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十年 作者:冷香凝翠 一、从开始到现在 二十三岁以前,我一直都是个平淡而温和的女子,读书考试毕业,再读书考 试毕业,然后留在上学的北方城市做一份简单的工作,朝九晚五,对着电脑屏幕 敲入一些寂寞的文字。这些文字常常出现在五彩斑斓的广告单上,在街头分发, 单薄艳丽的纸片有可能被人折起来塞进衣兜里,或是垫在走累了的人屁股下面, 或是被扔在路边,很快结束他们的生命。 那类泛滥的东西就这样迅速简单地轮回。 我总是很害怕被闹钟吵醒的早晨,那意味着拥挤的公车,浑浊的气息,城市 里面无表情的陌生人群,闪烁的电脑屏幕和戴着甜美面具的同事。这并非我想做 的事情,可是在物质的社会,任何人的理想都会被残酷的扼杀。 麦夕的电话在临下班前准时响起,晚上和那个英俊温暖的男人一起去吃饭, 然后一天结束。每天单调的循环,就像那些广告单,有如此丰满却重复的生命。 下班后,我最喜欢步行穿过公司后面的小街心花园,里面有大片粉紫色的细 小花朵长在铺满碎石子的路边,还有许多株会开出粉红色硕大花朵的玉兰树,植 物的芬芳可以让我觉得自己也会变成一棵植物,繁忙地吸收阳光和水分,再绽开 绚丽的花来,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否快乐地盛开,似乎还未结出花蕾就已经枯 萎了。 所以我对麦夕说,我二十岁就开始变老。 我认识麦夕的时候只有十三岁,刚刚升上一所重点初中的一年级,是这个班 里成绩优秀的学生,麦夕是隔壁班的体育委员。我们都知道彼此,是那种隔着山 水的认识。 课余的时候,我喜欢在校园里的花坛边上看书。春天的时候,花坛里的桃花 开了满树美丽脆弱的花朵,很轻的风会把它们的花瓣吹下来,温柔轻软的花瓣落 在我的书上,我捏起那些花瓣放进嘴唇之间轻轻地抿,有时会挤出苦涩的汁水来。 那天是晴朗的春日午后,当我刚拣起一片花瓣时,忽然听见有人叫我,那个 高大英俊的男生站在暖暖的阳光里面,眼睛微微眯着,周围全是金黄明亮的光线, 他有一双清澈无比的眼睛,里面闪动着水一样的光。 “丁暮颜,去看我踢足球!”他的口气是不容商量的,他过来拉住我的手, 我冰凉的手心还留着花瓣的汁液,清香而潮湿,但仍可以感觉到他手掌中阳光的 温度和味道。 麦夕就这样不可拒绝地进入到我的生命中。 我一直记得那个十四岁少年的眼神,像干净透明的露水一样闪在我的记忆里。 后来我想,或许只是因为这个眼神,我便付出了十年。 十年,给我安慰的只有那个眼神。 我们又考上同一所高中,同一城市的大学。就像麦夕说的,我无法逃离,一 辈子都是。 毕业后,他到一家日本公司做销售,而我来到这个业务平平的广告公司,开 始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他每天戴着虚伪熟练的笑容周旋与老板和同事之间,周 围是残酷的竞争,他不想失去这份工作,他也做得很好,已经准备提升部门经理。 可是我,每天带着无所适从的倦容对着电脑屏幕,碌碌无为,甚至没有目标。 所以,常会有一个穿雪白衬衣和浅色西服神采奕奕的男人拉着一个穿旧T 恤 和磨破了边的牛仔裤的女孩在街上走来走去,他们弯着腰在商店的橱窗外看挂了 满窗的毛绒玩具,女孩子脸色苍白的靠在英俊的男子旁边,神色寂寞。 我喜欢旅行,麦夕却喜欢无休止的聚会和电脑游戏,他休假之前,会把假期 安排得满满的,以此来逃避我的要求。而我必须承认自己的懦弱,害怕一个人面 对陌生的人和地方。我知道我早已习惯了对他的依赖,在劫难逃。 只有一次,他在大三的时候和父母去北京,给我带回一只景泰蓝的戒指,细 细的戒面上描着镶金边的艳丽花朵,我现在还戴着它,尽管它已褪了颜色,而且 如此的廉价,却像我记忆中的眼神,那么珍贵和灿烂。 