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的游戏 (一) 我发现我无法书写落寞,就象无法阻止春去冬来,草生叶落。无法阻止的东西 还有很多,但我现在只看到落寞象一条张开大口的特大蛀虫,一点一点侵蚀掉生的 理由,让我找不到来路,也不知要到哪里去。我让这种情绪浸泡在可怜的回忆里, 冷冷地看着它们随着水纹散开去,散开去,然后填补进许多空洞,变得安静下来。 过去就象一块空空洞洞的海绵,贪婪地吸吮着我的落寞,以此找寻满足,它因此而 变得沉甸甸的,沉得让人感动。我就这样活在这水肿的回忆里了。 咖啡不浓,我喜欢什么都是淡淡的,落地长窗是茶色的,这使得阳光得到过滤, 陈设是简单的,藤的椅子和茶几,流淌着暗暗的光影。侍应生的表情暖昧,机械的 笑容里是隔得很远的窥视,气温有点冷,玻璃器皿和德彪西的指尖都闪着寒光。那 个人和他手里的书是凝固的,他的眼睛注视着街景,身子懒懒地绻缩着,一件大得 出奇的全棉衬衣罩着象个鲜红的袋子,茶色玻璃上有一个虚化的影子,那是一张年 轻男人的脸,是一张漫不经心的脸,是一张失望与渴望兼具的脸……那是我的脸。 他常在这里经过,匆匆地,健硕而斯文,脸上带着孩子气,笑起来会露出一排 白牙,就象有阳光从嘴里射出来,他喜欢穿白色的T恤,走起路来快得象只撒欢的小 鹿,牛仔裤勾勒的线条颀长而丰满,他不喜欢系皮带,却总穿系带的鞋。 我的振奋是显而易见的,他的一闪而过,是我每次长坐等待的理由,这落地长 窗前的少年,被另一边的一个少年的身影所牵引,就象一个梦般,一个每天必做无 疑的梦般,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潮涨潮落,激动与无奈一起在体内暗涌。生命 于是在每天的这一时刻最真实,最帖近。 那天他却没有来。我喝光了咖啡,杯子象个无底深洞,吞噬着周围的氧气。这 时候她来了,坐到了我的对面。我当然不认识她,她是那种许多人见了都要多看几 眼的类型。我是个例外。因为我几乎感觉不到对面多了个人,就连空气的轻微浮动 和随之暗袭过来的幽香都不觉得,她就这么毫无理由地闯入了我的生活,就如生活 中的许多玄机,都是以入侵者的姿态,在你还没反应过来时,就不讲规则地将你俘 虏。 她说你好象很无助,你的眼神很空,手指很无力。我说每一个人都试图从别人 脸上看出对生命的否定,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正确。她说恰巧我不是,因为我过得很 快乐,只是对不快乐的人有点好奇。我说你可能不懂快乐的意义,这证明你确实是 个快乐的人。她说是啊,坐在这里享受阳光与咖啡,不必要知道之前之后的事,这 就是快乐。她点了支烟,抽烟的姿势很夸张,烟雾笼在她的短发上,在阳光下她的 脸是一个金黄色的谜。她说人总是要学会与自己相处,因为某一天,你必须永远面 对孤寂,到那时再学就来不及了。我暗笑,那你为什么要与我说话?她说你的脸长 得好看,就这么简单,她就这么狡黠地盯着我的脸,好象要用眼光把我的眼光吞掉。 我不示弱,她想用这种方式在心理上战胜我,因为她怕我把她当成一个不黯世事的 小孩子,而她不是,我想她经历过的男人,就象在钢琴上弹出的一串琶音。我说, 我知道我有一张好看的脸,但这算不上我的优点,而你是个永远对光影后的黑暗不 感兴趣的女人。她的眼光移开了,声音飘在空中,混合着咖啡的气味:其实你有一 张落寞的脸,这样的脸不会愤怒,你的眼光有女人的纤细,细得象刀锋,而我是一 个病人,需要有一把温柔的刀子来为我解脱。我甩一甩头,长发遮住了我的眼,我 说,我不想听什么伤心故事,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悲剧的主角,其实什么都不是, 只是这个世界的布景而已。她灭了烟,说那也要做个美丽的布景。