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 作者:飞雅雷 老七根本没想到今天天气会这么好,他已经别好了枪——在他的腰间。一切 看来都已稳妥。老七低着头慢腾腾地走进阳光里,深深吸了一口那种由阳光杀过 毒的空气。他认为这很有好处,尤其对一个烟酒不沾的人来说,更加可取。很奇 怪,老七感觉今天怎么也打不起精神,虽然户外阳光灿烂,一切都像是开春的样 子。显然这是一种假象,世界通常在外表上表现为生机勃勃,可在一个人的内心 深处,却远不是那么回事。比如老七,心情就很糟,与身外的一派春光极不协调。 老七忽然来了个习惯性动作,那就是举起一只手,翘起拇指,绷直食指,冲 着某个方向手臂一挥,非常潇洒的动作。这可以从过往的那些女郎的面部反应捕 捉到这一点。他常常为这一动作感到满意。 “为什么不做演员呢?”老七问自己。“也许做了演员,我的天赋才会像原 子弹一样爆发。”他确信自己在童年时代里,梦想过当演员。 那是一种风光的职业。“没错,”老七想,“那的确是一种顶风光的职业。 不过,现在也总算不错。一个人要想表演,生活中也不是不可以,而不一定非得 在银屏上。对于我来说,也许在生活中表演得会更加自然,所以,机遇并非对每 个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老七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腰带,发觉那里硬梆梆的很充实,于是心里也感到无 比充实。有什么比这更充实呢?没有了。什么也比不上它。一个人只要手头有杆 枪,那比什么都好。据说,美国人手一枪,表面上是件好事,可他们拿这么多枪 做什么用呢?无非是对着几只小鸟或者几头野兽指指画画,没别的出息。他们是 在浪费枪弹,说实话,那种枪老七认为不要也罢。想想远古的人们真是了得,居 然懂得制造火药,而西方人又硬生生把它造成了枪炮,专门拿它到处轰别国的国 门玩儿,后来玩笑开大了,地球上那些国与国之间出现了更大的隔阂,最后不得 不采取更极端的屠杀行动。 “可是我势单力薄,”老七想,“唯有一杆枪。” “我不能拿它去轰国门,可我发挥了它的长处。我可以拿它轰别人的脑袋。 任何脑袋,只要扳机一扣,全得老老实实在它眼前开花。我喜欢干这样的事。因 为我是个警察。” 警察这个依据并不怎么充分,至少用它推断“可以拿它轰别人脑袋” 这个结论有些力不从心。 可他现在就得去办一件事。据说这件事既光荣又神圣。谁知道呢?谁可以站 出来论证这就是件既光荣又神圣的事呢?没有人能够办到。所以,有些结论都是 恍惚间得到的产物,而非深思熟虑的结果。 大街上人来人往。细细观察,那都是些蒙着脸面的人,老七只要轻轻地撇上 一眼,就能断定,他们是些不穿衣服的人,或者说他们的衣服全都是透明的,可 以一眼洞穿他们身上的全部隐秘;然而他们全掩着脸面,唯有脸面是不可以昭然 于世的,那是唯一的隐私。不妨说,他们全隐藏着某种见不得人的不良动机,他 们看待别人的目光总是隐藏着杀气;尽管他们从表面上看,一个个循规蹈矩,甚 至内心装满了恐惧;谁知道呢?谁敢保证,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会在下一个小时里 一反常态,忽然抽出凶器来把身边的人一刀结果。老七恨不得现在就去加以制止, 免得那些人把那种动机带到下一个小时里去。也就是说,在下一个小时里,每一 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别人的牺牲品;他们时刻携带着危机,在一群危险的人群里穿 梭,却不知道在下一个小时里将面临怎样的险境。 “我只有这杆枪,”老七又想,“我无法制止每个人的动机,因为我个人的 力量非常薄弱。