从十三岁到现在,我们在一起已经十年,已经熟悉了彼此的眼神和动作,我 无法说清楚自己对他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好像只有依赖,对熟悉事物的依赖, 不想去改变,不想去尝试其他的事和人。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我 不敢想象以后,那仿佛遥远陌生的来生,让我害怕,让我想逃离。 二、一半清醒,一半沉醉 第一次见到orli是在南郊的一个叫做midnight的酒吧,那天是我的二十三岁 生日,我和麦夕一起过的第十个生日。麦夕事先挑选了这里。 那是个富有北欧情调的地方,尤其在圣诞节的前夕,会安排很美的烛光晚会 和情侣套餐,都是些有美丽名字和造型的食物。 我们坐在舞台前面的第一排,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每个演员的表情和眼神。 orli是第三个出场的歌手,他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和宽松的旧牛仔裤,坐在高脚 的椅子上弹吉他,唱的是那首很老的“加州旅馆”,他的声音略带沧桑,唇角微 微倾斜像是很淡的笑,眼睛在闪烁的烛光里发出幽幽的光。他唱完以后,到旁边 去休息,麦夕让服务生送一杯红酒给他,他接过酒杯,朝我们轻轻一举,把里面 暗红色的液体一饮而尽。 节目结束以后,那个男孩走过来,坐到我们旁边,把长发撩到一边,露出一 双深棕色的眼睛。 “我叫orli. ”他的眼睛肆无忌惮地看着我们。 那晚我醉了。麦夕把我送回家时,我已经昏昏欲睡。 我整晚没有做梦,醒来时却忽然看到那双肆无忌惮的眼睛,我一下子明白了, 就是十年前那个十四岁少年的眼神,水一样的流动和闪烁。 第二天,纷纷下起了大雪,麦夕来电话说他要去上海出差,我必须独自度过 周末。我一个人倒了三趟公车,来到midnight酒吧。我喜欢它的名字。午夜。是 属于孤独和敏感的人的时间,只有这个时候,他们才能够感到安全和可以安慰。 我是这样的人。 我靠在原木的高背椅上,要了一杯加冰柠檬水和一碟夹了草莓酱的点心。当 时还早,酒吧里人不多,寥寥的像一些面目模糊的鱼,在温暖而暧昧的灯光里穿 梭。我清脆地咬碎那些冰块,直到舌头开始麻木。我转过头,明亮的落地窗上映 出一张落寞的脸,眼光没有目的地流转。大片的雪花飘到玻璃上,变成水缓缓流 下,我的脸变得破裂模糊起来。 那只冰凉的手放在我的手腕上时,我颤栗了一下。那个人若有若无地笑着看 着我,“你来了?”声音像是在很远又近在耳旁的地方响起,周围的灯光和人群 都恍如隔世。 “他呢?”他的长发滑落下来,遮住了脸。 “出差。他是优秀的职员。” “想离开他?” “为什么?我们一起十年了。” “你看他的眼神很疲惫。” “我对任何人都是这样,我的确疲惫。” “我们才是一样的人,是不是?”他的笑容无所顾及。 “或许吧。你在午夜的时候工作,而我,在午夜的时候感到释然。仅此而已。” “好吧,为了我们的午夜,干杯!”我们把面前的饮料喝完。 “我在傍晚出生,那天天上有大片金红色的晚霞,我父母喜欢那样的颜色, 所以我叫暮颜。麦夕也是,傍晚出生,那天也有很美的夕阳。我们的名字都这么 简单直接。”我又叫了两杯酒,是加冰的金黄香槟,流淌着让人沉醉的香气。 “我们一样,爱喝加冰的东西。因为寒冷让人清醒,而酒却让人沉醉。这样 的感觉很好。” “是的,就像被麻醉后再杀死的动物,可以感到肌肤被切开,却不会疼痛。” 我也无所顾及的笑。我们如此庆幸,在陌生和繁华的城市,我们仍可以找到气息 相同的彼此,就像迷路的鱼在陌生的海域和面无表情的鱼群里找到了自己的同类,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后便马上开始靠近,有莫名的欣慰和快乐。 