要为非作歹,就 当铲除。褚夫人,只要丘某还有一口气在,决不容此孽障横行下去!” 二 当夜,丘处机便住了下来。外面大雨渐止。 四更时分,丘处机突然醒来,只觉得有一股凛凛的寒意,似乎有什么在暗中窥 视他。凝神静听,四下里却声息全无。屋子里仍是一片漆黑,窗户上却微微泛白, 大概天空乌云已散,月亮出来了。 黑暗中,丘处机觉得寒意越来越浓,一定有什么在暗中窥视!他不觉额上出了 一层冷汗,暗暗吸了一口冷气,抓过长剑,无声无息地趟到门边,猛地拉开门。 银子一般的月光洒满院子。院子正中,一高一矮两个鬼魅悄然而立。矮的正是 晚间所见的小红人。高的身高足有一丈五、六尺,瘦若麻杆,一袭白袍一尘不染。 不知是袍子过于肥大,还是此鬼太瘦,袍子随风抖动,显得空空荡荡。乱发闪着绿 幽幽的光,披肩盖脸,随风飘舞。脸上的发丝偶尔被风扬起,露出瘦骨嶙峋的脸庞, 竟然是血红色的。两道慑人的目光从乱发中透射出来,竟然也是血红色的,令人不 寒而栗! 高鬼突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飘行过来, 似乎脚不沾地一般。 眼见一张可怖的 “血脸”陡地贴近眼前,丘处机浑身汗毛炸起,一个“游龙步”平地滑开七尺。同 时“刷”地一下,长剑出鞘,便要出手。就在此时,高鬼却出乎意料地停了下来, 丘处机似乎听到一声女人的叹息,却丝毫不敢分心察看。高鬼血红色的鬼眼冷冰冰 地盯了他一下,又突地退回原地,拍了一下矮鬼,两个鬼飘然而起,悄然消失在院 墙外。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丘处机几乎怀疑自己是在梦中。两个鬼消失了好一 阵,丘处机还摆着原来的架势,握剑的手心全是冷汗。倏忽间,他突然想起刚才那 一声叹息,急忙四下查看,却哪里有半个影子?浑身的汗毛又了竖起来。定定心神, 足尖一点,蹿上屋顶。但见偌大个宅院到处黑森森、阴沉沉,没有半点声息,充斥 着浓郁的诡谲之气。 屋顶冷风一吹,丘处机逐渐冷静下来。那一声女人的叹息,,到底是真的,还 是自己的幻觉?看来这里的鬼还不止一个,那个高鬼看上去厉害得多,掏人心的是 否就是他呢?想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便又跃下屋顶,回到屋内,重新入睡。 可是心绪纷乱,哪里睡得着?直到五更时分,才迷迷糊糊闭上眼。入睡还不到一盏 茶的功夫,便被一个瘆人的哭喊惊坐起来。 “来人哪,不得了啦!少爷他——他——被鬼掏了心啦!来人哪……” 哭喊之人是管家褚福。第二声哭喊才起,丘处机已掠出门外,两个起落,便掠 至哭声所起的院子。人尚未落地,心已凉了半截。 在出现鬼影的那面墙上,悬着一个真实的人,正是少庄主褚震南。其状惨不忍 睹,胸口一个碗大的窟窿,一颗心不知去向,殷红的鲜血犹自嘀嘀嗒嗒往下淌着, 地上已淤了一滩。他是被自己的头发悬在墙上的,而所固定之物,正是他的兵刃— —金丝杆鞭。可怜褚少庄主,眼睛兀自瞪得老大,舌头伸出嘴外两寸有余,却是再 也瞧不见什么了! 褚家老小都被喊声惊醒,纷纷涌向这里。褚夫人只喊出了一声:“我的儿呀!” 便“咕咚”倒地,人事不知。 二夫人祁红玉跑得娇喘吁吁,云鬓散乱,想是刚从床上爬起。她直跑到褚震南 面前方停住脚步。愣愣地盯住尸首,两大滴清泪涌出眼眶,微微叹了口:“唉——” 这一声叹息使得丘处机心头猛地一颤,但他丝毫未动声色。但见祁红玉香腮挂 泪,朱唇轻启,低呤道: “桃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丘处机偷眼打量。这祁红玉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体态婀娜,眉目秀丽,肤 若胭脂。一双玉泉般的大眼哀宛动人,嵌着一丝淡淡的哀愁,叫人油然而生一股爱 怜。实在算得上一代佳丽,在僻陋的陕南更是罕见。 这边褚福手忙脚乱地指挥家人把褚夫人抬进内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褚夫人 才慢慢醒来。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帐顶,任谁喊也不应声。然后,大家又忙着收敛褚 震南。家人们个个丢了魂一般,大气不敢出,偶尔谁咳嗽一声,便把别人都吓出一 身鸡皮疙瘩。到了晚间,家人们便逃得差不多了,偌大个宅院,仅剩下褚祁二夫人、 管家褚福跟丘处机,外加一具没了心的尸首。褚夫人床前连个服侍的人也没有。忠 心耿耿的褚福顾不得避嫌,惊惶地守候在床前。 褚夫人一整天水米未进。掌灯时分,她却似乎突然清醒过来,吩咐道:“阿福, 你去请丘真人进来。” 丘处机整天都在悉心观察府内外的情状,却看不出个所以然。听到褚福传报, 不由得一阵轻松:“褚夫人好了?” “嗯,精神头好了许多。” 丘处机一到室内,褚夫人便欲挣扎着坐起。丘处机忙道:“褚夫人,请歇着。” 褚夫人还是挣起上半身,露出一丝伤心的苦笑:“丘真人,褚家大势已去,还 累得真人跟着受罪。” 丘处机脸一红:“夫人讲哪里话来?驱邪除暴,乃学武人之本份。何况现在邪 魔仍在,处机有愧呀!” “唉!可怜我的夫君、我的儿……”褚夫人悲愤地望窗外,鼻翼剧烈扇动,但 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 丘处机道:“不知夫人今后有何打算?” 褚夫人猛拍了一下床沿,斩钉截铁地道:“这有什么说的?当然是为我的夫君、 我的儿报仇!我区区一个女子,死何足惜?” 丘处机不由得对褚夫人油然而生一股钦敬,起身拱手道:“夫人豪情,须眉亦 不能比。我丘某人但有一口气在,定要让夫人如愿以偿!” 褚夫人亦在床上道了半个万福,因为过于激动,猛咳起来。等她咳毕,丘处机 道:“不瞒夫人,贫道昨天半夜见过那两个恶鬼。” 褚福不由得朝黑洞洞的门外望了一眼,声音颤抖起来:“什、什么,两个鬼? 