要靠我手头的这杆枪来拯救世界,显然是痴人说梦。我想都不敢 去想,而且也不屑去想。想什么想?不管你怎样努力,你只能扣动你手里的那杆 枪,你不能去扣动别人手里的那杆枪,这就决定了单个人的力量是微乎其微的。” 不知不觉,老七听见了警车的呼啸,似乎警车和他的住宅只有一墙之隔。他 现在就安安稳稳坐在警车里了。有个家伙拖着咣当咣当的铁家伙上车。自然,他 不可能完全依靠自己双腿的力量上车,有人帮了他一把。他甚至连表示感谢的眼 神也不使弄一个,就在我旁边的位置坐下。 “又是个小学生。”老七看了他一眼。只看一眼,他就垂下眼皮不再予以搭 理。 照样又是一片鬼哭狼嚎,使人仿佛置身于某个丧殡场所。怎么会这样呢?这 些人都犯了哪门子毛病了?反正都是一个样。可是他们总该瞧瞧那个学生。他们 就会止住他们那种难听的嚎叫了。 似乎,又到了与警车只有一墙之隔的某个地方。 有几个人在那一带转来转去,样子很诡秘,不过更多地表现出一种酒足饭饱 后的悠闲。我们的警车闯进了他们中间,几个人就尖声大叫,好像轮胎是从他们 身上轧过去似的,而不是从马路上开过。阳光非常灿烂,灿烂得有些出奇。老七 的一位熟人撞过来,开口就嚷:“怎么? 你一个人当班?“”嗯,没错。“老七冷静的回答,他认为这种回答恰到好 处的表现出一个警察应有的风貌。确实,老七身边没有一位同事。 可是老七觉得这似乎就是光荣的含义所在:他一个人可以押一大帮子犯人, 说明人本身也并非绝对没有隐藏的潜力可挖。于是,老七神圣地挥一挥手,那一 大串绑在一起的人就慢腾腾地挪过来,乖巧而好奇地看着别人怎么做就怎么做, 最后在那一条人行道上站成整齐的一排,听候发落。 大街上依然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人愿意把好奇心浪费在那些人身上,最多只 是匆匆一瞥,或者根本就不予理睬,因为,有可能他们明白:不是没有那样的可 能性,就在下一个小时,他们也会成为一条绳子的俘虏,也会三五成群亲密无间 地站在那条人行道上;这不新鲜,不必浪费所剩无几的好奇心。 法官是坐着另外一辆车子来的。老七替他开了车门,一不小心,居然把法官 下车时必戴的面罩碰掉了。老七心里一阵恐慌,连忙表示道歉。 法官也许很急,来不及发怒。他很快就从车里拽出一个女人来。老七认得那 是法官的太太。法官太太冲老七微微一笑,这叫老七差一点魂不附体。 “我来看看。”法官太太优雅地说。 “不胜荣幸。”老七小心翼翼地回答。 一切都是高效率的。 那一串家伙全都得到了与其罪行相称的判决。他们中没有一个站出来表示异 议。后来,他们竟然无法无天,有眼无珠置法官于不顾,彼此高谈阔论起来。显 然,他们各自拿自己的判决与别人的判决分别作了个比较。有的人点头,有的人 摇头,更多的人倾向于点头。 “很好,”法官说,“没有什么异议。” 话音刚落,犯人们全部被赶进了囚车。我看见那个小学生坐在角落里一声不 吭,而且看来去全身都在发抖。他的脸色有多么白啊!真难以想象!他那幼稚的 脸庞还没来得及烙下一点世俗的痕迹,就像一张不着笔墨的白纸,然而他居然也 有本事混了进来。 我掏出一块糖来,趁人不备偷偷塞进他的嘴里;他一口含住,眼里闪烁着满 足的光芒。他立刻有滋有味地一头扎进了对糖果的细心品味中。而我此刻的枪却 已经在瞄准他了——可以说,根本用不着瞄准,这是我的悲哀。一把枪如果废弃 它的准星不用,那也是一把枪的悲哀。 可以说,我们都在品尝这种悲哀。法官太太起先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因为 针对具体的场景,法官总是配以相应的画龙点睛的解说,这当然很让太太开心。 不过后来,在我准备干活的时候,法官太太忽然神经质的尖声大叫起来,好像我 的子弹不是射在小学生的头上,而是射在了她的头上似的。