我们总共喝了三杯加冰的香槟和红酒。酒吧的舞台开始喧嚣起来。下面的人 喝酒,叫嚷,吵闹。台上有人向orli招手:“喂,演出开始了!”他没有起身, 拿起几块点心塞进嘴里。这时,走来一个女孩,画着冰蓝的眼影和银白的唇膏, 穿一天绣花的白色紧身裤子和缀满珠片的上衣,眉眼冷峻。她看了我一眼,然后 拉住orli的手“走吧,演出开始了。”他拨开她的手对我说:“这是lucy”,我 对她点点头,她骄傲地看着我,冷冷地微笑一下,拉着orli走到后台去了。那个 女孩身材窈窕,长发妩媚。 舞台上音乐响起来了。Lucy第一个出场,载歌载舞地唱了两首粤语歌。我听 不懂她唱了些什么,只看到她在台上身姿曼妙,眼波流光溢彩。接着orli出场了, 他仍唱那首“加州旅馆”,他在白色的追光下向我轻轻地笑。 orli唱完后,我帮他叫了加冰薄荷水。他走下来,坐到我旁边。“你刚才的 样子很脆弱,让人怜惜。”他把手指放在我的景泰蓝戒指上,头上有细密的汗珠, 脸上有醺然的颜色,就像那些粉色玉兰的花瓣,散发着淡淡苦涩的清香。 我凌晨的时候回到家。躺在发出干净棉布气味的床单上。忽然感到灼热的绝 望一点点切割自己,我听到血管破裂的声音,却不知疼痛。那种清醒而沉醉的感 受。 我看着窗外雪花以优美的姿势扑向窗户,然后融化成一颗泪水,在这寒冷孤 独的夜里我终于哭出声来。 三、请带我去流浪 雪下了整整三天才停。阳光很亮,但空气中还是很寒冷。中午的时候,我接 到orli的电话,他的声音在电话里不太清晰。“暮颜,我们中午去吃火锅,我在 你们公司旁边的街心花园等你。” 那个清瘦英俊的男子穿着黑色的棉风衣和洗旧的牛仔裤站在盖满雪的玉兰树 中间,正午的阳光在他额头上跳跃,或许长时间没有见到阳光,他的眼睛微微眯 着。然后他向我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说:“西街那边新开的火锅店,很棒的。” 我们走过三条街,有一家很大的火锅店里面人声鼎沸,簇新的招牌上描着红 艳艳的火苗。我们各自点了菜。火锅里的汤很快开了,蒸气氤氲,我开始暖和起 来。 orli体贴的把煮好的虾剥干净,放在我的碗里。吃完饭已经下午四点多了, orli说:“去借碟子看吧。” 我点点头,一起到我住处附近的超市买了大桶的奶油爆米花和大袋的话梅, 又去租了一大摞恐怖片。我抱着碟片走在前面,orli掂着装满食品的袋子跟在后 面。 房间里当时撒满阳光,我们坐在厚厚的地毯上,我高兴的把吃的东西全部倒 在地上。orli看着说:“暮颜,你的快乐真是美好,如此容易察觉和感染别人。” 我说:“我本来就是简单的人,喜怒都形于色,很容易被看穿。可很少人知道我 怎样会快乐,我自己有时也无法说清。” 一个片子放完时,电话响了,是麦夕每天必来地问候,他问我在干什么,我 说看恐怖片,他说颜颜别老是一个人看那种片子,你会胡思乱想的。我说知道了, 你也要注意。简单的寒暄后,我挂了电话。orli拍着我的头说:“你真是被宠坏 的孩子。麦夕是难得的好人。” “是的,他看起来很重事业,却可以放弃一天的工作给我洗衣服,帮我做宵 夜,可他不懂我想要的又何只这些。十年了,他从未和我一起去旅行过,他知道 我想要什么,却从不愿意陪我。” “他那么努力,也是为了你们嘛。”他笑着递给我饮料。我不再说话,看着 电视发呆。orli沉默的把我搂住说“暮颜你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透明,你是那么 容易被刺伤。”他俯下身子,轻轻吻我的嘴唇,我看到他浓密的睫毛在夕阳底下 是美丽的金黄色。我用力地推开他,心里是一种强烈的犯罪感。他红着脸开门出 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是有伤口的男人,是我可以拥有的男人。 