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 作者:mark 一、市长 离开学农基地琦敏一号岛的时候,天空中阴云密布。我站在船尾,目送着远方 琦敏一号岛的轮廓在天际的层层乌云的压迫下渐渐模糊远去,直至化为乌有,心中 突然涌起一种仿佛遗落了什么东西在那岛上的感觉。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并不是陌生 的,它同样产生在我们十天前从学校出发赶往琦敏一号岛的时候。那时期中考试刚 刚结束,我们对琦敏一号岛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学农是怎么样的?”我们就带着 这样的向往进入梦乡,然后有一天在凌晨四点被一阵刺耳的起床铃声吵醒,还没来 得及向各自的美梦告别就得开始匆匆忙忙地收拾行装准备出发。人人都盲目、笨拙 地跑来跑去,忙着想把眼睛所看得见的东西统统带上。最后,经过一番折腾以后, 当我浑身无力地一手提着一只塞得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肩上扛着重十五公斤的被 褥铺盖,步履蹒跚地离开灯火通明的宿舍楼,走入外面的茫茫黑夜中去时,心头忽 然一阵凄凉,就产生了那种感觉——仿佛遗落了什么东西在那宿舍里的感觉。当我 经过长途跋涉,又饿又累地抵达琦敏一号岛上我们那间破陋狭小的寝室之后,头一 件事就是发现自己果真把所有的漱洗用具全都遗落在远方的寝室里了。这一下使我 大为泄气,紧接着又恼火起来,因为这并不是我的责任。我的漱洗用具本该和其他 人的都放在一起带来的,结果其他人的都好端端地带来了,唯独我的给漏下了。就 因为他们的一时疏忽,导致我不得不将要面临一种没有牙刷、没有杯子、没有脸盆、 没有毛巾的说不出有多可怕的生活,而他们此刻却正在嘻嘻哈哈地打开行装,看上 去高兴非凡。我愤愤不平地责问他们,唾沫四溅地骂他们,他们毫无反应,仍旧嘻 嘻哈哈、高兴非凡。最后我只好去质问市长。市长就是我们的室长。市长是一个白 白胖胖、戴一副眼镜的老好人。当时市长正坐在他的下铺的床上用手一个劲儿地揉 着脑袋,因为他刚把头撞到过于低矮的上铺床沿上了。我走到他的床边,想坐到他 身旁和他好好谈谈,不料在弯下腰的时候也一头撞到了上铺床沿上,这一下使市长 不禁心花怒放,白白胖胖的双颊因为高兴而涨得通红。我疼得眼冒金星,心中更加 火冒三丈,大声质问起市长来。“我可不负责任。”市长揉着脑袋说。“可是——” 我大声嚷道,“你是室长呀!”“是你们选我当室长的,我可不负责任。”“可是 ——”我惊愕地瞪大眼睛说,“要是你不负责任,那谁来负责任呢?”“我可不负 责任。”市长揉着脑袋说。“可是——”我不仅理屈词穷,“反正你们得把牙刷、 杯子、脸盆、毛巾借给我!”“我可不借。”市长揉着脑袋说。 二、狗 市长是个老好人,他对什么都漠不关心。所以后来当我不动声色地把市长的牙 刷、杯子、脸盆、毛巾拿去用的时候,市长也只不过眼睁睁地看着。“我得常常提 醒自己,”市长常常提醒自己说,“要把你们当人看待。”严格来说,市长也属于 人类,他尽管长的象个戴着眼睛的矮南瓜,却从不屑于把别人看作他的同类。幸亏 市长没有占靠窗的那张床,否则那个千载难逢的绝妙床位就算是浪费了。占靠窗的 那张床的是狗。狗是个喜欢格格笑的小个子。狗在他的床上盘腿一坐,向四周打量 了一圈,然后就格格地笑了起来。狗的气管又细又小,一笑起来就呼吸困难,随时 都有生命垂危的可能。现在狗一边格格乱笑,一边喘不过气地用手掐着喉咙,在床 上拼命打滚,就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快活。我们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不上话来, 只是用手一个劲儿地指着窗外。我们爬到狗的床上一看,这才豁然大悟。原来窗外 正对着一排女生寝室,相距不过十步,通过窗子可以把女生寝室的内部情景看个一 目了然。这一重大发现使我们不禁欢欣鼓舞、心跳剧烈。唯独市长泰然自若。市长 躺在床上一本正经地看着书,不胜嘲讽地说:“这下你们高兴了吧?” “我就是高兴!”佛手说,然后故意扯开喉咙呵呵大笑了几声。佛手长得高大 粗壮,笑起来声如洪钟,颇有气概。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笑了,只是坐在床上发 怔,两眼直勾勾地瞪着窗外。过了那么一会儿,狗突然从床上蹦了下来,气急败坏 地跑了出去。等他回来的时候,手里多出了一叠报纸和一瓶胶水,然后开始十分仔 细地用报纸糊起窗来。 “你疯啦?”佛手冲着狗嚷道。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干吗?”狗回过头来看着佛手,脸上流露出一副内心痛苦 的样子,“既然我们能看见她们,她们一定也能看见我们呀!” “我们有什么好看的?”佛手看上去惊诧万分,一副不能理解的神情,“我就 不怕给她们看!” 幸亏狗不象佛手。佛手后来就因为这句话遭到了报应。狗一点儿也不理会佛手, 仍旧小心翼翼地糊窗,并且精心留出几个小洞,以满足偷看的需要。这几个小洞对 我们在夜晚进行的偷窥行为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是狗糊着糊着,突然哀嚎了 一声,显出一副极端难受和惊愕的样子。原来女生们因为受到了狗的启发,也用报 纸糊起窗来,使狗追悔莫及、愁苦不已。等到晚上我们开始偷看的时候,所有的女 生寝室的窗户都已经糊得严严实实,看样子连小洞也没有留下,害得我们只能从没 有关严的门缝和天窗里得到一点点安慰。