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飞逝 (一) 故事是怎么开始的,蓝可一直没有搞清楚。 那年秋天,天特别蓝。空气中透着落叶腐烂的味道,是蓝可喜欢的气味。有风 的日子,蓝可会独自跑到教学楼顶层,脱掉球鞋,赤脚坐在房檐上。任风吹乱笔直 的长发,吹鼓长长的裙子。然后,用力将它压扁。 静每次都是慌慌张张地出现:“蓝可,快过来,这样很危险。” 蓝可回头给静一个灿烂的笑容。她只听静的话,走到静的跟前。静接过球鞋, 替蓝可穿上,并握住她冰凉的双手,放在嘴边哈气。蓝可笑眯眯地看着静,任她摆 布。 静是蓝可唯一的朋友。很漂亮。蓝可曾歪着脑袋俏皮地对静说:你是上帝派来 保护我的天使。 静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什么都不怕的她惟独在蓝可面前会手足无措,并能包容 她全部的调皮和任性。 蓝可是个孤僻的女孩,从不和别人说话,一直由保姆带着。母亲在她出生没多 久就嫁去了美国,没有回来过。蓝可知道自己终其一生都不会再遭遇她,和那个永 远都是未知数的父亲。 除了静和保姆,蓝可的生活里没有其他人。 峰是那学期新转来的。带着无边的沉默冰冻着自己。如雕刻出的一张脸上没有 丝毫表情。太深的忧郁让他不习惯人的体温。他是校长的孙子。除此之外,没有人 知道关于他的任何事情。 (二) 英语课上,阳光穿过透明的玻璃窗照在蓝可纤细、柔软的手指上。蓝可伸出双 手,让它们在空气中尽情舒展,呼吸阳光的味道。手指游移出各种姿势,陶醉着蓝 可,也吸引着峰。 “蓝可!”蓝可一惊,撞上了老师愤怒的眼神,“这个单词怎么念?” 蓝可望向老师所指的方向。一长串字母死命地挤在一起。她微皱一下眉,很快 露出了她一贯的微笑,头一歪:“不知道。”看到老师努力压制着急欲爆发的怒火, 她的心头掠过一丝快意。 “峰,你来念。”峰显然对老师的提问没有任何准备,教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 静。 “你们两个都给我站到后面去!”老师吼道。 蓝可转身,对上了峰的眼神:深不见底,带着失望与恐惧。她不禁浑身一颤。 靠着教室的墙壁,峰的眼里看不到任何东西。蓝可则侧过脸看着窗外的阳光,看着 梧桐树叶一片片地飘落,看着空气折射出阳光的七彩颜色。她想到了学校里被人遗 忘的角落。蓝可拉起峰,跑出教室,跑到了那个种满梧桐树的角落。 峰被蓝可拖得有点喘不过气,他不免惊叹于蓝可的速度:“你跑得好快,我都 跟不上了。”“哈! 你终于会说话了!“蓝可开心地跳起来,但她很快又看到了那张没有丝毫表情 的脸。 蓝可带峰去的是学校里被人遗忘的地方,只有高大的梧桐树和柔软的泥土。很 多人不敢去,怕那儿的阴冷。只有蓝可最喜欢那里,有时甚至可以坐上一整天。 “来,把手伸直,摊开。”峰照做了,看到掌心上梧桐数枝杂乱伸展的痕迹, 仿佛一把把利刀切割过皮肤后留下的伤疤。他的双手不自主地抖了一下。 “哈!这是大自然的形状!”蓝可笑着转过身跑开了。跑到离峰很远的地方喊 道:“和我一起做个深呼吸。”蓝可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闻到了吗?是落 叶腐烂的味道。”峰看着蓝可趴倒在地上,围一层树叶朦住头。 “我们和这些落叶一样,死后会腐烂掉,变成肥沃泥土的饲料,来养育树木, 等待长出树叶,然后等待秋天的来临,再飘落、腐烂。现在,我正在呼吸自己的味 道。”蓝可的声音被落叶覆盖着,听起来模糊、悠远。 峰的心里突然涌上一种难以言语的恐惧。他飞奔到她身旁,拨开那堆落叶,将 她扶起。 蓝可依然歪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峰:“你是个好学生,为什么刚才也念不出 那个单词?” “我……我一直在看你,你的手好柔,好好看。” “那这双手能溶化你冰冷的脸吗?”蓝可撩开峰挂在脸侧的头发,捧着他的脸 问。 峰握住蓝可的手,默默地帮她擦去沾在手上的潮湿的泥土:这个女孩有着和他 一样的忧郁。 以后的日子,蓝可经常拉着峰到那片梧桐树林。头顶头躺在地上,闻落叶腐烂 的味道,数飘落的树叶,数日渐稀疏的枝条上所剩无几的枯叶。数累了,就合上眼 睛睡觉,直到湿泥中渗出的寒气将峰冻醒。“蓝可,我们回家了。”峰会摇醒蓝可, 把她冻僵的双手放进怀中温暖。 牵着她,送她回家。 天气越来越冷。终于,峰不再允许蓝可去那片梧桐树林。 “峰,陪我回学校好吗?我想念那儿。” “你会冻坏的。”峰做着自己的事情,没有妥协的表情。蓝可呆呆地看着峰的 家人为晚上的年夜饭忙碌着,进进出出。 “峰,我要回家拿东西。” “我陪你去。” “我想一个人去,行吗?” 峰将蓝可披散的头发抚到肩后。点点头。她笑着蹦了出去。 过了很久,蓝可还没回来。峰开始着急了,终于听到了进门的脚步声。是静。 峰刚牵动的嘴角又恢复了原位,冷得让静心寒。 “我来给蓝可送新年礼物。” “蓝可回家了。”峰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我刚从她家过来,保姆说,蓝可在这里。” 静分明看到了峰的颤抖。他冲了出去。静跟着他跑向学校的梧桐树林。 眼前的情景让他们惊呆了。寒风中,蓝可只穿着一条白色无袖棉布长裙,双脚 深深埋在潮湿的泥土中,长发在寒风的驱动下胡乱地纠缠着她苍白的脸颊。