第二天晚上麦夕回来了,他刚下飞机就来到我这里,他穿了一套崭新的浅灰 西服,头发整齐,脸上有疲倦的神情。给我带了一条esprit的浅黄色连衣裙,裙 角有刺绣的茉莉花。西服是客户送的。从他谈笑风生的表情看,这次谈判很成功。 “颜颜,老板说了给我半个月的假期,我可以陪你去买双新的皮靴。不过有 几天我要陪老板和几个客户去吃饭,不能和你去逛街了。”他走过来抚摩我的脸 颊,手指无比温柔,“颜颜,你知道吗?尽管我们经常会有几天不在一起,但我 还是无法适应离开你。”他轻轻吻我的眼角,“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你会很 快地离开我,告诉我这不会是真的,好吗?” 我挪开身体,对他说:“好了,你也该累了,快回去休息吧。”他有点尴尬 地站起来,拿起提包。“麦夕!”我叫住他,“我会离开你,去流浪,然后在一 个未知的地方停下。” “好了,颜颜,别开玩笑了,我相信自己有让你留恋的地方,我们都不会失 去彼此的。”他的目光如此坚决和自信,而我也知道他的预感要实现了。 我平静地收拾一些东西,然后拨通了orli的电话,电话里人声鼎沸。“orli, 你愿意带我走吗?去一个未知的地方。”对方沉默了一下,说:“如果你愿意, 我现在就去接你。”我说不必了,我现在就去找你。 我挂掉电话,写了便条给房东,钥匙压在上面,还有那只陪了我三年的景泰 蓝戒指和一个男人十年的感情,全部留下。 我在寒风里拦到一辆出租车,车驶过条条街道,外面霓虹闪烁,风一阵阵从 车窗吹进来,寒冷彻心透骨,仿佛轮回的痛楚,从黑暗冰冷的空间穿过,经过蜕 变,挣扎,颤抖,到达来世。 半小时后,到达minight 酒吧,orli站在原木雕花的大门前,他向我走过来, 我握住他冰冷的手指,靠在他温暖的胸口。时间仿佛凝固,我泪如雨下。 四、和他一起沉沦 orli给我开了间包厢,他去收拾行李。 我躺在狭窄的沙发上,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电视里放着一张日本乐队的唱 片,在苍凉的旷野里,一个黑衣男子撕心裂肺地唱,他长发飞扬,面色冷冽。 我竟睡着了,梦见我穿着暗花的白裙子站在呼啸的风中,面前是欺起伏的大 河,波浪是浓绿的,像一大幅被风吹动的绸缎,在云朵的阴影下我看到一个男人 的背影,他往远处跑,我飞过河水,仍然无法追赶到他。 昏昏沉沉的醒来是,听到有人在门外争吵,是orli和一个女子。我把门打开 一点,看见orli背着一个大背包,神色慌忙,那个女子是lucy,他穿着丝缎的裙 子,妆容颓败。她大声的对orli说:“你疯了吗?你仅仅和她见过两次面,而我 呢?等了你已经七年。” “lucy,你听好了,我必须带她走,至于你,我们从未有过开始,我没有背 叛你,我们都是自由的。”orli表情清冷。我打开门,他一把拉住我说:“走, 我们现在就走!” 他没有回头,lucy决绝地说:“你会回来的,我会等你,一直到死,你都是 我的。”orli停了停,脸上稍微扭曲了一下,大步地走了出去。他说先到我住的 地方去吧,我们再商量。 他租的是一小套公寓,里面放着床,大桌子和电脑,碟片到处都是,墙上挂 着许多照片,有一张他少年时候的黑白照,头发很短,眼睛十分纯真和快乐。而 从他现在的眼神里,我可以看到伤口。“orli,告诉我你的伤口在哪里,让我帮 你舔舐和缝合。” “暮颜,你真是敏锐的女子,如此容易洞悉我的心,我的确有伤口,不过或 许他已经结疤,不再令我疼痛。”他的眼神迷离,像迷路的兽,绝望而哀伤。 “我十八岁以前应该是幸福的孩子,家里比较有钱,父亲辛苦地经营一家贸易公 司,在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他破产了,欠下巨额的债款。父亲是脆弱的,终于 崩溃了,他自杀了。