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欣喜快慰,得到了不 小的满足。我们高高兴兴地并排趴在狗的床上,把头凑在一块儿通过小洞向外看。 当然了, 只有市长除外。 市长这时正神态自若地躺在床上看他的书,嘴里还说: “笨蛋,你们这样不怕被发现吗?干吗不关上灯呢?”佛手一听,急忙跑去关了灯, 这一下中了市长的计,因为别的寝室都灯火通明,唯独我们寝室里一片漆黑,立刻 把我们暴露无遗了。直到市长嗤嗤地笑出声来,我们才知道上了当,于是佛手急忙 又去开灯,咬牙切齿地诅咒市长不得好死。这时狗突然兴奋地轻声喊道:“快看!” 我和佛手急忙凑到小洞上一看,却什么也没看到,不由得恼羞成怒,正想把狗宰了, 突然又听到狗悄声说:“你们看左边第二间寝室的天窗,有一个上铺的女生正坐在 床上脱衣服,看见了没有?”我们按他的指点看去,却仍然什么也没有看到。我说: “对对,穿紫色毛衣的那个,现在又在脱毛衣了!”佛手接口说:“现在又开始脱 牛仔裤了呢……”我们三个都急不可耐地瞪大了眼睛,悄没声地乐得浑身哆嗦,好 象又看见在脱什么更刺激的东西了。这下市长终于上了钩。市长把手里的书一搁, 说:“你们看了那么久,也该让我看看了吧。”接着市长迅速而又费劲地扭动着胖 胖的身躯爬上了狗的床,把我们挤开,拿眼凑在窗前看了半晌,然后从容不迫地下 了床,对乐作一团的我们连看也不看上一眼,不慌不忙地踱了回去,重新躺回床上, 拿起书,自始至终都表现出极高的修养。“这下你们可高兴了吧?”市长两眼盯着 书本不紧不慢地说。 “我就是高兴!”佛手说,然后故意扯开喉咙呵呵大笑了几声。偷窥女生寝室, 戏弄市长,最高兴的莫过于佛手了,所以佛手很快就遭到了报应。灾难发生在有一 天晚上佛手洗屁股的时候。佛手命中注定要遭到各种不幸,所以他才会养成这种注 定会让他倒霉的习惯。那是佛手学农以来第二次干那事儿。他先是把窗全都关严, 然后对我们进行了一番娓娓动听的诱哄和威胁,以确保我们不会在关键时刻泄漏机 密。最后佛手把门一关,正式开始洗他倒霉的屁股。但是这个破烂寝室连门锁也是 坏的,所以一个冒失的女生高高兴兴地推门而入,想邀佛手去打牌。在学农的时候, 我们晚上无所事事,只好聚众打牌。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人在拼命打牌,人声鼎沸, 热闹非凡。琦敏一号岛一到晚上就变成了一个混乱不堪、狂热放荡的大赌巢,并且 还形成了一种男女之间互邀往来的打牌风气,男生和女生相互串门成了家常便饭, 而高大帅气、牌技低劣的佛手更是受到众家女生的青睐。所以那天晚上一个女生想 邀佛手去打牌,没做任何思想准备随随便便地推开门进来,一见到佛手就发出了一 声长长的尖叫,紧接着捂着脸逃了出去。那声尖叫划过月夜长空,进入宇宙,当下 使佛手陷入了万分绝望的冰冷深渊。 严格说来,佛手那天夜晚在大家心目中失去贞操的过错并不在于那个擅长尖叫 的女生,也不在于那把坏掉的门锁,而是在于狗。那天夜里是佛手第二次洗屁股, 而他在第一次干那事儿的时候,狗突然用尽全身的力气尖声大喊起来,与此同时左 邻右舍的男生们立即成群结队地蜂拥而来,围住光着屁股的佛手大声喝彩,吓得佛 手魂飞魄散。为此佛手差点儿砸碎狗的狗头。所以佛手第二次洗屁股的时候,狗乖 乖地没吭一声儿,才导致了那个女生会毫无戒心地闯进来。如果狗喊叫的话,无疑 又会吸引一大群男生来围观,那女生当然就不敢随便进来了,所以佛手深信自己之 所以会“又一次”失去贞操,完全又是因为狗的缘故。 三、佛手 经过那次事件,男生女生之间因为打牌而相互串门的风气,不知怎的反而得以 发扬光大,愈演愈烈,终于引起了某些正派的老师的警惕。老师们觉得伤风败俗, 于是规定晚上严禁打牌,就此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打牌与禁牌之间的殊死斗争。 等到牌都在一次又一次的搜捕中被没收得差不多了,打牌的风气总算得到了控制。 从此我们一到晚上就真正陷入了一种无所事事、精神恍惚的状态。说实在的,我们 内心深处早已习惯了老师的这种行径,所以并不真正痛恨他们,尽管当我们因为不 敢打牌或者因为老师的严密监视而不能打牌或者因为手头的牌被老师没收殆尽而不 可能打牌导致精神上极端空虚苦闷的时候,把老师暗暗痛骂一顿是我们发泄内心深 处的无名怒火的最惯常方式。我们真正痛恨的是那种毫没来由的约束行为,例如食 堂的那些厨子,居然规定我们在排队领饭菜的时候不许说话,不许发出任何声响, 甚至连碗盏的碰撞声也不许随空气传播出去,理由是任何声响在他们看来都是反抗 他们这条规定的表示。要是他们成天给我们做美味佳肴,那倒也罢了,可惜除了督 导来的那一天以外,平时的饭菜都差劲得令人惊奇。要不是我们对这差劲透顶的饭 菜感到好奇以及我们成天都饥肠辘辘的话,早就绝食了。我们的学农生涯总是容易 使人感到肚子饿。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六点半晨跑,七点吃早饭,八点到十一点劳 动。劳动包括采桔、选桔、包桔、装箱,然后吃午饭、午休、不许打牌,一点半开 始再劳动,采桔、选桔、包桔、装箱,到五点半吃晚饭、强迫写学农日记、不许打 牌,九点熄灯睡觉。这种制度通常是必须严格遵守的,但是对于《学农通讯》编辑 部的人却完全例外。《学农通讯》是一份每天一期的据说是学生自办、并确实由学 生在办的刊物,宗旨只有一个,就是赞美劳动。编辑部里有四个人,他们和普通劳 动者之间就象是隔离病菌一样隔得远远地住,因而无疑具有一尘不染的思想觉悟和 高尚的道德情操,并且享受一种大不相同的待遇。