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结同心? 作者:韩玉 只因有落花浮萍般的命运,便在万丈红尘中随风飘荡。你温柔的目光穿越层层 的迷障,如同阳光温暖抚慰我寂寞的情怀。 月出东山,烟雾袅袅。一丝若有若无的笛声隐隐随风飘来,其声呜呜,如怨如 慕,如泣如诉,丝丝扣扣,不绝如缕。 青衣男子沿长堤,分乱草,穿游廊,循声而来。 月光下,一绿牡丹遗世独立,含芳带露。男子伸出手,轻抚花叶。仔细听来惟 有水声渺渺。环顾四周,他怅然叹息。 “昔日金谷,满园春树,碧草绿波。勾栏画廊,金玉满堂,美人如玉。到如今, 衰败至此,断壁残檐,乱草丛生。可悲可叹!” 我躲在暗处,听到青衣男子的感慨,只觉得好笑。多少年来,文人墨客都从金 谷园来来往往,做诗赋词。但没有一首让我感动过,触动我落花浮萍般的情怀。 “月明星稀,良辰美景,莫要辜负!”青衣男子自语道,从怀中取出酒,席地 而坐。 目光掠过我藏身的地方,微微一笑。 “牡丹,今夜惟有你我。不如把酒言欢,胜过一人独酌!”青衣男子对着绿牡 丹,朗声说道,将酒缓缓洒在地上。 我悄悄从躲身的地方飘出来,立于那狂放不羁男子身后。我不想吓人,独自过 了几百年,我也早忘记如何开口讲话。 “姑娘既然来了,何不坐下共饮一杯?”青衣男子没有回头,轻轻说道。 虽然已看出他是狂放之人,但我心中不免一惊。“你不怕我吗?”久未开口, 声音对我自己也是嘶哑而陌生的。 “我为何要怕你呢?”青衣男子反问道,不再说话只是喝酒。 我静静站在他身后,看他喝酒。四下一片寂静,惟有夜虫和水声不时传来,风 轻轻掠过草尖,拂过我的衣衫,吹动他宽大的衣袖。 “姑娘可知金谷园的故事?”青衣男子突然开口问我,“关于绿珠和石崇的故 事。” 我有些吃惊的看着青衣男子单薄的背影,想要看看他的神情。 青衣男子看也不看我,继续说道:“你可知绿珠当初是广西第一美人,能歌善 舞,尤精吹笛。”怎麽会不知?我很想告诉他,我就是绿珠,但终是一动不动的听 他说话。 青衣男子端着酒杯,自顾自说道:“石崇是西晋有名的大富商,金谷园就是他 所建。 此人喜欢文章,颇有文采,交游甚广。他用三斛珍珠买下绿珠,又因她而家破 人亡。绿珠坠楼身亡。不论如何,此二人都是性情中人,偏有万千俗人说长道短。 “ 我沉寂百年的心,在一瞬间被青衣男子打动。来来往往的人群,喧嚣嘈杂的声 音,惟有这一个是真诚的、懂的。 他在金谷园喝了一夜的酒,醉卧乱草之中。待天明,我看见他飘然远去,青色 的衣袖在风中飘荡。 我不知道他是谁?只记住他吟的一首诗。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是坠楼人。” 从我坠楼那天起,就一直留在金谷园内。我不知道自己为什麽没有像别的鬼那 样转世投胎。也许是因为我一直在等,等那道温暖我的目光。 我本是广西博白人,从踏进洛阳城金谷园就再也没有离开这个城这个园。我看 着它们如何从繁华走向衰败,是石崇用三斛珍珠将我从广西带到这里。 万丈红尘中,女子的命运本就若落花浮萍更何况我不过是一小小的歌伎。我永 远都忘不了初见石崇时,他傲慢打量的目光。我讨厌他那种高高在上的样子,别过 头不看他。 那般失礼在于我本是不该,但石崇亦是不再意。我不明白他为何用三斛珍珠买 下我,那无论如何都是天价。 金谷园内,繁华似锦,真真要眩花人眼。 住进园内三日,一胡服女子前来看我。那胡女艳光四射,面如桃花。我不知道 她为何而来却又能猜出几分,无非是告戒我不要独占恩宠。我感到厌烦,大家同为 女人何苦彼此为难呢? 那胡女只是定定的看着我,叹道:“妹妹,果然是美颜如玉,怪不得……”而 后飘然而去。 身边的小婢告诉我,那胡女名唤儇风,曾是石崇最宠爱的,戏言要在百年后令 其陪葬。 曾是……男子的恩宠是如此的靠不住。多少欢娱多少蜜语都被岁月冲洗干净。 对这样的男子,我又能求什麽呢? 深夜石崇光临我独居小楼,目光炯炯。他的眼睛明亮让我不敢逼视。玉炉香冷, 红烛泪干。我对着铜镜梳理头发,任他在身后自理衣衫。 “为什麽买我?”再回首,石崇已装扮停当要步出楼门,我不自觉开口问道。 “因为你值得。”他毫不迟疑的回道,径自下楼。 值得!这样的话竟让我心中一酸,险些要掉下泪来。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不知不觉中,好几年过去了。人人皆知我是石崇 独宠的女人,其他女子已是昨日黄花。 我不知道在石崇心中我到底算什麽?他对我的娇宠,丝丝缕缕,缠绕在心间, 然我不过是他买来的小妾,随时可以送人。 沉默中,我以为可以保留自己的心。 晋惠帝,赵王伦叛逆夺权。