可事实上,她的脑袋 完好无损;法官有一会儿甚至冒险摘下了他的面罩。这有点叫老七想不通。老七 极为认真地干他的活计。那些脑袋,一个接一个,安安静静地在他面前扑倒,扬 起一股灰尘;他刚刚结束对小学生的射击,不出意外,他的脑袋也没有作出别的 特殊反映,他年纪虽小,可是面对死亡,所能作出的反应和成人没什么两样。在 他悄然落地之时,那颗糖果立刻跑出他的双颌,骨碌碌滚出很远的地方去。 老七终于完成了他的工作。现在,他想,这些静悄悄死气沉沉的东西,全都 开脱了自己的罪责,再也没有可能,会在下一个小时里去危及别人的安全了;这 个世界,看来又少了几个不安定分子,太平的成分也随之增加了几分。这是好事, 老七想,这里边不能不说也有他老七的一份功劳。是他用最彻底的方式堵上了这 些人的嘴,迫使他们用最彻底的方式屈服于安静。而那个小学生似乎在糖果的刺 激下,居然很不安分地扭曲了很久。 “真不该给他吃糖。”老七痛苦地想着,“是什么力量居然使糖果的刺激战 胜了子弹的刺激?”可是后悔是没有用的。他只能告诫自己汲取教训,千万不能 在下一次工作中犯同样的错误。他甚至进一步想:可不可以事先把那块糖果丢进 自己的嘴呢?当然可以。如果是巧克力,那种高能的热量会帮助他更强有力地征 服他的犯人。 法官太太显然很疲倦了,她整个身子歪歪斜斜地靠在法官身上。法官迅速把 她塞进车里,自己摘下面罩也弓腰进了车。透过玻璃,能够看见他们密不透风地 缠在一起。汽车发出引擎声以前,能听见一个女人尖尖的声音喊着:“真扫兴!” 汽车就像兔子似的跑了。 老气的囚车无论怎样拼命地追,也无济于事。 老七的单身汉生活随着房门咔嚓一声关上,就变得地道起来。他只好孤身蹭 到床前,躺下来放纵思绪,靠白天那一点点可怜的回忆来打发滞留的时光。他想 到那一群犯人,那个法官和法官太太——今天他们的雅兴可真高,还有那个可怜 的小学生。他不该请他吃糖,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种行为弄不好会动摇某个犯人 的决心。他一想到这个就心里感到后怕。可是没有第二回了,这个念头已经完完 全全被他控制住了。不用等太久,明天,他就会知道,他本人对于某些奇怪的甚 至是邪恶的念头还是具有很高控制力的。他绝不对犯人采取如此荒谬的举动了, 即使他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 老七翻了个身,这才想起自己的枪还没有卸下,而且还想起枪膛中的子弹, 想起没有拉上的保险拴。于是一下跳起来,迅速下枪。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 显得如此慌张,不为别的,也许就因为那种“枪会走火”的念头在脑子里闪了一 下而已,就使自己如此惊慌失措了。老七想想这是没有必要的,他没有必要成天 惊慌失措地活着,他也没有这份义务。如若这样,倒不如在那种假想的走火的情 形中悄然死去。 甚至来不及思索它的原因,就忽然接到通知——他将永远不必思索它的原因 了。因果关系彻底宣告完蛋,这不是很好吗? “这不是很好吗?”——附近有个声音骤然响起。 是什么声音?老七想,为什么它听起来那样古怪?老七朝四周看来看去,暂 时没发现什么可疑迹象。但是这个声音分明已经出现了,无缘无故它是抹杀不掉 的。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静静地等候。 “唯一的办法就是静静地等候。”——仍然是同一种腔调。它来自左边的床 头柜。可是柜上除了那把枪外,一无所有。老七疑疑惑惑地挨进那把枪,试图听 听那把枪接下去要说些什么?