他们从凌晨一二点到傍晚六七点 钟休息,傍晚六七点到凌晨一二点钟工作,一日三餐都有专人送去。也就是说,他 们每天有十七个小时可以随心所欲地自由支配,不必参加集体活动,当然更不必劳 动,不受任何限制,甚至可以打牌,唯一的责任就是赞美劳动。他们十分热衷于这 项工作,因为只要他们不停地坚持赞美劳动,别人就管不着他们。他们一到晚上就 开始四处征集稿件,从中选出一小部分属于赞美劳动一类的热情洋溢的进步文章, 再加以“润色”后一印刷就成。他们成天除了赞美劳动、不劳动以外就无事可做。 他们越是不劳动,就越是可以赞美劳动,就越是能不劳动。可惜他们只有四个人, 不然的话他们很可能会形成一种值得称道的风气:人人都竞相赞美劳动,而把被赞 美的荣誉留给别人。他们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很少有人能象他们那样慷慨激昂地把 劳动赞美得如此崇高和美好。一天下来干得腰酸背疼的人们,晚上回到寝室拿到他 们发的《学农通讯》,往往看得目瞪口呆、自惭形秽。他们的生活当然是令人羡慕 的,很多人都羡慕他们,但也不是人人都如此。佛手就不羡慕他们。佛手是个傻子, 他热爱劳动。佛手热爱劳动是因为他也不和大家一起参加劳动。出于某种着实令人 费解的原因,高大粗笨的佛手被人弄到食堂帮厨去了。据他说,他恨透了帮厨的工 作,也恨透了那班厨子,他做梦也想和我们一样劳动。至于佛手在厨房里究竟干了 什么和看见了什么,我们尽量不去打听,以免吃饭的时候感到恶心。佛手老是痛恨 厨房和那班厨子,直到有一天他用一把锋利的菜刀狠狠地从自己的手指上切了一块 肉下来。当我们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佛手好象已经被送到医院里去抢救了。我们 都很震惊,想到佛手就这样离开了我们,不禁情绪低落,默默无语。但没想到佛手 很快就回来了,举着一根被纱布缠得结结实实的手指。他推门进来,脸色苍白,因 为屁股上给打了针,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狗一眼看见他,大声欢呼道:“太好了, 原来你还活着!” 佛手笑笑说:“没事儿,死不了。我可不会和那些鸭子一块儿进天堂。” “什么鸭子?” “明天督导要来慰问我们了,”佛手说,“所以给我们吃一顿鸭肉,厨房里有 四十多只鸭子要宰呢。” “你的手指是不是在宰鸭子的时候弄伤的?”狗问。 “呸!”佛手说,“我就是再从手指上剁一块肉下来,也不愿去碰那些可怜的 鸭子!” 佛手是个好样儿的。佛手宁可再从手指上切下一块肉来,也不愿意当一个刽子 手。要是你问他伤势重不重,他就会告诉你伤势不严重,他会绘声绘色地向你描述 当时的情景:他怎样在切菜的时候从手上切下一块带指甲的肉来,鲜血怎样从伤口 里喷出来,剧痛怎样袭来,周围的人怎样惊慌失措,他怎样一只手淌着血,另一只 手拎着那半截皮肉到处跑来跑去,医生怎样在他的伤口里缝针。最后他脸色苍白地 冲你笑笑说没事儿,死不了。佛手就是个好样儿的。了不起的佛手。 佛手也是个傻子。他的手受了重伤,反而觉得挺高兴,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 彻底摆脱厨房而去和大家一起劳动了。佛手过去总是梦想着能尝尝“真正的劳动” 是什么滋味。但是佛手的英勇事迹很快在《学农通讯》上得到了如歌如泣的赞颂, 顿时声名远扬,使一些老师也深受感动,决定批准佛手卧床休息,不再参加劳动。 佛手一得知这个消息,立刻气急败坏地跑去和老师评理,态度坚硬地表示不需要卧 床休息,只要求早日投入劳动。老师越是深受感动地不让佛手劳动,佛手就越是感 情激动,急得语无伦次、手舞足蹈。佛手越是心急如焚,老师越是受到感动,更加 不让佛手劳动。最后佛手神情沮丧地回到寝室,颓然倒在床上一病不起了。 佛手手上的伤令狗大为羡慕,因为班上的女卫生员长得很漂亮,狗对她有意思。 接着有一天狗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神气活现地高举起一根手指给我们看。原来那 根手指刚刚被包扎过。谁也不知道狗是怎么把手弄伤的,只知道他刚把这个来之不 易的宝贝伤口弄到手,就欢天喜地地跑去找女卫生员,当女卫生员给他精心包扎的 时候,狗获得了无限的幸福。但是佛手的伤带给佛手的没有幸福只有痛苦。佛手被 迫卧床休息,想参加劳动的愿望又一次落空,于是整天闷闷不乐、神情恍惚,面容 苍白而削瘦。佛手老是诅咒自己的手,拼命想早日痊愈,想得茶饭不思、郁郁寡欢, 身体反而日渐衰弱。他越想早日劳动,精神就越苦闷,身体就更加衰弱,老师就更 不让他劳动。佛手觉得自己苦难重重,陷入了深深的忧郁之中,他比以往任何时候 都更加无所事事,成天失魂落魄地趴在狗的床上偷看女生寝室。佛手冥思苦想,费 尽心机,终于发明了一种用来解闷的新花样。他勾结了相邻几个寝室的同样无所事 事的男生们,等到晚上熄灯以后,趁有些女生还留在外面洗衣服或倒洗脚水之时, 由佛手一声令下,突然一齐从窗口打开手电筒,给那几个倒霉的女生来个大曝光。 这一手果然把那些女生吓得张皇失措,盲目地东跑西撞、无处藏身,从而使佛手高 兴得呵呵大笑起来。佛手的手电筒新花样在一开始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但是很快就 不奏效了,因为女生们一到晚上熄灯后就谁也不敢再离开寝室了。佛手于是重新又 陷入了垂头丧气的境地。佛手想劳动都想疯了,竟提出要代替我们写学农日记:由 我们口述,他来写。他的伤是在左手,右手还可以写字。