不、不是一个的吗?” 褚夫人却出奇地平静,静静地望着丘处机。丘处机继续道:“是两个鬼。一个 就是昨天晚上在大门口出现的小鬼。另一个却非常高,白袍,红发,红脸,红眼, 趋退快得像风。” 褚夫人微微点头,半眯着眼睛,轻声问:“请问真人,还有谁看见的?” 丘处机道:“不知道。”犹豫了一下,又道,“或许祁夫人也看见的,但贫道 不敢肯定。” 褚夫人默然半晌,眼睛幽幽地遥望着门外,缓慢地道:“我年轻的时候,有个 尼姑告诉我,鬼有的人看得见,有的人是看不见的。有的人天生就看得见。而有的 人,因为亲人过世,伤心过度,一些魂儿游离了自己的身体,也就看得见了。”她 眼角涌出两大滴泪珠,“现在,我也看得见了。因为我的夫君、我的孩儿都离我而 去了!” 褚福背上凉意陡生:“夫人,你你你是烧糊涂了吧?你你你看见了什么?” 褚夫人平静如水:“我没发烧,我说的句句是实话。褚福,你不觉得你身后有 什么异样吗?此刻老爷就紧挨在你身后。” 褚福三魂吓掉二魂,尽管老爷在世时对很他不错。褚夫人翻身下床,泪流满面, 奔到褚福身后,双手向前凌空抓出,仿佛紧紧握住什么,啜泣道:“老爷,老爷, 我可见到你了!我想得你好苦。你没忘记我,你生前不肯进我的房门,死后还是来 了。你告诉我,是谁害死你的?” 停顿一下,凝神倾听什么,俄尔恨恨地叫道:“你胡说!谁害死了你你还不懂? 我知道,你是不肯说,一定是祁红玉那个狐狸精。你命都没了,还这么护着她!” 气得甩脱双手,马上又握过去,泪流得更凶,“儿子呢?儿子在哪里?你不知道? 生前你恨他,死了你也不关心他?他毕竟是咱们儿子呀!哼,祁红玉这个狐狸精, 我一定不会放过她!”双手好像突然滑脱:“老爷,老爷,你去哪里?去找震南? 好,好,找着他,可千万别打他、骂他,就说娘想他。” 目送门外,脸上满是恋恋不舍。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返回床上,闭上眼睛,不 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褚福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战战兢兢地喊了两声:“夫人,夫人。”褚夫人一点 反应也没有。丘处机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她呼吸均匀。想了想,道:“走吧,她 累了,让她多睡一会儿。” 两人刚要出门,褚夫人却又冷不丁坐了起来,把丘、褚二人都唬了一大跳,褚 福差点坐到地上。褚夫人急急地道:“我看见震南了,他在厅中哭。他身上湿了, 冷得要命。” 跳下床,一溜烟地向停放褚震南尸体的大厅跑去,速度快得实在不像个老妇。 丘处机跟褚福紧紧相随。来到大厅,两人惊呆了,摇曳的烛光中,褚震南尸身一头 插放兰花的一只大花瓶倒了,不偏不倚,正倒在尸身上,花瓶中的水把他的上半身 浸得透湿。一只硕大的老鼠在供奉果品的案上正吃得起劲,见到人来,“嗖”地一 下逃得无影无踪。 褚夫人道:“快,给我儿换衣服。”手忙脚乱剥褚震南身的上衣,又去儿子房 间取来干衣。褚福鼓足勇气,上前帮忙。给褚震南翻身时,因为用力大了点,褚震 南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了褚福的脖根,褚福吓得“啊”地惊叫起来。 褚夫人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怕什么?少爷生前跟你那么亲热,你也怕?” 又对着褚福身旁含泪道:“儿呀,莫难过,阿福也是被恶鬼吓怕了!” 足足忙了两柱香的功夫,才干完这一切。褚夫人松了口气,道:“好了,咱们 都去睡吧,我儿子也要睡了。” 褚福犹豫了一下,道:“夫人,少爷身边要不要守夜?” 褚夫人道:“不用。那恶鬼来了,你能抵挡得住?” 褚福不敢再问。丘处机跟他一道,把褚夫人送回房。这回她倒一下子睡实了。 天上的乌云正在散去,月牙儿欲露未露。远远地从宅后的山林中传来一声夜鸟 的怪啼,使得褚福突地打了个寒战。 走到一个岔道口,丘处机问:“褚福,一个人敢睡么?” 褚福声音打着颤:“不……敢……” “那你睡到我那里去吧。” “多、多谢真人!”褚福激动得差点下跪,“请真人稍候,小人去取条草席。” 一路小跑着拐向另一个院子。只过了一小会儿,丘处机猛听到黑暗中传来褚福 嘶哑的惊呼:“鬼!鬼……”心里一沉,飞一般掠过去。黑暗中依稀看见褚福跌坐 在地上,双目圆睁,布满惊恐,手指僵硬地指向前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前 面四丈开外,一个人影吊在空中,晃晃悠悠。丘处机头皮立刻麻了,手按剑柄,一 步一步趟过去。近前一看,却哪里是什么鬼,分明是一件晾着的衣服,回到褚福面 前,笑道:“哪里是什么鬼,你看,是衣服!” 褚福却依旧指向前方,口中喃喃地道:“不——鬼、鬼……”渐渐没了声。 丘处机发觉不对劲,伸手一搭他的脉博,他已死去了,身子也渐渐凉了。丘处 机再一次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前面黑咕隆咚,似乎有什么在空中飞舞,又似乎什么 也没有。他究竟看见了什么? 三 又是一个半夜时分,丘处机又猛然惊醒过来,因为他听到一个缓慢的脚步声从 远处传过来。来的是什么?但他丝毫未动声色,只是轻轻抓住了枕下的剑柄。此刻 月牙儿从云层中露出来了,窗户纸上微微发白。 那脚步一声声靠近,片刻才到了屋前,月辉把一个淡淡的影子投在窗上。丘处 机屏住呼吸,握紧手中剑。那影子就这么静静地站在窗外,似乎在窥探什么,又似 乎在凝神谛听什么。过了一阵,丘处机听到似乎是手指在窗棂上划过的声音。他心 中纳闷,你要动手就动手,搞啥名堂?可是那手指依旧在窗棂上划来划去。 蓦地瞥见后窗户,丘处机心中有了主意。悄没声地潜至后窗下,无声地拔出内 栓,轻轻一推,却没推动,原来外面还有外栓。