蓝可一 动不动地站着,好久,才挤出一丝僵硬的微笑。峰发疯似的扑向蓝可,紧紧抱住她 :“蓝可,你在做什么?” 蓝可僵硬、麻木的身子已做不出任何反映:“我在学做树啊!我们死后会腐烂 掉,会变成树。 在冬天要脱掉身上所有的衣服,站在泥土中。就跟我现在一样。“ “你不是树,你不会变成树!”峰不停地摇头。 “峰,你怎么了?”蓝可伸出冻红的手轻抚那张绝望的脸,眼里满是怜惜与不 解。 峰脱下外套,摊在地上,转身问静:“能借一下你的外套吗?”静迅速脱下外 套递给他。峰将蓝可裹得严严实实,放她坐在地上,把她的双脚从湿泥中抽出,仔 细擦去沾在上面的泥土,放进怀中温暖。静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看着峰背起蓝可, 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剩下她在风中独自战栗。 蓝可伏在峰的肩上,渐渐睡去。柔软的发丝轻轻摩挲他的脖颈。均匀的呼吸洒 在他的脸颊。 峰似乎有种预感:他要背着蓝可永远地走下去。 峰端来一盆温水,把蓝可红肿的双脚洗净、擦干。蓝可在冬天也习惯赤脚穿鞋。 峰抬头。蓝可的脸好红。他找出退烧药,喂她服下。然后,抱着她躺在床上。黑暗 中只剩下他们轻缓的呼吸声。 “蓝可,过完年,我就要回去了。”峰抚着蓝可让汗水湿透的长发。 窗外的夜空被烟花点缀得五彩斑斓。一簇簇地上升,伴着清脆的爆炸声在空中 盛放、燃烧,然后,逐渐淡褪、消失,抑或变成一个个黑色粉粒洒向大地。蓝可被 烟花的声音惊醒了:“好漂亮啊!”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直到一切恢复平静。 “烟花的生命为什么这么短?”她把手伸向峰,触到了他冰冷的脸颊,“峰, 你哭了。”蓝可朦住峰的眼睛,任他的泪水浸湿双手。 冬日里一个难得的艳阳天。有风。蓝可又跑到教学楼顶层,脱掉球鞋,赤脚坐 在房檐上,任凭风吹乱长长的头发,吹鼓长长的裙子。 静依然慌慌张张地出现了:“蓝可,快过来,这样很危险。” 这次,蓝可没有回头。她眯起眼睛对着天空:“天好蓝。把我的眼睛刺得好痛。” “蓝可,过来好吗?” “今天的风也好大,快把我吹晕了。我觉得自己就要跟着它飞起来了。”蓝可 伸开双臂,歪着脑袋。 “蓝可,过来好吗?”静终于被吓哭了。 “静,你怎么也哭了?”蓝可提起球鞋走向静。静一把抱住她。 “峰就要走了,以后没人陪我去那片梧桐树林。又剩我一个了。”蓝可的声音 越来越轻。 “以后我陪你。” “为什么他们都要走?静,你也会像他们那样离开我吗?” “不会,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峰走的那天,有很多人送行。只因他是校长的独孙。蓝可和静站在人群的最后。 峰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即使面对的是长辈的谆谆嘱咐。蓝可不知道这一切持 续了多久,只见峰穿过那堆人群走向她:“蓝可,以后你要听静的话,不要再胡闹 了。” 沉默。风声。 “等我回来。”峰说完转身走向检票口。 冬天的码头,风很大,很冷。送行的人都回去了。剩下蓝可和静。谁都没有说 话。只是呆呆地看着海面,看着船越行越远。 那年。蓝可13岁。静14岁。峰15岁。 (三) 没有峰的日子,静常常陪蓝可去那片梧桐树林,闻落叶腐烂的味道。可是静不 会像峰那样和蓝可躺在湿湿的泥地上,不会帮蓝可擦去沾在手上的湿泥,不会将蓝 可冻僵的双手放进怀中温暖。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陪着蓝可。渐渐地,蓝可不 再叫静和她一起去那片梧桐树林。 回到了从前一个人闻落叶腐烂的味道的时光,蓝可竟觉得异常轻松。难道静会 让我感觉压抑。 蓝可闪过这个念头,不禁自骂:怎么能说静。 有风的日子,蓝可依然会跑到教学楼顶层,脱掉球鞋,赤脚坐在房檐上。静上 来叫蓝可的次数越来越少。终于,静不再出现了。 蓝可以为峰会写信给她。她一直等着。为此还升入高中,不想变了地址收不到 他的信。 静越来越用功。没日没夜地看书。 高考前一天。蓝可又跑到教学楼顶层,赤脚坐在房檐上。眯起眼睛,任凭风吹 乱五年来一成不变的心情。直到感觉有人在她身旁坐下。是静。这多少出乎蓝可的 意料。 “原来坐在这里这么舒服,我以前真不该硬把你叫下去。”静露出久违的笑意, “我是不是发现得太晚了?” “我倒希望你仍是慌慌张张地出现,然后把我叫下去。”蓝可盯着远处的大海。 “为什么?” “我敢断定,那样的你没有心事。”蓝可侧过脸,“我要你永远快乐。” 静避开了蓝可的视线。蓝可继续眺望远处的大海。她不明白静为什么不敢正视 她。已经有好久,静一直回避与她对视。 “准备考哪所大学?” 静说了一所北京的名校。那一刹那,蓝可看到静眼里流露出的无限憧憬和幸福 的神态。 “你呢?” “我想去上海。” 高考结束后,静如愿以偿进了那所名校。蓝可也被上海的高校录取。唯一的遗 憾是她终于没有等到峰的信。 (四) 一到上海,蓝可就喜欢上了那座城市。怀旧、时尚、尖锐、冷漠让蓝可惊喜万 分。她越发隔离着自己。国外的母亲依然不定期地给她汇款。除了钱,蓝可一无所 有。她是学校的另类。 没有峰,她是不会属于校园的。终于,蓝可选择了退学。 黄浦江畔的高层住宅,可以尽览外滩的繁华。华灯初上,蓝可关掉房里所有的 灯。拉开窗帘,站在窗前。喝一整夜的冰水。