我和狗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正当佛手精神抖擞、干劲十足地打算过把瘾时,我和狗却又嫌他写的字太难看,不 让他来写了,使佛手又一次陷入彻底绝望的境地。直至学农结束时,大家为了表彰 佛手那强忍痛楚地不劳动的坚毅精神,把“学农积极分子”的荣誉授予了他,而这 正是狗垂涎已久的。 四、我 佛手所受的种种痛苦重新又引起了狗的羡慕。狗上次受的伤太轻,很快就好了。 狗不喜欢劳动,只喜欢女卫生员。佛手越是痛苦,狗越是羡慕他。狗决心再彻底地 把手弄伤一次,于是就向老师提出申请去做纸箱。那些硬纸箱棱角尖锐,最容易划 破手。老师见狗个子小,料想他也干不了什么重活,就同意了。狗在做纸箱的时候 故意不戴手套,终于得偿所愿,一会儿功夫手上就布满了横七竖八的伤痕。狗就带 着这些英勇的伤痕兴高采烈地跑去找女卫生员,但是女卫生员正巧不在,另一个女 生就很热心地一定要替女卫生员为狗包扎。这个女生其实根本不懂得包扎术,狗于 是在她的手里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狗接着哭丧着脸逢人就诉苦,把手上的伤亮出来 给别人看,希望有朝一日引起《学农通讯》编辑部的注意,也来给他做个事迹宣传, 从而博得老师的同情,也好象佛手一样被勒令卧床休息了。但是自从上次佛手的手 受重伤以后,谁也不再对手受伤这类事感兴趣了。所以谁也不理会狗的伤势,《学 农通讯》编辑部也对他不屑一顾。狗倍受冷落,感到无比的凄凉。他从自己以极大 的勇气换来的累累伤痕中不但没有捞到任何好处,反而平白地使劳动的痛苦程度到 达了一个崭新的境界。这样一来又使佛手大为高兴,因为狗的手受伤不能写字,又 得不到可以暂停写学农日记的批准,只好任由佛手来为他代笔。佛手不但替狗写学 农日记,还要“替”自己写。他做梦都想尝到跟大家一起劳动的乐趣,于是就幻想 自己在劳动中从事各种各样的工作,再把幻想所得写成自己的学农日记,从中享受 到某种崇高的乐趣。结果佛手的学农日记比任何人都写得更加丰富多彩,更加惊心 动魄。其实最清楚劳动的个中滋味的人莫过于我了。采桔、包桔、选桔、装箱这些 岗位我全都待过了,但我自己却懒得写学农日记,我宁愿抄市长写的学农日记。市 长是个老好人,他写起学农日记来认认真真、一丝不苟,我看了以后觉得很有内涵, 私下里就拿来据为己用了。为了使我的学农日记不致被人发现和市长写的完全一样, 我抄的时候就故意从后往前抄,颠倒时间的顺序,这样我的日记和市长的就没有一 天是一样的了。整个学农期间我只有两天的学农日记是自己写的:第一天和最后一 天。劳动就是这样一种东西:你刚开始劳动时,会觉得劳动妙不可言,再劳动下去, 会觉得劳动苦不堪言,再劳动下去,你就麻木了,什么感觉也不会有,等到有朝一 日你用不着再劳动的时候,你又会觉得劳动妙不可言了。 在学农期间,劳动是一部分,而不是全部。现在,当我回忆起学农生活的时候, 脑海里首先出现的并不是劳动的种种滋味,而是由某种美好或鄙陋事物唤起的奇异 感受,把我首先带回学农基地唯一的那个厕所。那个厕所给我留下了如此奇异的印 象,不仅因为它奇臭无比、肮脏不堪,还因为它旁边的那片小树林。只有从那个又 脏又臭的厕所门口,才能望见那片小树林。在清晨的时候,乳白色的晨雾从地下升 起来,把小树林淡淡地笼罩在其中。这时的小树林美丽极了,几乎不象真的。可是 这副极美丽而神奇的图画,却只有站在那个臭气冲天的厕所门口的时候才能看见。 在琦敏一号岛,我们每天早上都出去晨跑。在宽阔的田间公路上我们漫跑,呼吸着 清晨的芬芳的空气,两边是辽阔而空旷的田野,极目远眺,可以看见在正前方大道 的尽头,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铺洒下万道柔和的金光,这又该是一幅多么令人心 旷神怡的图画啊!但是事实是公路上布满了一堆又一堆的牲畜粪便,我们在跑步的 时候不得不时刻当心脚下,根本无暇顾及身边的美景。不但如此,每隔一公里还竖 着一个高音喇叭,正在一刻不停地以尖利刺耳的声音向空荡荡的周围发泄着当地的 新闻、老掉牙的歌曲,以及诸如此类的噪声,把清晨田野的那份静谧和美好破坏得 干干净净。 五、督导 我们每天早上晨跑,只有督导来慰问我们的那一天除外,因为我们得留在寝室 里进行大扫除。督导的大驾光临从一开始就预兆着一场不幸。督导的人还没到,就 有四十多只鸭子为了迎接督导的慰问而被屠宰,二百多名师生为了迎接督导的慰问 而兴师动众地搞大扫除。这次大扫除非同小可,关系到学校荣誉和各寝室的卫生评 分,学校上级交给年级领导去负责,年级领导交给班主任去负责,班主任交给各寝 室的室长去负责。我们的室长就是市长。市长之所以能当之无愧地连任我们的室长, 是因为市长天生具有一种不管闲事的本领。市长越是不管闲事,我们就越拥护他当 市长,市长就更加不管闲事。大扫除当然是闲事,市长当然也不管。既然连室长也 不管,我们当然更不管,所以我们只不过随便碰了碰扫帚,扶了扶热水瓶,赶了赶 苍蝇,剩下唯一可做的事就是坐在门口很悠闲地观望其他寝室的人们在室长的带领 下发疯般进行着大扫除,大动干戈地打算把自己那暗无天日的寝室收拾成世界第八 奇迹。但是狗却坐不住,他跑出去不停地到处串门,热心地帮助室长们从事指挥工 作,同时不遗余力地传授从各处看来的经验,提出锦上添花的建议,从而使得本已 委顿不堪的人们更加忙碌。最后狗突然又回到寝室,带回来一束类似扫帚上的芦穗 一样的东西。 “你手里拿着人家的扫帚干什么?”佛手问他。 “不是扫帚,是花。”狗解释说,然后开始用手里的“花”精心装饰起寝室来。 我们就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狗象一个艺术家那样干着一些令人费解的事情。