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 一苇居士 (上) 郭向东等女儿郭春回来,一直听着门的动静,怎么也睡不着。快十二点的时 候,郭向东等不及了,他刚要拿起电话呼郭春,电话铃响了,郭春说,爸,我住 我同学这儿,不回去了。 郭向东说,回来。 郭春说,爸,太晚了,早没车了。 郭向东说,打车回来。 郭春说,我不敢,都快十二点了。 郭向东说,玩疯了你,早不看着点儿时间!明天一早就回来! 说罢,郭向东悻悻地挂了电话。一个女孩子,屁大点年龄就夜不归宿,整出 点什么事儿来让爸的老脸往哪搁!爸已经活得够累的了! …… 郭向东清楚地听见主管科研的政治经济学院院长石信誉在全学院的师生大会 上宣布:“郭向东,你完了,你没有当教授的资格了,永远没有了!”石信誉的 声音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一下子刺穿了郭向东的胸膛,郭向东甚至听见了自己心 脏里的血液就象自来水管道里的水一样,哗哗地流淌了出来,他没有疼痛的感觉, 当他那一瞬间低头看时发现真的在自己的肋间插着一把匕首,而且刀口处正往外 呲着无色的液体,真的是自来水!所有的师生们共同发出了哄堂大笑的声音,充 满了一种嘲笑和讽刺,而且那里面依稀还有自己的两个研究生的身影,他们的笑 颜分明是更深刻地洞穿着一切的某种杀伤性的放射线!郭向东只觉得一股大火燃 烧着自己,他愤怒极了,不顾一切地抓起手边的一个东西,那仿佛是一枚早已放 置在他手边的手榴弹。被愤怒湮灭的郭向东不顾一切地朝着嘲笑自己的人群最密 集的地方仍去,但是那个东西却粘在他的手上,导火索哧哧地燃烧着,可他就是 仍不出去,人群哄笑着,只听见一声巨响,天崩地裂了…… 郭向东惊醒了,出了一身冷汗,被子湿漉漉地粘贴在身上,心“别别”地跳 着,象要跳出皮肉的包裹似的。 他已经不止一次地被类似的梦惊醒过,自从学校里那个有关申报职称的红头 文件下达之后,郭向东就没有消停过。 作为省里唯一的一所进入国家“211 ”工程的综合性大学,华西大学的校领 导们不断地折腾,先是中层领导大换血,说是以前的行政管理模式不适合,一夜 之间数十个干了好多年处长系主任的领导沦为一介平民,能上教学一线的上教学 一线,不能开课的就分流到后勤中心做学生管理人员,快到年龄的干脆就劝其内 退了,然后提拔了一批有硕士文凭和有建树的学者教授来做系主任,主抓教学质 量和科研。 然后是将一个个的系都改建成了相应的系级学院,比如原来的中文系就改成 了文学院,数学系改名叫做理学院,历史系叫做什么历史文化学院,郭向东所在 的政治经济系改成了政治经济学院,简称就是政经学院,别的学校的人听了总是 说,你们叫“政经学院”,难道还有什么“不正经学院”吗? 管理模式改革之后,学校又出台了一系列政策,以高待遇高规格吸收接纳愿 意来华西大学的博士博士后,进门二话不说,先就给两万块钱的安家费,和一套 一百平米的住房,还有什么科研启动经费啦创建课题实验室配备科研助手啦等等, 总之是博士们,尤其是紧俏专业的博士只要你来,一切都给你开绿灯。 这些让留校任教了二十年的政治经济学院副教授郭向东非常不满。凭什么呀 我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年还住着七十平米的房子,而每个月的房补才六十块钱! 有了博士头衔就真的有真本事吗?外来的和尚就真的能够把经念好吗?还有提拔 什么主抓教学科研的院长副院长,这样一来系里的一些重要的决策比如出国访问 讲学,比如参加级别比较高的学术交流研讨,比如出版社给的学术著作出版赞助 名额,就都成了院长的管辖范围,这就等于把学院党总支书记给架空了,只管管 学生工作什么的,这教师还要不要党的领导啦,没有党的领导,高校的教学科研 还不走偏道上去! 最让郭向东没有办法的是,校领导和职称评定委员会联合颁发的有关申报职 称的红头文件明文规定,从新千年起,凡1955年以后出生的,必须具有硕士研究 生学历学位,才允许有资格申报高级职称!当然,还要有在核心期刊和重点期刊 上发表的论文的数量,还要有相关的学术专著。 而郭向东正好是1955年出生的,没有硕士研究生学历学位的,按以往的规定 是可以申报高级职称的!但是这个规定一出台,郭向东想我可怎么办哪,副教授 当了七八年了。简直是要命! 郭向东当初留校是留在基础部代基础课《马列原理》的。 郭向东以前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搞什么专业,不知道自己喜欢和擅长什么专 业,毕业留校以后被学校安排在基础部的马克思主义思想政治教研室,他就开始 年复一年地照着教科书给每一届学生讲述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学说,尽管他根 本就从来没有系统地完整地读过马克思的著作,但这并不妨碍郭向东按着各式各 样的教科书照本宣科,顶多是将几种教材掺和着倒卖给学生。 上了副教授以后(那时候的讲师副教授多好上呀,只要熬够了年限就可以上, 什么他妈学历不学历,成果不成果的!郭向东从灵魂深处打心眼里怀念以前的岁 月),他就通过关系,死缠硬泡调到了政治经济系的国民经济学教研室,混成了 研究生导师。 有这些机会,郭向东才不肯轻易错过呢,郭向东是谁呀,别人上得,我郭向 东就上不得?谁比谁傻,谁又比谁差多少呢? 现在的政治经济学院国民经济专业的教研室主任陆建国作为省经济学领域的 学术泰斗,在全国的经济学界都是小有名气的,华西大学报国家教委审批的第一 个硕士学位授予点,就是以陆建国教授为学术带头人的。而后这个硕士点又分了 几个研究方向。 当初教研室让各位有招研资格的副教授和教授们报方向的时候,郭向东想, 马克思主义宏观经济学虽然好讲,但是要带研究生,自己连理论体系和框架都不 很清楚,恐怕要露怯,于是就选报了微观经济学。抓一个小问题研究总还是可以 的吧,郭向东想。 如今研究生都带了两届了,难道就老死在副教授这个台阶上?不!这决不是 郭副教授的作风!能够得到的他决不轻易放手! 郭向东一向认为自己在别人和大多数学生的心目当中应该是个很不错的教师, 甚至应该是个专家或者学者。 郭向东一向很注意在同事或者学生的面前树立自己的高大形象,虽然他的身 材只是中等,瘦瘦的,扔在人堆里绝对不好辨认,但他老架一副金丝边的眼镜, 这眼镜是郭向东特意为自己设计的道具,他的眼睛并没有近视到非得时时刻刻架 着眼镜的地步,只不过郭向东副教授认为这样会使自己更显得文质彬彬一些,满 腹经纶一些。而且郭副教授跟别人,尤其是跟学生说话的时候,语速尽量地显得 慢一些,咬字清晰一些,并且眼睛看着对方,脸上的微笑开得如同腊月的菊花, 总是想努力地显得真诚一些,虽然总也遮掩不住骨子里没有气质的虚假。这是郭 向东在某一本《交际技巧》之类的书上看到的,曾经对着家里的穿衣镜颇下工夫 地练了一些时候。 还有一样道具就是郭向东喜欢老夹着一本很厚看上去很古旧的《资本论》, 或者是《西方经济学史》,尽管这二十年了他也没有将《资本论》的第一章完整 地看完过,甚至,郭向东已经不记得这些年他到底真正地完整地看完过哪一本书, 但是他喜欢跟着阅读的潮流翻书,从很早以前的萨特,叔本华到尼采,还有维科 的《新科学》,什么《第三次浪潮》,还有什么《时间简史》,或者当代西方著 名经济学家的新作等等,他只用十几分钟甚至更短的时间翻阅摆在教师阅览室的 新书架上的这些书,随机地记住一些新名词,然后借阅他喜欢的《电影画报》以 及通俗读物。 之后郭向东便会在适当的时候在适当的人面前做出一副已经系统阅读深刻研 究过的样子表情严肃而正经地跟别人说:“这本书很不错,我觉得作者很有他自 己的见地。”这些适当的人,不过是一些新来的年轻教师或者学生,他就在他们 面前以自己这样的方式向学生“推荐”阅读书目,而他真正的目的不过是想传达 给别人这样的信息:郭向东这个老师很不错,还有学问还热心。这些人一般大都 还没有真正阅读这些书目,偶尔碰上对这些感兴趣或者熟悉的人,又一根筋地要 认真深入地跟郭副教授“讨教”,他就会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搪塞,以免露出马脚。 郭副教授凭着剪刀和糨糊,拼凑过一些论文,靠着自己岳父的老关系,发表 过一些所谓的“学术论文”,也在几次级别不怎么高却倒也不怎么低的学术研讨 会上争着发过几嘴言,甚至还自己掏腰包出版过一本说学术不学术说随笔不随笔 的东西,至今家里的地下室还积压着很多,散发着霉味。他老婆每次一到地下室 就说:“把这些东西卖给收废纸的吧,再不处理就沤了!”可郭向东就是不愿意, 还每每总是拿上来几本送给跟他接触的学生,一边签名一边就做出很遗憾的样子 说:“前几天到出版社洽谈再版的事,在出版社的仓库发现了几本,已经不太好 了。你看,这个……正规出版社的运作周期特别长,再版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 受书者一般都会以拍马屁的态度送给郭副教授一些恭维的语词,这就让郭副教授 觉得很受用。当然,他的老婆决不会当面戳穿他的鬼话的,他的老婆甚至从来都 没有拿话奚落过他的这些行径。他的老婆是个很懂事的女人。 其实郭副教授并不是个笨人,他还是有一些小聪明的,只是他因为不喜欢不 热爱因而在学术这条路子上走得很不扎实罢了,所以郭向东从来不轻易在院长, 也就是原来的系主任石信誉和教研室主任陆建国的面前提起有关学术的话题。在 他们的面前,尽管郭向东会装得很从容,但也很沉默,其实他很惊慌,他不知道 他什么时候会在这些真正学术行家面前被戳穿。尤其是陆建国。 有一次在教研室的学术讨论会上,别人都很积极地亮明自己的读书心得和学 术观点,郭向东也就不好长时间地沉默了,他只好也说了几句,没想到陆建国当 着那么多人的面刻薄他道:“郭向东,我看你对经济学,尤其是西方现当代经济 学还是个门外汉,根本就没有弄懂它的理论框架,甚至很多概念你都还含混不清, 你怎么给学生上课啊。”郭向东立刻象是在观音伏魔咒语下还了原形的怪兽,脸 色赤红,恼羞成怒地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啊,你也不见的真就那么干净,这 年头假冒伪劣的多了!” 