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笑 作者:五月花 ——献给我的残疾朋友 含笑、含笑! 每个进店的客人都这样喊我。 一般这个时候我手上都有活儿,她们就自己搬个凳子,坐在我旁边诉苦说, 我这几天又打多了麻将,你看,哎唷唷,膀子疼得要命。 更有厉害的,佝着腰到我店里,愁眉苦脸地看着我,含笑,你一定要先帮我 做,我撑不下去了。 我总是训斥她们,早叫你们不要迷恋麻将,在麻将桌上坐一个小时一定要站 起来活动活动。 唷,她们听了齐齐笑,你不知道,一上了桌脑子里只有中发白,连爹娘都忘 记是哪个,谁还记得你的话。 那活该你们痛死,我手上猛一用劲,立刻传来“啊”的一声惨叫。 有时候客人来得晚,我就叫她们明天再来,因为我要去唱卡拉OK. 什么?她们像见到外星人,你要去唱歌? 笑话!我为什么不能去唱歌?我又不是听不见! 我只是看不见而已! 卡拉店的老板一看到我,老远就说,邓丽君来了?快快,去扶她一把。 一个店员跑出来牵我们进去。 我听到桌子凳子“乒乒乓乓”移动的声音,大概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我们。 不怪他们惊讶,一群瞎子来唱歌,场面蔚为壮观。 如果他们听我唱完《小城故事》,那就更惊讶了。 我的男朋友阿光对我说,笑笑,我听你唱歌,跟听邓丽君的带子没有区别。 阿光也是个瞎子,可是他偏偏叫阿光。 人家都说他配不上我。有时候他来店里找我,客人见到他,都说阿光你好福 气,找一个这么漂亮的女朋友。 所以阿光很得意,他带我出去,逢人便说,看,我老婆漂亮吧? 我骂他恬不知耻,谁是你老婆? 有什么要紧?他理直气壮,等我房子搞好了装修,我就娶你进门。 我并不想结婚,更不想和一个瞎子结婚。但是没办法,人总是要结婚的,而 光子又不会看上我。 有一个客人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姐姐把她高大帅气的男朋友带回家,结果他 对她的瞎眼妹妹一见钟情,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但那只是小说。现实生活中我也有个姐姐,她刚刚离婚,自然不是为我。我 的前任姐夫跟着年轻的三陪女跑了。 姐姐现在天天到我店里来帮忙,很灰心,总是对我说,笑笑,我真是瞎了眼。 是的,我说,妈妈最可怜,生了我一个瞎的,生了你又有眼无珠。 不许这么说,她很不高兴,你不动的时候,没有人能看得出你是瞎子。不要 时时把这个挂在嘴上。 嘿,真是!我啼笑皆非。离婚以后她就逻辑混乱,明明是她先说的。 有一天一个男人来到我店里,他问我,你是按摩师? 当然,我回答说。我胸前明明挂了牌子,他看不见吗? 那你能上门服务吗?他又问。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姐姐在一旁插话,不,她不上门做。你可以让你太太到 这里来。 男人沉默片刻,说,她病了,病的很重,不能下楼。你能上门服务吗? 他的声音很好听,就像午夜热线里的那个男DJ. 此刻这个好听的声音充满了 忧虑和哀恳,它深深地打动了我,我很想帮助他。你住在哪里?我问。 江畔路143 号,现在能走吗?听起来他很着急。 上门要双倍收费的,我说。 没有问题,他说,我可以先预交五百块。他把钱塞进我手里。 我穿上衣服,拿出盲杖,叫徒弟三三跟我一起去。自从两年前师姐上门替人 按摩被强暴以后,我再也没有单独去过别人家里做治疗。 姐姐走到我身边,我和你一起去,她暗暗捏我一把。噢,我怎么忘记她?她 是跆拳道黑带二段。 坐在车子上,姐姐贴近我耳朵悄悄说,这人看起来挺有钱,他开着一辆黑色 桑塔纳。 也许他是个司机。我不以为然。 我没有见过这么体面的司机。姐姐小声嘀咕。 我只知道开宝马的是有钱人,我说。水涨船高,八十年代万元户就叫富翁, 现在有一百万也不过是打打底子。一辆桑塔纳而已,苦做几年我也能买得起,这 也算有钱人? 笨笨,当她觉得我不可理喻的时候就喜欢叫我笨笨,在这个统共只有一条街 的乡下,谁会买辆宝马招摇过市? 