他把手掌贴至外栓内侧,一运内力, 那外栓也无声地滑出。他轻轻推开窗户,单掌在窗台上一按,狸猫般悄然跃向屋面。 将要落在屋瓦上时,脚尖一点,燕子般冲天而起,闪电般翻身急落屋前,人尚在空 中,一招“长河落日”,长剑已疾点向窗前影子。这出窗、过屋、出剑仅在瞬息之 间,而且绝无半点声息。丘处机心里发了狠,先攻他个措手不及,再看看到底是什 么怪物。这一招去势如电,又是偷袭,即便是顶尖高手也难逃此劫。可就在这个时 候,窗前之人突然转过身来,丘处机猛吃一惊,剑在半空生生凝住。 丘处机看得清楚,窗前所立之人居然是褚夫人!她披着一件大红的缎袍,凤冠 霞帔,浓妆艳抹,香气扑鼻,分明是一个新嫁娘的装扮,怪不得从背后认不出她来。 丘处机禁不住后退一步,想要说话,却见褚夫人把手指竖在嘴边,轻轻“嘘” 了一声,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神秘地压低声音道:“丘真人,请跟我来,我告诉 你一个秘密。” 丘处机胆子再大,也不禁心里发毛。四下一望,再无半个影子,只有淡淡的月 辉给远远近近抹上一层惨白。 褚夫人已快步走向前去。丘处机待她走出几步,才不即不离地跟在后面。虽然 剑已归鞘,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全身都在高度戒备中。因为这座凶宅实在处处 透着精灵古怪。 跟着褚夫人穿过一条阴森的长廊,进了一个月亮门。在一片鲜花绿树丛中,竖 立着一座精致的小楼。楼上的一间房里孤零零地闪着一盏灯,在这静寂的月夜显得 分外凄清。 丘处机一愣,这不就是二夫人祁红玉的凝红楼吗?不由得停住脚步。褚夫人回 首向他嫣然一笑,招了招手,鲜红的身影踏着弯曲的花间小径,直向小楼走去。丘 处机不再犹豫,举步跟上。 进了凝红楼,里面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丘处机又是一惊,怎么会没有一个 人呢?下人们固然逃走了,为什么祁红玉也不见了?容不得他细想,褚夫人已熟门 熟路地来到厕间。 丘处机不由得又停住脚步。一个出家人,怎么能光顾女子的如厕之所呢? 褚夫人猜透他的心思,回首神秘地笑道:“丘真人,您不想知道秘密了?” 丘处机凝望着褚夫人不可捉摸的神情,好奇心被激得大起。再看看里面空无一 人,只有壁上一盏长明灯闪着金灿灿的光芒。丘处机也微微一笑,迈步跟入。 里面当真是金碧辉煌。地上铺着华贵的毛毯,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丝毫不感 闷热,相反倒有一丝清凉,两只马桶均是檀香木造就,黄金镶边,前面摆着足银脚 蹬。整个厕间散发一种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幽香。 褚夫人在其中一只马桶下的搁垫上一踢,那只马桶竟然无声地移开,露出一小 块青砖地面,每块青砖都有两尺见方。丘处机心道:此间果然大有怪异,好,且看 你究竟有什么鬼怪! 褚夫人道:“丘真人,烦请您把这两块砖搬开,妾身无这份手劲。当心,里面 有三枝毒箭。” 丘处机看看这两块青砖,并无任何异样。伸指一弹,发出“咚咚”的空响。手 指抠住青砖边沿,微一用力,青砖应手而起,下面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来。说时迟, 那时快,下面果真“噗噗噗”射出三枝毒箭来。丘处机早有防备,手中青砖一压, 三枝毒箭撞在砖面上,都掉了下去。丘处机抬头看看褚夫人,那意思是:“下去吗?” 褚夫人摇摇头,掏出两粒药丸:“下面熏过‘红艽粉’,必须吃了解药,方可 下去。” 丘处机心道:“好毒辣!一般人只防备暗箭,谁能想到还有毒气?” 服过解药,褚夫人取过一支蜡烛点着,率先踏入洞内。丘处机手不离剑,接踵 而下。原来洞口朝下是一溜石阶。下到约莫一丈深,到了一个过道。穿过过道,是 一道沉重的石门。推开石门,便来到一间大约两丈见方的石室。借着褚夫人手中的 烛光,只见石室内整整齐齐地码着上百个三尺多高的大铁皮箱子。每只箱子上都挂 着黑沉沉的大铁锁。 褚夫人的脸色变得郑重、虔诚,伸出右手,将这些大铁箱爱惜地一只只轻抚过 去。摸了一圈之后,她掏出一大串钥匙,一口气打开了十来只铁箱。她每打开一只 箱子,丘处机的心便跟着荡一下。每一只箱子里都是光芒四射,里面满盛着硕大的 夜明珠、晶莹剔透的红蓝宝石、洁白圆润的珍……直耀得满室生辉,那烛光倒似乎 一下子暗了下去。 褚夫人轻轻的道:“这样的箱子,一共有二十一只,其余的箱子里全是十足的 金元宝,一共九百九十八万两。这里的财宝,可以买下半个长安城。”她拣起一个 鸭蛋大小的夜明珠,“光是这颗夜明珠,便举世难寻。丘真人一定很想知道这批财 宝的来历吧?” 丘处机望着她那张被夜明珠的光芒映得惨白的面容,不动声色的点了下头。褚 夫人眯缝着眼睛,仿佛望到遥远的过去:“真人可知道三年前长安城中最红炉火的 ‘红粉庄’?这笔巨财,尽属‘红粉庄’所有。” 丘处机不由得“哦”了一声。 “妓院真是聚宝盆啊,纨绔子弟一掷千金毫不在意,比之我们开镖局来,不知 要好了多少倍。”褚夫人咽了口唾沫,顿了顿,“这‘红粉庄’的当家小姐,便是 时称‘千里飘香’、如今的褚家二夫人祁红玉。” 丘处机悚然一惊。听褚夫人继续道:“祁红玉不知哪来这么大能耐,多少富豪 大贾为博美人欢心,竞献奇珍异宝。”她忽地双目炯炯放光,恨恨地道,“想不到 我们当家的竟也鬼迷心窍,迷上了这个贱人。这还罢了,我让犬子震南去劝阻他爹 爹,没想到他不仅劝阻不成,连自己也步了我那死鬼的后尘,这是造的什么孽呀… …父子俩争风吃醋,直至大打出手,全家人的关系因此变得十分尴尬、紧张。” “蓦名来找祁红玉寻欢作乐的嫖客中,还有一些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其中 就有臭名昭著的西北独脚女盗孔霞飞。