吸烟。想峰。还有静。直至凌晨。然 后看书。早晨七点准时睡觉,十个小时后起床,煮面吃。再重复这一切。幻想某一 天,能在下面拥挤的人群中遇见峰。 蓝可只是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还能认出他。 蓝可将自己封闭着:音乐、书和睡觉。她听那些不知名的外文陈旧CD,都是从 街边的小摊贩那里买来,他喜欢尖锐啸叫与柔美哀婉交替搅浑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 伴着音乐看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看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看米兰昆德 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白天就只剩下睡觉。偶尔去商场买几大袋泡面。 过了半年与世隔绝的生活,蓝可开始拒绝母亲的一切汇款。她不想再与她有任 何干系。 蓝可进了一家日本公司做文案。老板是个又矮又丑的日本人。蓝可的座位正靠 窗户。早上,阳光透过蓝色的玻璃幕墙射进来。倒一杯水,上面放一片柠檬,欣赏 柠檬在水中尽情舒展的身姿。让一切沐浴在蓝色的阳光中是惬意的。蓝可从不穿职 业装。连衣长裙,质地柔软的平底皮鞋,披散的长发。苍白美丽的脸不施脂粉。她 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所有的随意和漫不经心遭到了同事们的猜忌和排斥。惟独那 个日本老板接受了她。 峰和静走后,蓝可的世界里没有了别人。做完一周的工作,周末逛街。没有目 的。就是走,不停止地走。走累了,就买一根冰淇淋,坐在大厦门前高高的石阶上, 旁若无人地吃。路过港汇广场,买一瓶淡彩的指甲油。蓝可习惯让自己左手小拇指 每天换一种颜色。路过恒隆广场,买一条连衣长裙。连衣长裙是唯一让她感到舒服 和安全的装饰,躲在这些宽松的长裙里,她是自由的。多伦路上有一家咖啡吧是蓝 可的最爱。十里洋场上海西式小洋楼的风格。门口发黄的电影海报诉说着曾经的历 史。点杯咖啡,在浓郁的咖啡香中临窗而坐,灯光迷醉昏黄,老乐曲悠悠流动。窗 外与楼同高的树,带着蓝可回到那个小岛上的学校,那片梧桐树林,秋天落叶腐烂 的味道,还有峰。掀掉喧闹浮华的现代文明,沉淀的是城市的本质。在被遗忘的角 落,慢慢抚平伤疤,只是看似愈合的伤口,依然不时隐隐作痛。蓝可努力忘却着十 三岁时听到的“诺言”。有些人和事消失得如蒸汽般干净。连静也如此。蓝可有三 年没有见到静了。 又是一个冬天,岁末年初,街上行人步履匆忙,脸上因为有了收获而多了几丝 微笑。老板宣布,平安夜全体职员都要参加公司举办的Party.圣诞节本就不是中国 人的节日,蓝可厌恶这一切,厌恶中国同事对此兴奋夸张的表情。在老板再三劝说 下,蓝可还是去了。 那是上海最棒的一家迪厅,所有的人都很疯狂。高速闪烁的灯光让人迷炫。刺 耳的尖叫混着激烈的音乐不断撕扯昏暗浑浊的空气。 蓝可独坐在黑暗的角落。一杯冰水。舞池中狂放骚动的身影在她的眼中逐渐扭 曲、变形。冰冷的汗水渗出额头。蓝可全身无力靠在沙发上,有种窒息的感觉。黑 暗中,她感到有人推她。 是那个又矮又丑的日本老板。 蓝可随他进了舞池。长发张扬甩动,纠缠鞭笞奋力扭动的身躯。音乐突然慢了 下来。灯光熄灭。日本老板拥住蓝可,双手慢慢下滑:“不要以为所有的事情都是 理所当然的,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以后你依然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股酸 涩的味道从胃里翻涌而上,蓝可一把推开他,冲出迪厅。街上行人依然如流。扑面 而来的寒意让蓝可不自觉地抱住自己,蜷缩自己。她蹲在地上,脸深深埋入臂弯。 冰冷的泪水浸润脸颊。 第二天,蓝可递交了辞职信,离开了公司。竟然在这种地方待了一年,蓝可对 自己的忍耐力颇感惊讶。 (五) 寒风肆无忌惮地切割城市干燥冰冷的空气。可有些东西无论怎样敲碰击打都无 法撞开。蓝可放弃了。也许她的世界注定只能容纳一个人,再多一个都不可以,有 的话,只能放在心里。 她开始租看大量碟片。《东邪西毒》。《堕落天使》。《重庆森林》。《花样 年华》。王家卫电影特有的梦呓似的独白,和跳跃闪烁的“失语”的画面,是她喜 欢的方式。蓝可不喜欢思考故事情节。 放了一整晚的《重庆森林》:他和她最接近的时候,距离只有0.01公分,6 个 小时后,他爱上了她;她和峰最接近的时候,没有距离,6 年后她依然爱他。拉开 窗帘,冬日难得的阳光穿透蓝可干燥苍白的皮肤。很舒服。她决定出去。 马路旁的草坪上都是嬉闹的孩子。蓝可找了张石登,脱掉皮鞋,赤脚坐下,前 面是个相对冷清的十字路口。阳光照在路面上,很亮。一辆满载破旧桌椅的小三卡 从远处驶来,车的尾端站着两个人,一个中年,一个青年。车开到十字路口转弯时, 那个青年男子突然被甩了出去,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一动不动地趴在马路中央。车 子停了下来,中年男人冲过去抱起他,使劲摇晃。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阻挡了蓝可 的视线。