我没有和她争辩,也许她是对的。她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没有离婚的时候, 常常在换季时节专程坐飞机去上海购衣,非常奢靡。所以她把这个人口五十万的 城市称作乡下,认为只有市中心那条街才能叫街,勉强可以逛逛。 到了男人家里,他带我们进卧室,艳萍,我请了按摩师来。他轻声说。 我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声,伴着低低的呻吟。一个微弱的女声回答他, 谢谢你,仲汉! 我听到有些感动,这俩人倒是相敬如宾,世上真是有些好夫妻的。不似我的 那些客人们,多数离过婚,剩下的有一半正打算离婚,店子好像离婚女人俱乐部, 我对婚姻的诸多不良看法都来自那里。 姐姐牵着我的手走到床边,我问女人说,平时觉得哪里不舒服?她没有回答 我,反而轻轻呀了一声,你真是瞎的?她问。 男人在旁边发出不自然的咳嗽声。是的,我淡然说。男人多虑了,其实我从 来不介意别人这样问。小时候就有顽皮的小朋友跟在我后面叫瞎子瞎子,虽然被 我挥起竹杖打了两棍,但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明白,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对不起!病人歉意地说,只是我看你的眼睛比正常人还要黑白分明些,所以, 呃,她转过话题,你刚刚问什么?哪里不舒服?我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舒服 的,我快要死了。 我想我的眉头一定皱得很难看。最怕碰见这样的病人,不肯好好回答医生的 话,喜欢将自己的痛苦无限放大,又怕死,动辄就问会不会死?浪费彼此的时间。 乱讲,男人温柔地制止她,又对我说,她有严重的腰肌劳损,疼得不能站不 能坐,听说按摩很有效? 我觉得好笑,腰肌劳损会死人?这女人够夸张的。大概是想在老公面前撒娇 吧?有些女人是这样的,婚前由父母保管,婚后由丈夫保管。偶而在她头上放只 蚂蚁,她便觉得不堪重负。多么简单的幸福!来生,来生我也要做这样的女人。 我给她做了个简单检查,直腿抬高呈阳性,屈伸不能达正常位置,腰两侧有 多处明显压痛点,肌肉部分钙化成包块,伴轻度椎间盘突出。是比较严重,我说, 如果配合针灸,效果更好些,一个月后会大有起色。 一个月?女人小声说,不知道我能不能活那么久? 如果换作别的按摩师,可能会好言好语安慰她,小菜一碟,一个月后保管你 活蹦乱跳。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不是一个好的按摩师,不惯于安慰别人。甚至 如果对方是熟人,我会坦白说是的,死亡随时随地可能发生,也许下一刻就有车 祸、地震、疾病和其它灾难。姐姐曾经说我心理阴暗,阴暗就阴暗吧,我的世界 本来就是阴暗的。 这女人真瘦,我边做按摩边想,除了腿上有点肉,身上的骨头硌着我的手。 腿上的肌肉,咦?我暗暗加大力,果然,按下去的部位就像没有充足气的皮球, 好半天才缓缓弹回来。不不,这不是正常人的肌肉。正常人的肌肉应该结实、饱 满、有弹性。我停下来厉声问道,她还有没有其它病情? 是白血病,女人发出轻微的喘息声,快半年了,一直在做化疗。 我楞住,你们开始就应该告诉我,否则出了事谁负责?不是我危言耸听,他 们这些人总以为作按摩和作运动一样,人人皆宜,却不知道按摩同中医一样,须 辩证施治,因人而异。 男人惊讶地说,是吗?我并不知道,没人告诉我。 嘿,就是说我没有提醒他?真会倒打一耙。我怒火中烧,笑话!总不见得我 要告诉每个人足三里在哪里? 什么?他显然没有听懂我的话。 姐姐赶紧打圆场,先生,你太太并不适合作按摩,你还是另想办法吧,我们 会把钱退给你。她牵着我要走。 等等,他喊住我们,诚恳地说,我为我刚才的话道歉!河源市谁都知道,史 含笑有一双魔手,能让瘫子站起来走路。如果连你都没有办法,那别人根本不敢 上门。本来化疗已经使她很痛苦,再加上腰疾,我怕她受不了。