我说你已经很美 了。她狡黠地扫了我一眼说,我知道,但你知道那光影后的黑暗是什么?我问,你 是说那布景的后面吗?她说是的。我说是那个隐身的设计师啊!她一楞,随即一笑 说,我不知道他是谁。沉默了一会,她把杯中的咖啡喝完,用手指划着杯沿,一双 眼看着窗外,突然一转头,用几乎不容否决的语气对我说,你愿意做那个设计师吗? (二) 我忘了是第几次做爱了,和女的,也和男的。从很小开始我就陷在这种颠狂的 矛盾中,我发现我天生就是享受爱的,不管来自哪一方,都能让我痴狂,我就象是 活在世上的一道填空题,当空着时就无声无息,没有任何意义,一旦填入,就变成 意义不同的句子,我不在乎这个意义到底是什么,也不在乎它有没有意义,无论什 么样的给予,都让我感到充实。我因此而变得缺乏罪恶感。 此刻,我是在她的小屋里,躺在流满欲液的床上,我想象我是在黑黑的湖面上 漂浮,我是那快乐的竹筏,轻松地哼着歌,穿越在两岸让人晕眩的景物中。她一动 不动,让寂静嘶咬着潮湿的皮肤,任欲望在面前一望无际的黑洞里下坠。我已经忘 记了是怎么结束这埸搏斗的,我愿意把做爱理解成一方基于占有欲对另一方的征服, 我在征服或被征服的颠峰与谷底,体验一种极度的亢奋,而从未在性的交易(请原 谅我把这称为是一种交易,它就是)中,体味到任何爱意,我的极端就象是一把锋 利的刀子,割断了我爱的触须。 唱机里放着一支名叫快乐的音符的歌,“你是那快乐的音符,轻轻地进入我的 身体,又飞向空中……”我不知道自己是那个高音还是低音,或者是个半音。在我 的音符钻进她体内,疯狂地组成旋律,最后从那个情绪高涨的休止符后跃起时,我 竟想到了那个男孩的脸,并进一步感觉到那即将腾空而起的是他而不是我,他在冲 我笑,还是一脸的阳光,他的体液在我的生殖器里跃动,进而崩塌。女孩的眼里有 一种满足,我知道那是他的精气在闪烁。 我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我是一个空位。 你在想什么?她一翻身坐了起来,关掉了唱机。窗帘被掀起一个角,阳光象个 贼似地悄悄溜了进来。她进了洗手间,好长时间不出来,我听到水流个不停,把空 气搅得象个大水池子,我仿佛看到一些污浊的东西流淌在四周,而我赤裸的身体泛 着白光,象一枝出淤泥而不染的水莲。是的,没有什么东西可在我身上停留,我的 身子是清洁的,甚至洗澡也是多此一举,我不知道我这样的感觉来之何方。 她裸着身子回到我旁边,肌肤带着浴精的香味,那是一种嫩草在一埸新雨后所 散发的气味,她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脖胫,停留在胸前,在我的乳头旁划着圈,就 象小孩在玩一种游戏,玩得有点入迷,这时我已经从那个男孩的目光中解脱出来了, 我发现我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身边一个模糊的女人,她跟我玩了一埸惊心动魄的 游戏,然后她醒了,我也醒了,然后我听到她在说,我们以后还能再见吗? (三) 每天,我都会在那个咖啡屋出现,白天,大部份时间都只有我一人坐着,侍应 生会打着哈欠,眨着红红的眼。偶而会有一两个路人在门口探头探脑,象嗅到了什 么不好的气味,又缩回去匆匆赶路,我想他们是嗅到了里面的腐烂味。我是个百无 聊赖的人,对茶色玻璃外的世界百看不厌,我把它当作跟我全无一点干系,这样一 种安全感便油然而生。 那个男孩的出现让我打破了这种平静,他在向我开放的眼瞳走来,那一脸的无 所谓,真实得让人心醉的表情,还有那匆忙的脚步,好象要赶到时间的前面去,让 我感到一种生命的律动。 我看到我的身子在站起来,我听到我的声音在急切地唤买单,我记得我好象梦 游一样出了咖啡屋的门,四周的喧哗开始响起,阳光变得刺眼,我站在那里象突然 离开水的一条鱼。那个热浪在向我逼近,带着无可阻挡的冲力,我知道,我的身子 已开始不属于我。 