有一回我们当家的在‘红粉庄’与她碰了头, 两人动上了手,我们当家的还吃了点亏。” “孔霞飞?哦,听说过。她师父不就是‘食人凤’孙凤起吗?”丘处机点点头, 他初入师门时,曾听先师重阳真君说,这个孙凤起武功很高,以一双“阴风爪”名 震天下。重阳真君曾跟她交过一次手,也只胜了她一筹。她的徒弟孔霞飞武功也很 了得。虽然貌如朝霞,但她同她师父一样,行事狠辣,江湖上对其又恨又怕,称之 为“阴霞”,意为阴间的彩霞。“这孔霞飞不是女的吗,她也去找祁红玉?” 褚夫人点头道:“她的确是女的,但她却从不喜欢男人,反而痴恋美貌女子, 世上有的女人就是这样。这孔霞飞心狠手辣,既看中了貌若天仙的祁红玉,又看上 了‘红粉庄’的如云巨财,终于在一天深夜,突袭‘红粉庄’。除了祁红玉之外, 将里里外外七十八口杀得干干净净,携着祁红玉及‘红粉庄’所有财宝连夜遁去。 孔霞飞不愧为大盗,作事手脚干净经验老到,现场未留一丝蛛丝蚂迹。官府折腾了 半边天,查不出一点头绪,反而抓了许多无辜百姓当替罪羊。但是我们当家的却一 下子猜着是‘阴霞’干的,算准了她必走武关,而且带着大宗财宝,必定是乔装打 扮,行动缓慢。就带着震南星夜起程,急驰数百里,在武关伏击。果然不出所料, 第三天午时,孔霞飞押着七辆大车,化装成走镖的到了。我们当家的攻其不备,经 过一番苦斗,终于将声名远扬的‘阴霞’一举击毙。但当家的也在那一役中身受重 伤。他和震南当即将大车掉头朝西,直达陕南老家。又隔了半年,‘红粉庄’事件 渐渐平静,当家的关闭了在长安城中的‘隆盛镖局’,辞散众镖师,举家返回陕南, 建起这片宅院。却没想到‘红粉庄’的死鬼们阴魂不散,找不着‘阴霞’,却牢牢 地盯上了我们,真是报应。其实,我倒觉得‘红粉庄’的阴魂不应该找我们报仇, 第一,我们帮他们杀死了‘阴霞’,等于为他们报了仇,他们应该感谢我们才对, 可他们现在却恩将仇报;第二,‘红粉庄’的财宝实为不义之财,谁都可以取,何 况我们又不是取自他‘红粉庄’之手。” 没想到这笔巨财里还蕴含着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怪不得当年如日中天的隆盛 镖局突然偃旗息鼓。丘处机听罢良久,抬头问:“你告诉我这些,意欲何为呢?” 褚夫人迎着丘处机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真人若能为我们除得恶鬼报得大 仇,此间财宝尽归真人所有!” 丘处机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你当丘某是爱财之人?” 褚夫人也微微一笑,手指在一堆珠宝上叮叮当当地划过:“就请全真教出面, 权以此济世如何?这样一来稍解了百姓之苦,二来亦宣扬了全真教的美名,使世人 共仰,这不也是尊师徒几十年苦苦传道所追寻的么?” 丘处机不由得怦然心动,又不由得有几分羞愧。良久道:“夫人太小瞧敝道了。 难道没有这些钱财,丘某便会坐视邪恶横行?” 褚夫人脸上的笑容舒展开来,声音却渐渐无力:“真人不要误会。妾身没有看 走眼,真人果然是世外高人……”一缕黑红的鲜血从嘴角尚了下来,声音越来越低, 喘息着继续道,“这财宝……放着也是……放着,反正我们褚家……再也用不上了 ……” 丘处机大吃一惊:“夫人,你……你是怎么了?” 褚夫人鼻孔、眼眶里也淌出血来,伸出紧握着的右拳,慢慢摊开,白皙的掌心 赫然放着大半枚暗绿色的药丸。丘处机失声道:“这药丸你只吃了小半粒,你甘心 为这室内‘红艽粉’毒所害,却又是何苦?” 褚夫人软倒在地,气若游丝,用尽全身力气道:“我也要……变成厉鬼……跟 那恶鬼……斗一斗,九泉之下……与我夫君……儿子……团圆……”她脸上的笑容 越来越古怪,嘴唇在微微蠕动,却听不到声音。丘处机把耳朵贴上她的嘴唇,听到 她蚊子似的道:“祁红玉是个女鬼,你要当心……” 脚一伸,气绝身亡。丘处机睚眦欲裂,惊恐地瞪着地上的女人。此刻才有点明 白过来,今晚她如此盛装,原来是把嫁衣作了自己的葬衣! 不知过了多久,那支带进来的蜡烛燃到尽头,倏地一下灭了。里面却不怎么暗, 因为有许多珠宝闪着光。他将宝箱一一关好,室内便伸手不见五指了。他记得来路, 横抱起褚夫人,返身摸索着出了洞。 四 凝红楼仍旧一片死寂,只有楼上的一盏孤灯在闪烁。月牙已经不见了,天边不 知何时又滚起了闷雷,闪电一阵阵刺破夜空,看来雷雨又要来了。 祁红玉哪儿去了呢?怕鬼自己逃走了?被鬼捉走了?他不由得想起昨夜的那一 声叹息。如果这一声叹息是祁红玉的,那么她究竟是什么?茫然四顾,直觉得这座 楼中诡异四陈。这一家人视自己为救星,一心想倚靠自己来拯救他们,可眼下他们 个个不是死于非命,便是不知所踪。这座巨大的宅院中,仅仅剩下他一个活人! 丘处机摸进一间黑屋子,把褚夫人斜放在一张椅子上,转身摸索着上楼,他要 再仔细看看这座楼! 从楼梯口拐过去,就是祁红玉的房间。房门半开着,门口挂着精致的湘帘,温 馨的烛光伴着沁人的幽香,从帘缝里洒出来。里面除了女子闺房的常见物事,别的 一无所有。丘处机呆立了一会儿,缓步离去。不料“咚”地一声,有什么“骨碌碌” 滚下楼梯,“咣当”一下砸在地面上,又滚出多老远,原来是不小心踢着一只木痰 盂。 丘处机吁了一口气,松开紧握着的剑柄,暗笑自己过于小心了。 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过去,什么也没发现。想了半天,得不出个所以然。他 决定就在此楼等到天明,如果祁红玉天亮后还不回来,必定凶多吉少。如果天亮后 她能活着回来,那么就带着她离开此地,去投奔师兄他们,再作计较。 又回到放置褚夫人的房间,想把她的尸首摆放到床上去。手一碰到椅子上的尸 身,耳中便听到一声熟悉的叹息:“唉——” 丘处机直觉灵魂出窍,大喝一声:“谁?!”腾地蹿起六尺多高,“通”地一 声,脑袋重重撞在天花板上;寒光一闪,剑已出鞘。 面前火折子“嗒”地一响,亮起一支蜡烛,映出一张美艳绝伦的面孔。