你帮帮她好吗? 只要能让她的疼痛减轻一些,我愿意出三倍的费用。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的奉承让我听了很受用,而且,真的,他的声音这 么好听,又可以拿三倍的费用,我最终还是决定留下来。但是我已经不敢用力按 了,尽量用揉法和拍打,而且时间不能长,半小时足够。我不敢保证半小时后女 人能坐起来,但是最起码她已经不再呻吟了。 送我们回家后,男人说,史小姐,今天谢谢你!明天这个时间我再来接你。 可是到了明天,姐姐却不肯陪我再去了。你不知道,她说,那个女人脸色蜡 黄、眼框发黑、稀疏的几根头发遮不住头皮、瘦得可以看到一条条青筋,活像一 个鬼。 好好,反正我看不见,就算有个真鬼坐在我面前也无妨。但是你不做保镖, 万一我发生不测怎么办? 不会,那男人看起来是个正派人,我不会看错。她非常笃定地说,放心,万 一失眼,我会自杀谢罪,决不偷生。 嘿,不知是谁天天向我抱怨看错人。算了,我只好独自一人坐进男人的桑塔 纳。一路无话。下了车,他主动来牵我的手,我很想甩开,可是忘记带盲杖,只 好让他牵着走。他的手掌很厚,暖暖的。妈妈说过这是有福气的手,可是他的妻 子就快要死了,中年丧妻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吧?何况他们俩个那么恩爱。 艳萍姐一直在等我,一见我进来就说,含笑你真厉害,我今天没有那么疼了。 我微笑说那就好那就好!我知道我没有那么厉害,是她的心理作用罢了。对于将 死的人,心理疗法也是很重要的。 我们在卧室做按摩的时候,男人一直呆在客厅看财经新闻。等我们做完了, 他会开车送我回家。他是个沉默的人,话不多,路上我们常常是一言不发。可是 他妻子却非常健谈,我在她那呆多久她就能说多久。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叫她 不要说那么多话,太伤元气,她应该静养的。 我明白,她说,可是太寂寞。天天躺在屋子里,和墙壁面对面。没有人来, 只有保姆是活的,可她是个乡下人,什么也不懂。 你的孩子呢?我突然发现从来没有看过她的孩子。 他读寄宿制学校,周末才回来。她说,自从知道我得病后,乖了很多,也不 和同学出去玩,只肯留在家里陪我。十五岁的孩子,真难为他。他是我的命根子, 可是我看不到他长大。 虽然我看不见,但是我知道她一定哭了。我很后悔提起这个话题,只好笨拙 地安慰她,你还是很幸福的,你先生很爱你。 他不是我先生,她语出惊人,他只是我的前夫。他要陪他的女朋友,一个电 视台记者。 天!我差点没叫出声,这个世界怎么了?到处都是离婚女人! 那年我才19岁,他也只有20岁。她开始回忆,两边父母都不同意,我们就从 家里偷出户口,懵懵懂懂结了婚。我给人看店,他在工地上挑砖,我们就住在工 地的简易工棚里,除了防蟑螂防老鼠还要防贼。后来存了点钱,狠狠心买下别人 单位上淘汰下来的二手电脑和复印机,专门给人打字复印。那时候河源市只有两 家做这个,我们肯吃苦,晚上要到十一点钟才关门。我负责打字,每天都在电脑 前坐13个小时,腰疾可能就是那时候留下的。慢慢的,我们的生意越来越好。 我没有吭声,女人的不幸都是一样的。我的姐姐,她是在那个男人最潦倒最 落魄的时候嫁给他的,拼尽力气和青春,辅佐他至名利双收。可是钱越赚越多, 那个人也离她越来越远,最终翻脸。人常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可是富贵夫妻又何 偿不是?我只希望我和阿光会平平安安的,好在我们不是太穷,也不是很有钱。 后来我们有了自己的印刷厂、酒店和超市,他在本地商界也渐渐有了名气, 哦,你知道张仲汉这个名字吧?她问。 不,不知道,我老实回答,我只知道张仲景。 她笑,也是,你又不在商界。 给她做完按摩,我自己摸索着走出来。张仲汉像往常一样来拉我的手,但我 第一次拒绝了他。来这里好几次,我对这里的环境基本上已经熟悉了,凭着感觉 顺利地走到门外,张仲汉跟在我后面,车子在右边,他说。 公交车站在哪边?我问他。 