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破天开 网结情生 作者:古一梅 夜半3点,素有“不夜城”之称的香港也困了,静静地睡去。霓虹灯是她来不 及脱下的首饰,寂寞地闪亮,却无精打采;偶尔的一两声车鸣,是她的鼻鼾声。 香港和她的大部分子民都到梦里另找别乡去了,却偏偏有人不肯睡——北角一座 大型私人住宅里,有一两个窗户仍亮着灯。 蒋石开坐在临海的窗前,把弄着电脑。他是退休公务员,三年前痛失爱妻, 大儿子和二女儿都移民去了,现与幼子蒋承志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无聊,便跑去 学电脑和电脑网络,不学则已,一学便沉迷起来。 蒋石开的指头忽地轻快起来,屏幕上一下一下地吐出几个字来:“等你回信 。”随即,蒋石开在“SEND”按钮按了一下,一封电子函件便神出鬼没地落入收 信人的电子邮箱里了。 不消五分钟,蒋石开便去开启自家的电子邮箱,电脑“叮”地轻叹了一声, 出现了: “没有新信息。” 蒋石开好生失望。 与此同时,“哗啦”一声冲厕声从浴室响起,那是他在大学念数学系四年级 的小儿子半夜小解的声音。蒋石开迅速地关掉电脑,拉灭了灯,躺到床上去。 躺在床上,蒋石开不禁为自己鬼祟的行径暗自发笑:都一把年纪了,怎么却 偏偏像怀春少男,担心被别人窥破心事?但假如给承志知道我跟朱曼妮通电子信 一事,我的老脸也搁不下…… 一想到朱曼妮,蒋石开如喝了咖啡般精神百倍,恨不得马上起来重开电子邮 箱,看看有没有新鸿。十多年前流行过张国荣的一首歌《打开信箱》,道尽了等 信人打开信箱时的期待、失望和欣喜。十多年后,歌已风过云淡,歌中的万千情 结,却沸沸扬扬在日增月长的有实无形的电子邮箱内。 自从三个月前,蒋石开上了网后,不折不扣成了偷跑下山的小和尚,五光十 色的迷城,高度地牵动着他的每一颗感观细胞。这一个足球网页,趣事如流:那 个网页,尽是媚目蜂腰的美女。他就这么这边瞧瞧,那片望望,一呆便是好几个 小时,废寝忘食。 制造网页的人很滥情,但缺乏创意,是抄袭和套用的高手,常在NEWSGROUP上 ,以某个流行的句式,写出很有噱头的广告口号,力图把网行者吸引到他们设计 的网页上去: “这颗孤单的心不太寂寞。” “完全钟情手册。” “网络日志。” 蒋石开倒是给一个以“石破天开,网结情生”为题的网页吸引住了,因为他 自己名字可以在网名里找到而感到莫名的亲切。那个网页的主持人叫朱曼妮。据 说已有7000多位观众拜访过这个网页,朱曼妮自称是数一数二的CYBER CITY的大 众情人。 女人对自己的吸引力往往看高一线。蒋石开一边讥讽着,一边却蠢蠢欲动。 看那相片,朱曼妮故作神秘地用纱巾掩了半张脸,另外半张裸脸倒是绝美的。蒋 石开惭愧起来,60多岁去趁这种热闹,似乎超龄了好几条街,但幸亏在“虚幻城 ”里,双方都不会见面,没人会知道你的底细,何不玩玩?蒋石开也就写了封信 给她,自称ROCKY,男性的坚韧仿佛在名字里当当作响。 因为不懂得中文输入法,信是用英文写成的,大意是看到网页,很感亲切。 写信时,蒋石开极力写得肉麻、矫情和幼稚,刻意造成一些语法错误,看起来是 出自年青人手笔无误,只可惜苦无青年人的流行术语。信寄出了,他竟吹了声口 哨,听了自己也吓了一跳——恶作剧的快意好久没有光顾心灵寒舍了。 一周后,蒋石开意外地发现电子邮稠里有两封信: ROCKY,你好! 恭喜你!你是我网页上第7028个来访者,因为“七二八”对我有特别意义— —那是我一位至亲的死忌,你令我想起了许多,所以,我特别选了你作为我的回 信对象。你好幸运啊!愿幸运常伴! 朱曼妮 ROCKY,你好! 总不见你回信?好吗? 最近有什么消遣,有没有看电影《春光乍泄》?是一套很不错的本地制作, 感情描写细腻,分别用黑白胶卷和色泽浓烈的粗粒彩色胶卷,暗喻情感的黯淡和 重新上色。你有什么看法? 朱曼妮 蒋石开不看则已,一看却吃了一惊,7月28日正是他妻子的死忌,顿时心情起 伏不定,便赶快用英文回信,内容如下: 嗨!朱小姐 你好吗?非常高兴在网页上认识你。 我和你有相同的哀伤。因为7月28日是我爱人离开我的日子。我很想念她。 我因为这几天肩痛无法打开电脑,所以迟了回信,请原谅。 我没有看过你提及的电影。无可奉告。 我一点也不懂中文输入法,你能推荐参考书吗? ROCKY ROCKY,你好! 听说你不舒服,石头也生病了,保重! 仓颉输入法可以自修而成,可买松梅出版社的《松颉输入法速成》。 可有听过许美静的新歌《倾城》,失恋后的泪眼花花,看见的这个繁荣都城 ,也成了伤心的布景,可堪回味。 朱曼妮 蒋石开的肩周劳损病又犯了,下午4点多,蒋石开病歪歪地走到街上。