救护车的鸣叫由轻变响,又由响转轻。人群开始骚动。有相机拍照的声音。 蓝可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双脚悠闲地前后摆动。半个小时后,人群散尽,一切 恢复如初。只是十字路口正中央多了一滩暗红的血。在阳光的抚触下逐渐凝固、变 黑。 “光着脚不冷吗?”蓝可抬头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不英俊。但很干净。微笑 地看着她。 “脚麻木了,就不会再有感觉。包括疼痛。”蓝可穿好皮鞋,向马路对面走去。 “快乐点好吗?我叫林!” 蓝可没有回头。 生活依然继续。 除夕。天很冷。街上行人稀少。小商店都闭门谢客。有家咖啡屋正在营业。蓝 可进去点了杯冰水。等待中,她一直盯着冷清的马路。 “喝杯cappuccino吧!” 是那个男人。蓝可颇感意外。“对不起,我不喝咖啡,请给我冰水。” 他没有去换。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除夕一个人吗?” 蓝可点头。“为什么那么巧?” “是上帝安排我来拯救你。” “拯救我?” “你太不快乐了。” “我自闭了二十三年,你相信吗!”蓝可大笑。 “换种方式,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他将咖啡推到她面前。 “你太高估自己了。”蓝可起身,走向如森林洞口般的屋门。 “喜欢看烟花吗?” 蓝可站住了。她毫无准备地听到了“烟花”这两个字,使她好久以来努力营造 的隔绝自己的堡垒,刹那间土崩瓦解。那个没有一丝星光的除夕之夜。峰冰冷的泪 水。窗外灿烂的烟花。 她永远抹不去的记忆。 “陪我去看好吗?” 外滩人流汇集。林拉着蓝可往江边挤去。两岸明亮的城市灯光将整个外滩照得 富丽堂皇。一艘巨大的观光游轮在黄浦江上悠然地荡着。 “想去游轮上坐一会儿吗?” “你说,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喜欢往这艘船上拥。” “因为Titanic 号吧。想感受一种浪漫。” “驶不出黄浦江的游轮,创造不了奇迹。” “干嘛总是把问题看死。存一点幻想,就能开心一点。生活其实很美好。” “你看这两岸的建筑,它们风格迥异却能和平相处。为何非要把人同化呢?” 林不再开口。周围嘈杂的人声淹没了他们。 烟花一簇簇地往夜空奔窜。盛放。将黄浦江映得通白。无论多么漂亮的烟花, 结局都不会两样:燃尽成灰洒落大地。偶尔掉在观赏者的身上,会被厌恶地拍掉。 那些被拍掉的灰烬也许就是那个人刚刚盛赞过的美丽烟花。没有人会想到灰烬的前 身,它曾经的美丽。烟花的价值仅仅在盛放的那一刻,光亮暗淡、消失,生命也就 结束了。泪水顺着蓝可的脸颊滑落。林从后面抱住蓝可颤抖的身体。 烟花燃放过后,人流逐渐分散。凌晨的寒意越来越浓。 “我送你回家。”林拦了辆计程车。 到家,已快天亮。蓝可昏昏沉沉,进房倒头就睡。林替她盖好被子,走到客厅。 满地的碟片和CD,烟灰缸盛满烟头。他把碟片和CD理好,倒掉烟头。发现冰箱里只 有几大杯冰块,厨房除了方便面,没有任何东西。他跑去附近的超市。橘子、草莓、 苹果、全麦面包、纯鲜牛奶、橙汁、酸奶放满整个冰箱。 蓝可醒来,已是中午。打开冰箱,看到慢慢的食物。她习惯性地拿了冰块,倒 了杯水。客厅,碟片和CD整齐地放在桌上。蓝可靠在门框上失笑:一个干净的男人, 过着有规律的生活。 再次到他的咖啡屋,蓝可才知道它的名字:Flying. 他正在柜台后忙着。 “老板,一杯冰水。” 他抬头,见是她。微笑地递给她一杯cappuccino. “我不会放弃的。”样子有 点得意。 蓝可大笑:“你和flying相差太远了!” 林收起笑容,她第一次看到了他那样的眼神,仿佛要把她吞噬。蓝可伸出手, 像十三岁时轻抚峰一样轻抚那个男人的脸:“flying有你的回忆。” “flying对于我,就好像烟花对于你。”他冷静地让她感到陌生。 蓝可用双手盖住他的眼睛。俯过身。迎上自己濡湿的双唇。 整洁、干净的房间马上就消失了。那不是属于蓝可的风格。在满地的碟片和CD 堆中,点一根烟,静静聆听电影对白,是蓝可的生活方式。她紧紧关闭自己的心门, 不为任何人打开。 她始终认为只有一个人的世界是最安全的。她有一个月没去看林了。 《花样年华》里张曼玉和梁朝伟进进出出,讲述着他们的故事。老上海的旧弄 堂。听不懂的上海话。似乎马上就要溢出周旋的那首《花样的年华》。门被突然撞 开了。蓝可再次看到林要吞噬人的目光。 “我给你买的东西为什么不吃?又在看这些鬼屁电影!”他愤怒地踢开满地的 碟片和CD. “我不许你碰我的东西。”蓝可扑在地上,努力去抓被林踢掉的碟片和 CD,“你给我滚开!” “起来!”他一把抓起她。 “放开我!”蓝可尖叫着,“没有人可以控制我!你这个自私的人!” 他将她推倒在墙上。不顾她奋力挣扎,粗暴地吻住她。蓝可无力反抗,泪水静 静滑落。他终于松手了。蓝可推开他,跑回卧室,蜷缩在地上,泪水潸然而下。 “对不起。……”黑暗中,林走进来,呢喃着将蓝可拥进怀中。 蓝可再也无法抑制,失声痛苦。压抑了那么久的情绪毫无阻拦地宣泄着。 外滩依然灯火通明,人潮涌动。 “真的无法忘记他?” “就在这里,我曾经把自己隔离了半年。每天晚上,在漆黑的房间里,望着下 面的人群。像现在这样。