他不回答,径自把我塞进车里,你下次坐什么车都行,他边说边发动车子, 但是这次既然是我把你接出来,就一定要把你平安送回去。 我如果看得见,一定会打开车门逃跑,我才不要和这种喜新厌旧之徒坐在一 起。可是我看不见,只好乖乖呆着。 艳萍和你说了什么?他突然问。 她说你有一个当记者的女朋友,我冲口而出。但是一说完我就脸红了,这句 话听上去好像在吃醋。 哦?那她有没有告诉你我们是怎么离婚的?谢天谢地,他并没有注意到我的 局促。 我引用了一句广告词,地球人都知道! 知道个鬼,他低声吼,所有人都以为只有女人才是弱者,需要被同情,但是 男人呢?谁来同情我们?很长一段时间,我有家不敢回,因为我害怕她盘问我, 你几点到几点、几点再到几点都干了什么?和谁在一起?不管你有多困多累,她 不满意谁也别睡觉。我的秘书额外有一项工作,每天下班前必须向她报告我当天 的行踪,秘书不愿意当小人,她二话不说炒掉人家,到后来无论我出多少高薪, 没人敢应聘我的秘书。 我倒吸口气,真丑陋,这是我听到的另类版离婚故事。他说的是真的吗?可 是他有什么必要撒谎?还有,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我不过是他请的一个家庭 按摩师,时间一到,银钱两讫,并不适合倾听他的隐私。 我的沉默让他稍稍平静,对不起,刚才吓到你,他颓然说,现在计较谁对谁 错已经毫无意义。如果早知道她会得绝症,我不会提出离婚的。 这时他的手机响起来,好像是他的女朋友打来的,要他马上过去。他低声解 释说现在有事,晚点才行。我非常不识趣地插话说你把我放在哪个巴士站就行了。 谁知对方听见我的声音,立刻问他跟谁在一起?他很不高兴地说了声一个朋友就 挂断了电话。 我觉得讪讪的,对不起,让你女朋友……。误会两个字还没说出来,他立刻 打断我说没事。为了化解尴尬,我只好自嘲,其实女人都一样,最爱问男人你在 哪里?和谁在一起?我也经常这样盘问男朋友。 那他有没有不耐烦?他问。 他不敢,我骄傲地说,因为我是一个漂亮的瞎子! 他哈哈大笑,确实,这是一个好理由。能不能问一下,你的眼睛,一出生就 看不见吗? 不,我转向窗外,小时候得过一场大病,好了以后就看不见了。 呵,他轻轻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我一直看着窗外。多少年后,他会不会记得这个晚上,他曾向一个盲女诉说 心事? 艳萍姐的病一直在恶化,现在按摩对她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她的身体,就 像一堆豆腐渣,我根本不敢用力,害怕按下去的部位再也弹不回来。虽然我看不 见她形容枯槁的样子,但是我的手却清晰地感受到了生命的腐败。 她亦心中有数,好几次哀伤地问我,我快要死了,是不是?我并不怕死,这 一辈子我捱过苦也享过福,人生的酸甜苦辣都经历过,再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唯 一放不下的,是我的孩子,他还那么小,但是我看不到他长大。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面对真正的灾难,语言是软弱的。 但是今天,她似乎特别兴奋。天气这么好,她大声嚷,我们为什么要闷在家 里?出去走走吧,生命在于运动。 我和张仲汉只好跟着她去运动。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组合,他推着她,她牵着 我。走到花园喷泉处,她说很想在这里坐一会,又问他,你能不能去替我取件外 套来? 张仲汉匆匆走了。她握住我的手,含笑,你此刻站在一个喷泉边。 其它她不说我也可以感觉得到。风挟着湿气吹过,凉凉的,偶尔还有水珠子 溅到脸上。 这个喷泉很漂亮,她继续说,到了晚上会发出五彩光,最高的一支水柱能喷 出十米多,而且每支水柱都会左右舞动,变幻出不同的图案,中间的水幕可以用 来放电影。 是吗?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 你想看吗?