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海水叔 作者:黑子 那个人,现在正躺在一条河边。就是一条快干涸了的河,我们的村庄就在河的 西边。一个有几十户人家的村庄,烟火却很旺盛。 他是我的本家。在他的一生中,我也只见过他不过十几次。但这十几次就是他 的历史。 当我写着的时候,我感到异常艰难。某些时候,生命是没有温度的,让人感到 寒冷。非常具体的一种寒冷。身体不知哪个部位——或许全部的部位,被寒冷渗透了。 他在厨屋里坐着烧锅,灶堂里熊熊燃着玉米秸。他的腿上放着一本书,每天放 学后,他边坐着烧锅,边看书学习。他平日很少言语,倒像个羞涩的少女。他给我 的印象一直像个少女,有一种很自持的优雅,看不出男性的狂野和粗放。 堂屋正中一个紫铜色的桌子,条几上摆着他祖父、祖母的牌位和大辐黑白照片。 屋子被一个蕃(方言,用高粮秸编成的一种很厚的席子,经常用来铺在床上,有时 也代替了屏风把一间屋子分成几部分)分成了三部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蕃上别着 一筒牙膏。那时候,我所认识的人都不刷牙——我的父母,我自己或我认识的村里别 的人。这是他的象征,他拥有一筒牙膏,他刷牙,他跟我们真的不同。 而且他在感情上也很神秘。二奶奶——即他的妈妈说有一次看见他和村里的小芹 亲嘴。在他家的厨屋里,天已经快黑了,二奶奶进了厨屋想做饭,看到放倒在地的 一排玉米秸上坐着一个人,她想,海水这是在干啥哩?黑灯瞎火的,能看见书本本? 再走进仔细一瞧,是两个,在搂抱着亲嘴哩,还有细碎的唧咕声。 “海水——”她试探着叫了一声,然后赶快溜了出来。她知道里面的人会不好意 思。 她进了堂屋,然后带上了门。不过她没有忘记在两条门扇之间留出一条缝。 过了好一会儿,二奶奶从门缝里往外望看不见任何动静,她沉不住气了,轻轻 打开门,来到厨屋窗前。 里面黑乎乎的,两个抱作一团的黑影已经不见了。 这个故事是二奶奶亲自说给我们听的,而且我十分相信它的真实性,因为小芹 的身影在海水的一生中始终存在着,很坚硬很执着的,她的存在覆盖了海水的一生, 甚至在海水自杀以后,海水的家人还一度被她的影子所浓重地覆盖。 这当然是后话了。 现在村里的人提到海水,脑子里首先想到的就是三个女人。三个女人一生中的 某段历史构成了海水的历史,或者说构成了他15岁以后直至去世的那段历史的前因 后果。 这是村里人的看法。 “英雄难逃美人关,也是自作自受,只是可惜了这么一个人才。” 在我小的时候,他已经在方圆几里的村里都出了名。鲁西南是一片贫穷的土地, 而杏花村又是在一片山窝窝里夹着的穷村,村民大多上山打石子维持生活,或者把 一辈子都交给了那几亩薄田。他则是一颗明珠。上小学的时候就跳级,初中毕业被 保送到潍坊的一所中专学校读书,那时上个中专就很了不起,几乎比现在的大学都 风光得多。毕业后他去了z城,一个县级城市的发电厂。 第二年他来了,带来了一个浑身上下一片红色的新媳妇。 一看就是个城里人,皮肤白皙,说话轻声慢语的,身上有股村里的姑娘身上没 有的文化味儿。 她坐在门口,脸上一直带着优雅的微笑。我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心里想这个 破落的院子她难道不嫌弃吗?我看了看她坐的凳子,凳子腿黑乎乎的,上面不知是 谁抹上去的鼻涕屎或者别的东西。她坐上去不觉得难受吗?我为那板凳感到不好意 思,为二奶奶感到难为情。我觉得这个环境真有点对不起我的这个新婶婶。 她一直坐在那里微笑着,多少年之后我为她的平和和沉着找到了一个理由: 一个爱自己的丈夫的女人,也会爱他那个破败的家的。但又过了几年,我就觉 得这个类似于“爱屋及乌”的理由有点太过简单了。 第三天晚上,我和弟弟就讨论新媳妇和海水叔的最新消息。我和弟弟昨天晚上 听房,两点钟才回来。 听房,是我们那边农村的一个风俗。村里新婚人家的洞房花烛夜,是一定要和 很多小伙子一起度过的。只不过新郎新娘在屋里暖烘烘的大床上,而小伙子小孩子 们小姑娘们则趴着窗子在屋子外面焦急地等待屋里的动静出现。 很普通的一个夜晚。我记得是秋天的一个夜晚。还记得从我趴着的窗口扭过头 向后看,就看到了满地的月光。