郭向东这样说是有所指的,前段时间《华西日报》上刊登了一篇文章,说某 大学的一个博士研究生导师剽窃别人的作品被发现,因而引起了一个“关于学术 大师的真伪”的大讨论,而陆建国正好是他们教研室唯一的一个博士生导师,他 一边在华西大学带着自己的硕士研究生,一边还在华西经贸大学的博士生授予点 与别人合招博士,郭向东正好拿这个来影射他。 郭向东多年来对他们积攒的怨恨一直引而不发,今天终于正面交锋了!他们 私下里嘲讽他的论文没有水平,是剪刀糨糊制造的学术垃圾,属于典型的“糨糊 派”,讽刺他带研究生纯粹是“毁人不倦”,这些谣言使得他的研究生在外面从 不承认自己是郭向东的学生,而石信誉陆建国的学生,一个个总是趾高气扬地跟 人说自己是“石导”,“陆导”的“入室弟子”,仿佛电视上连篇累牍的广告上 的名牌产品。这让郭向东的愤怒如同一战时期的巴尔干半岛,成了个火药桶,今 天可算是点着了! 关于郭副教授和陆建国的那场唇枪舌剑,成了郭向东心中永远的痛。 那天舌战的内容,因为太愤怒了,郭向东不记得多少了,只记得陆建国的每 一句话都象是砸在他头上的炸弹,什么不学无术,什么误人子弟,什么肤浅,等 等等等,郭向东只觉得自己象是被剥了外衣赤裸裸地站在别人面前一样,而他只 能用更恶毒的词汇当作自己遮羞的外衣,把它们当作匕首和投枪扔向陆建国,什 么伪学术,什么沽名钓誉等等。陆建国平时扶持帮衬的几个人,赵一鸣,季俊, 时春晓等,还有他的几个留校的弟子,都在劝说陆建国别生气,别气坏了身子。 这一刻郭向东真切地感觉到了四面楚歌孤军奋战的悲壮和绝望。 最后还是院党总支书记邱明亮出来解了他的围。 邱书记毕竟还是跟我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同气连枝啊,郭向东常常这样感 慨地想。 前几年,政治经济系的老书记兼主任吴开文,还有邱书记,他们多关照他郭 向东啊。吴开文是他老丈人的老同学,邱书记邱明亮是比他高两届的同学,是工 农兵学员,留校专搞行政工作。当时他和郭向东是隔壁宿舍,而且都还在学生会 担任着一官半职,经常打交道,关系还是相当近的,郭向东留校的时候邱明亮还 代表过系里找他谈过话,那时他们关系融洽十分融洽。很多年里郭向东在系里都 活得很自在,时不时他们还给他弄个优秀青年讲师什么的当当,而且几乎差一点 就要混上教研室主任了,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半路怎么就杀出这么多的程咬金! 那几年陆建国在系里算老几啊,人大毕业的又怎么样,多发表几篇论文又怎么样, 老是那么不跟领导合作,孤高自傲觉得自己精通专业又怎么样,优秀党员模范教 师却永远轮不上你!学生佩服你可是学生的佩服在这些实惠的奖励面前是不起决 定作用的,是虚幻的,是形而上的! 可是如今,时代变了,风水转了,领导换了。老书记老主任退休了,轻易不 再实质性地过问新班子的情况,上来的一班子他们大多是外校调来或者是毕业分 配来的,他们说华西大学前几年教学质量下降是因为留校生太多,造成了近亲繁 殖,结果当然是一代不如一代。后来一个本地区的人大代表居然将这种情况整理 成书面材料上报给了省教委,省教委就给学校指示,以后华西大学自己培养的研 究生尽量不得留校,除非是特殊专业的特殊人才。本科生留校要么干行政,要么 送出去培养,毕业了再回来代课。学院里的老人走的走了,退的退了,还在的大 多又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躲进小楼成一统的“阁楼派”,能够听郭向东诉诉苦 衷的,也就剩邱书记和张依璐几个了。 还真是奇了怪了,别的学校都是本校的留校生实权在握,可华西大学改革来 改革去偏偏就改革掉了本校生的权力,让外来的人在学院里指手画脚,这种现象 在政经学院尤其严重。这让郭向东们愤怒但又没有办法。眼看着他们日渐地形成 了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他们组织经济现象研讨会,给企业当参谋,在证券公司 兼职,甚至渗入到政府机构的智囊团,而且自打去年,石信誉陆建国就积极筹备, 准备申报华西大学国民经济学的博士点!他们既捞到了切切实实的金钱,又获得 了风风光光的名誉。君不见陆建国石信誉他们给儿子在外面买商品房的买商品房, 送女儿出国的出国,他们给企业策划一回就有几万几十万的进帐,他们给省领导 提一小点的建议就受到政府的嘉奖,他们红红火火施展拳脚,而郭向东是在华西 大学教书育人贡献了半辈子青春年华的人,不但不能分得一杯羹,而今居然要灰 头土脸地绊倒在教授这个槛上了,这让我们的郭向东副教授情何以堪,气何以咽! 被噩梦惊醒的郭向东揭开粘在身上的被窝,身边的老婆睡得正香,呼噜打得 山响。在兵工厂下了岗的老婆消沉了几年,去年在服装一条街租了个摊位卖服装, 收入倒还可以,就是忙,操心,还累,睡下去就跟死猪似的,地震都不一定能醒 来。 老婆翻了个身,呼噜终止了片刻又继续接上了,持之以恒。 郭向东下了床,穿上睡衣,通过过道走进了狭小的客厅。他没有开灯,窗外 的月光正好很明亮地照在客厅里,能够很清晰地看见茶几上的烟和打火机,还有 前几天研究生交过来的论文的初稿。学生的论文就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可是快 一个星期了,郭向东一点也没有想看它的意思。 郭向东点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是纯正的宝鸡“好猫”,味道纯厚醇 香。深蓝的烟盒上的那只灰白色的商标猫在月光下熠熠闪光,仿佛意味深长地看 着自己。 郭向东可舍不得自己买这么几十块钱一包的好烟,这是今年想报考他的在职 研究生的市商业局的一个科长送的。 这一点郭向东一直觉得很不错,在自己有了招收研究生的资格之后,考研的 风气日甚一日地炽热了起来,尤其是经济学,简直热得烫手!报考陆建国石信誉 门下的就不用说了,郭向东的名下也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嘛!谁让现在的文凭这 么热就业这么难呢,每年报考的人呈几何数递增。在没有考上之前,大多数人是 不会在意导师是谁的,他们更注重的是结果:考上。报考石陆的竞争简直激烈到 了白热化的程度,因而会有很多更注重结果的人就转投到了别的导师的门下,包 括郭向东的门下也是一片繁荣形势喜人。并且因此形成了考生在报考之前到导师 家里“探班”的风气,顺便“意思意思”就顺理成章了。这种大气候小情况让郭 向东窃喜不已。如果不是考研热成这样,而经济学更是“酷热”难当,郭向东真 没有把握有没有人报考自己的研究生。 其实郭向东一直都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够成为研究生的导师。他自己就 没有上过什么研究生。 郭向东以前的理想就是当个兵工厂的车间主任啦之类的头头。 当时他的恋爱对象也就是今天睡在他身旁呼噜打得山响的老婆刘永红,她的 爸爸在“文革”后期已经开始主抓兵工厂的生产,毕竟人家是解放前老牌的交大 毕业生。而郭向东的父母不过是兵工厂的两个普通的“工人师傅”,一个是烧锅 炉的,一个是食堂的。当时郭向东已经进了兵工厂的组装车间,很是落魄,因为 他跟女工刘永红偷尝禁果的事被人传得沸沸扬扬,不得不很快先结了婚,婚后七 个月就生下了他们的女儿郭春。 那天郭向东正在锅炉房洗尿布,听见很多工人在外面的篮球场嚷嚷,好象说 是领什么东西,郭向东没有太在意,灰头土脸的郭向东现在一点也不想往人堆里 钻。郭向东在平房外的小院里晾尿布的时候,刘永红抱着孩子一边晃悠一边说: “我爸说,今年国家开始恢复大学招生,让你去报考。” “让我报考?我有资格报考吗?”郭向东手里掂着尿布,听说老丈人让自己 报考大学,觉得很可笑,他们制造的桃色事件并没有因为女儿的出生而完全褪色 啊,厂里的处理意见档案里说不准还有记录呢。而且他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当了车 间组装小组的小组长,已经很不错了,没准将来有机会就可以当个车间主任呢, 上了大学也未必有机会当车间主任,当车间主任多实惠呀,不用多干活,整天转 悠转悠,开开会,传达传达领导指示,工资福利又不少一分。 “我爸说今年报考大学审查很宽松,什么都不讲究,只要领报考表就放行。” “我多少年没有看过书了,拿什么考大学呀?”饭桌上,郭向东对前来鼓励 他报考的老丈人说。 “复习!”老丈人说,“大家都是多年没有看书学习了,这不还有四个月的 时间吗?好好复习应该还来得及。” 郭向东在老丈人的劝说下开始复习生疏了多年的功课,语文,数学,历史, 地理,还有外语。什么都不会。 幸亏有老丈人辅导,那年还真让郭向东瞎猫碰上了个死老鼠,254 分,居然 考上了本市华西大学的马克思政治思想系,就是后来的政治经济学院的前身。调 档的时候,郭向东让自己的老丈人使了手脚,撤出了档案里的处分记录。 之后几年考大学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刘永红后来一连报考了三年,年年名落 孙山,只好一直在兵工厂,一直干到了下岗。 大学毕业的时候,郭向东就发现大学其实是个好地方,最起码没有车间那么 哄吵,大学里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历史,因此系领导跟他谈话建议他留校任教的时 候他欣然答应了,虽然他并不很喜欢大学里紧张的学习氛围,也不喜欢学术,他 根本就不喜欢看书,尤其是学术著作,他宁愿去钓鱼,即使鱼不上钩,他就愿意 那么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懒懒地坐着,或者去和别人下军棋,获得对垒博弈 的快乐。但是这是他心里想的,他不说,没有人会知道的,他宁愿给别人塑造一 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形象让别人崇拜着,舒服,爽。 