不是别 人,正是神秘失踪的二夫人祁红玉!原先斜躺在椅子的褚夫人变成了活生生的祁红 玉!丘处机脑中蓦地闪过褚夫人临终前所说的话:“祁红玉是个女鬼,你要当心!” 丘处机剑尖微颤,双目炯炯逼视祁红玉:“你究竟是人是鬼?” 祁红玉怜惜地望着丘处机,低下头去,白如葱段的手指轻轻一划,“叮叮当当” 发出一片悦耳的声音,原来她面前摆着一架琴。 丘处机一愣,说了一句:“你干什么?”往前走了一步。不知怎的脑子一阵发 糊,眼前的祁红玉突然变得十分遥远,仿佛来自云端,手抚琴弦,遥送仙乐;又突 然一下子变得十分近,身高千丈,犹如观世音下世。 迷迷糊糊中听到祁红玉说:“去吧,去吧。”宛若贴耳低语,温柔无比。丘处 机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先是看见褚夫人歪靠在墙边,脸上仍然挂着古怪的笑容。接 着看见门口立着一高一矮两个熟悉的身影。矮的两尺余高,红衣红帽,绿幽幽的脸 庞,眼睛闪着亮晶晶的光,手持一根一尺长的哭丧棒。高的身高一丈五、六尺,瘦 若麻杆,一袭白袍,乱发披肩盖脸,发出绿幽幽的光。血红色的瘦脸在乱发间时隐 时现,两道血红色的目光摄人心魄。高鬼注视了丘处机一会儿,招一招手,丘处机 便乖乖地跟着他们缓缓走出门外,走进黑暗里。 夜,是那样的静。三尊泥塑般的影子慢慢地穿过两个院落,来到前院。高个子 的鬼在“鬼墙”前站住,缓缓转身。丘处机也站住。高鬼又招了一下手,丘处机听 话地一步步走上前去。身后又传来一声微微的叹息: “唉,本来不想杀你,谁叫你多管闲事呢?” 高鬼满头乱发向后扬起,露出一张血脸。右手成抓,缓缓抬起。只待丘处机再 往前跨一步,便直攫其心。千钧一发之际,蓦地高鬼叱喝一声,后退半步,右掌拍 落一枚丧门钉;同时丘处机被一条杆鞭拦腰卷起,平地朝后飞了一丈,一块奇臭无 比的丝帕罩上了他的口鼻。他机伶伶打了个冷战,陡然清醒过来。 一个黑衣人和丘处机并肩而立,脸长逾尺,目细如豆,面色苍白,颌下一把稀 稀疏疏的山羊胡,却不是隆盛镖局的总镖头褚万乘是谁? 那高鬼和丘处机“啊”地一声,各退了一步。后面的祁红玉一屁股坐到地上, 舌头都僵了,口中只能发出“哦、哦”的声音。 丘处机颤声道:“褚总镖头!” 褚万乘欠欠身:“丘真人。”两眼仍旧紧紧盯住高鬼,阴森森地道:“孙凤起, 你还要装鬼吗?” 什么,面前这“高鬼”就是“阴霞”孔霞飞的师父、江湖上闻风丧胆的“食人 凤”孙凤起?怎么竟是这副模样? 孙凤起紧盯了褚万乘一阵,阴冷地笑道:“褚万乘,你是僵尸还是还了阳了?” 不等褚万乘答话,银铃般格格笑起来,“不管你是人是鬼,姑奶奶一样要你的命, 谁叫你害了我可怜的徒儿呢?丘处机,我看在你已故师父的份上,几次不杀你,你 如果识抬举的话,现在走还来得及。” 褚万乘急道:“丘真人,你不能走!此人十恶不赦,不知残害了多少无辜,不 除此人,天理难容!‘食人凤’,你害怕丘真人了吧?想激他走,他岂能听从于你? 全真教以普渡天下为己任,岂能坐视你作恶?你好不知耻,一个女人家,要寻开心 不去找男人,却来寻女人,羞也不羞?” 话未说完,孙凤起怒喝一声,扑了过来。褚万乘早有防备,挥动杆鞭,一出的 手便是家传绝活“日上三竿”。鞭中有竿,竿中有鞭,一招三式,招招攻向孙凤起 要害。孙凤起心有顾忌,攻势稍缓。 丘处机脑中闪电般地转动,对于前前后后的事情有点明白过来。看来这里面好 人还真的不多。首先是褚万乘开着好好的镖局不安份,嫖上了“红粉庄”的祁红玉。 但祁红玉却是人见人爱,又被专恋同性的“阴霞”孔霞飞看中。二者相争,褚万乘 不敌败退,怀恨在心。“阴霞”劫财夺色后,不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褚万乘半 道上黑吃黑,伏杀孔霞飞,夺财取色。可是却偏又给孔霞飞的师父“食人凤”孙凤 起探出了苗头,追踪而至。而她师徒同道,皆是专恋同性之徒,一见天姿国色的祁 红玉,自然大为倾心,为徒弟报仇的同时,也顺便来个夺财劫色。以她的武功,要 神不知鬼不觉地挖走几颗人心自然不在话下,即便是“八臂猿”褚震南,死前只怕 叫一声都来不及。那么祁红玉呢?自然乖乖地跟“食人凤”一个鼻孔出气,不敢稍 有违逆。这些事情想起来都让人恶心,自己大可不必介入,但是从刚才褚万乘的话 中听得出,他极怕自己走。以他的武功,独斗孙凤起,自然是死路一条。说不定他 已在暗中窥探了好几天,眼见自己命悬一线,怕少了一个帮手,才挺身相救。不过, 他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如果坐视孙凤起这样一个魔头作恶,全真教岂不为天下武林 同道耻笑? 不过,这褚万乘究竟是人是鬼?那个雷雨之夜在墙上出现的,的的确确是他的 鬼魂啊!还有,刚才自己为什么会一下子迷迷糊糊?看来一定是祁红玉弹琴作怪, 很可能她把毒粉沾在琴弦上,一拨动琴弦,毒粉就不知不觉飞上了空中,正好给自 己吸入鼻中。这太容易了,孙凤起本身便是一个使毒的大行家! 刚想到这里,褚万乘“啊”地发出一声大叫。恰好又是一道闪电照亮全场。闪 电中褚万乘左半边脸鲜血淋漓,一只左眼已废了。孙凤起双爪如飞,长发乱舞,眨 眼间褚万乘右肩又中一爪,连皮带肉血淋淋掉了一大块,疼得他浑身冷汗直冒,嘶 声叫道:“丘处机,你再不出手,你我都难逃一死!” 丘处机一看不错,再不出手相助,褚万乘就得立毙当场。眼见这魔头数招之间 便将身具数十年修为的褚总镖头击得重伤,只怕她的武功已不在恩师当年之下。单 凭一己之力,只怕也过不了几招。而且自己现在还是空手,那支长剑在刚才迷糊时 丢掉了。他心念一动,缓步上前,在离孙凤起仅三尺远的地方立定,深深一揖,朗 声道: “孙前辈!” 孙凤起见丘处机过来,只道他要对自己进攻,凝神戒备,却不料他对自己如此 恭敬。右爪举在半空,口中奇道:“怎么?” 丘处机毕恭毕敬地道:“先师在世时,曾经跟晚辈说过,他毕生最佩服的人只 有两个,一位是漠北的马行远马大侠,另一位就是‘食人凤’您老人家。