她突然问。 她到底要干什么?我有点不耐烦,不,不想。 含笑,昨晚我看到一则新闻,有个人临死前捐出了他的眼角膜,让那个得到 他眼角膜的人重新看到了世界。我想了一个晚上,决定把我的眼角膜留给你。她 说的很郑重。 这个消息,比我当初听到我瞎了还让我震惊!我顿时手足无措,连说话也开 始结巴,你,眼角膜、真的? 是的。她毫不犹豫地说,但我有一个条件:你必须替我看着我的孩子长大! 怎么看?我还没有缓过来,傻傻问道。 嫁给张仲汉!她的口气似作战指挥官,只有这样,你才能名正言顺地接替我 照看孩子。 我的脸似烧开的开水,滚烫滚烫,不不,他有女朋友。 所以你要把他抢过来。她说,我看得出来,他对你的印象很好,他喜欢温婉 的女人。你呢?你有男朋友吗? 有,我想起阿光,他说房子搞好了就结婚。 他也是个盲人吧?她问,如果你可以看得见了还会嫁他吗? 当然不会,但是……。 她一把抢断我的话,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了,我们就这样决定了?含笑,你现 在是看不见,如果你看得见,你会发现张仲汉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而且他有 良心,不是每个男人都肯照顾患绝症的前妻!你要知道,这年头有钱又有良心的 男人并不多。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最后我问她,你不怕我恩将仇报,虐待你的孩子?我都 不敢肯定自己能当个好后妈呢。 你不会,她非常肯定,你是个善良的孩子,虽然有时候愤世嫉俗。 我不知道她后来是怎么和张仲汉谈的,但是在送我回家的路上,张仲汉非常 平静地说,你回去把你的病历整理好后拿给我,我要先把你们俩人的病历交给我 的一个医生朋友,看看这个方案可行不可行。 我的脸没来由的红了(我真痛恨自己这个动辄脸红的毛病)。他知道了艳萍 姐的计划吗?我能从那个记者手里把他抢过来吗? 第二天姐姐陪着我去把病历拿给他,他载着我们去人民医院找他的那个医生 朋友。到了医院,他和姐姐拿着病历进去了,我坐在长廊上等。这是我25年来最 有耐心的一次等待。时间过了很久?或者很短?他们出来了,姐姐抱住我大哭, 妹妹,我可怜的妹妹,老天终于肯眷顾你,他终于答应把夺去的东西还给你!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姐姐说话也会这么煽情,弄得我眼泪吧达吧达往下掉。张 仲汉塞给我一包面巾纸,到车上再哭,他说,现在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原来医生告诉他,眼角膜移植手术最好在捐赠者死后六小时实施,效果会比 较好,而本市医院根本不具备手术能力,必须到上海、北京等大城市的专科医院 进行。也就是说,艳萍姐即使要死,也不能死在家里。 姐姐又开始诅咒这个乡下地方,好在艳萍姐并不介意,她叫张仲汉赶快去联 系医院,否则就来不及了,说这话的时候她大声喘气。 姐姐看得感慨,说,也不知你和她上辈子有什么渊源,她要这么爱护你。 我没有把那个交换条件告诉她,这是我和艳萍姐的秘密。 阿光听说了这件事,坐在我店里哭了一下午,谁都劝不住。笑笑,你要离开 我了,你不会要我了,他抽抽咽咽地说。 我觉得很惭愧,他说的对,我不会和他结婚了。但是我并没有说出来,不是 怕伤害他,而是因为我的自私。如果手术不成功,我还是要嫁给他的,我不能自 断退路。 我们出发去上海的那天,天上下着雨。我亲爱的父母,那对年迈的老人,竟 然冒着大雨双双跪在艳萍姐面前,他们要用这种朴素的方式来表达对恩人的感激。 姐姐攥紧我的手,说,我们这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我茫然地看着天空,喃喃说道,我只希望她不要死在路上。 张仲汉联系的那家医院,在汾阳路上,是上海医科大学的附属眼科医院,做 过很多起眼膜移植手术,成功率近85%.