郭向东留校任教以后逐渐地才发现大学里也不是那么轻松,比如动不动就有 什么教学比赛,什么教案展览,什么学术讨论等等,郭向东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些 东西。教学比赛,学生不很喜欢他,教案展览,别人的总比他的耐看,学术讨论, 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说的,总之郭向东老觉得不舒服。但是郭向东不会轻易放 弃任何的机会的,郭向东讲课学生不是不喜欢吗?那我就在课堂里穿插几个小笑 话,让学生爱听。学术讨论不是可以自由发言讲述自己的观点吗?那我就凭自己 的小聪明讲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好在社会科学的学术不象理工科的学术,一定要 有自己正确的答案和结果,那是要能够经得住实验和验算检验的,社会科学更讲 究的是观点的新颖,哪怕是歪理,每每那些主持讨论的学者总还要照顾发言者的 情面,说一些“郭向东老师的发言有一定的新意和自己的看法”,这不就得到一 些肯定了吗?什么话不是人说的。然后郭向东就可以在同事面前或者课堂上以不 经意的姿态其实是别有用心地说,某某教授很赞同我的观点。郭向东时刻不忘垒 筑自己的高大形象,有时候甚至不惮于捏造一些不大会被戳穿的谎言。 校领导总是在全校教师大会上说:“在座诸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我们高 级知识分子就是要肩负着重要的社会历史的责任……”,台下枯坐的郭向东就激 动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现在怎么就成了“高级知识分子”的一员了,他甚至恍惚 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希望有一天能够当上车间主任的组装小组组长,怎么忽然就成 了受人尊敬的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高级知识分子”了呢?老郭家几代都是贫农, 直到父亲才混成了工人,而我郭向东居然就成了“高级知识分子”!我老郭家从 根子上就结束了泥腿子和大老粗的历史,逐渐要步入受人高看的知识分子阶层了! 这年头知识吃香了,知识分子也就不是“臭老九”而是“香饽饽”了。从开会的 礼堂出来,看着外面蓝蓝的天空秋阳高照郭向东总是感觉好极了,这时候如果有 那么一两个学生走过来跟他打的招呼什么的,郭向东简直就要忘却自己姓什么了。 郭向东就这么成了“高级知识分子”的一员,并且就这么日复一日地混成了 副教授,混成了研究生的导师。以前上副教授教授,什么教学效果,什么学术论 文,都不是硬杠杠,只要年限到了,就可以上。而且只要上了副教授,你的专业 教研室恰好又申请到了硕士学位授予点,那么你就可以带研究生了!可现在郭副 教授没有赶上凭年限轻而易举上教授的赏心乐事,先就赶上了申报教授的绊脚石! 硬杠杠象哭丧棒似的横亘在郭副教授前进的道路上,这怎么能够让郭副教授不烦 心,不忧从中来。 郭向东坐在夜色笼罩的客厅里,烦闷地抽着“好猫”,仔细地寻找着“关于 2001年申报高级职称的规定”里自己可能具有的条件。里面有那么几条可以破格 的规定,但是那需要有一定数量的专著,还要有相关的国家级的研究课题等等, 这些,郭向东都没有,不用看。 蓦地,郭向东想起了自己的年龄,他的身份证上是1955年的,但是那是阳历 的1955年1 月,按照阴历,可就是1954年的12月!郭向东象是在绝望黑暗的河流 里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1954年,那就可以不需要研究生学历也还可以申报教 授! 郭向东此刻特别感激自己的娘舅给自己挑选了这么好的生日! 郭向东想这可真是一个好生日,一个总能够让自己绝处逢生的好生日啊!郭 向东突然地想给自己的舅舅打个电话,问候问候他老人家的身体。要不是自己的 这个舅舅,郭向东此刻真不知道在哪里,在干什么呢。自打舅舅他老人家从派出 所副所长的位子上退下来之后,他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跟他老人家联系过了。 想起舅舅,就不免要让郭向东想起那个他希望永远忘记的情景。那些情景曾 经折磨了郭向东好多年,它就象在家里的抽屉里藏了一副骷髅一样,阴魂不散地 盯着郭向东,让他一静下来就能够看见二十一中女校长马俐的那双眼睛。 马俐的眼睛美丽而温柔,如果她不是印尼华侨的话,刚升了高中一年级的郭 向东简直要为这样一双眼睛发疯了。她才三十多岁,是他们那所中学的副校长, 第一次开学典礼,站在台下听训话的十七岁的郭向东就喜欢上了这个有着象牙白 的皮肤和美丽的大眼睛的女校长。郭向东上小学的时候因为母亲还在农村,为了 跟随父亲进城所以晚上了一年学,后来又摔断过一次腿,休学了一年,所以郭向 东就老比同班同学大两岁,当然也是因为他大,出身也不错,标准的工人阶级, 就总能够担任班级的班长啦团支部书记啦等等的职务。 郭向东什么时候看见马俐校长什么时候心都跳得跟兔子一样,脸也红得赛过 猴屁股,尽管马俐校长根本不认识他,即使面对面走过去也不一定知道他就是他 们二十一中的学生,除非他跟她打招呼,但是郭向东从来都没有跟马俐校长打过 招呼,他害怕她看穿了自己的意图,更何况他的表情也会出卖他的。 那时侯我多傻呀,郭向东想,我当初简直他妈就是一大傻B ! 郭向东在很多年以后的深夜里坐在自家的客厅,抽着学生孝敬的“好猫”牌 香烟,回想自己过去的历史,还是觉得自己此生最大的错误就在于当初不应该给 马俐校长写那一封信。 那时侯的郭向东可没这么认为。那时侯的郭向东被自己内心对马俐校长的倾 慕折腾得长夜难眠,他在漫长的深秋的夜里爬起来,调动了自己脑海里储存了十 几年的所有的优美词汇,给马俐校长写了一封词不达意的“情书”! 他不知道马俐校长接到这封信会怎么样,他也没有认真地去想这样的信马俐 校长见到之后会怎么样。第二天一早,郭向东用锅炉工老郭给他买早点的钱买了 信封和邮票,勇敢地寄出了自己的心事和希望。 (中) 很多年以后已经在大学里当了副教授的郭向东根本想不起来那封信里面究竟 写了些什么内容,但是有一点他相当清楚,那就是,他通篇没有明确地写出那个 字——“爱”。他不敢,他还是没有那个胆。 寄出信的那几天郭向东如同失掉了魂一般,每天都凝神地等待着回音,这时 候他才反复地想到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也许马俐校长会给他回信,也许会找他 谈话,那样他就可以以非常近的距离看到马俐校长的那双让他无法忘却的眼睛了, 最令人沮丧的结果就是石沉大海,马俐校长根本不理会他的来信,但是郭向东找 不出马俐校长不回信的理由,因为他确信自己的信写得是非常有文采非常能够打 动人的。 一连好几天,郭向东没有能够见到马俐校长的人影,他甚至没有机会从马俐 校长的表情上判断事情的好坏了。 半个月以后,郭向东等来是学校教导处的单独谈话。教导处的主任申志勤在 某一天的早上跑早操的时候突然将郭向东单独叫到了位于学校东南角的教导处办 公室,手里就拿着郭向东写给马俐校长的那封信! 申志勤问,郭向东,你跟马俐是什么关系? 郭向东一下子有点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心里想,马俐校长怎么会将这 样的信件落在别人的手里,让别人看到呢?让别人知道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申志勤再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郭向东还是不吭气,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半晌,申志勤说,马俐是里通外国的特务,她以华侨的身份做掩护,潜伏在 祖国大陆,秘密发展特务成员,企图里外勾结,颠覆我们的无产阶级红色政权, 我们从她那里得到了你写给她的这封信,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已经加入了 他们的组织,开始和她联系了? 糟了,是马俐将他出卖了,把信件交给了他们,还是他们从马俐那里搜到的? 现在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赶快将自己从马俐这个泥沼当中拔出来摘干 净。郭向东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跟特务有联系可不是闹着玩的。 郭向东向教导处主任申志勤说出了这样的话,郭向东说,我是我们班的团支 部书记,有一天马俐校长叫我出下期的板报,说要一篇文章,她要审阅,这是我 抄的作文书上的。我老找不到马俐校长,就,就给她寄了。 郭向东偷偷地在看申志勤的表情。申志勤有点心不在焉,显然申志勤并没有 真将郭向东看做是马俐发展的特务。申志勤可能相信了郭向东的解释,他对郭向 东说,你还是团支部书记呢,怎么这么分不清形势,不能坚定无产阶级的革命立 场,作为革命接班人没有判断是非的能力是不行的。马俐潜伏下来的目的是很明 确的,我们既然挖出了这个特务,就要一无产阶级的铁拳来对付阶级敌人,以后 你要以实际行动来表达你对革命的忠诚! 从教导处出来之后,一阵阴冷的秋风夹杂着枯黄的梧桐的落叶扑打在郭向东 的脸上的时候,郭向东才意识到冷汗已经打湿了他的头发,沁透了贴身的衬衣。 接下来,如火如荼的批判斗争开始了。 很多年郭向东一直将“如火如荼”念成“如火如茶”,改不了。因为那天马 俐的批判会上,郭向东作为学生的代表,戴着红卫兵的袖章,将已经剃了阴阳头 的马俐押上了审判台。审判台就搭在学校的大操场上,是利用废弃的土墙和土坯 垒的。郭向东当着台下所有师生的面将一杯喝剩的残茶泼在了马俐的头上。他们 说马俐的生活特别腐化,从来不喝白开水只喝高级的雨前龙井。 听说就在自己的身旁揪出了一个老牌的特务,还是个美女蛇,学生们都异常 地兴奋,他们的口号一浪高过一浪,高喊着“打倒牛鬼蛇神”,“打倒特务”, 等等。