我尾随他拐过一个街角,在一个公交车站停了下来,他靠在站牌上,打开一听 可乐猛灌起来。站上有好多人,现在是下班时间,没有人注意别人。我远远地看着 他,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象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中的我,前世还是来生? 车携着沉重的喘息和受虐待的疯狂,不情愿地趴了下来,刚才还象鱼干一样表 情木然的人们,重新又活了起来,带着对家庭晚餐的憧憬和对这世界的愤恨,一涌 而上,车门成了一个集体拥抱的场所,我的耳边几乎响起了欢乐颂的乐声。 他只是被动地跟着,似乎不想加入这全世界人民大团结的洪流,我跟在他后面, 我们俩个是最后上的车。车在发出了一声受虐满足的欢呼后上了路。 我紧紧地帖着他的后背,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因为车的密度他无法转身,我不 知道他会不会有感觉,他身上有青草味和汗味。我的身体感受着他的曲线,那是一 种有弹性的曲线,有一种徐徐渗入骨髓的热度传遍了全身。我的手挨着他的牛仔裤, 滑滑的,每一条织线都被绷紧,我摸到了被束缚着的,却又不甘寂寞正拼命向外的 青春,我有些晕眩,体内有股热浪在翻腾,眼前是一片空白的光明,犹如置身无人 的旷野,我在飞,在漫天黄沙里飞,越过风和树林,还有喷着热浪的火山,所有的 安全降落都似乎不可能,只有坠毁…… 我的欲望压迫着我,一切在挤压下变形。 恍惚中,我下了车,不知道离他多远,又离他多近,那个气味飘远了,那种触 感不见了,我就象一条疲惫的大船,在一幅画里行驶,我问大海:沙滩还有多远? (四) 她好几天连着给我打电话,有好几次我存心回避,但没有成功,我不是个有思 虑的人,所以我想做的事大都没有成功的可能,而不想做的事,又总是不知好歹地 赶上来。于是我答应去见她。 意外的是那天晚上她说出了她的身份,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是一名大学 讲师,还是一所名校,就在咖啡屋的附近,她不满自己的工作,因为总是要板着脸, 扮成熟,恨不得一步跨进德高望重的行列。而她喜欢象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你一定迷死了好多学生吧?我趴在她身上,逗着她塔尖般的乳头,我的舌尖象 风中的落叶般横扫着她的身体。你有没有跟你的学生上过床?我问。 她忽然把我甩在一边,背过身去,而后一跃而起,点了根烟,猛吸了几口,她 的表情象极了一只摔破的玻璃杯。我不理她,也点了根烟,烟雾漫过了她的脖胫, 我趁此凑了过去,在她的脖子后轻轻地吹气,她后脑因为头发过短而泛青,我的唇 触到了她的头皮。她猛一回头,险些撞着我,迅速地,她压在了我的身上,手疯狂 地抚摸我的全身,就象一个守财奴在检阅手中的钱币。我的身子在月光下微微泛着 绿光,在她的带动下,均匀地起伏着,象波浪载着船航行。我们在幽闭的黑黑的海 面上,一任自己的欲望相撞。 我知道我不是我,我在做任何事的时候都有个替身,我让那个男孩附身,他的 灵魂驱使着我,我又一次看到了他的脸,他和她重叠在一起,象氧原子碰到了氢原 子,产生的力量让我飞了起来。 我是一个快乐的音符! 临走之前,我发现她胸前多了个饰物,那是挂在脖子上的一个小小的五线谱符 号,乳白色的,象两条踮着脚跳芭蕾的纤细的腿。 (五) 现在是黄昏,我站在马路边,我的身子被夕阳涂成了金黄色,象块即将溶化的 黄油。我看着车来来往往,不只一次地想象被车撞倒躺在马路上的情景:我将幸福 地慢慢脱离这个躯壳,在空中舞蹈,所有的音响都在慢慢飘远,一个看不见的透明 物将我与这个世界隔开,我看到了周围的人各式各样的表情,我们能互相对望,但 是都触摸不到对方。