最后等 他干完了,佛手终于忍不住问道:“我真不明白,你干吗要把扫帚插到咱们的杯子 里去?” “不是扫帚,是花,”狗耐心地解释说,“你们怎么也不出去看看,别的寝室 连热水瓶里也插满了花啦!” 狗说完又跑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又带来一束我们谁也没见过的古怪的植物。他 把那束“花”插在热水瓶里。 佛手问:“你从哪儿弄到这些玩意儿的?” 狗回答说:“我顺手从别人的热水瓶里偷来的。” 督导的到来开始演化成一场更大的灾难了。整个学农基地掀起了疯狂破坏绿化 的狂潮。附近的花草无论品种优劣都难逃毒手。除了我们寝室以外,其他的寝室一 个个都用采集来的花草布置得象垃圾堆一样。许多寝室还煞费苦心地在门上涂写或 刻上欢迎督导亲临检查及表达各种高雅情操的对联、诗句等文字。我们寝室文采最 差,花草最少,所以就在门上用醒目的红粉笔写了“爱护绿化,人人有责”八个歪 歪斜斜的大字。 最后督导总算来了。我们在大礼堂里听督导作慰问演讲。这肯定又是一场灾难。 正当督导讲得慷慨激昂、我们听得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有一盏别有用心的吊灯竟 敢在督导大人的头顶上爆炸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而当我们吓得从座位上 跳起来的时候,督导只是疲倦而略有些不满地朝上看了看,再继续他的演讲。这一 来全场立刻掌声雷动,皆大欢喜,因为一方面我们原本就在昏昏沉沉中盼着出点什 么事儿,另一方面督导泰然自若的反应也为他自己赢得了一片掌声。但是尽管如此, 督导的这次慰问还是不可避免要迎来一个不幸的结局,因为督导前脚刚走,商检局 的人后脚就来了。他们研究了我们的劳动成果以后,宣布为不合格。当我们在晚上 得知这个消息时,遭到了沉重的打击,连室长也躺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不停地叹气, 担心要加夜班返工。寝室里的气氛死气沉沉,院子里的人们望着夜空中的星星发怔, 星星也望着我们发怔,整个学农基地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里。由于这件事关系到学 校荣誉、农场利益,而且据说检验结果离合格标准“只差一丁点儿”,所以学校上 级、农场领导就竭力把商检局的人留下来吃饭,花大钱摆酒席、塞红包、说好话, 希望他们网开一面。我们痛恨这事儿,如果商检局的人同意开后门,我们就要痛恨 他们,如果他们不肯开后门的话,我们就要更加痛恨他们。那天晚上当商检局的人 在大吃大喝的时候,我们却忐忑不安地等在寝室里,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不知道 饭桌上的谈判进行得怎么样了。老师拿着那些被检查出来的坏桔子挨门挨户地给我 们看,恨不得让我们统统吃下去。我们默默无语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心里想痛 恨老师也痛恨不起来,想痛恨自己又觉得太委屈了自己,只好去痛恨那些商检局的 人。佛手却不痛恨他们。佛手只痛恨我们,因为他以极大的牺牲精神把劳动的光荣 让给了我们,我们却辜负了他,而且我们眼看就可以享受加夜班的乐趣了,竟一点 儿也不觉得高兴。佛手背着手不停地在寝室里踱来踱去,一个劲儿地数落我们,说 我们忘恩负义,是罪有应得。而我们象白痴一样一言不发地听凭佛手数落,各自心 事重重,浑然不知佛手究竟是对什么感到不满。最后当商检局的人“勉强”同意让 我们合格的消息终于传来的时候,市长把书一扔,出去上了趟厕所。 六、银河 我们生活了六天的琦敏一号岛静悄悄地坐落在一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角落里。 每到夜晚,小岛上万籁俱寂,灯火阑珊。于是这个小岛便拥有一片在灯光污染严重 的城市里看不到的繁星万点的夜空。有一天夜里熄灯后,我出来倒洗脚水,偶然一 抬头,就发现了这片异常明净的星空。当时我站在满天星斗下,仰着头一动也不动, 惊奇得目瞪口呆。我忘记了手里还提着市长的脸盆,忘记了熄灯以后必须睡觉的规 定,也忘记了自己是近视眼,只是站在门外眼花缭乱地辨认着星座。许多星座我过 去只在树上看到过,现在才发现原来它们真的存在于我的头顶上。我瞪大眼睛看了 一会儿,突然冲进寝室,打开手电筒满屋子搜寻起来。“你干吗还不睡?”佛手在 被窝里问。“我要找我的眼镜去看银河,”我边找边说,“我这辈子还没看见过银 河呢,可刚才好像真的看见了!”“你疯了吗?别忘了明天我们还得早起去看日出 呢。”佛手提醒我。我找来找去也找不到眼镜,忽然想起市长的眼镜和我的度数差 不多,于是就去找市长商量。可是无论我怎么又推又搡,市长始终一动不动,一声 不吭。我知道装死是市长不管闲事的绝招之一,所以也不去打搅他,只管自己在他 的床上和身上又翻又找又摸,直到我从他的枕头底下搜出眼镜,市长也丝毫没有活 过来的迹象。我带上眼镜就冲了出去,满天找银河,却怎么也找不着,不一会儿就 头昏眼花了。我摘掉眼镜休息一下,忽然又瞥见了那条仿佛是银河的带状星雾。我 兴奋地带上眼镜再一看,却哪里有什么银河,只不过是一些比较密集的星星罢了。 再摘下眼镜,我的银河又出现了,可一戴上眼镜,马上又变成了一些密集的星星。 我没完没了地折腾下去,浑然没有察觉到一个值夜老师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向我靠 近,然后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厉声呵斥道:“喂!