郭向东此刻已经是非常痛恨马俐了,这个由美丽的毒蛇幻化而成的女人, 差一点让郭向东栽在她的手里啊。郭向东此刻坚定不移地认定是马俐为了保全她 自己而将他的信交到了教导处。 愤怒的学生高举的手臂如同林立的大棒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人的嘴里 喊出了一个字,打! 押着马俐的郭向东开始热血沸腾了,他依稀看见教导处主任申志勤就在台下 的某个角落里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这正是郭向东以实际行动来证实自己清白的时 候。 郭向东几乎没有什么犹豫的时间了,他已经看见有大棒子落到了马俐的头上, 马俐的双手本能地挣脱了郭向东的手,护住了头部。郭向东立刻夺过了身边一个 同学手中的一个棒子,毫不犹豫地抡向了马俐校长…… 郭向东疯了,郭向东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只感觉到手中的棒子的反弹震得他 的虎口生疼,马俐的反抗越来越微弱。 最后他们用水泼了没有,郭向东现在已经记不得了。很多年来郭向东一直觉 得事情也许真的就象后来公安局找他调查时他说的那样,当时马俐并没有死,只 是昏死了过去,他们后来还用冷水泼了,马俐好象还动了动,后来她应该是死于 失血过多救治不及时造成的。 很多年来郭向东的这种心理想象和暗示已经使得他几乎相信当时他们的确是 没有将马俐打死,郭向东一直就用这种方式减轻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愧疚。要让郭 向东当面对别人承认错误说抱歉,那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无论任何事情,郭向 东都轻易不会承认自己的过失,他会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强词夺理的,有些时候的 强词夺理胡搅蛮缠别人还真拿他没办法,这就让郭向东有时候甚至觉得,如果自 己当初要是专门研究逻辑学的话,说不准今天已经出了很多成果,成了人人仰慕 的大学者了;或者研究法学,做个名牌的律师,那么今天也就香车宝马珠环翠绕 了。我郭向东跟人抬杠的时候思路多敏捷多清晰啊,有时候偷换概念简直就是了 无痕迹天衣无缝! 其实那天回家之后郭向东很快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在工厂保卫科供职 的他的舅舅,在将“公检法”砸烂之后,自己摇身混进了派出所。他来到郭向东 的家里问了郭向东关于学校和死了马俐校长的事情,他说,你闯了大祸了,人命 关天的事情,人家是印尼华侨,这是国际事件你知道吗? 郭向东吓傻了,他希望马俐当时只是昏了,而不是死了,过一段时间她还能 活过来的。 还是郭向东的舅舅他老人家老谋深算,姜毕竟是老的辣啊。他对同样被吓傻 了的郭向东的父母和郭向东说,第一,咱们坚决不能承认人是咱打死的,因为当 时台上人多,谁也看不清是你打的。第二,我把你的户口改小一点,改成十四岁, 这样即使有什么事,也不够判刑。 于是郭向东的舅舅拉出派出所户籍的老底,将郭向东的生日从1953年的1 月 轻轻地改成了1955年的1 月,几乎看不出有什么改动的痕迹。这样,神不知鬼不 觉地从郭向东的生命之中永远地减去了这罪恶的两年,就象从来也没有发生什么 事情一样。 郭向东有时候也想,马俐事件也许就是个虚构的吧,他几乎从来没有干过什 么坏事,没有挑起过国际争端,没有破坏过社会主义建设,没有贪污过巨额公款 侵吞国家财产,他也没有戕害过无辜的生命……他甚至应该是一个从小就对学术 充满了热爱的才高八斗的知识分子,即使在“文革”当中也是躲进小楼成一统, 两耳不闻窗外事,埋头书堆,饱读了诗书,后来一举就考上了大学……郭向东一 直是按照这样的方式来给学生塑造着自己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的……那个郭向东 的那些事什么都没有干过…… 世事真是难料,人是没有前后眼的。谁知道就因为这推后了的两年时间让后 来的郭向东这么烦心呢。 之后的几年并没有公安局来调查。“公检法”都已经被砸烂瘫痪了,谁会拿 一条人命当回事。 公安局来调查的时候,郭向东已经在工厂里上班当工人了。 那天公安局的两个人通过厂保卫科来找他的时候,郭向东并没有意识到他们 是来问这件事情的,当时他和刘永红刚刚结婚,一心地想着利用老丈人的权力往 车间主任的位子上爬。 公安局的问,郭向东,你当时参与批斗二十一中女校长马俐了吗? 郭向东说,没有。 公安局的说,有人指证你当时就在台上,负责押送。你再想想。 郭向东只好认帐,是的。 公安局的问,那么你打了没有? 郭向东想起了舅舅的话,说什么都不能承认是自己打死的。但是现在事实是 人死了,公安局来调查,抵是抵不过去的,于是他说,我当时年龄也小,不懂事, 主要是其他高年纪的同学的事,我年龄小,当时才十三四岁,胆子也小,也没什 么力气,当时主要是围观了,确实没有参与殴打。 郭向东用自己的机智和装出来的诚恳,把自己淘洗得干净得象一块从没有用 过的抹布,反复强调自己当时年龄小,不懂事等等。最终让他看出了两个公安渐 渐地对他消除了敌意。郭向东在察言观色这一点上的确有一手,有时候郭向东也 曾想过,自己要是学了心理学也许会有建树的吧? 公安局的问,你当时是怎么参与这件事情的? 郭向东说,是当时的教导处主任申志勤叫我去的,我当时是我们班的团支部 书记,班干部,所以他叫我去。 公安局的人互相看了一眼说,你知道吗?就是当时这个学校教导处的主任申 志勤想当副校长,马俐来了挤了他的位子,他上不去了,就怀恨在心,所以才搞 出来一个什么里通外国的特务,你们还就真的当特务整,真是头脑简单! 这时候郭向东才明白自己原来是让人当枪使了。 被人当枪使了的郭向东后来曾经悄悄打听过“枪手”申志勤的下落,却得知 申志勤后来发生了车祸,死了。这让郭向东产生了很多说不上来的感觉,他死了 也好,至少是马俐这件事情是死无对证了,可是也让“枪头”郭向东没有了报仇 雪恨的机会。 郭向东的右眼皮这几天来老是别别地跳,揉也不行,揪也不行,擦万金油也 不行,抹唾沫也不行,就是止不住地跳。郭向东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会有 什么事情呢?心里老是不能安心。 到了周三院里开例会的时候,院长石信誉转达了昨天中层干部会议上学校职 称评审小组领导的意见,今年申报副高和高级职称的同志,务必在月底之前将所 有的申报材料整理好送到学院教学秘书办公室。经过学院领导小组的资格审核, 一周之后要将审核的名单和资料呈报校职评办。希望今年准备申报的同志赶快将 申报材料交到教学秘书那里,不要延误了时间。还有,今年我们院准备向学校人 事处申报,要两名硕士和一名博士毕业生。目前的形势大家也都清楚,学院不发 展,就没有前途,各高校软硬件都在竞争,大力引进高层次高学历人才是我们学 校目前的发展方针之一,加上我们学院陆建国教授的国民经济专业要申报博士点, 我们非常需要后继的高学历人才,来把我们的学位建设搞得扎扎实实…… 郭向东想,噩梦和眼皮果然是预示了点什么。听说陆建国想将自己在华西经 贸大学培养的博士引进来,现在看来他们果然是要行动了。陆建国的博士生进来, 无疑陆建国的势力会越来越大,他将更八面威风肆无忌惮了。 这种趋势郭向东觉得自己要提反对意见也是螳臂当车,可是不说他又心有不 甘。凭什么他陆建国的学生可以进来,去年我的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教研室明明 缺人,却就是不让他们留下来?而且有人居然在外面制造谣言,说什么别人的学 生留校还可以考虑,郭向东的学生留校,怎么教学生啊,看看他的毕业论文就知 道他这三年什么也没有学到,治学的方法,学术观点,甚至论文的表述方式,一 看就知道都还没有上路呢,都还是野路子,也不知道郭向东是怎么带学生的,整 个一“毁”人不倦! 从学校大动干戈地进行人事改革,老书记吴开文一走,郭向东就已经很有前 瞻性地预见到了今日这个局面,当时就很想弥补自己这一派在学院里的势力,他 跟邱明亮商量好了,就让他的两个毕业的研究生至少要有一个留校,他也曾经找 了张依璐想办法,学校的人事处也答应接收了,但是政经学院说什么也不要,理 由就是他们散布的那些谣言。最后学校说,那就把他留在公共教研室教《人生哲 学》和《马列原理》吧。郭向东不愿意,那个学生也不愿意,大概是听到了那些 谣言了。这个学生最后去了一所中学。 研究生宁肯去中学也拒绝留大学,谣言真是一把刀,杀人不眨眼哪。郭向东 感慨地想。 在陆建国的博士要来这件事上,院书记邱明亮本该在会上表态的,可他现在 也似乎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在学院里几个掌握实权的人里,邱明亮的话几乎没有 什么份量,这郭向东也知道,但是他还是希望邱书记能够站出来说话。可是邱明 亮就不看郭向东,这让郭向东很失望,要报一箭之仇,只有自己挺身而出了, 郭向东说,为什么非得要博士呢,现在的博士生也不见得真的有什么本事, 那也只说明他的学历高而不见得水平就真高,学校还得给很高的待遇养着他们。 说这话的时候郭向东矛头虽然是对准着陆建国的,可是他心里确实对陆建国 有点犯怵,因此话锋一拐,又说,北京很多高校的门口到处都是兜售假文凭的, 博士学位证也有假的嘛。 郭向东轻轻放了一炮赵一鸣立刻就接火了。赵一鸣是华东师范大学硕士研究 生毕业的,六年前毕业一来,就立刻慕名拜访陆建国,很受陆建国的赏识,已经 在重点期刊上发表了好几篇论文,还出了一本专业著作,担任着不少的社会职务, 顾问啦策划啦什么的,研究生毕业三年就破格提升了副教授,今年也准备申报教 授。 赵一鸣说,要是买来了博士证有用的话我们当中的好多人早都去买了,何必 苦心巴力地考什么研究生博士生呢。 时春晓一脸戏谑的浅笑说,老赵我建议你买一个博士文凭。 季俊说,老赵都要上教授了要那玩意儿一点用没有了,我买还差不多,可是 我不买,我要饿死那些贩卖假文凭的,我就等陆教授的博士点申请下来了,我直 接上不就完了,肯定是真的,你们都看着呢我上的时候。 