我的笑灿若桃花,我神情自若地穿过一座又一座墙,嗅到了那 潮湿清新的空气,我变成一个烟柱,从人们惊恐的视线中凫凫升起,泰然自若地停 留在半空中,然后化作无数金光灿灿的细粒,向太阳的深洞旋转而去。 他在远远走来,我又一次成了一个可耻的跟踪者。 这一次,车上很空,我们远远地相隔,但奇怪地我闻到了他的体味,一种熟悉 的味道,有点落寞,他的手随意地搁在车窗上,撑着下巴,眼光茫然地望向窗外, 我的眼光他浑然不觉,细细的汗珠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晶莹地抖动,车开车停,人上 人下,他坐成了一个灰色的剪影,天已经暗下来了。 车到了终点,已离城好远,只剩不多的几个人挨着下了车,一踏上地,我就听 到了海涛声。 这是一个海滨城市,我们时常面对暴雨和狂风,也享受着海带来的一切惠利。 许多年以前,人从海里来到了陆地上,孤伶伶地,面对着广漠和虚空,是不是也会 象我一样地无助呢? 他沿着一条小径走着,在一家小店前打了一个电话,买了几罐啤酒,然后径自 向沙滩走去。 我是一个暗夜下的幽灵,披着黑色的衣服,踩着松软的步子,在月光与海风的 包围里,轻盈地飘着,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因为大海是我们原始的家园,我们是 踩在了归家的路上。 他在一块礁石旁坐下来,喝起了啤酒,我在不远处静静地站着。 我在向他走去。 他回头,看到我,讶异的眼神转化为一丝笑意,月光打在他那一排洁白整齐的 牙齿上,使他的脸看起来象藏在阴影里。 我在他身边坐下,海风吹乱了我的头发,咸腥冰凉的感觉渗透了全身。 他把一罐啤酒递过来。我一口气喝了下去。黑色的深处是涨潮的声音,海水受 了月光的诱惑,正徒劳地做着爱的表示。这是一片神秘而野性的海,在夜的护佑和 月光的抚摸下,自由地歌唱着,人心的一切束缚,都会在它面前崩溃。 我借着酒意望着他的脸,这是一张坦白宽广的脸,有着天空的颜色,一望无际 草原的轮廓,毫无摭挡,可以一路看下去。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绝望。 你跟了我很久,他说。他拉起了我的手。我们是暗影里突现的一对剪影,虽然 剪得有点拙劣,但是天地的广袤无边衬托了我们,使我们看起来就象是一对天真无 邪的孩童。 我们不是早就相识吗?为什么你好象不认识我?我在心里呼喊。他听不到,只 是在喃喃地说,要是身边是她该是多么完美啊!我问她是谁?他没有说,只是告诉 我她是他的最爱,在不远处的一个酒巴,他们曾经喝酒到天亮。她离开你了吗?我 问。他说她不属于任何人,因为他感觉她有点象海。 我们不再说话,我轻轻地依着他,他的身子是这寒冷的空气里唯一的热源,他 的胸膛一张一翕地起伏着,和着海的节拍。 突然他抱紧我,疯狂地吻我,我浑身冰凉,在野性的海风里不住颤抖,酒精夹 着体味一起袭入我的胃里,我的身子在随风飘扬,我抱紧他,就象抱紧我自己,我 不要让自己飞起来,不要让自己被这夜的漠然和海的狂暴所吞没,我努力地抱着他, 我们原是一个人,是什么曾将我们分开,我们不要分开,我们是这幅画中的主角。 于是我们开始彼此抚摸,狂乱地沉迷,他的衣服散开来,我的头发也散开来,风在 我们的缝隙间迷路,涛声是我们体内的一阵阵悸动,我发现,原来天地也会做爱, 海就是他们的爱液。 过了很久,他沉沉地睡去,彻底躲入了夜的深处,而我却坐着,没有丝毫绻意, 他的衣服散落在沙滩上,,一件饰物无力地躺在上面,这是一个挂在胸前的乳白色 的音符,象两条踮着脚跳芭蕾的纤细的腿。 他称它是“快乐的音符”。 远处潮水越来越近了,海的气息也越来越近了…… 2000,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