你怎么回事?”我吓得差点没把 眼镜带到脖子上去,张口结舌地想说点什么,老师马上打断了我还未说出口的话, 喝道:“快回去睡觉!”我被撵回寝室,一颗心怦怦直跳。我知道银河不是什么时 候都能看见的,我看到的究竟是不是银河,至今也不知道,但是如果有人现在问我 看见过银河没有,我就回答:“看见过啦,在琦敏一号岛的一个夜晚!” 那一夜,我怎么也睡不好,因为外面老是有狗在叫个不停。琦敏一号岛上到处 都有狗。在深更半夜,一切都沉沉入睡,狗却好像例外,你要是走近它,它就会突 然抬起头,不出声地拿眼瞧着你,一直瞧到你走远为止。在这样一个到处都有狗的 岛上,夜里有狗叫本来也是常事,但是那天夜里好像特别反常,狗叫得特别厉害。 狗半夜醒来,想去上厕所,但是听见外面凄厉的狗吠声,不禁毛骨悚然,于是就想 叫醒佛手同去。幸亏佛手睡的象死猪一样怎么也叫不醒,不然他非砸碎狗的狗头不 可,因为佛手天生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弱点。有一天在我们吃晚饭的时候,一条小狗 不声不响地来串门,终于暴露了佛手的这个弱点。当时,我们都只顾埋头吃饭,谁 也没注意到小狗的来访,直到佛手突然发出一声骇人的大叫,吓得我们差点儿全部 噎死。只见佛手瘫软在床上,表情惊恐地指着那条摇头晃脑的小狗,目光错乱、面 色煞白。我们这才知道,原来佛手竟然怕狗。这一下不禁使狗高兴得格格乱笑起来。 佛手大声哀求着我们把小狗赶走,我们也就心平气和地安慰他说不用害怕,小狗只 是想吃我们的晚饭,不一定会吃他佛手,所以建议他把自己的晚饭分一点给小狗吃。 佛手立刻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碗里的饭菜统统倒在了地上。小狗高兴而怀有恶意地冲 着佛手舔了添嘴巴,随即毫不客气地大嚼起来,这就更加不肯走了。佛手这才发现 上了我们的当,不由得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冲着我们破口大骂起来。狗本来格格 直笑,被佛手一骂,笑得就更加厉害了。狗的气管又细又小,嘴里又填满了食物, 直笑得浑身发颤、呼吸艰难、乱翻白眼。佛手越是把狗骂得狗血喷头,狗越是笑得 上气不接下气,眼看就要一命呜呼的时候,佛手忽然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在床上 一跃而起,不顾一切地朝狗扑来,一把揪住狗的衣领,威胁着逼他把狗赶走,不然 就要砸碎他的狗头,这才使狗停止发笑,挽救了他因窒息而夭折的命运。狗常常表 示他希望得一种笑病死去,得这种笑病的人可以随时在自己高兴的时候大笑而死。 尽管狗心里也明白得这种不可多得的怪病的希望不大,但是他仍然坚定不移地向着 这个终极目标努力,而且据我们看来他已经干得颇有成效了。这一次要不是佛手在 生死关头跟他过不去的话,他准可以顺顺当当地进入天堂。佛手却没有狗这种想笑 死的奢望。佛手只希望自己不要被活活气死。如果没有狗,佛手就不会活活气死, 尽管佛手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被活活气死,但他坚信总会有这么一天。佛手一生苦难 重重,也不知道有多少次险些被活活气死。在学农结束前夕我们去海边看日出的那 天清晨,老天爷为了气死佛手,竟把太阳藏了起来。那一天我们天还没亮就起床, 一阵疾跑直奔海边,生怕太阳提前露面。可是我们一直等到天已经差不多大亮了, 太阳还是连影子也没有。更为可气的是,我们一离开海边,那该死的太阳马上就出 来了,只有极少数走在后面的人看到。老天爷的这一胡闹行为激起了公愤。为了替 佛手和其他那些陪着佛手一起倒霉的睡眼惺忪的人们出气,我和狗联手写了一篇充 满战斗精神的檄文,文中用了很不少的脏字和粗话,来谴责老天爷的卑劣行径。这 篇大逆不道的文章不知怎的居然还登上了黑板报,而且立刻深得人心、反响强烈, 全体受害者们一致拍手称快,到处打听作者的来历。我和狗一下子名声大噪,成了 热门人物,私下里获得了很不少的青睐和赞誉。《学农通讯》编辑部很想对我们进 行独家专访,但鉴于我们的作品基本上与“赞美劳动”无关,只得装聋作哑,静观 其变。正当我和狗开始觉得飘飘然的时候,忽然有一个老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黑板 报前, 伫视良久以后,拿起红粉笔在我和狗的代表作上画了一个大大的“X”,作 为对这篇佳作的最后定论。 七、天堂 时光在流逝。学农只剩下最后两天了。 在岛上待了这么久,一直没有下过雨,到了这天夜里,终于淅淅沥沥的下起了 小雨。那一夜是如此的美好和安详,窗外传来轻轻的雨点声,没有狗吠,气氛宁静 得象诗一样。狗半夜醒来,想去上厕所,听到外面没有狗吠声,不禁大为奇怪,便 不由自主地学了几声狗叫,又看见我们丝毫也没有被吵醒的迹象,不由得心中大乐, 认为自己刚刚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发现,即:由于我们每天都在狗吠声中入睡,我们 也就不再可能被狗吠声所吵醒,也就是说,我们已经形成了某种大可研究的条件反 射。狗对这一发现兴奋不已,于是在上厕所去的一路上肆无忌惮地大声学着狗叫, 想以此来证明自己刚发现的那一套理论。狗别的本事没有,学狗叫的本领倒是出神 入化,他学得如此惟妙惟肖,以至于附近的狗们都以为自己的同类出了什么事,纷 纷吠叫着从四面八方赶来,吓得狗屁滚尿流地逃了回来。 从某种程度上说,狗的理论是正确的,因为佛手就没有被吵醒。他不但没有被 吵醒,还做了一个非同小可的梦。