先师晚年 自创了一‘重阳九回春’的剑法,常说只恨无缘请两位大侠指点。” 因为这一打岔,褚万乘乘机退下,不住地喘气,面无人色。孙凤起也不去追击, 上下打量丘处机,目光中满是怀疑:“王重阳有这么看得起我?那你就使出来嘛。” 丘处机笑道:“晚辈无剑呀!” 孙凤起笑道:“嘿,小子,聪明,对我这么客气,原来是想取回剑。好,就让 你去取剑,我倒要见识见识,王重阳的‘重阳九回春’到底多么厉害!” 丘处机又一躬腰,返身寻剑。其实刚才他已在鬼门关走了一回。离孙凤起这么 近,以她的武功,要取他性命易如反掌。孙凤起也不禁暗赞他的胆识,果然不愧为 王重阳的徒弟。 须臾,丘处机取剑回转。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似乎是中毒后腿脚无力的样子。 走到孙凤起面前,又躬了下身,恭敬地道:“前辈,晚辈要出招了,请前辈指点。” 孙凤起笑道:“咳,你倒是噜嗦得紧。抬手过招,你死我活,还客气什么,王 重阳可不像你这样。” 丘处机道:“前辈,晚辈第回春’,一共有九个变化,前三个变化攻前辈上盘, 中间三个变化攻前辈下盘,后三个变化攻前辈中盘。前辈小心了。” 说罢长剑颤动,似左忽右,似右忽左,虚虚实实,伸缩不定。一招之间,剑光 已盖住孙凤起全身,果然是名家风范。 孙凤起赞了一声:“好!”身形微晃,随意避开快如闪电的几剑。左手一抬, “咔”地一声,丘处机急忙缩剑,只见这柄精钢打铸的利剑剑头已被折去一寸半长 的一截,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孙凤起手指轻弹,剑头向着已悄悄溜到门边的褚万 乘疾飞过去。褚万乘急忙低头,“噗”地一下,不偏不倚,把他的衣领牢牢地扎在 门上。孙凤起似笑非笑:“不许跑。否则,下一截剑穿透你的心窝。” 褚万乘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大吼一声:“好,不跑!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手腕一抖,长鞭化作十七、八个圈,劈头盖脸向孙凤起裹来。孙凤起冷笑一声, 伸手便去抓褚万乘鞭头。丘处机急忙横在两人之间,向褚万乘虚晃一剑,怒斥道: “我给孙前辈演示剑招,你捣什么乱?”对着孙凤起又是一躬,赔笑道,“前辈, 第二招是‘重阳二回春’,请前辈指点。” 长剑横削,划至中途,突然变削为剁,叫人防不胜防。孙凤起身形一晃,已闪 在剑后,五指如钩,去扣丘处机手腕脉门。丘处机急忙撤剑回收,同时剑身一翻, 剑刃对准孙凤起手指削去。孙凤起手腕稍抬,避开剑刃,手臂仿佛突然长了半尺, 五指仍是扣向丘处机脉门。丘处机临危不乱,长剑继续后拉,仍削孙凤起五指。孙 凤起手指再进,丘处机再削。如此三番,孙凤起突然长笑一声,手掌一翻,轻轻巧 巧捏住丘处机的剑脊,“喀嘣”一声,长剑立折。丘处机手中只剩一个光秃秃的剑 柄。孙凤起就势手腕一旋,断剑如风,直削丘处机脖梗。丘处机仿佛没有瞧见,把 剑柄一丢,一揖到地: “前辈武功通神,晚辈大开眼界。‘重阳九回春’在前辈手下走不过两招,看 来,看来……不过,先师生前还另创一门奇门兵刃,比之‘重阳九回春来’厉害十 倍。先师曾叮嘱不可轻易示人。不过我想,今日所遇的乃是前辈,若能得前辈指点 一二,使本门武功更臻完美,先师于九泉之下不仅不会责怪,只怕高兴还来不及呢!” 孙凤起手中断剑在丘处机脖梗处生生凝住,眼中幽幽放光:“好,暂饶你不死, 你且使出来。” 丘处机两手一摊:“兵刃放在屋里,可容晚辈去取来?” 孙凤起手一抬,又折下半寸长的一截剑段,断剑“当啷”落地。嗤笑道:“好, 你去取来。想来王重阳的徒弟也不至于临阵脱逃吧?” 丘处机连连躬身:“是,是。”转身飞奔入内。不一会儿捧出一样东西,上面 用一层黑布盖着。丘处机站在上风头,对孙凤起躬身道:“前辈,此物只可远望, 不可近瞧。” 孙凤起好奇心大起:“什么东西,还不能近瞧?我偏要看看!”上前一步,揭 开上面的黑布,里面赫然露出一架琴,正是祁红玉毒倒丘处机的那架琴。说时迟, 那时快,就在孙凤起揭布的一瞬间,丘处机闭住呼吸,左手在琴弦上一划,叮当脆 响,犹如珠落玉盘,一股毒粉洒向正在下风的孙凤起。孙凤起脸色骤变,向后急退, 伸手去掏怀里的解药。丘处机岂容她得的手,大吼一声,手中琴砸向对方,同时对 褚万乘喝道:“她中了毒,快下手!” 褚万乘何等机警,在琴露出来的一刹那,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对丘处机佩服得 五体投地。丘处机话音刚起,他已断喝一声,一招“天罗地网”。数十道鞭影挟着 雷霆万钧之势,直劈“食人凤”。孙凤起迷迷糊糊间不知趋退,被结结实实一鞭狠 抽在肩胛上。这一鞭集褚万乘毕生功力,便是石头也给劈作两半。但孙凤起是何等 样人?鞭一着体,全身内力便自然而然护向肩头,这一下虽说痛彻心脾,却无大碍。 但鞭梢却弯过肩头,犹如巨棒一样击在后心。此时她全身内力都凝聚在肩头,后背 心门户大开。她只觉嗓中一甜,“哇”地吐了一大口鲜血。但头脑也因此清醒了一 点。也因得她功力深厚,毒粉对她的伤害便不如对丘处机来得厉害。 她反手一爪抓住鞭梢,只一抖,那条内缠钢丝的杆鞭便节节寸断。褚万乘吓得 一退过丈。“食人凤”脚下不停,身子一旋,十指如电,上抓头,下挖心,直取丘 处机。她心中恼恨已极,自艺成以来,还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因此下手绝不容情。 丘处机伏身避过爪攻,右腿反扫。孙凤起不避不让,提腿一挡,”砰“地一声巨响, 孙凤起身形微晃,丘处机却差点栽倒。但他弯腰的同时,已将大半截断剑抓在手里。 虽然锋利的剑刃割破了手掌,但也顾不得了。他与褚万乘都十分明白,如果让这魔 头稍稍缓过劲来,两个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他断剑在手,如虎添翼,喝了一声:“‘重阳一回春’!”