那年我放假回家,父亲在浴室里割破自己的手腕,那伤口龇 牙咧嘴,对我冷笑。他的脸像一张白纸,泡在鲜红的血水里,那是我一辈子的噩 梦,我如此近和彻底地感到死亡的恐怖。 母亲是妩媚娇纵的女子,很年轻的时候就嫁给了父亲,她不愿承受这种遭遇, 最终选择逃避,跟一个七十多岁的富商去了香港,她走的时候说我已经长大了, 可以离开她自己生活,所以她走得干干净净。后来我辍学,一个人唱歌,过流浪 狗一样的生活。她不负责任,甚至,毫无廉耻。“ 他无声地抽泣,我抱住这个受过伤的男人,我知道他把伤口揭开时,仍然发 现里面有疼痛的血。他是我安慰过的第一个男人,他像原野上娇小的花朵,单薄 柔软却很容易生长和开放。 我们决定先去海南,那里有充满诱惑的温暖阳光。 海南的空气里是大海和椰子的香味,甜美而让人沉醉。 我们租到一间不在闹市区的公寓,房间有很多窗户,风可以大片地灌进来。 附近有一个小小的面包店,每天早上都可以闻到小麦,奶油和水果的芬芳。 晚上,我躺在orli的身边,他始终把我的手握在他的手心里。这是我在瞬间 决定去爱的男人。 很快地找到工作。他每天辗转于几个酒吧和饭店唱歌,我给电台写音乐和文 学方面的稿子,可以不必去上班,只要按时交稿。我每天坐在窗前用电脑写稿, 然后去外面散步,给orli做他爱吃的东西。是这样恬淡的日子,像一杯糖水,看 似平淡,亲自品尝才体会到美好的甘甜。 四月份我们一起去周庄,拉着手走在古老的房屋之间和铺着光滑的青石板的 街道上,空气清凉而湿润,青瓦的房檐上长着深绿的苔藓和柔软的青草。窄窄的 弄堂里,抬起头可以看见一片碧蓝的天空和薄薄的流云。大株蓬勃的山茶种在农 舍的门前,斑驳的砖墙上垂下小叶的蔷薇,花朵怒放。阳光透过花朵,洒下细碎 的阴影。 有时会想到麦夕,他不停的给我写e-mail,让我回去,他现在可以不必去迁 就那个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的女子,可以无所顾及的去聚会,甚至可以和高雅的白 领女孩约会。他只是无法习惯他适应了十年的生活,他会慢慢习惯并且喜欢。 orli在旅行时写歌,flowerysolitude ,如花寂寞。原来寂寞的人更容易快 乐,只要一个人陪伴就会满足。我们,我和orli,便是这样的人。 五。海妖的歌声 直到一天,我在orli的手机上看到那些触目惊心的短信,我才知道我们对过 去的原来还是无法了无牵挂。 那天。orli去唱午夜场,我在他忘在屋里的手机上看到lucy给他发的短信, 她说想再见到他一面,如果她一个月内没有看到他的话,她会去死,她准备选择 和他父亲一样的方法死亡。我立刻想起在我和orli离开的那个晚上那个冷艳的女 子痛苦决绝的表情。 早晨,orli回来,眼里全是熬夜造成的血丝。他倒在床上,很快睡着了,我 看着他熟睡的脸,英俊而安静。他是我曾经拥有的男人,心里有伤口,嘴角总是 倾斜的像在微笑。我或许会失去他。 他中午醒过来,说:“我们去吃饭,我想吃那一家的松鼠黄鱼。”我看着他 的脸,流下眼泪,他急忙过来用手指拭去我的泪水,问我怎么了。我把他的手机 那过来,上面是那些可怕的文字。他低下头,眼里有背叛的神色。“对不起,暮 颜。我给他打过电话,我只想告诉他,我不会回去,她等了我七年,我们认识时, 他只有十七岁。不管我对他多冷淡,她都跟着我。我不想走得那么残忍。可是她 竟威胁我。” “她没有威胁你,她是饱含毒汁的植物,可以发出致命的气息。” “我只是害怕那样的伤口,生命从里面一点点流走。我一直在劝她。可是… …” “我们回去,”我说,“我不想我们这么欺骗自己和对方。” orli不再说话。 三天后,我们回到到处是干燥阳光的熟悉的北方。 orli去找lucy,我回到以前的住处看房东太太,她看到我,惊讶的说:“你 到哪去了,你的房间麦夕没退,他说不想有人改变那里,说你还会回来。”