到一 家书店买了一本《仓颉输入法速成》,回到家中研究了一下,很困难地发出了首 封中文电子邮件。 朱小姐: 你好!我病了,迟了回信,见谅!对不起!肩痛,书已买,谢! ROCKY 连着几天,蒋石开潜心研究仓颉输入法,觉得妙不可言。儿子忽然开门进来 了,蒋石开才想起这是周末。只见蒋承志手里拿着几只光碟,T恤的前半幅掖在 裤头里,后半幅散在裤头外,牛仔裤肥大不堪。蒋承志和死党谢吉恩刚呈交了专 题讨论课题的论文,因为一手资料收集得好,成绩坐B望A,因此,他心情轻松 得很。 蒋石开看了他这样子,很不顺眼也心痛,仿佛对儿子照顾不周,对不起在天 的妻子,便说:“你的衣服没有掖好,裤头要拿去改小。”儿子却“嗤”一声笑 了出来,怎么向相隔三四十年的父亲解释潮流呢?儿子一笑置之。 蒋石开忽地想起朱曼妮在信中提到的那套电影和流行曲,白浪费了这城隍庙 ,怎么不向儿子打听一下呢?于是他问:“现在都流行什么歌和电影呀?是不是 有套电影叫《春光乍泄》?什么题材?这么红?《倾城》是不是里面的插曲》? ” 儿子终于忍俊不禁,说:“爸,什么乱七八糟的?《春光乍泄》是一套说同 性恋的电影,《倾城》是许美静的新歌,风马牛不相及嘛。“接着摇了摇头,一 派对牛弹琴的样子,站起来便走向房间。蒋石开顿时惶惶然……到底不是自己的 世界,怎么吃力地跑,还是落后。 蒋石开也赶紧回到房间,开机上网,却收到了一封新鲜热辣的来邮: ROCKY: 拆字进步神速,多保重,天凉了,肩痛可吃“五维根净痛灵”。肩负重任。 朱曼妮 这种药,蒋石开倒是认识的。年前,儿子到内地旅行,买过给他做手信。虽 然,他内心感激安慰之情洋溢,但中国人强调内敛、含蓄之美,所以没有宣之于 口。可最后,他还是没有吃过一颗。这件事儿子虽然脸上没有表示,但内心却很 不以为然。经朱小姐这么一推介,蒋石开立即翻箱倒柜地找了一番,终于找到了 那瓶药,按指示吃了两颗,便回了封信: 朱小姐: 多谢回信!十分温暖,已买得你介绍的药,果然十分有效,肩痛已大好了, 难得现在尚你这般善解人意的可人儿。 《春光乍泄》果然是很不错,正视同性恋问题。 等你回信! ROCKY 正是写到这,蒋石开的思路被儿子的冲厕声打断了。 可能是日间睡得太多了,也可能是年纪大了,愈有机会睡懒觉的岁月愈是独 枕难眠,蒋石开把自己当成了一条鱼,来回地在床上煎,一转身,床褥的弹簧便 吱吱作响。脑海浮现了一幅记载他历史的卷轴画,长得总拉不到尽头,他越发睡 不着了。死去的妻子年青蝗的圆脸,仿佛伸手可摸,快要摸到,偏又远他而去了 。他仍是画外的孤单的观者,她仍是困在画里,如淡淡的水墨般的凄清。小儿子 昨天仿佛还是鼻涕虫,转眼又上大学了。这些目的地,他与大儿子和二女儿一年 见不上一次面,每天与小儿子说不上三句话。父子是血肉命脉的延续,却又是各 自独立地发展……余下的残年,可会都是这样的残夜?他不禁对朱曼妮萌发了无 比的遐思,甚至担心起交往上一些实际的问题来,例如年龄及如何向女子交待等 ,这时,蒋石开的精神好得可以打死几只老虎。 他侧耳听了一下,儿子那边没有动静了,就蹑脚从床上爬起来,把台灯的亮 度调到最低,以免惊动了儿子。 解调器滋滋地接通了终端机,心灵的交流是有声的。 亦正是这如老鼠磨牙般的声音,再次把蒋承志从他那太空激战的梦中惊醒。 “老爹最近是怎么了?总是三更半夜忙?会不会是肩太痛?”想着便担心起 来,也有点自责平日对爸关心不够,便悄悄起床,鞋也不穿,免得有声响,假意 到厨房里倒杯水,看个究竟。 经过父亲的门口,门虚掩着,留了一条缝,他悄悄往里张望。他揉眼睛,再 揉了揉眼睛,终于,他确认他所看见的是真的。 儿子蹑手蹑脚地走回房中,窝在被子里发愣,他万万想不到,父亲迷了他和 谢吉恩设计的网页“石破天开,网结情生”!他也料不到,和他通信的ROCKY竟就 是自己的父亲。难怪他竟打听起《春光乍泄》和《倾城》来,所谓的朱曼妮,不 过是选了三位长期占据网络“最受欢迎指数榜”三甲位置的女星朱子茵、章曼玲 和洋娃妮,各取了她们最迷人的嘴、鼻和眼经电脑拼成的。在他们的认知范围里 ,玩网络的都是情欲高涨却苦无归处的青年人,电子网络这座“虚幻城”,正是 安顿他们的迷城,而蒋承志刚呈交的论文,题目正是《沉沦迷城的一群——玩电 子网络的年青人》。 如今,蒋承志觉得又打回原形了——课题和项目又重新开始了,而且同样的 课题,变得异常艰涩。父亲的寂寞,像水倾注在“朱曼妮”身上,还凝成了薄冰 ,固作了寄托,不愿流去。那么剔透,也那么脆薄。 蒋承志睁着眼,黑洞洞的屋子渐见了光。 香港这一宿的梦要醒了。蒋石开终于发出了鼻鼾声,他的梦才刚开始呢。 ———————— 网文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