身形拔起,刷地一 团剑花,径取孙凤起面门。孙凤起伸手去抓利剑,手指刚搭上剑身,丘处机的双脚 就结结实实蹬在她的腹部。上面的剑是虚招,下面的脚才是实招。丘处机的这两脚 运足十成功力,犹胜两柄重锤。孙凤起觉得肠子都要断了,“哇”地又喷出一大口 鲜血,嘶声道:“你这不是‘重阳九回春’!” 丘处机冷笑道:“这才是真正的‘重阳九回春’!你以为我全真教的武功真的 那么没用?‘重阳二回春’来了!” 剑不收回,向下急划,直切孙凤起胸膛,要给她来开膛剖腹。整个人却向下急 坐,两脚暗踹向对方迎面骨。这“重阳九回春”名为剑法,实际并不以剑为主。很 多时候,剑只是个幌子,真正伤敌的乃是暗出之腿、肘、掌、拳。这是重阳祖师当 年从《孙子兵法》“虚实篇”中悟出来的,令敌防不胜防。 孙凤起既恼怒,又沮丧。若不是无意间中了暗算,神志迷糊,岂能伤得了我! 长啸一声,双足倏地弹起,头下脚上,一个筋斗翻向丘处机头上。五指如钩,直插 丘处机头顶。这一招简直快得不可思议,既将丘处机的“重阳二回春”化解得干干 净净,又发招伤敌,一举两得,到底不愧为“食人凤”。丘处机暗暗吃惊,却丝毫 不乱。左掌在地上一撑,坐地前滑数尺,避过这致命的一击。正想回剑反击,却蓦 觉背上一痛,“食人凤”的另一只手插上丘处机的背心。丘处机无暇思索,上身急 伏,左掌急撑,又向前滑行两尺,却始终甩不脱这要命的魔爪。丘处机心里暗道, 看来我这颗心得交给“食人凤”了!却猛听到身后“食人凤”跟褚万乘同时大叫, 跟着背上一松,“扑通”、“扑通”。两个人飞过自己头顶,栽倒在面前一丈开外。 定睛一瞧,却是“食人凤”跟褚万乘。“食人凤”口中又渗出鲜血来,手指抖动着, 指着褚万乘苦笑道: “好,‘隔山摔,摔过山’,褚家绝技,果然名不虚传。当世能摔我一个跟头 的,恐怕只你一人!” 褚万乘脸色惨白,胸口呕了一大片血污。只手撑地,显然一条腿断了,恐惧地 盯着孙凤起,喃喃地道:“‘食人凤’,厉害,厉害……”他如何不恐惧?对方连 遭重创,自己完全是在偷袭,一上来就使出看家本领,却也把自己摔得腿断呕血, 肺腑重伤。 丘处机从地上一跃而起,大喝道:“‘重阳三回春’!”双腿交剪,雨点般踹 向“食人凤”。因为褚万乘扑救得及时,他背上仅掉了块皮肉,没有伤及肺腑,但 也痛若刀绞。此刻褚万乘伤重难动,得靠自己一个人独力接敌了。虽说凶险万分, 也只有拼死向前。现在“食人凤”又遭重创,神志显得更糊涂了些,机不可失! “食人凤”果然是糊涂了。见丘处机双腿踹来,想也不想,双爪自然而然地去 抓双腿,居然给她抓个正着。丘处机这飞踹之力何等威猛,竟给她牢牢定在半空, 手指深深插入腿肉里。丘处机要的就是她这样,借着她的双手之力,翻起上半身, 出入如电,一剑横斩!“食人凤”倏地明白过来,上当了!伏身、急退、侧闪、上 跃都无济于事,因为丘处机的腿跟她的手连在一起,无论她如何躲闪,丘处机都会 如影随形。急切间,全身功力凝于双爪,企图将丘处机甩向空中。她手腕一抖,丘 处机便明白过来。她的双爪刚从丘处机腿上抽出,丘处机的剑已迎着她的双爪削了 过来。孙凤起武功再高,也来不及收手,因为她的双手正在用力向上甩,迎向剑锋。 只听“啊”地一声惨呼,“食人凤”左手大半只手掌、右手四根手指一齐斩落。这 双曾经令多少武林高手闻风丧胆的魔手,再也无法逞威了。 丘处机落下地面,站立不稳,一跤跌倒。他的双腿各有五个血洞,血如泉涌。 但他断剑在地上一撑,又站了起来,盯着摇摇晃晃的“食人凤”,沉声道:“‘重 阳五回春’!” 孙凤起双掌喷血,她却浑似未觉,幽幽地望着丘处机:“王重阳教的好徒弟!” 丘处机更不答话,一剑劈胸而至。孙凤起却不避不让,反而向前挺起胸膛。丘 处机一愣,就在这一瞬间,孙凤起已鬼魅般绕过断剑,血糊糊的右掌拍向丘处机胸 口。 丘处机不及避让, 左掌硬接一招,“蹬蹬蹬”连退十几步,胸口气血翻涌, “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肺腑已被震伤。若不是孙凤起重伤之后功力大打折扣, 这一掌就能要了他的命。孙凤起得势不饶人,第二掌跟踪而至。丘处机硬撑着不让 自己倒下,大吼道:“重阳五回春!”断剑迎面刺向断掌。孙凤起再不敢与剑相碰, 转身避开,侧出一腿。丘处机一跃闪过,还击一剑。二人你来我往,气喘吁吁,招 式都慢了许多。 突然间,丘处机疾退七尺,断剑遥指,端凝不动。孙凤起也停止攻击,嘴角挂 着一丝嘲弄:“已经过了‘重阳八回春’,还剩最后一招了,不知你能不能回得了 这个春?” 丘处机剧烈地喘气,胸内伤痛如沸,尽量不使自己的话语颤抖,一字一句地道: “回不回得了这个春,你马上就知道!”深吸一口气,眼中神光暴涨,大喝一声: “‘重阳九回春’!”举剑朝孙凤起直冲过去。孙凤起稳若泰山,微笑着看着丘处 机驰近。 丘处机突然对孙凤起身后吼道:“‘隔山摔’!” 孙凤起悚然一惊,只顾眼前之敌,怎么把个褚万乘给忘了?忍不住回了下头, 却哪有什么人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丘处机已一脚踹向她的迎面骨。孙凤起急纵 避过,心道,好狡猾!就在此时,丘处机那举了多时的断剑用力一抖,节节寸断, 同时左边袖子一挥,一股大力撞得这十几截断剑直插孙凤起的身体。原来这下面一 脚仍是假的,真正的“重阳九回春”乃是这手中断剑,而且要等孙凤起身在半空, 避无可避时才发出! 孙凤起惊怒交集,半空中无处借力,相距不足三尺,闪避拍打都来不及。只得 将身一拧,那十几截断剑全都扎入后背。她知道自己危在旦夕,落地时不敢停留, 足尖一点,身体掠出六、七丈,直飞上高墙。这份轻功,当真是闻所未闻。地上的 人都看呆了,哪里还想得到追击? 此时又一道闪电,将四下里照得雪亮。高墙上孙凤起衣襟飘飘,用仅剩的一根 大拇指缓缓撕下面具,露出一张极其秀美的脸庞。她深深地看了地上的祁红玉一眼, 叹了口气: “唉,祁妹,祁妹,都怪你心软,只准把人吓走算了。