赵一鸣说,就你那臭得没底的外语,要考博士可得脱层皮啊。 季俊说,我已经开始补了,我在外语学院报了个全方位的外语综合培训班, 我不脱皮,我要让那培训我的老师脱层皮。 时春晓和季俊一个是陆建国的弟子,一个是陆建国人大老同学的弟子,两三 年之内他们就都要申报教授了,他们和赵一鸣一样,都是陆建国的铁杆的死党, 被学院里的学生们私下里称为“坚强的学术派”。后来有一次,陆建国跟随省政 府的考察团到德国考察了一回,回来专门开了一周的系列专题讲座,学生当中反 响很大。那时候德国马克在国际市场上汇率非常稳定,号称是“坚挺的德国马克”, 后来学生们就干脆改称他们为“德国马克派”,即使德国马克换成了欧元,“德 马派”的名称依然被传诵。 陆建国“德马派”的几个在那里借题发挥,热火朝天地闲聊开了,郭向东也 不好接腔,悻悻地走出了办公室。 没想到在学院资料室碰上了张依璐。 张依璐没去开会,在资料室抓紧时间赶制一篇文字。 张依璐和郭向东的私人关系是相当不错的。当年他们一同留校,虽说不是同 班同学,但是后来在一个筒子楼里比邻而居,经常还互相来往。张依璐的长相跟 死去的女校长马俐在某些地方有点相象,具体什么地方相象,郭向东又说不上来, 因此郭向东上大学的时候第一眼见到张依璐,就对她很有好感,可惜的是当时自 己已经结婚而且有了个女儿,要不然郭向东真的说不准自己会不会去追求张依璐。 郭向东有时候在睡觉醒来特别无聊特别懒得起床的时候曾经设想过,如果自己娶 了张依璐,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张依璐的父亲是出版界的一个人物,跟省教委的人关系很熟。后来张依璐嫁 给了粉碎“四人帮”后华西大学的第一个理学硕士毕业生陈书望,就是现在华西 大学的党委副书记兼副校长陈书望。 郭向东走到张依璐跟前问,写什么呢这么专心。 张依璐说,查点资料,华西电视台要给我们做一个专访节目,我和书望的资 料都要准备一下,节目要直播的。 郭向东说,哦,那不打搅你了。 张依璐抬起头说,什么事啊? 郭向东看见资料室里有其他的人,就说,你先忙吧,以后再说,也不着急。 张依璐说,那好,有什么事给我电话。 有时候张依璐的话语让郭向东特别感动,这种感觉是不足以为外人道的。郭 向东认为,在现在这个让他时时有四面楚歌之感的政经学院里,张依璐有时候简 直就是他的精神支柱。 张依璐大概也能感觉得到郭向东对他的好感,女人的直觉是很少有偏差的。 张依璐很喜欢这样。女人都喜欢男人苍蝇一样围着自己转,多一个就多一分好感 觉,尤其是并不影响他们各自的生活。他们都很理智地守着自己的生活,他们的 来往跟正常的同事间的来往没什么两样。 早上没课的时候,郭向东查了一下课表,张依璐也没有课,就给张依璐联系。 张依璐后台根子硬,教授去年就上了。人跟人还是不能相比的。 郭向东在电话里跟张依璐说,你去年评职称的时候,所有的材料大概需要几 份? 张依璐说,原件当然要送上来,还有要多备份一些复印件,我都忘了,反正 要好多,你多准备一些就是了。你准备今年申报? 郭向东说,试一试吧,竞争这么激烈,到时候说不准需要你帮忙啊。? 张依璐说,没问题,我跟书望说说。就是今年应该努把力,咱们一届的都上 了好几个了,你也该上了,今年不报,以后会越来越难的,学历要求高了。 郭向东说,是啊,我的年龄刚好卡在线上。 张依璐说,你是54年的? 郭向东说,是啊,阴历是1954年底的。 挂了电话,郭向东找出了自己的身份证。郭向东的身份证还是1990年发的手 写体的,看上去很粗糙很不正式,有效期是十年。在学校里几乎用不到身份证, 郭向东今天才发现它已经过期了。看着自己的身份证上面并不很清晰的数字,应 该是阳历1955年的1 月。 怎么办呢?现在一切要以身份证为准的,评审小组会不会认他这个帐? 如果自己一味坚持自己是阴历54年的,那么也许将会在整个学校掀起一股以 阴历记年的风气,这样学校领导可能最后会说要以身份证为标准的。另外,院里 的这一关,陆建国石信誉是不会买他的帐的,说不准还会以这件事来说事,说他 想蒙混过关也是一定有可能的…… 郭向东在考虑怎么样证明自己是1954年生人而非1955年的时候,研究生陶青 云来了。 陶青云来拿他的硕士学位论文初稿。还有一个学期他们才毕业,他的毕业论 文已经出来了,论文写的是有关证券和期货市场的波动与国民经济发展的关系的, 里面用了很多高等数学和微积分的计算,可是郭向东从来没有学过高等数学,他 看不懂那些计算过程和最后的数据,就是文字部分,郭向东也不完全看得懂。 郭向东不能让陶青云看出这些。可是不让他看出来又不行,即使计算当中有 天大的漏洞和错误,甚至即使是很凌乱的自编的数据,他郭向东也是睁眼瞎,看 不出来,更提不出来任何修改的意见,这一点是瞒不过去的,但一定不能让陶青 云看出来自己连文字部分都看不懂。 郭向东笑了笑对陶青云说,我们以前上大学的时候没有开设高等数学课,后 来尽管自己自学了一点,但是现在已经都忘得差不多光了……经济学发展真快呀, 研究的领域是非常宽泛的,可以深入到国民经济生活的各个层面,我觉得你抓的 这个题目就很好,很有新意,目前国内的学术期刊可专著上我还没有发现这方面 的专门的研究。 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不懂一带而过。 其实狗屁,郭向东从来就很少看学术期刊和专著,他想这样的大话说不准就 压住了陶青云的狂傲了。同时也给他上点蜜甜着,不能让他愣头青一杆子捅到黑, 非得指出人家某某某曾经研究过这方面,而他郭向东并不知道,就露怯了。是的, 这家伙太狂傲了点,眼里有时候掩饰不住地就飘出来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屑,让郭 向东很难受。 郭向东到底也没有能够给陶青云的论文提出来实质性的修改意见来,只是反 复地说,你这个表述要更清晰一些,计算部分再验算验算,数据上争取不要有大 的失误和漏洞,以免在答辩的专家门面前贻笑大方。 陶青云一边做鸡啄米的点头状一边心里想,狗屁,我当了两年的经济日报记 者,头版头条也发了好几篇,我的表述能有多大的问题呢?还验算验算,除非是 计算机的程序出了问题,否则,你以为这些数据都是用小学数学方法计算出来的 啊?想着想着,陶青云就忍不住想笑,他想憋住,可是没有憋住,努力控制了一 下,把大笑控制成了类似谦虚的微笑。 陶青云拿上论文临走的时候说,郭老师,我想报考博士。 报考博士是需要导师先签字的,不可能不让导师知道,陶青云想我还不如就 先给你打个招呼。 郭向东心底里微微地吃了有惊,但他马上热情地说,好啊好啊,我支持,往 上上是好事啊。这样吧,你现在论文的初稿已经出来了,先放一放,把精力重点 放在复习上,外语一定要抓紧,争取一次命中! 送走了陶青云,郭向东突然觉得内心特别凌乱。 郭向东跟他上届的研究生说过鼓励他们继续考博的话,但是那两个学生都没 有考,这一届仍然是两个学生,他也曾经告诉过马旭希望她能够考博,但是他打 心眼里不希望这个陶青云考博,他知道陶青云跟赵一鸣他们的关系甚至比跟自己 的导师郭向东还要瓷,陶青云不会轻易顺服他的,与其这样,他要不考博倒更好 一些,要不然将来他真不知道会不会认他郭向东这个硕士导师的帐。 陶青云考研之前已经在省城一家经济报社工作了两年,去年陶青云考研的时 候报的是赵一鸣的,因为赵一鸣的名下已经招满了,陶青云的分数略微低了点, 就经本人同意调剂到了郭向东的名下。陶青云是外省一所大学的毕业生,并不太 了解华西大学的情况。 上了研究生之后,陶青云有一次在郭向东上专业课的时候提了一个很尖锐的 问题,郭向东并不很懂,但他还是按照自己在生活当中的经验和报纸电视上所看 到的一鳞半爪的东西讲解了一番,郭向东看到陶青云当时很想争鸣一番发表自己 的见解的,但是后来当郭向东讲完的时候陶青云却再没有吭气,之后也再没有给 他提过什么问题,郭向东就明白,自己在陶青云的心目之中的高大形象是算完了。 不过你陶青云牛你陶青云狂,你再牛你再狂你还得是我的学生不能我是你的学生 罢?这个个儿你永远也翻不过来了,孙悟空再能折腾再能变化也不能挣脱头上的 紧箍咒! 而且据说陶青云一直就没有断了跟陆建国和赵一鸣的来往,后来他私下里还 一直在旁听过他们的课。简直是认贼作父啊!陶青云你跟我郭向东师徒一场,好 歹名分也还在啊,师徒如父子,学院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和他们关系比较僵,陶 青云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这真是我郭向东教徒无方啊。 陶青云的做法让郭向东的内心感到无比的沮丧,可是又没有办法直接跟陶青 云说,那样不显得他郭向东很小肚鸡肠吗,多有损形象啊。 可是有时候陶青云的做法实在是让郭向东顾不得照顾自己的形象问题了。 那次暑期的学术周,陆建国邀请了海内外的很多学者,就“统一使用欧元之 后对欧洲经济经济发展的促进”进行深层次的学术探讨。虽然是以华西大学和政 经学院的名义召开的,但是陆建国挑头的,制定邀请对象,发邀请函等等一系列 的事情都是“德马派”在操办。本来,郭向东一向很愿意参加这样的研讨会,但 陆建国挑头他不能捧陆建国的场,就藉口出去旅游,整个暑假没有在学校露面。 郭向东在放假前曾经很隐晦地跟他的研究生说过,这样的学术探讨是搞宗派 活动,没有多少价值,完全可以不参加,浪费时间。可是这个陶青云,自始至终 都鞍前马后地为他们奔走忙碌,负责编辑会务简报,还在会上参加了研讨,最后 还接受了会务组的嘉奖。 开学之后郭向东就在学院资料室见到了整整齐齐的一沓套红的会务简报。偏 资料室的管理员是个多事多舌的小婆娘,她咪咪笑着对郭向东说,郭老师呀,你 那个研究生真是不错,很有能力的,你看这些简报就都是他弄的。 郭向东强装着笑脸说,啊假期没事嘛,学生锻炼锻炼。 郭向东决不能叫她看出自己的不痛快来,得撑着。 一出资料室的门,郭向东的笑脸就撑不下去了。好你个陶青云,还有没有王 法了?我还是不是你的导师?胳膊肘子朝外拐,既然进了我的门,为什么要跟陆 建国同流合污沆瀣一气?放假之前我还暗示过你,居然还要一意孤行!这不是明 摆着跟我唱反调吗? 