一个小女孩13年前眼中的月光,比现在的纯洁、简 单。几个13、4岁的男孩子在那边的窗下向我们这边招手。他们大概听到动静了。 我赶紧把耳朵贴在了窗子上。 “海水,过来呀——”声音很细很细的。 “海水,过来呀——”声音有点急速了。 几声过后就没了声音。 “真好——真好——”一个男声。 应该是海水叔的声音呀!怎么变了调?怪怪的,像生了病的人一样,好像说不 出话来,还有浓重的叹息。 那个晚上听到的话也就这些。这些话给我的信息是,海水叔和那个穿红衣新媳 妇,很要好哩! 那年我13岁,我以后的岁月多少受了海水叔的影响。他多多少少是我精神世界 里的一个支柱,因为那时村里的读书人,数他学问最高,又在城里,还讨了城里女 人作媳妇,我因此暗下决心,也像他那样,考到大城市,吃国家粮,兴许嫁给个城 里人哩。 我精神世界里的很多温暖来自他。他一直是我的一大骄傲。我很想生活在他那 样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城市,体面和回家的荣耀。 而今,他永远地和杏花村融为一体了。他,还有他的一岁的儿子。当年的新媳 妇据说还在电厂里干着,不知如今是否已经使君有夫。 每年我从工作的城市回家过年,年前总会到那条小河边转转。村里一条大路直 通向小河,而他的坟墓就在小河尽头的一处坡地上。 我总是大白天的去,中午太阳很灿烂的时候。我不希望被村人认识我的人看见。 我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一定十分没有人气。 我觉得极度寒冷。可谁又能看得见正铺天盖地向我身上袭来的寒冷呢? 二奶奶说小芹这个妮子不是好东西,都结了婚的人了,还不知羞地想着俺海水。 我也相信这个事实。1993年我上大一,暑假回到杏花村。海水叔也正在回家探 亲。此时距离那个听房的夜晚已经七年。他到我家去坐了坐。 “海书叔,你现在很帅呀,一点也不像三十五岁的人呀。” 我说得很真诚。他现在已经是电厂某科的科长,月工资近3000元,又得一子, 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我刚理了发。”他摸摸头,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站在屋里的桌子前, 我还记得那时我穿着一件米黄色连衣裙,戴着300度的 近视眼镜。我在跟他说话的时候,内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说: “我也是个城市人了。” 自从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名牌大学,我就觉得我有了可以跟海水叔平起平坐的资 格了。 聊天都是蜻蜓点水式的,我觉得他的心思已经跑得很远了,不知道落在了什么 地方。 我站的地方正对着门,一眼我瞥见了门外天空中细碎的雨丝。 “下雨了!一点兆头也不给!” 然而紧接着就是“卡擦”一声雷响。接着是“轰隆隆”、“轰隆隆”的闷响。 一场大雨就要来了。 我把海水叔送到门外。忽然想起应该给他带把雨伞或雨衣什么的,就又回到屋 里。 迈过大门门槛的时候,雨已经浇下来了。 雨幕里两个人微弓着身双手抱着头跑着,是海水叔和小芹。原来小芹一直在门 外等他。 这么多年,他和小芹,就一直没断吗?我坐在半米多高的门槛上,望着雨幕, 浮想联翩。我心中的海水叔,他是怎么回事了? 我隐隐约约感到,人性,是多么神秘和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啊! 当我23岁的时候,已经感到生命到了冷冷的、需要一些特殊的东西才能抵挡的 秋天了。因为在这一年,我在原来一直十分顺利、平和的生活之外忽然发现了死亡。 还有什么东西能抵挡死亡带来的寒冷呢? 我还没有发现。我就这么活着,有时候,身体会骤然感到某种汹涌而至的寒冷。 这种寒冷,是生命接近死亡而又存在于世间的那种绝望。直到有一天,我读到 了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才知道这种状态也是一种死亡。它是看到一切意义 的虚无之处时的一种冰冷的生命状态。 