洛阳城内,一片腥风血雨,豪强缙绅皆惶惶不安。 虽然时间过了很久,我却清楚的记得那一天。清晨,石崇就被赵王的亲信孙秀 召到府中,说有要事相商。 待到午间,石崇归来满脸凝重,取出银两分于下人,让他们各奔前程。我斜倚 栏杆,但见园内一片沉重,却不解缘何如此。 石崇来到我身边,默默喝酒。看他的表情,我感到大难将近生死难测。 “你不问吗?”他突然问我,目光如剑似电。 “如果你想就会告诉我,问又何益?”我轻轻的反问一句,取出笛子为他吹奏。 孙秀带着大队人马团团围住金谷园。他带人闯进我独居小楼,脸上净是得意谄 媚的笑。 石崇默默站起来,任如狼似虎的士兵将枷锁扣于他身上。在被带下楼时,他回 头深深看我一眼然后决然而去。 “绿珠姑娘,你不必害怕。我们只是奉命捉拿叛贼石崇于姑娘无关。”孙秀满 脸得意的向我逼近。 我心中已明缘由。石崇那最后一眼如同尖刀刻在我心间。一任清风卷起我衣衫, 吹乱我头发,如落花般坠楼。 我知道自己早已死去,但魂魄却不知为何飘荡园内。也许是自杀的人只能做孤 魂野鬼。我也宁愿守于园中。 从青衣男子走后,我又在金谷园里呆了很久。它已经开始彻底衰败,将要湮没 于黄土。 我突然很想回广西看看,毕竟那里是我的故乡,有我的根。虽然有点恋恋不舍 洛阳城,但我还是顺风上路。 我的手脚都是飘忽无力了,大概是做鬼做得太久。风清月明时,我会走的很好 ;若遇到狂风暴雨就不免受苦。 这一路上我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才知道世道早已不同。只是隐隐有刀兵之气, 这天下怕是不太平的。 行至江南时,一日狂风大作,我被卷入一户人家。 琼楼高台,这家人怕是身份不低。我信步游于庭中,只听见传来一阵阵痛苦呻 吟声。 我有些惊惧,却不由走到那窗台下。 “夫人,用力呀!”听到如此的言语,我虽不懂却也知道是这家夫人要生孩子 了。 我刚想离开,一阵怪风将我卷起。 恍惚中,我有些疑惑自己如何闯进屋子,身上却传来一阵疼痛。我张嘴想要抗 议,喊出口的是婴儿的哭声。 我奋力挣扎,想要看分明,却被人抱起紧紧包好。 “恭喜老爷,又是千金。”一个响亮的嗓门突然叫道,如一道闪电劈如我的心 中。 原来我竟又转世为人。本来应是另一个投胎的鬼,阴错阳差下我竟被卷入。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的转世投胎。我一直在等那道温暖我的目光。也许冥冥 中是上天要我忘记前尘,重新开始吧! 我生的人家姓周,书香门第,世代在南唐为官。我上有一姐姐,名唤娥皇。很 早被召入宫中封为皇后,据说甚得皇上的恩宠。 十六岁那一年,我得进宫去看姐姐。 年轻儒雅的君主正在听姐姐弹琴。他附耳对姐姐说了句什麽引得姐姐将口中的 樱桃核吐向他。我有些羡慕的望着他们,没有出声。 姐姐抬头看见我,轻扯皇上的衣袖要他抬头说话。 那一瞬间,洗去遮掩的红尘,往事历历如潮水涌动。 皇上定定的望着我,不言不语。四目交接中,天地俱已远去惟有痴缠的目光。 姐姐不高兴的一拍琴,站起身往寝宫奔去。皇上迟疑片刻,追了过去。 时夜,更深人静。我思绪纷乱无以成眠,遂打开窗户。月色蒙蒙中,前庭假山 绿竹旁似有一人。 我提起丝履,飞奔而去。 回过身的是他又不是他。看着我气喘吁吁的样子,他叹道:“不知为何我总觉 得似乎见过你。”他蹲下身温柔的为我穿上鞋子。 眼泪汹涌而下,这一世他似乎多了许多温柔。 姐姐病的很重,我留在宫中陪她。那一日,她突然转醒看到我问我来了多久? 我告诉她有几个月了。闻言她转身向内,自死不肯同我和李煜讲话。 我知道是自己对不起她,如对儇风可却无法。我已经等那道温暖的目光等的太 久,太久…… 李煜是一个多情多才的君王,但那些诗词歌曲无论如何都抵不过金戈铁马。我 在心中暗暗祈祷上天让我们结一世同心。 那夜的月亮很红,如同子规的啼血。宋的军队就要杀过来破城了。这一世他不 过是儒雅的才子。 熊熊的火光映红李煜苍白的脸,狂劲的风噼噼啪啪吹打着他的衣衫,修长的手 指深深刺入掌心。他发誓要同称共存亡,城破即投火自焚。 我的泪被烈火烤干。我等那一刻的到来。无论如何,我都会陪他不会任他一人 独行。 有尊严的死胜过苟且的生。 城破的那天,李煜没有投火自焚。他肉袒出城投降,他赤裸的胸膛在寒风中屈 辱中颤栗。我觉得自己的心死了。 辞庙那日,哭声震天。李煜和宫女相对垂泪。我沉默的看着,心中满是悲哀却 没有眼泪。 我没想到自己会如此重回洛阳城。 我陪着李煜开始屈辱的阶下囚生活。帝王的浮华洗去他的傲骨,我被太宗召入 宫彻夜不的归。 我心中满是被践踏的屈辱。怨不得人,是我甘愿陪他。每次出宫我都忍不住内 心的悲伤,不免同李煜争吵。