郭向东对陶青云的气简直不打一处来,马上踅进了学院办公室给陶青云打电 话,宿舍不在,给研究生专用资料室打,资料室说,没有,又给他宿舍打,问宿 舍里的同学怎么联系他,宿舍的人说,陶青云有个传呼,于是记了传呼号,急呼 陶青云。 从图书馆的音像资料室把陶青云呼出来了,可是当陶青云气喘吁吁地跑进学 院办公室的时候,郭向东又觉得没有办法开口说话。说什么呢,他把陶青云叫到 了办公室外面,千言万语当真不知怎么说,郭向东紧绷着脸,将两人之间制造了 一种剑拔弩张的氛围,陶青云你太他妈不象话了,可是郭向东话不能这样出口呀, 那么就让陶青云自己去理解吧。郭向东就不说话,一直阴冷着脸,强压着怒火, 就用这种气氛压陶青云。我让你知道什么是厉害。 郭向东夹着烟的手气得都有些发抖,烟灰差点烫了郭向东身上的毛料西装。 陶青云不接招。郭向东不开口,陶青云也不开口,陶青云想,我就装傻,大 不了我转个导师,你还能将我开除?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郭向东呀郭向东, 人家都说你混蛋我有时候还为你护面子,毕竟进了你的门了,谁知道你还真是个 不折不扣的混蛋,人家陆教授都没有因为我是你的学生而剥夺我的机会,对学生 都一视同仁,那才是大师的风范,根本没有门户之见,你却这样四下里使绊子, 叫我怎么尊敬你呀我的郭导郭向东同志!…… 郭向东对陶青云的这些大不敬的做法深恶痛绝但却拿不上桌面来说,只好都 窝在肚子里。要是发作起来也不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呀…… 陶青云拿上论文走了之后,郭向东前思后想了一番,还是觉得不对劲,突然 他灵光一闪,抓起电话往陶青云的宿舍里打,问陶青云,我刚才忘了问你,准备 报考哪个学校?有目标了吗? 陶青云说,人大吧。 郭向东心里就一凛,果然是他肯定找陆建国了。陆建国是老牌人大毕业生, 人大的同学多得很,要联系导师很方便。 郭向东说,为什么报人大呢,人大的政治味太浓了,搞经济研究的不如到南 边去,南方的经济发达,搞理论研究相对也好一些,你不妨了解了解复旦或者中 山大学,看看这些学校的专业怎么样。 电话那头的陶青云就笑了笑说,一个月以后我准备出去访学,到时候我到这 些学校都了解一下情况再决定,肯定要报好几个学校的。 郭向东就说,那好,你访学回来再说。 郭向东想起电话里陶青云诡秘的笑,心想,陶青云果然是鬼精鬼精的,良心 大大的坏啦坏啦的有! (下) 郭向东再一次地佩服自己在心理学方面的天才,也再一次地遗憾自己没有在 这一方面发展,从而荒废了一颗心理学天才的脑袋。佛洛伊德又怎么样,我翻过 佛洛伊德的书也就那么一回事,没什么难懂的和高深的东西嘛。 问题就出在年龄上,如果没有研究生学历的,一定还要求有身份证的原件和 复印件。 学术成果方面,郭向东没有核心期刊和重点期刊的文章,也没有国家级或者 省级的科研项目,可是他给别人掏了一万块钱买了一本别人著作的第二作者署名 权,还跟院书记邱明亮一起主编过一本学生作业的汇编,买了内部的刊号作成了 印刷品,也是他的成果嘛,还有他在张依璐当主编的一本《马列原理》教材上写 过一部分内容,书上他还是副主编。另外,他还在华西社科院出版的《地方经济 动态研究》上掏八百块的版面费发过一篇三千字的东西,那可是他单独署名的第 一作者,还有在《二十一世纪经济报道》上面发表了一篇感想式的千字文,《华 西日报》的“经济”副刊上有一篇企业专访,林林总总算起来也不少,总还可以 争取争取的。 可是这身份证怎么办?一旦要是有人顶真的话,他就连申报资格都没有了, 那就根本没什么希望了。 郭向东开始紧锣密鼓地行动起来,他到家属区外面的大街上,在临街的一面 墙上找到了一个喷涂得十分了草的办理假文凭和证件的呼机号码。他小心翼翼地 将号码抄在手上,握紧了拳头就象握住了救命的稻草。 事情似乎非常顺利,只花了三百块钱,一周之后,郭向东就拿到了一个身份 证号码为1954年的假身份证。 所有的原件复印件都整理好了,身份证的原件复印件也都有。 交到学院秘书办,郭向东想也许教学秘书会一一核对一下的,但是教学秘书 韩歆连看都没有仔细看,给了郭向东一个大档案袋,让他将自己所有的材料都放 进去,写上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 从办公室交了申报材料回来,郭向东一边在厨房里料理晚饭一边想,只要学 院里这一关过了,推荐到了学校职评小组,他准备施展拳脚,不惜一切代价。 妻子刘永红回来得很晚。现在正是夏秋换季的时候,她的服装摊经营得很火, 挣钱不少,有时候一天的利润可以相当于郭向东一个月的工资。刘永红挣钱辛苦, 郭向东就肩负起了家务活的担子。 晚饭是九点钟才吃的,女儿郭春没有回来。郭春连普通高中也没有考上,上 完了职高也没有正式工作,看妈妈挣了俩钱,就想自己投资办一个化妆品的小店, 整天跟职高的同学混在一起,也不正点回家吃饭,顶多打个电话说在外面吃,就 完了。 饭桌上,郭向东对老婆说,要是学院里顺利的话,我准备到学校那一关的时 候重拳出击,花几万块钱。机会很难得,以后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你得在经济 上贡献一点。 刘永红说,死心巴力争那个破职称干什么呀,上了,每个月也就增加百八十 块钱,能有多大意思。投资的什么时候才能捞回来呀?典型的赔本买卖。 郭向东说,现在的人,要的不就是个名声么?上了教授,房子立马就换大的, 总比外面的商品房要便宜得多。再说了,佛争一炉香人争一口气么。 刘永红说,好,好,我支持,就看你的本事了。 郭向东就知道刘永红不会太反对,她下岗的那几年可都是他养着她的呀。不 过晚饭后,郭向东还是很殷勤地收拾了饭桌,在刘永红没有睡着之前,努力地在 床上为她献了一把殷勤。 刘永红问,今天怎么这么神气啊。 郭向东揩着汗,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说,这,是能力的,证明! 刘永红说,把评职称的劲使这儿了? 郭向东说,一样,都不能松懈! 刘永红答应在资金上资助郭向东申报职称的这一晚,郭向东似乎从刘永红这 儿找到了原动力。他想,做什么事都决不能半途而废。 郭向东觉得自己原来还具备着哲学家的思辩能力。 郭向东从刘永红银行的折子上先取了五千块钱,想着先跟邱明亮打个招呼, 打听一下行情。不想电话打过去后邱明亮却说,校评审小组你先别忙,院里边你 要多注意注意,你和赵一鸣,秦效鸥还有马东云,仇易五个里面只有两个名额, 秦效鸥年龄最大,这两年的在国家级的学术期刊上出的东西不少,估计要占一个 名额,下来你们四个之间就一个名额,很紧张啊,到时候我一个人支持你是不行 的。 学院里面推荐的名额迟迟不能确定,眼看着就要到月底了,工资条都打出来 了。竞争得很厉害,申报的五个人里面只有秦效鸥和郭向东是本科,其余三个都 是研究生学历,学术著作和论文都差不多。虽然是量化打分,一本专著多少分, 论文以发表刊物的级别来确定分数,但是只要是人在操作,就存在着人为的因素, 因此开了好几次会都确定不下来。 谁也没有追究郭向东的年龄问题,平时谁也不太注意谁是54年底的还是55年 初的,况且学院里的一关只是初选,学校那一关也不是终审,还要省教委批准呢, 层层都要有筛选。过一关只是增加一分希望罢了。 向学校职评小组申报的最后一天了,政经学院的名单还没有出来,下午一直 在开会。书记邱明亮为郭向东说好话,郭向东论条件也不差,更何况代的课时量 多,我们要充分考虑到这一点,对学生也很负责……老书记吴开文点头表示赞同。 已经退休被反聘回来的老教授宋远声说,课时量多他拿的课时费多啊,有什 么说的,这儿关键看硬件,每个人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知道了。 这个倔老头子! 吴开文看着宋远声犯倔也有点憷头,他在位的时候宋远声就以倔强闻名,老 跟他尿不到一壶。 秦效鸥占了一个名额。 石信誉在最后这一次会上又宣布,为赵一鸣争取回来一个破格晋升的名额, 不占原有的名额。 仇易马东云还有郭向东三个争一个指标。 马东云性格懦弱内向,属于“阁楼派”的,一心只读圣贤书,人不很聪明, 也没有什么歪心眼,非常平凡。会上没有人为马东云说话却也没有人盯着反对他, 不过他的论文少了一点,只两篇。仇易性格放荡不羁,得罪过好多人,但是在郭 向东与仇易之间,陆建国他们更愿意支持仇易,至少仇易在学术上人格上有自己 的个性。新老书记邱明亮和吴开文支持郭向东。 宋远声拍着桌子上的申报材料档案袋说,看看,说是论文,连报纸上发表的 狗屁豆腐块都拿来了,滥竽充数,整个一条“烂鱼”啊,这怎么能算学术论文! 眼看着石信誉陆建国他们就要确定仇易了,邱明亮看了一眼吴开文,只见他 慢吞吞地开口说,仇易不是正规的研究生毕业吧,我记得他好象是只上过什么华 东师大研究生课程进修班的,他怎么会有学位证呢。 邱明亮真是佩服老书记吴开文的沉着,稳打稳扎,不慌不忙。他这是怀疑仇 易的学位证是假的,一针见血一语中的啊,什么叫打蛇打七寸! 石信誉说,老书记,你看错了,仇易的不是学位证,而是研究生学位进修班 的结业证。 吴开文微笑着说,哦,原来也不是研究生啊,那他的年龄不是54年的,申报 资格都成问题啊。 邱明亮对这个在野的老书记的谈话艺术充满了敬佩,什么叫欲擒故纵,什么 叫声东击西,什么叫围魏救赵,什么叫不战而屈人之兵!姜还是老的辣!郭向东 啊郭向东,你何其幸运! 邱明亮哪里知道,郭向东送给他的是两条学生孝敬的“红塔山”,而送给吴 开文的是一桌八百元标准的鲍翅宴席和一壶“杏花村”老酒! 郭向东事先在邱明亮和吴开文之间权衡了很久,最后还是下了一招险棋,把 宝押在了吴开文的身上。 别看吴开文退休后一直不太实质性地过问学院里的事情,那是因为没有他特 别想过问的事情,要是真有这样的事情,吴开文的话还是掷地有声的,毕竟他在 这个位置上干了将近三十年了,老树虽倒,余荫尚在。 现在一掀底,赢了! 郭向东过了学院里的这一关,好好地睡了一个长觉,尽管前面的路还很长, 郭向东相信世上没有不沾腥浑的佛。生活原来还很美好,柳暗花明又一村。 所有申报者,包括申报副高和高级职称的人的申报情况,都张贴在学术走廊 的两边,一共有两百多人。旁边还设有一个举报箱,声明,为公平起见,凡是申 报材料有虚假者,举报有奖。 