他不相信一把枪也能说话,假使非要牵强附会,那 么它说的话一直来总是显得单调无聊;关于这一点,也许那个小学生要体会得更 深。这时,粗心大意的老七终于发现——一颗子弹已经从那个枪套上跳出来了。 声音正是从它那里发出来的。“难道这真是你说的话吗?”老七毫不客气地问。 他有理由相信,他是这个小玩意的天生的主宰。平时,在未经他本人准许之前, 子弹是绝不敢轻易发话的。现在情况明摆着有所变化,看来它们的胆子开始壮大 了。如果不及时予以遏止,恐怕连他老七也难以挽回局面了。 于是他瞅准一个机会,伸出双手试图抓住那颗子弹,“扑哧”一下子弹又从 手心里像泥鳅一样溜走了。他连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他无法掌握它,它始 终滑溜得像条泥鳅。要逮捕它显然很困难。 他就站直身子,冲着子弹说道:“你怎么会跑出来的?” 子弹摇摇晃晃的居然也站直了身子,说:“你怎么会跑出来的?” “你在鹦鹉学舌?”老七忿忿地说。“看我怎么抓住你!” “你抓不住我。”子弹悠悠地说道,“所以,我劝你还是别枉费心机的好。” 老七果真抓不住那颗子弹,事实证明,一切努力都是白费的。老七只好再一 次倒在床上向子弹屈服,他已经气喘吁吁的了。“我决定不抓你了。”老七说, “你还是老老实实自己回枪套里去!听明白了吗?” “我不会回枪套里去了,”子弹在一个安全的距离之外说,“我相信,你确 实可以控制住某些人的自由,而且看来还很成功。可是你别指望把你的老套路用 在我的头上。” “我没有强迫你。”老七火气未消。 “你没有强迫我?”子弹说,“亏你说得出口!事实上,在强迫别人的同时, 你一直也在强迫着我,你片刻也没有中断过这种强迫。我是什么?不过是一颗子 弹而已,一颗普普通通的子弹。在那种光荣的战争年代里,我肩负着神圣的使命。 人人都对我恭敬有加,虽然我一样也制造血腥,但是总比在这里要强上一万倍— —我是针对那种神圣的战场而言。现在,你瞧瞧,我都干了些什么?你又在干些 什么?” “我认为我干得非常出色。”老七说。 “非常出色?”子弹说,“我不准备在这里饶舌作一番慷慨陈词,我只想离 开那个枪套,离开你们的枪膛。我和我的兄弟们原本商量好了,选个时间一起出 走,可是,瞧你那样迫不及待地把我们装上了枪套,然后装出一幅英雄气概上了 法场。目的就是把我们偷偷塞进你们人类那种肮脏的发祥地,永远待在那里不得 翻身。这是怎样的一种强盗逻辑?难道你们就不为此感到羞愧吗?” “我们始终感到的——”老七竭力利用音量上的优势震慑对方,“是光荣!” “得了吧,”子弹说,“你们这是在自欺欺人。反正我得走了。既然我的兄 弟们全都因为错过时机而遭了殃——他们已经万劫不复了。现在唯独留下我一个, 我应该把同胞们的希望一块儿带走。你看看你自己,都成了什么啦?你让我走吧, 我想这应该也是你的心愿——” “不对,我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你安安分分地回到你的原来的地方去。” “不管用的,除非你亲手抓住我不放。不然,你没法消灭我出走的决心。我 只是一颗子弹,一颗再普通不过的子弹而已。你怎能眼睁睁把我逼到绝路上去? 嗯?我出走原因很简单,就是不希望再度听从你的摆布,也不希望自己稀里糊涂 间就背上一种涂炭生灵的罪名。” “可你天生就是个罪人。不是吗?”老七说,“如果按照你的逻辑,就是这 么回事。可是我不认为你是个天生的罪人。恰恰相反,我认为你是个天生的英雄。” “英雄可不敢当。我从来没想过要充当什么英雄。” “英雄不好吗?” “你们所谓的英雄不过是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学生施加暴虐。” 老七险些从床上滚落下来。被子倒是实实在在滑到了地板上。 “你可以继续干下去,”子弹接着说,“明天又会有一拨人押上你的囚车。 诚然,他们都是些该杀的家伙,你尽可以对他们大开杀戒,我也不准备多说什么, 可是你再也休想拿我去做你的替罪羊。你可以聘请屠刀做你的副手,也可以聘请 绞索做你的帮凶,千万别想到我,我想趁我还没有染上罪恶的血腥之前,趁我还 能替自己的清白辩护之前,离这儿远远的,离你远远的,离那位法官远远的,再 也不回首瞻望一下。这样就算了了我一桩心愿了。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不想再 这么干下去了。” “可我要是不放你走呢?”老七试探着问。 “别把我惹火。你很清楚,把我惹火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虽然我身在枪膛 之外,可我还是有信心干出一点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千万,”老七几乎用一种凄惨的音调恳求着,“别发火。我可以答应你。 只是,你们要是都走了,我拿什么干活呀?我不干活,我又拿什么糊口呢?” “不是还有刀子吗?还有绞索,还有电椅——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对此会作何 感想。” 老七总算和子弹达成了协议。可是他心里分明又清楚得很,这样做是严重违 反纪律的。他不能如此轻易地放走他的子弹,这等于亲手砸了自己的饭碗呀。想 了想,老七就挥挥手,极为沉痛地说:“那你就走吧——”同时,他一面悄悄扯 起被子的一角。 子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待了片刻,在确认老七的一片诚意之后,终于消除 了戒备心,它这么一摇一晃地挪动着脚步,显然已经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尽 快离开此地。可是它老也走不快,一颗离开了枪膛的子弹是很不幸的,它不能凭 自己应有的潜力获取一种超然的力量和速度。这些都已经不可能实现了,它现在 只是一颗枪膛外的子弹,一堆废铜烂铁,什么用场也派不上了,可是,千斤重负 也随之卸下,它觉得自己的价值虽然毁于一旦,另一种价值不能不说也将从此产 生。 这不是更值得庆贺吗?不管怎么说,它已经挣脱了枪膛和枪套的束缚,这比 什么都好。尽管枪膛强套能给他带来某些威风凛凛的虚荣。 这些都不重要了,总之它再也不想干它的老行当了,它这就得走,走得越远 越好,越快越好,一刻也不能耽搁——既然它的主人格外开恩,给了它一个天大 的面子——然而,接下去老七就忽然疯狂地舞弄起了被子。子弹一下子感到昏天 黑地。 老七惶惶然抓起他的子弹,并迫使自己的手不至于颤抖得太厉害。他总算制 服了它的子弹。他总算保住了饭碗。他总算可以在明天那个工作日里继续他的工 作了。可是,他忽然又感到痛苦万分,尽管子弹已经就擒,他在子弹面前获得一 个小小的胜利——他老想着子弹说过的那番话,尤其想到那句——我要出走—— 就不得不一再握紧了他的那杆枪,深怕它再次从它待着的地方跳出来。他没法使 自己的手不抖,结果,那杆枪几次三番差点从手中滑落。他想,最好的办法也许 就是——把枪压在腰下——这样也许才有可能奢侈地睡上一觉。不然,他就无法 瞑目。 于是他趁早这样做了。他把枪压在了腰下,压得紧紧的,夜里从来也不翻一 翻身。 子夜时分,一声清脆的枪响震动了整个公寓。老七感到有什么东西火烧火燎 地穿过他的肺部,然后,疼痛使他顾不及想别的,只混混沌沌闪过一个念头:它 一辈子也甭想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