他已没有前世拒绝孙秀时,“绿珠吾所爱不予也!” 的气魄和勇气。 这样一个男人。敏感而温柔的男人抱着我像个孩子般失声痛哭。一切宛若命运 的戏弄,我们皆无能为力。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月明中。雕栏玉 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是他生命中的绝唱。只因“一江春水向东流”宋太宗就赐他牵机毒药。等我 赶回去,他只说一句“恨不生生世世不生于帝王家”。看到我的眼泪,他吃力的伸 出手想要替我搽去,去在痛苦的痉挛中死去。 我为何而来?抱着李煜逐渐冰冷的身体,我只觉得空洞洞的。我亦无法独活。 “繁华四散逐香尘” 尘世繁华不过是水中花镜中月终为过眼云烟。但这万丈红尘中总可以容下一对 平凡的夫妻吧? 我又痴痴等着追随命运的脚步,坠入红尘。 这一世应该是好的吧?他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书生,我也不过是他的表妹。姑表 亲亲上亲。他的母亲是我的姑姑。从小我们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一对。过了这 麽久应该可以永结同心吧! 待我嫁入陆家,我同陆游恩爱甚笃。他有忧国忧民之心却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 姑姑渐渐不喜欢我,她待我多了疏远和不客气。 我心觉不好,却只有暗暗祈祷。陆游依旧每日和我谈诗论词。每个眼神的交汇 都是无法言传的默契和甜蜜。 这般寻常夫妇的生活竟也是奢求。 姑姑以死相逼要陆游休我,他自是不肯。姑姑径自大吵大闹毫不罢休。 “惠仙,我们逃吧!”陆游握住我的手热切的说。 逃,又能逃到哪里呢?逃到何时?我心中一片凄苦却不忍破坏他殷切的希望。 时夜我们还没走出家门就被姑姑派人围住。众目睽睽中我们竟如奸夫淫妇般惶恐。 “唐婉嫁入陆家两载无所养,按七出之条当休。” 我不明白,姑姑为何要将我和陆游拆开,陷我于痛苦中。长久以来,我所追寻 的不过是一颗爱我的心,为何如此难! “生平得意事,与君结发时。” 一切如昙花转瞬即逝。归家后父亲又将我嫁与一进士,心死之人又有什麽可计 较的? 阳春三月,游于沈园。我清楚的记得同陆游分开已是两年三个月又五天。暖风 如酒,恍惚中前尘往事俱是一片渺渺。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溢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 书难托。 莫,莫,莫!“ 在沈园中,陆游留下一首词,未干的墨迹和着点点泪滴。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 泪装欢。 瞒,瞒,瞒!“ 我和上一首,突然觉得疲惫。凡尘俗世不若我做鬼时自由自在。 我甩下一切的纠缠想要重回洛阳城回我当初坠落的地方。 归途中我路过一寺庙,听到袅袅钟声。念经的声音庄严而肃穆,听着这一切我 的内心一片平静。我不敢从正门入害怕会冲撞佛堂。 我悄悄的从后门飘入,只见一个小和尚在椿米。那小和尚望望我藏身的石柱, 目光如水般澄净。 红衣的主持讲道:“……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 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若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磐而 灭度之。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夜里独坐大殿前的空阶上,我不由想起所有前尘往事,忍不住对月自问:“佛 曰,一切皆有因果。那为什麽我会如此难过?我只求一道怜惜的目光竟也是强求吗? 我想要永结同心也是错吗?”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一道清淡的嗓音在我身后响起。月光下小和尚的目光是一片慈悲的澄静。望着 他如水的目光,我的心中一片澄静,所有爱怨痴恨皆成虚空。 我对着小和尚一拜。他望着我微微一笑,目光投向遥远而神秘的时空。 我随着清风回到洛阳城。后来,洛阳城中出现一种叫“绿珠”的绿牡丹。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