第二天一大早佛手就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梦告诉了 我们。 “我梦见我进天堂啦!你们这些狗崽子简直想象不到那里有多舒服!”佛手仰 天干笑了几声,又接着说:“不过那里虽然什么都好,可就是太闷了,整世纪无事 可干。要不是天堂里规定不允许死人的话,我早就闷死啦。所以我只好见上帝去了。 哪知道上帝竟是一条狗。我跟上帝说,我想找个活儿干干,干什么都成。这狗崽子 居然不肯答应我。你们说说,它凭什么不让我干活儿?我怎么求它都没用,最后我 只好告诉它,要是它再不答应,我就跟它拼命。上帝这才没办法了,因为你们知道, 天堂里是不许死人的,规定上就是这么写的。要是我他娘的打定主意不想活了,上 帝八成儿也得下岗。结果你们猜狗东西让我去哪儿干活?——厨房!我的天,你们 给我评评理,那是我该待的地方吗?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愿意待的地方就是厨房了— —还有那该死的天堂!” 可怜的佛手,他就是在睡梦中住进了天堂,还是一样要倒霉。除了狗以外,我 们都对倒霉的佛手做的梦提不起兴趣来。过了好长一会儿,狗忍不住问佛手:“后 来呢?” “什么后来?后来我不就醒了呗,可我看醒不醒全都一个样儿。” 狗撇下佛手又来问我:“你呢,你昨晚做了什么梦?” 我说:“我梦见有一个狗崽子半夜三更学狗叫。正当我打算用狗屎塞住他的臭 嘴,再把他通揍一顿的时候,梦就醒了。” 说完我故意瞅了狗一眼,只见他搔着头,瞪大眼睛惊奇地说:“这可真是太奇 怪了……” 我撇下狗又去问市长:“你昨晚做了什么梦?” 市长哼了一声,说:“我从来不做梦。” 也许市长并不是从来不做梦的,他只不过从来不肯承认他也跟我们一样会做一 些愚蠢的梦罢了。 我撇下市长再去问狗:“你昨晚做了什么梦?” 狗竖起一根手指,认真地说:“这是一个秘密。” 我说:“既然这是一个秘密,你就应该告诉我们,否则我们怎么知道这究竟是 不是一个秘密呢?” “可是——”狗争辩说,“这真的是一个秘密呀!” 我们以为狗只不过是在故弄玄虚,所以干脆不去理他,想引诱他最后沉不住气, 自己主动把梦说出来。但是狗这回却一直没有上钩。后来我们才得知,狗的梦真的 是一个秘密。狗在临走前最后一个晚上的聚餐会上对我们吐露了这个秘密。当时, 我们寝室的四个人为了给我们自己饯行,一起凑钱去买了许多罐头食品,开了一个 聚餐会,打算从此和这里的食堂一刀两断。那些罐头都很难开,我们用的刀又太钝, 我在开罐头的时候划破了手。由于佛手的手本来就有伤,市长又理所当然地什么也 不管,所以剩下的开罐头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狗头上。但是狗死活也不肯开罐头, 因为他怕弄伤了好不容易刚痊愈的手。狗以前因为弄伤手而吃尽了苦头,至今还心 有余悸,所以狗就提出和我们做个交易:“你们让市长来开罐头,我就把那个梦的 秘密告诉你们,你们也就会明白为什么它是一个秘密了。行吗?”这一次居然连市 长也同意了,于是狗就原原本本地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们。 “要知道,这个梦真的是一个秘密,”狗一本正经地说,“因为这个秘密连我 自己也不知道。” “你不是想耍我们吧?”佛手把那把钝刀架在狗的脖子上不动声色地说。 “你们听我说,”狗显出一副急着想开导别人的神气说,“那天夜里我千真万 确是做了一个梦,可是一觉醒来就全忘光了。所以我才说这个梦是一个谁也不知道 的秘密嘛。” 我们听了狗的秘密,面面相觑,不禁哑口无言,不知道是狗太狡猾了呢,还是 要怪我们自己太笨。只是每个人从心底都隐隐约约升起一种希望,希望狗立刻遭到 天打雷劈,永生不得好死。最后,我们只好一起来逼市长开罐头了。等到市长也划 破了手的时候,狗就头也不回地逃到外面的茫茫黑夜中去了。 八、黑夜 狗直到我们把吃剩下来的最后一点罐头食品也拿去喂了小狗以后才回来。谁也 不知道狗吃晚饭了没有。狗就这么一阵风儿似的兴奋地跑了进来。当时寝室里只剩 下我和市长两个人,佛手刚刚被一群女生簇拥着硬拖到女生寝室去偷偷地打牌了。 市长正躺在床上看书,我因为受不到任何女生的邀请,迫于无奈也只好躺在床上看 书。狗站到我的床前,以一副不相信的神气盯着我看了一阵子,最后说:“你在干 什么?” 我说:“我在看书,你没看见吗?” 狗一下子大嚷起来:“你疯啦?明天早上我们就要走了,人家都在外面狂欢, 闹得天翻地覆的,你却躲在这里看书!难道你现在最想干的事就是看书吗?” 我说:“那你说我应该干吗?” 狗说:“跟我一起走,怎么样?” 我说:“去哪儿?” 狗说:“出了门,向左拐,再向左拐,再向右拐,再向左拐,就到了。” 我说:“到底是哪里?” 狗说:“海边!” 我一下子大嚷起来:“你疯啦?现在是晚上,禁止外出,更何况一路上连路灯 也没有呀!” 狗平静地说:“我们可以用手电筒。” 我说:“我的手电筒不见了。” 狗说:“是我偷的,我们可以一起用嘛。你想想看,这是最后一晚了,你要是 在夜里一次也没到海边去过,那不是一大遗憾吗?” 我毫不犹豫地把书一扔,说:“咱们走。” 我们出了门,穿过正在打着手电筒捉迷藏的人们,绕过正在摸黑踢足球的人们, 躲过正在疯狂地叫喊着互相追逐的人们,终于溜出了学农基地,来到一条寂静无人 而又黑灯瞎火的大路上,远处还可以听到从学农基地里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喧嚣声。 我说:“好了,打开手电筒吧。” 狗说:“什么手电筒?” 我隐约觉得有些不妙地说:“你不是说偷了我的手电筒吗?” 