病历早已传真给他们,所以我们很顺利地 办了入院手续,主治医生来看我们,他叫我不要紧张。还有两个消息灵通的记者, 声称要采访道德高尚的白血病患者和幸运的盲女,但是被张仲汉斡旋掉了。 说起来真是讽刺,别人进医院是为了求生,我们进医院却是为了等死。那个 给我量血压的护士,每天都习惯性地安慰我说,别急别急,快了快了。我哭笑不 得。 周末的时候,艳萍姐的孩子也来了。我感觉他站在我面前看了很久才开口问 道:我妈妈说,她要把她的眼睛留给你? 是的,我说。这就是我的孩子? 我妈妈说,你会替她看我长大? 是的,我说。希望他不是一个难缠的孩子。 他突然扑到我身上嚎啕大哭,阿姨,你想想办法,让妈妈留下来好不好?我 要她看着我长大,还要她陪着我长大。 我抚着他的头,一阵心酸,阿姨也没有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她走得心 安。 虽然我们都不愿意看到那一刻,但是那一刻还是来了。艳萍姐说的最后一句 话是妹妹,记住你的承诺!我拼命点头,眼泪纷飞。这时医生进来了,他们把艳 萍姐推进手术室,我也被带回病床量血压、测心电图、剪睫毛、服镇静剂、点缩 瞳眼药水,然后也被送进了手术室。 我记得手术好像做了四、五个小时,但是姐姐说只有两小时不到。然后我又 被推回了病床。我其实是清醒的,听到姐姐在问,医生,她的眼睛为什么一直有 血渗出来? 这是正常的,医生说,过一会就好了。他又交待护士,等一下麻醉散了,如 果病人喊痛,可以给她服止痛剂。 我一直没有听到张仲汉的声音,姐姐说他忙着办艳萍姐的丧事。等你好了, 记得要去祭拜她。她说。 两天后医生说可以拿掉垫布了,我紧张的不敢呼吸。医生说,试着睁眼,不 要太用力。我照着去做,慢慢地,有一团模糊的东西进入我的眼睛,然后越来越 清楚,是人,我非常确定,有一群人围在我身边。 你看得到我吗?一个男人站在我面前问,我是你的主治医生。 我又激动又害怕,我看到了,我终于看到了,原来人长得就是这个样子。周 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我不知如何应对,慌乱中大声叫姐姐。 一个女人挤到我面前,她搂着我说笑笑别怕,姐姐在这里。 我惶恐地看着她,她很高、眼睛很大、身上穿着不知是什么颜色的裙子,底 摆一边高,一边低;还有,她的头发为何与旁边的人不一样?不不,你不是我的 姐姐,我哭起来。 我怎么不是你姐姐?她啼笑皆非,我记得你上一年级的时候还会尿床。 大家哗的笑开了。 到出院的时候,我已经懂得分辨颜色了,姐姐的头发是葡萄红、医生的头发 是黑色、叶子是绿的、护士的衣服是白的,还认得来数字,我的床号是419. 回到河源,张仲汉到火车站接我们,是姐姐叫他来的。她说我们好不容易交 了个富商朋友,要多走动走动,以后借钱也方便些。看到他的时候,我有些紧张。 他很黑、单眼皮、紧抿的唇角显得刚毅、平头、看起来很干练。这就是我要与之 共度一生的男人么? 张仲汉微笑地看着我,你眼睛上戴的是什么? 一副铁眼罩,我的脸红了,是为了防止眼睛被碰撞挤压的。 他笑,看起来像个女佐罗!手术很成功? 姐姐插话说,如果三个月之内没有发红、疼痛等排斥反应,半年之中定期到 医院复查没有问题,就算成功了。 会的,一定会成功的,他说,艳萍的在天之灵会保佑你。 走到我家楼下的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响了,是他女朋友叫他去吃饭。怎么办? 我已经看得见了,是不是该开始兑现艳萍姐的承诺了?就在他准备转身而去的时 候,说时迟,那时快,我的脑袋往他肩上一歪,身子就软软地倒在了他怀里。 他被我吓坏,连声问怎么了? 我细声细气地说头晕、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全身无力、反正能用的词我都 用上了。 他把我背上楼放在床上,爸爸妈妈早已准备好了丰富的饭菜在等我们,我的 样子把他们吓坏了,拖着姐姐去客厅打电话去问医生。 这时他的手机又响起来,他拿出来准备出去接。我已经什么也顾不得了,一 把抓住他的手,你不要走,我害怕!