这种寒冷,我又能和谁分担呢?我无法逃脱,除非我看到我的海水叔再重新站 到我的面前。除非,我从来就没有这么一个本家的叔叔。除非,我从没有旁观过这 么一个人的一生。 我号啕大哭,从村南头哭到村北头。棺材就放在村北头的麦场里。 我知道他自杀的消息时,他的尸体已经放在了电厂的冷库里。三天后,我来到 了家,尸体已经火化运了回来。 村里的路上几乎看不到人,我哭得很放心。就在那时,我也没想到,一个人的 死亡,它的阴影可以给我的生命带来一股无法抵御的寒冷。 两个黑色的棺材,一大一小,小的那个放在大的那个上面。 我坐在地上,夜色把我要掩盖了。没有人看得见麦场一角蜷缩的一个人。 或许,更多的寒冷还在身后。 据说他是因为有了第三者,厂里一个很漂亮的姑娘。而且,两人已经发生了关 系。 二奶奶说他曾把那姑娘带回家来一次,不过没让她看到。 据说那个女的是个有前科的人,曾勾引厂里的某个有妇之夫没有得逞。 我没有见过她,我对她的印象只是一个漂亮,或许,再加上女性的温柔。 “海水作的什么孽呀,嫌人家丑,带不出门去。怪不得这么多年媳妇也不大往 家带。这会儿——嗨——” 二奶奶如今成了村里人见人怕的人了。 以前从Z城回来,村里人都喜欢跟她聊 天,听她讲在城里享福的事儿。现在她成了祥林嫂,就连我,见了她就觉得心里堵 得慌,浑身发凉。 “作的什么孽呀,转眼就到地下去了——”她拿拐杖敲敲地面,脸上的表情很 悲苦。 我害怕见到她,但她特别喜欢跟我聊天,晚上我把她送出家门口,在月光下陪 她走一程,周围的空气好像有些恐怖、阴森。从她身上我老是想到另一个世界。另 一个世界。有着我们无法更改的法则和宿命的结局。原来我一直没有看到它,现在, 它是那么坚硬地横在了我的面前。 海水叔提出了离婚。但媳妇不肯,于是僵持着。 “他们晚上还是在一块睡。一个睡里边,一个睡外边,孩子夹在中间。” “他喝醉酒的时候,她还很细心地照顾他。她说,我的心已经很冷了,你得加 倍用你的心把它暖热。” “他铁了心地要离婚。她说你以为我就没人追啊?好几个人等着我呢!别以为 离了你我就没人要!” “他还是坚持,她就是不同意。她告到了厂里。厂里开了大会,说某某人作风 不正,大家不要学这样的人,否则我们要做出严厉的处罚。” “没几天,墙上贴了个通告,他被连降十几级,掉离了原来的办公室,成了一 个普通工人。” “从那,他经常喝醉酒,喝醉后就抱头大哭,看了我的心光打寒颤。” “那个女的后来又跟她吹了。大概看到他的风光已不在。他说,娘,我对不住 你,我后悔啊!你不用替我担心,回家吧,过几天我再回去把你接回来。” “我觉得自己在那里也没啥用,就回来了。我说他,骂他,他哪听我的话呀。 没想到,来了没几天,他就——” 二奶奶给我说的大体就这些。后来她派大儿子海泉去看弟弟海水,敲敲防盗门 没见动静,其实他在屋子里。但身体已经凉了。前天晚上,他喝足了酒,开了煤气, 那时, 4岁的孩子抱着玩具正在床上玩。人们发现他时,已经是他驱使的第三天, 他的一只胳膊伸在小孩的身下,他是想搂着孩子走的。 海水叔去世后2个月,我回到家,听说二奶奶家遇到了麻烦。 原来小芹索要她借给海水叔的1万元的款。 “我们这么好的关系,当初也没要个借条。他人走了,但这个钱俺得要回来。” 二奶奶一家坚决不给,主要是海泉。海水的家具和10万元的存款他都拉了回来。 虽然弟弟去世了,可村里人说,海泉是喜的。弟弟的东西东西全归当哥哥的了。 “我可认识不少人,这钱要是不给,我喊上十几个人来,到你们家,见一个放 倒一个。”——小芹的话。 果然,某天夜里12点左右,几个人到了海泉家,海泉的腿被打断了,大女儿的 门牙也被打掉了一个。 后来听说两家又打起了官司。 又过了一年,官司平息后,海泉和他的姐姐又闹了起来。 原因是他家的一个小书包让他姐姐家的孩子拿走了,他儿子不同意,非得要回 来,而他姐姐家的小孩就是不想给回去。他姐姐说“弟弟的东西都给你了,这个书 包是他小孩的,也不是你家的,就给俺的孩子又怎么啦?” 听到这件事后,我更怕见到二奶奶了。因为她见到我时说的话变得越来越简单, 最后几乎就只剩下一句话了: “这辈子我是啥命哪!” “这辈子我是啥命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