我说: “我回来是有别的事,还会走的。”她埋怨我任性,说麦夕是多好的男孩。 她给我打开房间的门,房间很干净,还是我走时的样子,窗台上有新鲜的百 合花。窗外满眼浓绿。外面的晚霞发出美丽壮烈的光。 后来听到敲门声,打开门,我看到那张曾经熟悉的脸。当时我站在红色的霞 光里,他的脸在门外的阴影中泛出白色的光亮。好像是站了很久又像是只过了一 个瞬间,他像一只有宽大翅膀的鸟,在暮色中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我们都不 说话,我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流进我的脖子。我想,我似乎也应该结束一些牵挂。 “颜颜,你去了哪里,你真的想离开我吗?”我从未见过麦夕如此狼狈,他 流着眼泪,脸色痛苦。 我们坐在沙发上,我不看他,也不说话。他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小影集,照片 里的麦夕站在陌生的城市,阳光强烈,而他的目光黯淡,有迷失的神色。 “颜颜,我利用假期去了土耳其,我知道你一直也想去那里。博斯普鲁斯大 桥那么有气魄而且力度十足。那里的男人线条粗旷,有坦白的眼神和率真的笑容。 这是庄严的伊斯兰教堂,市场出售艳丽的手织地毯。”他指着照片给我讲述。 “我们还可以去,甚至可以带你走到更远的地方,我不去参加聚会,只要你告诉 我,你不再离开我。” “对不起,麦夕。我回来只是了结一些歉疚和牵挂,我会和另一个男人离开。” 我冷冷的看着他,“你走吧,继续你现在的生活,你一定会比和我在一起幸福的。” “颜颜,我占据你的生命十年,或许没有让你快乐,我可以为你再等待十年, 甚至更多时间,你随时可以回到我的身边,即使只是朋友,也请你不要在我生命 里消失。” 麦夕说完这些话,失望地走了。 我到midnight去找orli,他和lucy坐在一个角落,他看见我过来,朝我招手。 他唇上叼着烟,白雾在他头顶升起,他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如花般盛开,带着诡 异的快乐和满足感。他扔掉抽完的烟对我说:“暮颜,我们走吧,我和lucy之间 已无牵挂,她只希望我快乐。”他站起来时,我看到lucy的脸上浮过阴冷的笑容, 不禁让我打了个冷战,她的确是有毒的植物。 我们回到我的住处,他很快睡着了。这个男人有孩子般纯美的睡容,我靠在 他的身边,感觉他的温度和柔软,他应该是真实的,而我有时却觉得他像一个幻 影,让我无法抓到。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买回早餐后看到orli呆坐在沙发上,看起来憔悴不堪。 “我想抽烟”,他说。我惊奇的看他,他平常只在烦恼的时候抽一只的,或许是 重新回来让他想起了从前的事吧,需要烟草来安慰。我给他找到一盒烟,他迫不 及待地打开,点上。他抽了两口忽然脸色大变,说:“我出去一下。”然后夺门 而出。我跑出去,打车跟上去。 车停在一栋小公寓楼前,orli跌跌撞撞地跑到三楼,我悄悄跟他上去,lucy 给他打开门,她脸上睡意尚存。她把orli拉进去,关上了门。我犹豫了一会,拼 命地敲开了门,我冲进去,orli的脸在烟雾中渐渐露出满足的笑容,醉生梦死的 笑容。 我呆立了好半天,夺下他手中快燃尽的烟,把它重重摔在lucy的脸上,“你 给他吸了什么?”,她露出凄凉的笑,就像一个充满仇恨的鬼魅。“白粉。”她 平静地说,“我说过,我会把他留在我身边。他是我的。” “你宁愿毁了他?”我满脸泪水。 “你会有优秀的丈夫和美好的家庭,为什么还抢走他?我们才是一样的人, 是寄生在黑暗泥土里的昆虫,没有家,没有亲人,什么也没有。” 我去拉orli:“走,我陪你去戒毒,我们还回海南。”