幻想某一天,能在下面拥挤的人群中遇见他。” “我无法猜测你和他的故事。只是现在的你让我心痛。”他轻抚她及腰的长发, 再次拥住她。 “我的世界是容不下第二个人的。林,你明白吗?”她转过身离开他。 林低下头,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她。 照片中的女孩,一身吊带衫和紧身长裤,梳着高高的马尾辫,淡雅的妆容,灿 烂的笑容。和蓝可一模一样的长相。 “她叫flying. 我生命中唯一爱过的女孩。” “就因为我和她长得一模一样,你才注意我的。”他站在窗前背对着她。蓝可 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她爱喝cappuccino. 穿最时尚的衣服。看喜剧电影。听所有好听的音乐。认 为生活除了美好,没有其他形容词。” “那她现在呢?” “嫁给了一个有钱的瑞士人。” “flying飞走了。你却依然活在flying中。你不想忘记她。你忘不了她。”蓝 可扳过林,让他正视自己。 “她是自由的,我抓不住她。” “你千方百计要改变我,是想制造第二个flying. ”蓝可走进房间黑暗的角落, 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惨白的脸庞。 “你和她有着完全不同的性格和习惯。我已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我 承认,我改变不了你。”他的眼神无助而绝望。 “看过《麦田里的守望者》吗?” 他摇头。 “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 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混帐的悬崖边。我的 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 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 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 他沉默。 “你在你的Flying中守望着曾经的回忆。我在我的悬崖边守望着一个诺言。其 实,你和我一样,你的世界也没有第二个人。我们都是麦田里唯一的守望者。” 他看不见黑暗中的她。他想要抓住她。 “过来,好吗?”他祈求地伸出双手。 蓝可漾出一抹死一般的笑容。终于还是没有走过去。 蓝可经常去他的咖啡屋。他会自觉地递上一杯冰水,而不是cappuccino. 有阳 光的日子,他就陪她逛街,跟在她后面。他们很少说话。 在恒隆广场,蓝可每次都会指着商场中巨大的飞机模型大喊flying. 然后,对 着他那张苦瓜脸放声大笑:“我要把你练得百毒不侵!”这次也不例外,只是他感 觉以往要持续一段时间的笑声,戛然而止了。他转过身,看到她在颤抖。 峰拥着静亲密地出现在蓝可面前。三人迎面相遇,都怔住了。蓝可没有想到, 再次见面居然是这种情景。也曾以为自己会认不出峰,可当见到他,他的眼神刺穿 了她所以的伪装。 “你……” “噢,蓝可。好久不见,真巧啊。我和峰快要结婚了,记得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静接过峰的话。蓝可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安。 林走过来,搂住蓝可:“我们走。” 蓝可努力压制住在眼眶打转的泪水。和林离开了商场。 “就是他吧。新娘很漂亮。”林轻抚她散乱的长发,“这就是你等来的诺言。 还要继续做个守望者吗?” “是!我不后悔!起码知道结果了。”她仰起脸,坚定而无助。泪水无声地滑 落。 林替她拭去泪水。将她拥入怀中。 生活不会因为某件事的发生而停止继续。蓝可搬家了,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偌 大的新家没了豪华的装饰,显得空洞而贫乏。床铺在地上,紧靠窗户。躺在上面, 可以看夜晚的星星。蓝可不再去找林。她依然一个人逛街。与无数陌生人擦肩而过, 感受相聚和分离。观察行色匆匆的路人,读他们的故事。有时候,坐一整天的公交 车,希望它能永不停止地驶下去,带她去未知的远方。她常常徘徊在火车站浊闷熙 攘的候车室,听她听不懂的各地方言。不时有一种冲动,想跳上一辆开往远方的火 车,遗忘所有的人和事,不再回来。她开始喝烈性酒,体会喉咙灼烧的感觉,体会 醉酒醒来脑袋疼痛欲胀的感觉。她试图忘掉一切,可麻醉过后的疼痛却更加刺骨。 峰和静是她的劫难。她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渐渐消退。 (六) 外滩的夜景永远璀璨富丽。好久没去黄浦江畔了,蓝可靠在外滩观光拦上,清 冷的江风吹乱她柔软如丝的长发。纠缠交错。这个不夜城,今晚又会发生多少销魂 的事。疯狂的人在Pub 里放纵自己。孤独的人在冬夜里与寂寞相随。在这座城市待 了五年,蓝可觉得自己依然只是过客。她融不进这座癫狂的城市。也找不到生活的 出路。所以她选择继续停留。浊黄的江水在她脚下翻涌。江水的尽头就是东海,一 个有着美丽神话传说的地方。她待了十八年的经常遭遇台风肆虐的小岛就在东海之 上。那是她的家吗?