学校评审小组要在材料申报上来之后用两个月的时间审核所有的申报材料, 中间还夹着一个时间为三十五天的年假,这就是三个多月。三个月的时间里,郭 向东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来权衡利弊,把老婆支持的三万块钱的职称评审活动 经费本着全面撒网重点突击的原则送出去,我就不信这个教授职称我郭向东拿不 下来! 郭向东准备的第一个“集束炸弹”攻击的是科研处处长施文德,他在评审小 组是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关键是他跟主管科研的副校长穿一条裤子,一个鼻孔 出气,不把他拿下,郭向东的年都过不好。 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此时学校还没有放寒假,学生们刚刚开始进入期末考试的复习阶段。郭副教 授就是在这样一个天色欲雪漆黑阴冷的周末的晚上来到了科研处处长施文德的家 里。 处长不在,处长夫人看着在他家的客厅里嗫嗫喏喏的郭向东就知道今天晚上 又有进项了。 郭向东说自己叫郭向东,是政经学院的教师,今年要申报教授了,有一些实 际的困难希望处长帮忙重视一下。 郭向东说的这些话在家里已经斟酌了好久,很有艺术水准的,既表达清楚了 自己的意思,也不惹人烦,很简练,直奔主题。 处长夫人一听这话心有灵犀,热情地说,我把你的名字和情况记下来,老施 回来我给他转达。 郭向东临走的时候,拿出口袋里的信封摆在了处长家的客厅茶几上。 前后一共坐了十分钟,处长夫人连一杯茶也没有给郭向东倒。郭向东出来就 骂了一句,妈的不是东西,妈的真黑! 五千块钱买不来一杯茶水。郭向东想这是什么世道啊。 郭向东在给学生监考的时候脑子里一直在想的就是,接下来的“重磅炸弹” 就应该扔向主管科研的副校长了。把他拿下了,年就可以过得比较踏实了。 就在郭向东准备“炸”副校长的时候,处长夫人来电话了,处长夫人说,小 郭啊,我跟你说,我听说有人把你告到学校了,说你的身份证的证件跟户口薄不 符,说你好象不是54年的,申报资格有问题。我也是听老施跟谁打电话这么一说, 消息暂时还封锁着,你要赶快把你那些准备准备。 郭向东挂了电话,心一直往下沉。该来的还是来了。五千块钱就买这么一条 消息。 那么是谁点了他的黑炮? 郭向东认为,以前赵一鸣跟他的竞争最厉害,可是赵一鸣现在申报的是破格, 跟他没有冲突了,不过也说不定,学校这一关,他们还有一拼哪;要说是被他挤 下去的仇易,按照仇易的性格,比较豪野狂放一些,大有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的 气概,似乎不大可能,不过仇易应该是最恨他的,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也咬人, 人是会伪装的,在最关键的利益面前人就会暴露自己的本性;也说不准是陆建国, 他虽然不参评,可是他对他成见太深;石信誉也不是没有可能…… 被愤怒焦躁和沮丧交替煎熬着的郭向东突然想起,应该找邱明亮和老书记打 听打听啊,或者找张依璐,说不准他们会给他提供一些线索。 电话打过去,张依璐说,是吗?真有这样的事?具体情况我还不知道,没听 说呢。 老书记高血压住院了,一直在医院里,对学校最近的情况一概不知。 邱明亮说,你分析一下谁最有可能。 郭向东说,我觉得肯定是咱们政经学院的,跑不了外边去。外边人我跟人家 没有冲突,单是这个评职称,几百号人呢,别人不会单单把矛头对准我的。 邱明亮说,我觉得也是。 郭向东说,谁他妈这么缺德。 邱明亮说,一般这个确切的年龄,也只有派出所的户籍警知道啊。政经学院 谁能跟派出所挂上钩? 谁跟派出所都挂不上钩。 郭向东陷入了一种深深的失落甚至绝望之中。既然有人举报,评审小组一审 核肯定会被审核出来的,他的申报资格就保不住了,教授职称,一切就成为永远 不可企及的镜花水月了,这辈子郭向东也就老死于副教授了。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 找他的医学出生证明?他妈当年生他的时候是在农村的土炕上,是一个农村 的半拉子接生婆接生的,上哪找医学出生证明? 把派出所的户籍老底翻出来?老底当年舅舅已经改了,再也改不回去了。舅 舅啊舅舅,郭向东现在需要那被抹去的光阴啊,可是它一去不复返了!当初想着 是为了救命,谁知道是要了现在的命啊。 事隔多年,郭向东想起这些的时候忽然又想起了被刻意遗忘了很久的马俐校 长。马俐校长要是活着的话,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是赵一鸣! 郭向东经过缜密的分析,赵一鸣的疑点最多。 赵一鸣的破格名额没有下来的时候,他和他们一块争取那两个名额,他作为 学院里代理副院长暂时主抓着科研教学这一块,他有权力到教学秘书那里查看他 们所有人的申报材料和其他材料,知己知彼嘛,他有这个便利条件,何况那个什 么狗屁“德马派”对他郭向东向来不感冒,赵一鸣一定会盯着他的材料找漏洞, 不会轻易放过他的。虽然后来因为是参评的当事人而回避了院里的评审,但是事 先他应当是对后来的结果有预测的。 还有,赵一鸣作为陆建国的“走狗”,陆建国对他那么蔑视,甚至曾经在别 人跟前说过,郭向东要是能当教授,全国就没有几个人不能当教授的了。现在出 的这种事情,估计陆建国是不会亲自出手的,他肯定要找自己的亲信操作。 再有就是,赵一鸣虽然申报了破格,但是昨天听说往省教委申报的破格名额 不单列,还要在总名额中占数,那么,赵一鸣但凡出手,目标就是他郭向东! 于情于理,赵一鸣他都有这个可能。他有便利条件,他有动机,不是他会是 谁? 经过坚苦卓绝的推理和分析,郭向东锁定了目标。 敢在背后盖我郭向东的黑砖,赵一鸣,老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寒冷的夜,学生都放假走了,校园里异常冷清,昏黄的路灯照着结冰积雪的 路,郭向东穿了一件灰黑色的粗纹呢子大衣,衣领竖起来遮住了大半个脸,头上 顶着深灰的鸭舌帽,前苏联的克格勃似的。从远处看,根本看不出来就是我们平 时比较尊敬的郭副教授。平时的郭副教授喜欢穿一件藏蓝的羽绒服,显得比较年 轻。 克格勃来到学校外面大街上的卡式电话机旁,四周扫视了一圈。这样的天气 这样的夜晚,人们更愿意窝在家里温暖的沙发上看电视,街上的行人比老鼠还少。 赵一鸣也不例外。学校放假了,学生都走了,申报教授的材料交了,手头的 科研项目也出了眉目,一切都还比较顺利,再有两三天,新年就要来到了,窗外 好大下了一场雪,天气还是想下的样子,瑞雪兆丰年啊。妻子和十一岁的儿子在 一边下跳棋,赵一鸣看着电视上喜气洋洋欢迎新春的画面,由衷地感谢生活。 电话铃响了,听筒里赵一鸣听见一个沉闷沙哑的声音说,赵一鸣,你放明白 点,老子会要你的命! 赵一鸣楞了一下,电话里已然成了嘟嘟的盲音。只能够辨别出来是一个男人 的声音。 妻子抬头看见赵一鸣的神色不对,问是谁,赵一鸣说了,不知道。 赵一鸣想了几分钟,对妻子说,让孩子睡觉吧。 妻子安顿好了孩子,坐到了赵一鸣的身旁,赵一鸣说,怎么办,威胁电话。 妻子说,打110 报警。 赵一鸣说,万一是个恶作剧呢,我又没有得罪过谁。 妻子说,那万一是真冲着你来的呢? 赵一鸣说,那就先给学校领导打个电话说一声。 主管人事和治安的副校长陈书望接到赵一鸣的电话,亲自指示学校保卫处的 处长,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一定要保证赵老师的安全。年关了,越是这 样的时候我们越不能掉以轻心,出点什么差错,对学校的声誉不好。 保卫处的处长率领两名保卫人员,迅速做出了反应,在十一点二十分的时候 敲开了赵一鸣的家门,做了笔录。赵一鸣家的电话没有来电显示和号码记忆,无 法查询,赵一鸣也只年判断是个男人的声音,但是辨别不出来是谁的。 赵一鸣说,从说话的语气上听,不象是开玩笑。况且现在又不是“愚人节”。 保卫处长问,你想想你得罪过谁? 赵一鸣肯定地说,绝对没有。 保卫处长请示了赵副校长,派了两个保卫处的人员在赵一鸣家的楼附近蹲点 守侯。 平安无事。 一夜无功。 次日,保卫处的处长让两名值班守夜的人回家休息,自己亲自到副校长的家 里问,怎么办。 副校长说,再看看情况再说,但是保卫处一定要派人值班,二十四小时要保 证报警电话畅通。 处长说,好的。 威胁电话仅仅隔了一天,就又穿过年三十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骚扰着赵一鸣。 副校长对保卫处处长说,暂时先不要惊动市公安局,你们现在着手查,一定 要查出来,万一要是我们学校的人干的,惊动市局反而影响不好。 保卫处长派人到电信局查出了打进赵一鸣家的威胁电话的电话号码,确定是 学校附近临街的卡式电话,两次用的是同一个电话机。 大年初一,逛街的人特别多,根本没有办法检查。赵副校长和保卫处长商量, 鉴于上两次电话都是晚上打出的,那么就派人晚上盯在这个作案的电话旁边,蹲 坑守侯。 因为电话机是临街,周围是马路,蹲坑根本没有掩蔽的地方,很容易暴露, 两个人只好在街对面找了一个废弃的小二楼,缩在楼顶上远远地盯着。 蹲坑张说,谁他妈这么缺德,干这什么事啊。冻死人了,哈……哈。 蹲坑李说,这大过年的,碰上这事,倒霉!人家都在家里看电视吃饭呢,热 热乎乎的,我们遭这罪!我他妈要逮住这王八蛋我先碥死这孙子! 街上冷冷清清的,天空又开始要飘雪花了。 蹲坑张说,要不我们想个简便的办法。 蹲坑李说,什么办法。 蹲坑张说,我们用酒精把那话筒擦干净,碰上那孙子再来打电话,就可以提 取到他的指纹,事情就好办多了。要不然,今天万一他来了,我们抓不住让他溜 了,以后不定有什么麻烦呢。 蹲坑李说,我看这个办法不错。你当初转业怎么没有转到公安上呢这么有破 案才华的。 蹲坑张说,有什么办法呢,农村兵,能转到这个地方已经不错啦,一没关系 二没背景的。 两个人把一切弄停当,剩下的半瓶酒俩人你一口我一口喝着驱寒。 