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间的农民及童年的池塘 作者:含泪跳舞 (1) 那时我生活在农村,姑姑是一所乡村中学的英文教师,父亲在另一个乡的卫 生院,为了受到更好的照顾,我被寄养在姑姑那里,印象里姑姑是个有才华的年 轻女人,会拉小提琴,还会唱好听的《红梅赞》。记不起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时 期,我站在操场上,用两个很大的毛主席像章打着节拍唱“洪湖水”,被姑姑惊 恐的夺去。后来,许多人围着学校的黑白电视机看一场批斗会,他们紧张和快乐 的笑着,那个场景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老魏是住在隔壁的农民,是个老光棍,有着天生的幽默感,他有一个收音机, 有时会不留心丢在院子里,我偷偷的打开,收音机里在播那个广播剧〈马兰花〉, 如果老魏突然出现,我一定会吓地逃掉,但老魏不会回来,他已经下了地。老魏 估计是最早的土地承包者,他开发了一大片学校的属地,主要种植蔬菜,然后直 接低价卖给学校食堂,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应该是一个校工,但他确实是个农民, 并且种地的全手,那十余亩菜地在他的管理下似乎不比如今的高科技试验田差, 不但能供给学校食堂,有时还能给教师们发发福利。 后来老魏结婚时我已记事儿,一辆披红挂绿的马车送来了他的新娘,那是个 瘦小干枯的寡妇,有四十多岁的样子,满脸绔雏皮,眼睛浮肿,不好看,老魏依 然喜的合不笼嘴,亲自上阵给大家撒喜糖,我也象个小地猴儿一样钻来钻去,拣 了不少的糖。婚礼结束后送新娘的车夫遇了一个难题,那牲口许是受了爆竹的惊 吓,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无论主人怎么打骂,就是个不动,后来有人出点子说得 请个仙儿来瞅瞅,老魏一口回绝,拿着他的收音机,朝大里一开,里面正唱着曲 剧〈秦相怜〉,放在那牲口耳朵上,说来也怪,那牲口一个激凌爬了起来,荷吃 荷吃的长叫了两声。大家伙都笑的前仰后合,连老魏的新媳妇也笑成了朵菊花。 那口塘在城的中间,母亲带着幼小的我在那里洗衣,我站在浅水里看墨绿色 的水面,那水面恬静而安详,深处蕴藏了无数长满绿苔的水藻,很多小鱼游在水 面,兴奋了便跳将起来,激起一滩水纹,扩散开来。我坚信关于这个池塘里的水 鬼的各种传说,这样绿的水里必定会有水鬼,那些长着绿苔的水藻的纠缠,还有 那掩在绿水下面的暗井,不知夺取了多少鲜活的生命。夏天的塘里长出大片的荷 叶,我想水鬼夜晚一定会在那巨大的荷叶上乘凉,但是我没有见过,只在清晨看 到美丽的蜻蜓飞来飞去。 最后在这个塘里死去的成年人是一个远近闻名的“破鞋”,我至今难忘她美 丽的样子,' 要想俏,一身素。' 她正是喜欢穿白色的裙子,一扭一扭的在街上 招摇,她的美丽使女人们感到一种威胁,于是风言风语便在她身上生根,怎么也 抹不去了。那天她在塘边洗衣,一件衣服突然顺水漂走,她便挽了裤脚去捞,那 水中的衣物引着她到了塘的中央,一声未吭便一起沉没了。众人都说她被塘里的 神仙招去做了小儿,可怜的女人,死了也不能被明媒正娶,她的尸身被捞出时我 不敢去看,听说竟然没有恐惧的神色,脸上还带着笑意。 老魏婚后的生活似乎没有什么改变,每天早上仍然很早就起来下了地去干活, 他喜欢贪小便宜,在外面看见一口砖也会乐颠颠的拣回来。