“家”是蓝可陌生的字眼。她不知道家在哪里。是那个小岛, 还是从没去过的美国。蓝可讨厌讲英语的国度,她从没好好听过一堂英语课,她一 直认为是它们带走了她的父母。 “蓝可。”她以为听错了。不过,是峰。就在她后面,英俊的脸庞,一袭黑衣, 碎发凌乱地遮着脸颊。她永远无法忘记的眼神依然忧郁。身边没有静。 蓝可挤出一丝微笑:“静呢?” “在家里。” “家?”从峰的嘴里听到这个字,蓝可的心莫明的酸楚。 “我在这边找到一份新工作,所以准备把家安在这里。没想到居然遇上你。这 几年过得好吗?” 蓝可低下头。抑制不住眼中的泪水。 “怎么了,蓝可?你以前不爱哭的。”峰捧起蓝可的脸,有些手足无措。 蓝可紧闭双唇,转过身,倚着栏杆深吸了口气。她恨自己不争气的泪水。 “你的男朋友真不该放你出来受冻。”他停顿了一下,靠近她,“什么时候回 来的?为什么一直没和静联系?” “回来?什么回来?” 他被她茫然的神情弄糊涂了:“从美国回来啊。你不是初中毕业就去美国了吗?” “美国!我什么时候去过美国!”蓝可犹如遭了一记闷棍。 “你没去过美国?”峰也惊住了。 “中学六年我一直在那个小岛上。就为了你的那句话!在上海的五年,我还一 直幻想某一天能遇见你。你却说我去美国了!”蓝可发疯似的冲他喊着。 峰脸色惨白。蓝可盯着他,从他的眼里,她看到了绝望。蓝可压制住自己激动 的情绪,纵使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她还是吐出了那个问号:“是静——说的?” 峰的沉默说明了一切。蓝可已经不知道眼泪该怎么流出来。这一刻,她的心异 乎寻常得平静。 她忽视了静——一个上帝派来保护她的天使——原本就是个错误。峰从背后抱 住蓝可,头深深埋入她的颈项。他在颤抖。 “我爱你,峰!”蓝可反手圈住他,“可是,我也爱静。我爱你们。” 峰吻着她的发鬓“我好冷,送我回去好吗?” 蓝可的房间没有灯。峰径自走到透进月光的窗边。蓝可站在黑暗中。他看不到 她。她却再次看到了他眼中的恐慌。她想一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扑到他身上,褪去 身上所有的牵绊。他凌乱的碎发抚过她身体每一寸肌肤,厚重的呼吸包围着她。她 在这个她十三岁时就爱上的男人的肩头留下了自己深深的齿印。 汗水湿透了赤裸的身体。蓝可柔软的手指轻轻掠过峰的眉毛、眼睛、鼻子、嘴 唇。棱角分明的轮廓,英俊的脸庞。她爱的男人。 “我居然错过你十年。”峰搂紧蓝可,“不要再离开我。” “还记得那天的烟花吗?” “你问我烟花的生命为什么这么短。” “你却哭了。” “因为我马上就要离开你。我放心不下你。怕你还会自虐。” “那天的烟花很漂亮,那是属于我们的烟花。可是,它在十年前就已经燃烬消 失了。峰,你明白吗?”蓝可抬起头。 “为什么老天要这样捉弄我们!” “不是捉弄。老天自有他的安排。我们不能抱怨上天。” “从你拖着我跑出教室的那天,我就知道,我永远也追不上你,蓝可。” 蓝可伸出手,触到了他冰冷的脸颊。“静是上帝派来保护我的天使,你不可以 伤害她。”蓝可俯上身,吻着他的泪水,“你记住,如果她有事,我也会跟着死掉。” 第二天,阳光很透明。蓝可想到了林,该和他告别了。 Flying里鲜少有人。林依就忙碌着。蓝可倚在门口微笑地看了他很久,他终于 发现了,有些喜出望外。 “消失了那么久,终于肯露脸了。看来,最近心情不错嘛!”林非常随意,似 乎是对着一个相识已久的老朋友。 “想我了?”在他面前,蓝可是可以调皮的。 林笑着递过一杯冰水:“是不是又和他见过面?” “是啊!就在昨天晚上。我们一整夜都在做爱。”蓝可依然微笑着。 “为什么?”林隐去笑容。 “因为我爱他。” “他的未婚妻呢?” “你是说静。”蓝可转过身,眯起眼睛,迎向太阳,“她是我的守护天使。” “守护天使?” “我的生命因她而存在。峰是属于她的。没有人能伤害她。”蓝可游移着手指, 如十年前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走向尽头。林,你会想我 吗?” “你在说什么?”他拉住她的双手,害怕她会随着手指的蠕动而离去、消失。 “我喜欢看你笑。干净的笑。而不是皱眉。”她轻轻挤压他紧蹙的双眉,“为 什么一直不问我的名字?” “我会一直在这里守侯你。等你回来自愿告诉我你的名字。那个时候我绝不会 像现在这样放过你。你逃不了了。” 蓝可环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脸上:“flying已经飞走了。我也要飞了。 林,你让我心疼。” “我抓不住你们,从来都没抓住过。即使现在抱着你,我的双手仍是空虚的。 Flying里没有停留。你说过,我是Flying里的守望者。我的职责就是守望我生命中 的flying. 我不会寂寞的。” “你依然认为生活是美好的吗?” “是的。” “即使出现在你生命中的女人都是‘flying’,你也这么认为吗?” “是的。我感谢上天让我遭遇了flying,还有你。” “林,我就要走了,吻我一下好吗?” 他托起她苍白的脸颊,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笑了。是让他感到轻松的笑。 他看着她走进阳光中,走向温暖的前方。太阳的反射光使她在他眼中忽隐忽现。 “林,我经常找不着北,怎么办?”他听到她从阳光中传出的声音。 “那就找南,因为南的对面就是北。”