正喝着,他们就看见了那个克格勃的身影出现在了电话机旁边,当两人追出 来的时候,克格勃的身影果然已经仓皇而迅速地消失在浓黑的也色里了,显然狡 猾的克格勃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两人跑到校门口的值班室,给保卫处长家打电话,并询问门卫,门卫说,看 见了一个穿黑衣服的人进了校门,但是没有看清是谁,即使看清了也不认识,学 校里好几万人呐。 保卫处长说,好,把指纹提取回来,你们辛苦了,今天就不用蹲坑了,赶快 回家休息吧。 事后证明,赵一鸣家里的电话正是蹲坑人员看到克格勃身影的那时间响的, 还是一样的声音一样的内容。 经过市公安局技术处的鉴定,确定指纹确是郭向东的。 正月初五一大早,保卫处长将鉴定的结果放在了赵书望副校长的面前。 赵书望指示说,好,这件事情初七我和校长书记们碰碰头再做决定,不过消 息一定要严格保密,不许扩散。本校的教师,传出去影响不好啊。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其实事情早已经明明暗暗地在校园里传开了,很多电 话打到赵一鸣家里表示慰问,告诉他身正不怕影子斜,要是那家伙再骚扰直接打 110 得了。 朋友们的真诚关怀令赵一鸣在这个受到威胁和骚扰的时候深刻地感觉到了世 间温情。 郭向东同样也得到了已经逮住了狐狸尾巴的风声,他吓坏了,赶快找老书记 吴开文商量。郭向东在大病初愈的老书记家的客厅里痛哭流涕地说,我就是不服 气,为什么别人点我的炮就可以,我咽不下这口气啊老书记。 尽管老书记吴开文住院期间郭向东没有到病床跟前探望慰问,但是他今天提 来的探病带拜年的礼物放在老书记家的茶几上是相当可观的,老书记叹了口气说, 郭向东你怎么这么糊涂啊,惟恐天下不乱。 老书记直接将电话打给赵书望副校长。老书记当年是赵书望同志的入党介绍 人,他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老书记吴开文说,赵校长,事情已经这样了,我看 就不要往市局报了,报上去就上升成刑事案件了,本来没多大的事情,不要毁了 一个人的前程,他毕竟已经是副教授了啊,家里老婆孩子的,上有老下有小,再 说也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后果…… 副校长沉吟了一下说,我看看吧,看校长书记们是什么个意思。 吴开文说,你主管啊。 副校长说,那也得让校长书记们知道啊毕竟不是小事情。 吴开文一听副校长的口气,知道事情就有了希望,于是电话通知在家里坐卧 不安听候消息的郭向东说,我已经该打的电话都打了,下面的事情就看你的造化 了。 有门! 听到吴开文的声音,郭向东觉得那沙哑苍老的声音简直就是上帝耶稣救苦救 难的布道天音,他感觉自己将再一次从危险的泥沼边缘有惊无险地爬到了陆地上。 感谢上帝,阿门! 郭向东长出了一口气,将悬起很久的心放回了肚里,洗了把脸,对老婆刘永 红说,再用一下你的存折。 郭向到银行取了一万五千块现金,然后直奔商场。一路上郭向东想,选些什 么礼物,既拿得出手,还能够代表自己的心意呢?尤其是能够代表自己对张依璐 的心意,还不能叫陈书望看出任何的蛛丝马迹来,否则将会有适得其反的效果。 郭向东凭感觉知道张依璐一定也知道他对她的感觉。 郭向东在市中心的大商场里一家挨着一家逛,一直不能选定礼物,能够代表 自己心意,表达自己感激的礼物。便宜的东西拿不出手,再说人家这是救命呢, 礼物轻了肯定不行,可是太贵重的,万把块也下不来,人家也不一定喜欢。送礼 是很要把握分寸的,也是一门学问哪。以前郭向东总是来停留在吃饭烟酒上面, 搭这件事情上就显得招数太老了。可这又是件马虎不得的事情。 郭向东想给张依璐买一件拉毛的澳大利亚长披肩,价格也不很贵,才三千多 快钱,可是转眼一想,太露骨了,不行。想买一套瑞士情侣金表,可是得两万多, 太贵了,即使买了,估计人家赵书望也不一定敢收。 思来想去还是现金最保险最实惠,没有哪一张钱上会写上是贿赂的。郭向东 最后在洋酒专卖店买了一瓶礼品装的人头马XO,一瓶路易十三,花去两三千,然 后将还没拆封的一万现金包在一个红包里,趁着天黑风高的夜色来到了赵副校长 的家里。 进了客厅,张依璐说,书望下午到省教委去办点事,现在还没有回来,不知 道是不是有什么麻烦还是吃饭去了。 听说副校长有麻烦还没回来,郭向东心里就开始打鼓,说不准自己的事情是 捅出去了,想着想着,郭向东的脸色就有点发白,神色也就不大自然了。张依璐 看出郭向东的脸色有点不对劲,赶忙给他让座,郭向东机械地坐下,张依璐说, 听书望说他是跟省教委签定无条件引进留学归国人才的什么协议去了,估计一会 就回来了。 郭向东这才缓和了下来。 缓和下来的郭向东极力掩饰了自己内心的狂乱和不安,酒已经顺手放在门厅 的鞋柜上了,这时他赶紧将红包递到了赵书望副校长十五岁的儿子的手里,就象 递出了自己的救命书一样,说,拿着,叔叔给你的压岁钱,叔叔知道你喜欢玩电 脑,买点你喜欢的软件什么的。哎呀张依璐你看,我们住筒子楼的时候小家伙走 路还走不稳呢,现在已经成了大小伙子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张依璐也顺着郭向东的意思说,是啊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张依璐将红包从儿子的手里拿过来的时候悄悄地捏了捏,知道数目不菲,她 把它放在郭向东的手里,说,你这是干什么嘛,这样会把孩子惯坏的。 郭向东顺手将红包又放在了茶几上,说,大过年的,给孩子点压岁怎么了。 这孩子从小我就喜欢抱他,聪明。 然后他们就说起了那个在学校里流传的事件,张依璐说,具体情况书望也没 跟我详细说,不过你还是注意点,咱们是跟他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何必跟他们 一般见识,弄得对你影响不好。 郭向东很感激张依璐决不将事情点透,这是给他留着面子呢。 临走,郭向东瞧了瞧茶几上的红包,苦笑着说,还希望你在赵校长面前多帮 帮我。 张依璐装做没有看见郭向东的动作,起身送客,却也爽朗地笑着说,嗨,我 们谁跟谁呀,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回头我跟书望说说,没什么事的,你放心吧。 事情最终象他们所努力的那样,被压了下来,没有上报市公安局,没有上升 为刑事案件,郭向东又逃过了一劫。 这些天来一直心慌手乱忙于亡羊补牢收拾残局的郭向东在正月十六的晚上接 到了市刑警队的电话。电话是在晚上两点打到家里的,对方口气很生硬地问,是 郭向东家吗? 郭向东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得对方很不客气,就反问,你是谁?对方说,我 是市刑警队。 郭向东一个激灵就从被窝里弹了起来,颤抖着声音问,什么事?郭向东心里 一个声音叨叨着,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市刑警队…… 对方说,你的女儿是叫郭春吗? 郭向东机械地回答,是的。 对方说,你的女儿在千岛夜总会被一帮小流氓打伤了现在在东区医院急诊室, 请你立刻来医院。 郭向东这才回过了神。 回过了神的郭向东立刻拉上老婆,风驰电掣地奔向东区医院。 这些天来郭向东都没注意,他很少在家里见到女儿,即使老婆打电话问,她 也总是说在同学家里,谁知道就跟小流氓结上怨了。 据说是因为争风吃醋引起的集体械斗,在械斗中郭春被打断了一条腿。郭向 东在医院整整看守了半个月。 在这半个月里,他一直呆在洁白的病房里,女儿睡着的时候,郭向东看着女 儿打了厚厚的石膏的腿,他恍惚看见了马俐校长最后那惨白的脸,心底里遏制不 住地翻腾这样的念头,难道真的有报应这一说?…… 职称评审的竞争十分的激烈,但是名额实在有限,评审小组和校方领导商量 决定,将没有送报省教委的申报高级职称者,在待遇上一律按教授对待,聘为校 内教授。以后达到送审资格的,再送审。郭向东的工资还真的跟着长了,跟那些 真正的教授没有什么区别。 马旭跟一个非洲的黑人留学生在搞恋爱,研究生当中议论纷纷。马旭的论文 写得狗屁不通肤浅之极。 三月了,暖气刚停,早晚还有点冷,郭向东就坐在春寒未退的家里,看着研 究生马旭的论文。可是在郭向东的眼里马旭的论文比陶青云的好看多了。看着看 着,郭向东的思想就有点溜号。 郭向东想,多亏上报到了学校,否则就错过了校内教授的待遇。 陶青云到底没有去南方,而是去了北京。他报了北京的三所高校的博士,人 大,北大和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这三所院校的考博时间相差将近一个月, 陶青云就一直住在北京的同学那里,复习和迎考。 转眼花开,五月份的时候陶青云就得到了电话通知,说已经考取了北京大学 经济研究所的博士,后来又相继得到了社会科学院和人大的通知。 谈笑之间连下三城,一时间陶青云的大名在华西大学研究生里面成了比美国 的比尔·盖茨更有名的人物。 这给郭向东很长脸,郭向东想,你陆建国现在还有什么话说,你不是说我带 不了研究生么?我郭向东的学生比你陆建国的学生更优秀更出色,是你带出来的? 郭向东的内心对陶青云现在似乎并不那么敌意了,他打电话将攀宫折桂的陶 青云叫到了家里,问陶青云,你准备选择哪所学校? 陶青云说,暂时还没有确定,这几所学校各有各的长处,北京大学的名气大 一些,人大是导师很有名,社科院是专业特别对我的胃口。 郭向东说,我觉得还是上北大吧,毕竟那是有个人人向往的地方。 陶青云说,我再考虑考虑。 临走,郭向东热情地挽留陶青云在家里吃饭,陶青云说,不了。 郭向东今年新一届的研究生又招了两个统招生,还有两个在职委培的。 在陶青云和马旭的硕士毕业答辩结束之后的宴席上,大家说起了职称的事情, 郭向东忖度在座的恐怕没有人知道多少内情,就满腹踌躇地说,总算过了!真累 人呐,象打一场仗,我觉得人还是活得淡泊一些真实一些好,有首歌不是唱吗, 平平淡淡才是真。 陶青云发现,自信又回到了郭向东的脸上,他兀自装做轻描淡写的神情说着, 不招了,再招两三届研究生说什么也不招了,学校今年一下子压给我四个名额, 太累了,光看论文都看不过来…… 其实华西大学规定,副教授到五十八岁就不允许再招研究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