可他不动,低声说: “暮颜,你走吧,我已经废了,麦夕会让你幸福的。” 我走出去。在街上漫无目地游荡。她是传说的海妖,用痛入人心的歌声把orli 诱惑,然后把他毁灭。 城市里春意正浓,杨树油亮翠绿,人群熙熙攘攘。而我已经枯萎,在瞬间裂 成无数的碎片。 走了很远的路,面前是麦夕的公司,那是幢豪华的大厦,从里面走出来的人 都带着内敛冷漠的表情。我给麦夕打电话。“你好。”麦夕的声音沉静,曾经多 么熟悉的声音。“是我。” “你在哪呢?”他的声音焦急。 “在你们公司下面。” “好。我马上下来。”电话挂掉了。我坐在台阶上发抖,直到有一双温暖的 手臂把我抱住。 我用近乎崩溃的力量靠进去,痛哭出声。 六、没有结束 我告诉麦夕我离开后发生的一切,我说:“orli现在吸毒,他会被毁掉的, 我担心我也会毁灭。”他从脖子上拉出一条红色丝线,下面坠着他曾送给我的景 泰蓝戒指,上面还有他的体温。他握住我的手说:“颜颜,我说过,即使你不愿 回到我身边,我也是你可以依赖的朋友,我们帮他戒毒,你们还有未来。” 我们给他买了新的棉布床单和棉被,我收拾了他常穿的衣服,他即将开始一 段艰难而关键的生活。 晚上,我和麦夕去midnight找orli. 他十二点左右才来,没有看见我们,直 接跑到后台去了。他脸色苍白,仍穿黑色的T 恤和洗旧的牛仔裤。他唱完两首歌 就匆匆离去了,到别的酒吧赶场,他必须拼命的工作来维持他的需要。 我们在门口拦住他。 “orli,去戒毒吧,不要自暴自弃,你还有很长的将来。”麦夕说。而orli 却冷冷地看着我,用讥讽的口气对我说:“暮颜你真是厉害,这么快就又捕获了 这个优秀的男人,你们是想帮我戒了毒再毫无牵挂地结束什么吗?”我看着他的 冷笑,心像是被切割了一般的痛。麦夕走过去,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我告 诉你orli,我完全可以带着颜颜过我们平静幸福的日子,可她只想和你继续以前 的美好,你不能这么伤害她。” orli低下头说:“对不起,如果还可以有未来,我会跟你们走的。” 第二天,麦夕请了假,我们一起去戒毒所。穿过郊区的柳林和小河,看到绿 树掩映下的红砖房。里面有唱歌和喊口号的声音。麦夕进去找到管理人员。orli 被安排到一间六人的房间,床位靠着窗。我抚摸他的头发叮嘱他一定要坚持下去, 我会经常来看他,直到他成功。管教说他吸的时间不长,应该会比较容易,但出 去之后一定要小心。 从戒毒所出来,麦夕把车停在河边,他陪我坐在草地上,草丛里有许多长茎 的雏菊,开着娇艳的黄色花朵,风清新而芬芳。 我们常常去看orli,给他带来他爱吃的点心和新出的音乐专辑。管教说他很 配合,进展很大,应该很快可以出去。 一个月后orli终于可以出来了。我和麦夕高高兴兴的去接他。我们找到管教, 他吃惊的说:“他已经被接走了呀,一个女孩子昨天中午就来接他了,对我说你 们有事,让她来接的。他们好像还吵了一会,然后,他就跟那女孩走了。”他描 述了那女孩的样子,我知道是lucy. 我发疯似地找遍城市里所有的酒吧和饭店,可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他只是 一个流浪歌手,没有背景,没有家庭,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和lucy都是如此。 我失去了orli. 而且真的是杳无音信,或许他们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 那个爱喝加冰饮料的英俊的长发男子。他肆无忌惮的眼睛,微微倾斜的嘴唇。 他的伤口,他的泪水。全都消失。 我想起我们离开这座城市时的那个夜晚我做的梦,绿色的河水,我无法追赶 的远去的背影,原来我们注定要分离。