他对着空气喊到。他已看不清她此刻的 表情。她终于还是飞出了他的flying. 峰回到单位接到公司派他去北京出差的通知。家里,静蜷坐在床头。他们彼此 对望很久,谁都没有开口。两人似乎都预感到了什么。峰打开衣橱开始取衣服。 “你要去哪里?”静从床上冲下来,拉住他。 “出差而已。干嘛那么紧张!”这个女人,让他第一次感到厌恶。 “昨晚在哪里?我等了你一整夜。” “加班。” “你骗我!”她吼到,“是不是去找蓝可了,是不是,是不是?告诉我啊!” 她死命地摇晃他的手臂。 峰一把甩开她:“你闹够了没有!我答应过蓝可,我不会离开你,你该知足了。” 说完,夺门而出。 蓝可离开flying后,一直放心不下峰和静。她找到峰的公司,一幢高大写字楼 里的狭长空间,和她曾经工作过的地方颇为相似。里面的人说他出差了。她要了他 家的电话号码。她想见静。 蓝可选了多伦路上那家具有老上海味道的咖啡吧。静准时出现,和那天相比瘦 了好多。 “约我出来什么事?”口气冷漠地让蓝可心寒。 “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呵!你是在向我挑战吗?” “不是。是真的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蓝可,你依然那么固执。”静的口气缓了下来。 “回答我的问题好吗?” 阳光照在蓝可略显苍白的脸上。不变的神情。她是应该被保护的。静终于明白, 在蓝可面前自己依然没有办法:“以前很好。现在不好。” “分界线?” “恒隆广场遇到你的那天。” 蓝可侧过脸。窗外的树叶在阳光的照射下,绿得格外清亮。在她眼中跳跃着。 叫人分不出真伪。 “讲讲你们的故事吧。” “你恨我吗,蓝可?我是那么自私,我……” “我不要听你的自责。我要听你们的故事。”蓝可微笑地看着她。 “在大学里一见到他,他就向我询问你的情况。我撒了谎,说你去了美国之后 就没有了音讯。 他很沮丧。于是,我千方百计地去接近他,关心他。他的忧郁真的很让人心疼。 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他。终于,他肯主动开口和我说话了,我真的很开心。 我还记得大二那年的秋天,他独自站在梧桐树林的情景。他说,你也肯定在世界的 某个角落闻落叶腐烂的味道,他要陪你一起闻。“静停顿了一下,”其实,他心里 爱的始终只有你一个。即使在做爱的时候,他也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替代品,一个供 他发泄的对象。“ “做爱?” “我们大二就开始做爱。不停地做爱。期间有过两个孩子。一个打掉了,一个 掉了。这是第三个。”静低下头,轻抚腹部。 蓝可这才发现,静今天穿了一件很宽松的上衣:“我可以做孩子的干妈吗?” 静抬头,眼里充满恐惧:“你不要把峰从我们身边抢走。蓝可,我求求你,你 放了峰吧。不要把他抢走。” 蓝可第一次看到静流泪。纵使心有被绞痛的感觉,她依然清楚自己要做的是什 么。她握住静的双手:“傻瓜,峰是属于你和宝宝的,没有人能把他抢走。” “对不起,蓝可。是我偷拆了峰写给你的信。我承认,我当时是嫉妒你,为什 么我也喜欢他,他却从来都不看我一眼。我截下了所有他写给你的信。知道他被保 送进了北京的名牌大学。 于是,我发誓也要进那所大学。的确,我是成功了。还撒了一个弥天大谎。我 根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私的人。可是,我也不好过,我在你的阴影里生活了十年。 老天仍然没有饶恕我,你的出现,让我彻头彻尾地输掉了这个棋局。“ “如果我的出现对你来说是个灾难的话。我可以消失。” “你说什么,蓝可?”静的眼里透出了欣喜,“你真的愿意离开这儿吗?” 蓝可点头。静不会知道,此刻她的心正在淌血。 “蓝可,你真的不恨我吗?” “我怎么会恨我的守护天使呢!” “守护天使?我还是你的守护天使吗?” “是。永远都是。” 蓝可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孤独。她准备在峰回来之前离开上海。她不知道自己要 去哪里。是他们闯进了她的生活,可她却不得不选择再次放逐自己。这次她不必压 制自己想跳上一辆开往远方火车的冲动,而是必须这样做。在拥挤闷热的车厢,去 邂逅另一些人,开始另一段故事。 蓝可去了和林初次见面的十字路口,坐在原来的那张石凳上。马路中间的那滩 血已经没了痕迹。空气中却似乎依然回旋着血腥味。在美国的母亲来信,要她嫁到 美国去。蓝可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哑然失笑。在地球那端,存在着自己最亲近的一 个人,可自己早已模糊了她的长相。那封信被蓝可扔进了垃圾桶。当一个女人没有 了任何牵绊,她才会真正幸福。 峰提前返回了上海,找不到蓝可。静对他特别温柔体贴。峰是敏感的,这让他 产生了怀疑:“你是不是找过蓝可?” “没有。”静避开峰的视线。 “又在撒谎。” “没有!你凭什么这样说我。”静的眼中渗出泪水。 “不要装可怜。你的心思逃不过我的眼睛。” “是她先找我的。” “承认了!” “峰,不要这样对我。我们忘掉从前,重新开始好吗?”静近乎恳求地说。 “忘掉?你能忘掉蓝可?好铁石心肠的女人!我不像你,我永远也忘不掉她。 梧桐树林,双脚深深埋在泥土中。