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作者:西皮皮 我看电视时喜欢看介绍电影的节目,这类节目总是播放着电影的剪辑镜头,同 时一个冷冰冰的机械男中音开始介绍剧情:“玛姬的丈夫凯恩失业后沉溺于喝酒与 赌博,忍无可忍的玛姬向远在旧金山的表哥求助,玛姬的表哥生活也陷入了困境, 但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他向玛姬保证……” 在这样的冷冰冰的叙述中,我们得到了整个故事:它不仅仅是一段被压缩、萃 取、提炼乃至变形的生活片段,更多时候它带着创作者的想当然,以此带给观众超 然平庸生活之上的享受。由此,尽管故事可能脱胎于一起流言、一个灵感、一段历 史,或者一个贴肉的生活切片,一旦它成为故事,它就是一个独立的实体,可以脱 离其源的存在。 在文学中,小说是专门用来讲述故事的。无论当代小说怎样施尽奇技淫巧,变 幻叙述的形式(倒着说、撕着说、割着说、拼着说、缝着说……),小说不讲故事 就不是好小说。诚然,我们这些出生在后现代(?)的小孩不无绝望的发现,人们 几千年来已经把可以讲的故事全讲完了。我们生不逢时,不但没了编故事的勇气, 连听故事也总陷入似曾相识的厌烦中。但是在无休无止的后现代摇旗大赛中,既让 人遗憾又让人庆幸的是,最能吸引人,最贴近人奔涌的血液的还是故事。 前面说过,故事是个独立的实体,与它的来源、创作者无关。也就是说,故事 是封闭的。就因为这个原因,我要为童话故事们平反。人们总是嘲笑童话千篇一律 的烂俗结尾:“约翰娶了公主为妻,老国王死后,约翰继承了王位,他们从此过着 幸福的生活。” 人们认为,这样的结尾是不负责任的,根据人们的生活经验,幸福的生活来之 不易,那么多童话一个结尾是不符合统计原理的。这样的看法忽视了故事的封闭性, 忽视了故事的尊严:它们根本不在乎以前发生过什么,以后又会发生什么。 故事之前,一片混沌;故事之后,一切消失。 金庸老人的《雪山飞狐》之末,胡斐那一刀究竟有没有砍下去,一度是人们津 津乐道的话题。事实上,稍有阅读经验的人都不会对这一刀深究。故事结束了,它 的使命,它的气息,它的唾沫星儿随之而去。它留给读者想象,但自己长笑一声, 遁身无形。任何一个对这一刀的运动轨迹作出自己的推测的人都会不无失落发现, 自己的推测和延伸只能使故事变得乏味和单调。他们发现对故事的植肢杀死了故事 本身。 史上所有伟大小说、电影的续篇都以失败告终。故事的封闭如此骄傲,不需要 后代的狗尾续貂。 在我们把故事想象成一件体积有限的东西之后,我们将继续把它想象成一口锅。 故事的线性与连续性,使它足以容纳读者的好奇。读者们在故事面前完全敞开了胸 怀,不需要戒备和矫饰,他们像孩子一样等待故事向他们透露一个他们或许早已猜 出的秘密,甚至还会为这个透露的过程流下眼泪。与此同时,故事的曲线应尽可能 地打动读者。前凸后翘是曲线的理想形式。从一开始就把对象吸引,直至最后高潮 迭起,哪个讲故事的人不希望如此?我们不勉强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奇妙的开头, 因为很多故事开始看似平淡,娓娓叙来,把力气都留到最后。 我喜欢的短篇博尔赫斯的《南方》,有着非常迷人的情节线条。它那么流畅地 发展,同时带着南美洲特有的迷人曲线,虬曲而迷幻。它散发着宿命的气息,螺旋 向下,伸入看不见的隐秘空间。 故事的所谓连续性关系到逻辑,而不是表层的,是否跟时间保持一致。因为后 者仅与叙述形式相关。读者们是否愿意接受故事,取决于它的逻辑是否连续与统一。 事实上,一个最差的作家也能制造这种逻辑的统一。麻烦在于,类似于欧亨利式愚 弄读者的行为总是大行其道,业已成为好莱坞们炮制流行电影的必杀技。这涉及虚 构的道德,以后有时间我会另作阐述。 最后要谈的是故事的一元性。故事应该是单向发展的。一个故事可能有一条线 索,两条线索,或者更多(四条以上,无论读者还是作者都会撞墙的),但线索与 线索之间必然紧密联系、缠绕,尽管并非不可分离,多条线索仍然以一个同步节奏 在坐标轴中携手前进。因此,处于故事内部的线索,不会影响故事的一元性。 有的小说并行讲述两个不相干的故事,如村上春树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哪怕两个故事之间有着暖昧的关系,我们仍认为这种二元是两个故事的叠加,而非 故事本身裂变的成果。 故事的一元性,使它不至于脱离人民,蜕变为少数人的精英享受品。故事贴近 肉身,贴近血管。它直接刺激人们的感官,看似媚俗实则亲切。 故事这个虚构空间的小生灵,如此活泼可爱。对每一个故事讲述者来说,让一 个新生的故事茁壮成长,在讲述对象的心中愉快地吃草、奔跑,是显而易见的光荣 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