要是听了我早下杀手, 焉有这些人的命在?” “喀喇喇”一声炸雷之后,高墙上的人影倏忽不知所踪,紧跟着豆大的雨点劈 劈啪啪砸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丘处机才回过神来。打量四周,褚万乘倚倒在鬼墙下,祁红玉 木鸡般呆立在房门口。院中还躺着一个二尺高的红衣小人,正是与孙凤起同来的小 鬼。丘处机蹒跚着走过去,仔细一看,原来是只毛猴子扮的,不禁哑然苦笑。它刚 才跟孙凤起一样站在下风口,一定也吸了不少毒粉。那么那个灵山大仙捉鬼时,用 桃木剑在小纸人身上砍出的血是怎么回事呢?对,一定是那个假大仙为了骗术成功, 预先在小纸人体内放置了猪血、羊血之类。如此看来,这褚万乘也根本不是什么鬼 怪。褚夫人所看见的鬼怪也肯定是假的,或许她悲伤过度,产生了幻觉,也说不定 她疯了。还有那被活活吓死的褚福,实际上也是被自己的幻觉吓死的。世上哪有什 么鬼,皆是骗人的伎俩!吁了一口气,挺身站起。赶跑了强敌,弄清了真相,再让 瓢泼大雨一浇,只觉神清气爽。接连几道闪电划过头顶,院内外亮如白昼。丘处机 一抬眼,刚刚舒展的心又猛缩成一团,浑身汗毛再度根根炸起:在大门左侧雪白的 墙上,又出现了前天夜里出现的那个身影,脸长逾尺,目细如豆,面色苍白,胸部 一个可怖的血洞,脚步踉跄着慢慢软倒…… 丘处机心跳仿佛停止了,全身发僵,因为另有一个褚万乘就倚在墙根下,到底 哪个是人,哪个是鬼?抑或两个都是鬼? 只片刻,墙上的影子又消失了,只听倾盆大雨轰轰而下。雨中传来一个低弱的 声音:“丘真人,丘真人……” 丘处机脚步往前挪了挪,颤声问:“你,是人是鬼?” 墙根下的褚万乘无力地道:“我是人,不是鬼。” “那么这墙上的影子是怎么回事?” 褚万乘沉默片刻,羞惭地道:“丘真人乃我救命恩人,告诉真人也无妨。唉, 家门不幸,犬子无行,竟敢与他二娘乱伦,被我发现后,他竟丧心病狂,作出弑父 逆举!刚才这墙上出现的,便是那一晚的情景。唉!家门不幸啊。老天也算有眼, 犬子终于遭了报应。那畜牲以为一刀将我刺死了,便背到后山企图埋掉。所幸我大 难不死,又养好伤回来了! 丘处机暗自点点头:“怪不得褚震南见了你的影子,‘伤心’得要自杀呢。” 望着他道,“那你的影子怎么会到了这墙上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了。一定是冥冥中神灵相助,让这段墙壁把我冤情昭示于人。” 他大口喘着气,断断续续地道:“真人,我,我只怕,真要死了。‘食人凤’好厉 害……” 丘处机吃了一惊:“不会吧?”支撑着疾步上前,伸手去搭褚万乘的脉博。不 料褚万乘手腕一翻,牢牢地扣住丘处机的脉门。丘处机顿时动弹不得,怒道:“你 干什么?” 褚万乘狞笑道:“不干什么。丘处机,多谢你帮我赶跑了‘食人凤’。不过, 财宝的秘密你知道了,我家的丑事也告诉你了,让你活在世上,就没我褚万乘的好 日子过了!你可莫怪我心黑手狠,你如果是个有脑子的,就根本不该到这儿来呀。 你放心,你死后,我给你塑座金身,盖座道观。古往今来的道士,身后之荣能有如 此,也是很少见的了。即便是你的师父,也未能如此风光吧?” 丘处机平静地望着他:“褚总镖头,你要杀我,这我能理解。但此时动手,似 乎早了点。” 褚万乘勉强地奸笑了一声:“是吗?那你说要等到什么时候?” 丘处机温和地注视着他:“起码得等‘食人凤’走了。因为,‘食人凤’尚未 离开。” 仿佛应验了丘处机的话,紧闭的大门突然“哗”地一下大开,一股疾风挟着粗 大的雨点“呼”地刮进来。褚万乘丢开丘处机,“腾”地跳起来,尖声道:“‘食 人凤’!丘真人,快——” 话音未落,丘处机已扑上来,一肘撞在他的“京门穴”上,他顿时软倒在地。 丘处机这时才顾得上回头看,却哪里有什么“食人凤”的影子,只有一个二尺高的 身影在门口,摇摇晃晃往外走,正是那只猴子。它被雨淋了一阵,终于清醒过来, 在丘处机危急之时,拔开门栓出院门,吓起了褚万乘。丘处机暗道一声侥幸,若不 是这只“鬼”猴子,这个谎真不知该怎么往下撒呢。他从地上捡起一小截断剑,轻 蔑地斜视着褚万乘: “褚万乘,你真不是个人。让你活在世上,不知还会害多少好人!” 手中断剑慢慢朝褚万乘颈中抹去。褚万乘脸色惨白,脑袋紧紧抵在墙壁上。就 在断剑要碰着他的脖子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形发生了,那截断剑突然被一股力道 吸去,“当”地一声,牢牢地吸附在墙上。丘处机一呆,用力扳下断剑,一松手, 又给“当”地吸了过去。 褚万乘仿佛捞着了救命草,嚷道:“丘处机,你不能杀我!你看,上天保佑我 吧?你不能违逆天意!” 丘处机呆立一阵,决然道:“好,我不杀你,但我要废掉你的武功,让你不能 再为害他人!” 一掌往褚万乘“百会穴”击落。 大雨“轰轰”地下着。不知过了多久,武功全失的褚万乘挣扎着爬起身,摇摇 晃晃走到房门口,对依旧傻子般呆立着的祁红玉默然道:“红玉,此地不可留了, 你可肯陪我去?” 祁红玉木木地点点头,叹了口气,挽着褚万乘的手臂,缓缓走出大门,走进在 无边的夜雨中。 又过了一柱香的功夫,丘处机也缓缓起身,步出了褚家大院。 五 一个月后,在五台山南麓一个简朴洁净的小院内,一位清瘦矍铄的白须老人与 一位神情忧郁的年轻道人品茗长谈。老人听完道人的诉说后沉默良久,道: “丘道长所云,确是十分奇怪。老朽少年时随侍恩师沈括先生,曾听他老人家 主说过。世上有两种东西能将人的影子留下来,那便是磁铁跟雷电。不过,这种奇 事千古难遇。道长说,那墙壁能吸断剑,想必便含有磁铁在内,也说不定便是一段 磁墙。褚震南弑父时,恰在雷电交加之时,褚万乘的影子便上了墙壁。这只是老朽 推断,未必便是如此。唉,世上怪事真是数不胜数,有谁能尽知其所以然?” 丘处机摩挲着茶杯,喃喃地道:“磁?电?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