拨一大堆落叶盖住头,说在闻自己的味道。还有, 黑暗中,她颤抖的身体,潮湿的头发。窗外的烟花。”峰一把抓住静的手腕,“你 怎么可以这样伤害她!” 静无助地摇头,泪眼迷蒙。 “她说你是上帝派来保护她的天使,我们谁都不能伤害你。你残忍地夺走了她 仅存的依靠。 她一无所有,可她却一点都不怨你。“ 静倒在峰的怀中,泪水浸湿他的衣襟。 “对不起,静。我要去找蓝可。” “她已经走了。” “走了。”他推开她。 “她说她不想打扰我们的生活。” 峰拭去静的泪水:“我依然要去找她,不管她走到哪里。” “不!不要!”静拽住他。 “我一定要把她找到。”峰冷静地拉开静的手,“好好照顾自己。” 看着峰离去的背影,静知道属于她的舞台,幕布正在缓缓合拢。她轻轻地滑坐 在地上。 夜幕下,雨丝淅淅沥沥地落着,淋湿了整座城市。蓝可在黑暗狭窄的楼道中看 到峰蜷缩在墙角。生硬白墙上的一团黑影。 “峰,你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蓝可抱住他,雨水顺着发丝流进他的衣领。 “蓝可,你终于回来了。” “你应该留在家里照顾静。你答应过我的,不可以再食言了。” “那你呢?” “我要去一个没有喧嚣的地方。这儿太嘈杂了,会把我的气息吸光。我已经好 久没有闻到落叶腐烂的味道了。” “我想你的话,该去哪里找你呢?” “你不能想我,也不能找我。我是属于这个世界的,而不是你。我会随着空气 飘去我想去的地方。没有人能找到我。” 这个忧郁的男人心底是柔弱的,蓝可明白自己无法给他安定。静是能够照顾他 的女人。爱一个人不需要长相厮守。爱人可以仅仅是一种感觉,而非行动。 雨依就洗刷着城市,在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 (七) 峰推开家门,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静平躺在床上,右手伸出床沿,地上是 一滩粘稠的血液。 医院急诊室,医生护士一阵忙碌。峰独自站在过道,侧身靠墙。大颗的汗珠渗 出额头。终于,静被盖着白布推出了急救室。窗外,雨势渐大。透过路灯光,可以 清楚地看到雨滑落的痕迹。 医院外面的公用电话亭,灯光昏暗。峰按下蓝可的号码,电话里蓝可的声音沙 哑模糊。 “静自杀了。” 凌晨三点。电话线传送孤寂的落雨声。半个小时后,蓝可赶到医院。过道里碰 见峰。他全身透湿,湿漉的头发贴着脸颊,蓝可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她跑进停尸 房,掀开白布,静没有血丝的脸依然美丽。生命的概念就在一线之间。静是不容易 经历过程的人,没有等到结局的来临,就剪断了那根线。不像蓝可。 “在教学楼顶层你答应过我,你不会离开我的。我们永远都不分开。你忘了吗?” 蓝可的双唇盖上她冰冷僵硬的额头,“我不会让你寂寞的。” 回到过道,峰仍然站着。 “你太累了,应该好好休息。我们都需要好好休息。” 蓝可离开了医院。 天亮了,雨没停。蓝可靠在窗边,窗外的天空由暗转亮,又由亮转暗。烟灰缸 里的烟蒂逐渐堆积。张惠妹沙哑的歌声在这清冷的房间回荡:我想这是最后一次/ 可以娇纵任性放肆/ 人总是在绝望的边缘/ 才能看清楚自己软弱的样子/ 还能够被 伤害几次/ 我们剩下多少日子/ 你在我心里的位置/ 是舍不得看完的故事/ 这样的 前尘往事/ 我该如何收拾/.静等不到她消失,自己选择了消失,她独自承担了这场 灾难。蓝可不断用冰水清醒自己。也许一切应该结束了。她拨通了峰的电话:“过 来一下,我想见你。” 峰湿漉漉地出现在蓝可面前,蓝可拿了干净的毛巾帮他擦拭。 “我决定不走了。留下来陪静。” “我再一次食言了。你恨我吗?” “我们三人之间,只有彼此爱着对方,没有恨。” 蓝可褪去身上的衣服。黑暗中,他们开始纠缠。放在桌角旁的水果刀随着他离 开她的身体,刺入了峰的腹部。 “蓝可,你终于选择了这样的结局。” “我和静的世界里本没有你,是我拖你进来。这个故事开头就是错误的。” “蓝可,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你让我得到了解脱。谢谢。” “我不需要你这样宽容我!我说过,静是上帝派来保护我的天使,如果她有事 的话,我也会跟着死掉。你亲手杀死了我的守护天使,我居然一点都不恨你。为什 么?为什么我和静都会爱你这么深!你是我们的劫难。现在我要去陪静了。我真的 好舍不得你。”蓝可紧握刀柄的手旋转了九十度。 “不,……,你不要死,答应……我。” “我已经决定了,这样不好吗?我们三个人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我爱你们。” 蓝可起身。赤身坐在窗台上,将安眠药一颗颗放入冰水中。摇晃。溶化。然后 喝掉。窗外的夜空,雨停了。被清洗过的空气,不再混沌,没有重量。 蓝可转身走近峰,拔出插在峰腹部的水果刀。鲜血肆溢而出。蓝可用手蒙住伤 口,粘稠的血液溢满指缝。她躺下,将脸贴在峰的伤口出。血液混着泪水散发出糜 烂的味道。恍惚中,她感到自己又回到了那片梧桐树林。腐烂的气味逐渐包围住她。 蓝可合上眼睛,笑了。 窗外的夜空正在升腾一簇簇的烟花。 人如烟花。出现了。消失了。 爱如烟花。盛放了。然后,也消失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