大家都知道他这脾气, 有时就会逗他,老魏你拣那砖头干什么?房子不够吗?婆子要生了吗?这一连串 的问话总能让老魏气的脸红脖子粗,却做不出有力的反击来,他的婆子嫁过来就 有五十上下,恐怕是生不出儿子了。有次一个年轻老师独自截住老魏,追问老魏 什么时候吃喜面,老魏毕竟是农民出身,他很直接的发泄了他的愤怒,按住那个 羞辱他的老九一顿痛打,又要把那人拉到校长那里去评理。吓得那个青年直讨饶, 老魏骂骂咧咧的放了他,他事后不但没有报复,反而逢人就说老魏仗义。 老魏菜地是我幼时的乐园,春天那里开满了油菜花,还有黄瓜地和茄子地, 我常常会拔出老魏搭瓜架的棍子,和小伙伴们打闹,老魏发现后就会怒吼着追过 来,我往往在这种时候躲进家里,然后伸出头来看其他人的下场。姑姑在学校是 有一定人缘的,为人总有种知识分子的不卑不亢,老魏不愿得罪她,所以只要我 躲进家里,他便不会上门追究。 一天夜里城里的舅舅开了一辆拖拉机来接母亲回城里娘家,那声音震的房子 直颤,老魏跑出来看,他羡慕的看着那又黑又大的家伙,还擅自坐进了驾驶室, 舅舅当然看不起他这样的乡巴佬,什么也没说就让他下来,老魏又羞又臊的回了 屋,把门砰的关上了。我看着母亲钻进那神气的驾驶室,就坐在舅舅的身边,头 也不回的随他去了,心里很怅然,因为我也很想坐在那巨大的拖拉机里,那样我 再次见到老魏时一定会很骄傲。 我又梦起童年母亲家不远的那个池塘,那个池塘围绕着一所中学,那时中学 的孩子都显得很老相,经常会看到成双成对的男女学生并排坐在塘边恋爱,那时 的恋爱仅仅是交谈,拉一下手便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人们只会在独处的时候接 吻或者作爱。但有一次早晨我在塘边看见一对青年紧紧的长久的搂抱在一起,他 们在互相亲吻,当时我认定那个男人是这个塘里的水鬼,那个女人就是死去白衣 女人,因为他们同样得健康和美丽,后来他们径直向学校走去,各自走进相隔很 远的平房。最终我也成为这所中学的一名学生,那个男人却已经成为这所学校的 校长,那个和他接吻的女人没有和他结婚,而是嫁给了一个屠夫,婚后的第二年 便辞了工作,做了有名的“猪肉西施”。在童年我曾一度无法接受他们都是凡人 的现实,硬是坚持我看到了水鬼,母亲最终为我这种愚蠢的谎言感到愤怒和厌倦, 以至于她听到我向人炫耀一次就会很羞愧的打我一次。所有这些只是在夜晚睡觉 以前,我曾细细想过他们拥抱和接吻的姿势,我在那种幻想中迅速睡去。 (2) 我在老魏菜地的垄上奔跑着追赶蝴蝶,老魏警觉的看着我,惟恐我不小心踏 进地里。在浇地时垄沟里也会激起很小的浪花,那水冰凉,清澈,我总假设自己 在这时会变成格列佛那样的小人,乘一艘小木船在那样的沟里漂流,童年就在这 样无休止的想象中度过了。老魏愈加辛勤的劳动了,他开垦了另一片荒地,栽种 粮食,收获后就囤积在家里,老魏的妻子在学校里开了一家小杂货铺,买一些日 用品,他们以精明和小气出了名,谁也不知道他们这么节俭究竟为了什么。 后来学校发生了件可怕的事情,一个女学生六次高考落榜后就疯掉了,她在 一个晚上用一把锄头把老魏的菜地里的菜全都刨了出来,因为她认为老魏种的菜 里有毒,早晨她到校长那里去自首,因为那时她已经离校,校长便让老魏自己去 处理这件事情,老魏暴怒着拉着那个女孩子去找她的家人,但那家穷的连一分钱 也拿不出,老魏伤心的哭了。后来不知道那件事是怎么结束的,碰到这样的倒霉 事,最后恐怕只有不了了之了。那个女孩子还总来学校,有时她还会坐在我家的 门口不远的篮球架下,老魏也没有再找过她的麻烦。