他像一场烟花,那样美丽,可以在瞬间点 燃我的眼睛,也可以在瞬间熄灭,绚烂散去后,仍是黑夜。 我没有和麦夕联系,重新找到工作和住处,继续平淡的生活。每天上班,兼 职写稿子,有时去酒吧宿醉而归,我努力想让自己在酒精中麻醉,可伤口在无形 的扩大,让我总是感到彻骨的疼痛。 冗长空白的日子。这座城市开始飘雪,雪花夹着冰粒,劈劈吧吧地打在窗户 上。我窝在房间里看恐怖片,忽然手机尖利地响起来,陌生的号码。对方声音沙 哑地说:“我是lucy. 你来好吗?我在西安,你可以坐明早的火车,我到火车站 接你。”电话断掉,我一句话也没说。 三十个小时以后,我到达西安火车站,西北的天空阴暗晦涩,铅灰色的云朵 沉重地铺在天上,空气里有沙尘的味道,人群喧嚣,我在里面看到lucy,她穿着 黑色的棉袄,头发又干又乱,脸色苍白,她看见我,向我快步走过来,像一只瘦 弱孤独的鸟。 “orli呢?”我问他。她拉住我说:“走吧,我带你去见他。”出租车在繁 杂的人流中驶过好几条街,拐进一个窄长的胡同,周围是旧的楼房,她带我走进 一个阴暗的单元里,走上逼仄的楼梯,走廊里散发着腐败和堕落的味道。她打开 一扇门,里面是凌乱的一间房。中间防着陈旧的木床,orli躺在上面,盖着厚厚 的棉被,他双颊瘦削,面色发青,嘴唇干燥苍白。他一动不动。 “他死了。”lucy说。“吸食了过量的海洛因。” “我那天去戒毒所找他,让他跟我走,他说他不可以辜负你。我说你真的以 为她会和你继续吗?看那个优秀的男人,她是属于他的。帮你戒了,她就可以毫 无负担地回到他身边,记住你是属于什么样世界的人。我们辗转于多个城市,他 还是又吸了。我们天天吵架,却都无法离开对方。前天,我赶午夜场,回来看见 他倒在地上,已经死了。” 我没有流泪,也没有惨叫,只是走到他身边,吻他冰凉的额头,他曾经像蝴 蝶翅膀一样湿润的嘴唇。他的上衣口袋里露出一张照片的一角,我拿出来看,是 我在周庄的一张照片,我站在古老的高大房子下面纯纯的笑,头发上绑着一簇盛 开的蔷薇,我张开手臂,以倔强而决绝的姿势扑向未来。 Lucy坐在地上无声地哭泣,我把她拉起来:“走吧,我带你回我们从前的城 市,你要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不!”她歇斯底里地叫。我轻轻抚摩她的头发, 她也是可怜的女子,在这世上已无依靠。我走出门,阴沉的天空仿佛一下压了下 来,我费力地呼吸,像被冲上岸的鱼。 我再次回到lucy的房间时,看见卫生间里流出水来。我推开门进去,她躺在 放满凉水的浴缸里,脸和头发都泡在水里,水是红色的。她的手臂高高举着,手 腕上是支离破碎的伤口,血还不断的流出来,就像一株孤独的植物开着触目惊心 的凄美红花。 七、瞬间的来世 我拨了110 ,当地的警察来了,潦草地问了几个问题,把两具尸体抬出去。 警车安静地开走。我站在西北城市的冬日寒风中,匆匆开过的车不时惊起一群飞 鸟,他们鸣叫着,带着对死亡的惊恐和绝望冲上天空。 曾经和我生命纠缠的两个人安静地死去,和所有死亡的人一样,去接受轮回。 两个在酒吧唱歌,只出没在夜晚的人,没有家庭,没有亲人,没有和这世界牵连 的任何东西,就像在黑暗潮湿的泥土里生存的昆虫,悄悄的死去,腐败,消失。 我要回到原来的城市,继续从前的生活,开回去的火车像轮回的隧道,我提 醒自己必须经受痛苦的遗忘。 我会常常去midnight看表演。模糊中,一个长发男子向我走过来,他穿黑色 的T 恤和洗旧的牛仔裤,坐在我的对面,肆无忌惮地看着我说:“我叫orli. ” 我抹掉泪水,原来什么也没有发生,舞台上的歌手戴着银色的假发撕心裂肺地唱 着。 忽然有人在背后拍我,我转过身,他对我说:“颜颜,我是麦夕。” 似乎一切停止。 而一切又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