我是不是又要看不见了?我仰起脸来哀伤地 看着他。 他楞住,惊讶地看看我,又看看被我握着的手。我羞红了脸,但是我不能放 过他,否则做了鬼的艳萍姐不会放过我。 僵持了十多秒,他终于放下手机,蹲下来温和地说,放心,我不走。他轻轻 地试图挣开我的手。 我豁出去了,紧紧不肯松开,指甲陷进他的肉里。然后我低下头幽幽地说, 我宁愿我瞎了,那时你会主动牵我的手。 他傻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姐姐冲进来说,笑笑,我问过医生,他说你可能是旅途劳累了,休息一下不 碍事的。你们?她吃惊地看着我们交握的手。 我不理会她,只管看着张仲汉,你在我家吃饭好不好? 对对对,姐姐反应过来,我们家今天好多菜,留下来吃饭吧。 就这样,我轻松赢了与女记者的第一仗。事后姐姐夸我说,啧啧啧,你下手 真快!装晕倒、扮幽怨,这么老套的招数你也敢用? 我傻笑作答。 阿光来看过我一次,他是一个敦实的小伙子,大大的墨镜挡住半个脸。我不 知道他摘掉墨镜后是什么样子,也不想知道。我们还是不是朋友?他问。是的, 我简洁地说。他这么天真,我怎么好说伊人已经上了岸,而他还在水里,水与岸, 从来界限分明啊!看见了,觉得与从前有什么不同?他好奇地问。从前是真瞎, 我说,现在是睁眼瞎。 真的,自从能看见这个世界起,我就从真瞎变成了睁眼瞎,斗大的字不认得 一个。家人对我的第一步入世教育就是扫盲,他们说现在要我看懂《红楼梦》已 不太可能,但是最起码要看得来路牌,就算被别人拐了也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 姐姐买了一套儿童识字卡教我认字,但是我蠢笨如牛,有图像的时候知道那是牛, 图像一遮就牛午不分,还有田由、金全、长卡等等等等,这些相似的字折磨得我 死去活来。到最后姐姐也不得不承认,我已经过了接受文字教育的最佳时期,现 在是事倍功半。还好你不是6 、9 不分,她庆幸道,至少还能看得懂张仲汉的帐 上有几个零。 半年后,张仲汉在我的老套招数下,已经和女记者分手。他现在天天来看我, 有时带孩子一起来。我的眼睛恢复得很好,去复查的时候,医生说可以拆线了。 家人特意为我置办了两桌酒,庆贺我苦尽甘来。我正和姐姐商量宾客名单,突然 听到张仲汉在外面大声喊我的名字,我跑出去看,他从一辆崭新的白色轿车上走 下来,对我伸开双臂。 你开了谁的车?我问他。 我的。他说。 你换了车?我顿时火冒三丈,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和我 商量? 来,看看我的新车,他蛮不把我的愤怒当回事。 我瞄了一眼,银白色、车型很漂亮,还没挂车牌,标志是兰白相间的图案上 面写着BMW.宝马? 他看着我,你是一个势利的女人。 天哪!原来那天我在车上和姐姐说的悄悄话全让他听到了。我羞愧地蒙住脸, 恐怕是的,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他抱紧我,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你! 我也爱你,仲汉,从你第一次和我说话的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了你。我终于向 他坦白。 我知道。他说,可是笑笑,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么? 什么?我抬起头。 足三里在哪里?他认真地看着我。 我忍住笑,也一本正经地回答他:行业秘密,恕不奉告。 哼,他知道被我耍了,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告诉我。现在先上车,我带你去兜 风。 这个傻子!我坐在车上窃笑,他不知道我已经关了店子准备留在家中相夫教 子了么?足三里,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