我还亲眼见过老魏给那个女 孩子一些香皂、手绢什么的,都是在自己的小买铺里拿的,老魏的确是个好心肠, 我总觉得他象童话里的农夫。 一天,我在操场上玩,突然听到有人叫我,' 小孩儿,过来。' 我顺着声音 一看,就是那个疯掉的女孩儿,我想了想还是过去了,她塞给我一个糖块儿,然 后说:“叫姑姑'.我就傻傻的叫了姑姑。她快乐的笑了。她说:”亲亲姑姑可以 吗?' 我摇摇头。她说:“哈,你这个小鬼,那就陪姑姑说话吧。' 我点点头。 她问我:”你最喜欢什么?' 我想了想就说最喜欢的就是在母亲家门口的池塘边 玩。她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那里有水鬼,我就添油加醋的讲了那天早上的那个 故事。她是唯一相信我的人,她说鬼是存在的,只不过我们看不到,有时其实你 身边的人也是鬼,她的爸爸妈妈、姐姐弟弟就是鬼。我说你不害怕吗?她说不怕 因为她自己也是鬼。我摇摇头说不信,她说不信你看,就拉开领子让我看,我凑 上头去,我看到她未穿背心的洁白乳房,她的乳头粉红,象小耗子的嘴巴,但在 她的胸前布满抓痕,我看着出了神。她一把推开我,说这就是鬼抓的。我吓的跳 了起来,随即号啕大哭。 我和竟子坐在池塘边的草地上,我已经到了恋爱的年纪,竟子却还是一个很 小的女孩子,幸亏恋爱只需要有热情就足够了。竟子温暖的依在我的身上,她问 我,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我说世界就是你想要的那种样子。这时,我的朋 友时宾来了,他说有个小孩在他的音像店里偷磁带,被他打了,那个孩子说晚上 要去砸店,他说他需要我帮忙,我点点头答应了。 夜里,我按时去了音像店,那里已经有了五六个人,看来我是来的最晚的, 时宾买了捆啤酒和几个凉菜,我们便坐在他的店门口吃喝,大概是因为看出我们 有了准备还是那个孩子本来就是在吓唬人,一直到很晚,也没有人来,倒是吓跑 了不少时宾的顾客。在一起坐的有两个我不认识,他们都不象善良之辈,时宾不 上学后一直在做生意,他还从内蒙倒卖过刀子,坐在运羊的大货车上,一坐就是 十几天,所以他也认识几个黑道上的人,时宾常常引以为荣。又过了一会儿我们 终于确定,不会再有人来了。我建议大家去池塘边坐坐,没准会看到女的水鬼, 他们兴高采烈的响应了。 夜晚的池塘显得更加神秘和静谧,在月光的照耀下甚至有些阴森了,如果不 是人多,我相信没有人敢于这时独自来池塘边。但我发现我错了,因为有两个身 体纠缠在前面的草地上,我们没有地方发泄的心理一下有了个令人惊喜的寄托, 不约而同的向那两个身体走了过去,那两个人紧张的坐了起来,但已经被围住了。 我第一个上去朝那个男人身上踹了一脚,他仰面朝天的躺下了,剩下的人上去一 阵乱踢,他在草地上翻滚着躲避,最后我叫住了我的朋友们,我对那个女的说, 你现在开始叫' 我们是水鬼' ,连叫三声,我就放了你们。那个女人恐惧的要疯 了,过了好久她才明白我的意思,她真的声嘶力竭的叫了起来,那声音沙哑而沉 闷,仿佛是一种固态的物体,我们听到它穿过密密的荷叶,落进很远的塘的中央, 我突然害怕起来,那个女人脸色煞白,头发湿漉漉的披散着,她的眼睛在白光下 似乎闪闪发亮,她真的有些象水鬼了,我怕了,就拼命的跑了起来,一口气跑回 了家。 (3) 那个疯掉的女孩儿曾经占领了我一段时期的整个心灵,我无法理解她与老魏 后来所建立的那种关系,我想他们在恋爱,我善良的盼望老魏由此变成一个年轻 的王子,而阻碍此事的巫婆就是老魏的妻子。我深深的憎恶老魏的妻子,我把她 想象成一个表面苦恼其实内心常常为别人的不幸感到快乐的妖怪,如果我是个有 说话权利的大人,我一定会站出来揭穿她。我常常站在她家的门口,佯装观察一 种新进的糖果,如果她不留神,我就恶毒的看着她。老魏的妻子并没有显出她巫 婆的原形,相反她变的更加慈祥了,偶尔她还会送我一块水果糖,我也开始怀疑 自己的洞察能力了。 老魏打着赤膊在田里锄地,我和那个疯女孩儿在田边聊天,那个女孩儿从那 以后再没有吓唬过我,她有时还会给我讲一些很好听的故事,她说老魏上辈子是 她的父亲,我问她这辈子呢?她说不知道,可能还是吧。我就问那她为什么还要 锄掉老魏种的菜呢,她说,她怕老魏受累。我就把我给他们两个编的故事讲给她 听,老魏听着呵呵的笑了,他的脸变成黑红色,黝黑的身体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他象年轻人那样挥舞着工具,把坚硬的土块儿打碎。那个女孩突然递给我一根针, 她唆使我用针在老魏的脊梁上扎一下,那样老魏就会变成年轻的王子,我相信了, 就蹑手蹑脚的走到老魏身后,那疼痛刺激的老魏做了一个变形的离谱的动作,他 的锄头把子结结实实的打在我的鼻子上,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我来不及哭,用手 一摸,全是血,于是我开始蹲在地上抽泣起来。 小时在池塘边玩,看到很多少先队员在池塘的另一边练习吹军号,还有人在 打军鼓,我羡慕站在前面那个拿着一支黄铜的指挥枪的高个子男孩儿,他那只枪 骄傲的耸来耸去,我总想如果有一天长大了能象他那样就好了。上学后我从来没 有入选学校的鼓号队,最后我开始觉得那项活动很愚蠢,并开始憎恶它,一个晚 上我和几个朋友偷去了大部分的军号,然后当废品卖掉了。我留住了那支指挥枪, 去掉红樱,做成一把鱼叉,我本打算用它到池塘里去叉鱼,但就是因为它事情败 露了,我被校长亲自赶出了学校。 后来,世界或许改变了。 下雪了,我在院子里看着雪花静静的落地,整个操场变成了白色,老魏的菜 地这时也不由的萧条了,一片远远的银白,低矮的房檐上结满了晶莹的冰凌,我 总会尝试着把他们打落在地。我穿着厚重的棉衣,象一只小企鹅跌跌撞撞。老魏 的光头上扣着一顶厚厚的毡帽,他倦缩在屋里的炉火旁,他的妻子在一旁纳鞋底, 收音机里放着豫剧或者河北梆子,老魏随着节拍摇晃着手指,打瞌睡时,偶尔向 前一栽,随即醒来,点上烟袋,香香的抽上几口。他家的墙上糊了新的报纸,那 潮湿的土墙在旺的炉火旁冒出白色的水气来。 乡中学院里出现了一辆警用吉普车,车上下了三个人走进了老魏的家,他们 问老魏,你是魏XX,老魏说是,他们就把老魏带走了。老魏的老婆追了出来,她 过了很久终于缓过神了,就哭天抢地的叫了起来。我忙跑出来看,被姑姑一把拉 了回去。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老魏,只知道他是个坏人,政府要对刑事犯罪搞严打, 就把他给办了,他的罪名是诱奸。长大以后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那罪很重, 老魏如果没死,现在应该还在牢里。他的田地在第二年荒废了,里面长满了很深 的草,越长越高,浇地的机井也被填住了,有时会有老头去那里放羊,孩子们已 经不敢那么深的草里玩。 我见过几次那个疯掉的女孩儿,她真的变成了一个疯子的模样,蓬头垢面, 衣衫褴褛,背着一编织袋,在一个个垃圾堆里拨扒。她已经认不得我,也不看任 何人,我有时会想,到底谁告发了老魏,我只知道,一定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