狗说:“我是偷了你的手电筒,可是……我刚才忘记带出来了。” “你说什么!”我冲着狗大声嚷道。 “轻点儿,轻点儿,”狗悄声劝道,“不要让别人以为这里在拦路抢劫。” “别人?哪里有什么别人?”我更加大声地嚷道。 “轻点儿,轻点儿,”狗急忙又悄声劝我,“有别人的,只不过你现在看不见 罢了。我告诉你肯定是有别人的。” 我这才觉得有些奇怪,不禁害怕地向四周望了望,说:“你怎么知道有别人? 我怎么没看见?” “有别人的,”狗以一种忽高忽低的声音说:“有别人的,就在那边的大树后 面,在路边的水沟下面,在我们身后黑洞洞的地方,在前面拐角处的黑房子里面, 你难道一个也看不见吗?” 我惊讶而害怕地向那些地方一一看去,果然好象有黑影晃动,顿时毛骨悚然, 正想再看个清楚,却听见狗格格地笑出声来了。 “你这个狗杂种,”我冲着狗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死不要脸、道德败坏、 臭气熏天、胆小如鼠的众叛亲离的狗崽子!” 我骂得狗格格笑得都站不稳脚跟了。我知道骂狗也是白骂,所以就干脆撇下他, 自己大踏步向前走去。虽然没有路灯,但也不是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天上有月亮, 被一层薄薄的乌云遮着,泄漏出若有若无的微光,正好把一切都照得半明半昧。我 走了一阵,心里的气渐渐消了,恐惧就随之而来。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我忽然不知 道该怎样迈步了,两条腿好象不是我的,而是由别的什么人操纵了一样不由自主地 望前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向前走,好象向前走只是因为我已经停不下来了。我 觉得我好象是孤身一人,又好象有许多人在暗处盯着我,盯得我背脊发凉。我提醒 自己:狗是和我在一起的。但是狗还在吗?为什么在黑暗中只听到我自己的脚步声? 难道狗没有跟来?我一阵害怕,猛然转过身去一看,眼前出现了一张煞白的脸和一 张张得大大的嘴,从那张嘴里发出了一声惊叫,吓得我也惊叫了一声。 “你干什么?”我冲着狗嚷道。 “你干什么?”狗也冲着我嚷道,“你刚才好端端地走着,为什么突然转过身 来吓我?” 我哼了一声,说:“我还以为你不害怕呢。” 狗理直气壮地说道:“我要是不害怕,干吗还要拉你一块儿出来?” 这下可好了,我害怕,狗也害怕,两个害怕的人走在一起,加倍害怕。我们两 个人象孤魂野鬼一样并肩走在空无一人、漆黑一片的马路上。我提心吊胆,总觉得 后面有人。我害怕向前走,害怕停下来,害怕往回走。我想说说话来减轻害怕,但 又害怕突然听见自己的声音。我想看看狗,以确定他还在身旁,但又害怕会看见他 已经不见了。 我忽然鼓起勇气说:“从这里到海边,还有很长的一段路。” 狗轻轻地应道:“嗯。” “很长很长的一段路。”我说。 “嗯。” “而且这条路上到处都有我们看不见的臭狗屎。” “嗯。” “我们很可能会踩上。” “嗯。” “我们走到前面的拐弯处,就往回走,好不好?” “不好。”狗忽然说。 “为什么?”我诧异地问。 “我们现在就往回走。”狗轻轻地说。 “我们一定要走到前面的拐弯处,再一起往回走。”我坚持道。 狗不作声了。我们又胆战心惊地走了一会儿,眼看就要走到那个拐角处了,狗 突然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尖叫,又把我吓了个半死。当我回过头去看时,狗已经变成 了一个矮小的黑影,正在一边撒开两条短腿儿没命地往回逃,一边发出最后的凄厉 的欢呼声。 九、梦乡 临走的那天,佛手在琦敏一号岛上最后一次遭到了不幸。原来佛手昨晚被硬拖 到女生寝室去打牌后,竟打了一个通宵。那天夜里熄灯以后,佛手和牌友们不敢开 灯,就打着手电偷偷摸摸地打牌。那个曾经使佛手失去贞操的女生半夜醒来,赫然 瞧见佛手的屁股就坐在自己的床沿上,于是又象上次那样发出了一声完全如出一辙 的尖叫,这声尖叫划过夜空,在进入宇宙之前先惊动了值夜的老师,从而将佛手他 们一网打尽。 我们将在吃完早饭以后离去,所以我们一大早就卷起了铺盖,收拾好了行装, 然后坐在床的空架子上看着空空如也的寝室发怔。老师破例允许我们在这一天打牌, 但是我们大多数人的牌早已被老师没收光了,所以仍旧不能打牌,和往常一样无所 事事,只有坐在床的空架子上发怔,直到后来农场领导为了报答我们这些天来的辛 勤劳动,慷慨地决定以优惠价卖给我们每人至多十斤桔子,这才使人们终于有事可 干起来。我们都不想把这些桔子拎回去,而要尽量减轻重量,最好的办法就是:吃 掉它们。所以我们立刻大吃起桔子来。大家那么凶狠地吃着自己的劳动果实,一直 吃到自己吃不下为止,再叫别人帮着吃。等到人人都吃不下的时候,早饭时间也就 到了。大家都不想再去那该死的食堂,就继续大吃桔子当作早饭,一直吃到上船离 开琦敏一号岛,回到来时的港口。船所经过的漫长的航线上一路撒下了我们扔到海 里去的无数桔子皮,这些桔子皮在小岛和港口之间的海面上联成了一条长长的线。 等到我们离船上车回学校的时候,因为没吃早饭,肚子很快就饿了,大家就再大吃 桔子,一直吃到午饭时间,因为没人供我们吃午饭,大家就再继续大吃桔子当午饭, 一直吃到学校,终于还是没能吃完。 那天是个阴天,天空中阴云密布。刚送走我们的琦敏一号岛,恐怕即将迎来一 场无情的风雨。我还记得我站在船尾,目送着远方琦敏一号岛的轮廓在天际的沉沉 乌云的压迫下渐渐模糊远去,直至化为乌有,心中突然涌起一种熟悉的感觉:这种 感觉同样地产生在那个黑夜我背着行装离开学校宿舍的时候;产生在这个早晨我背 着行装离开琦敏一号岛的宿舍的时候——一种仿佛遗落了什么东西在那里的感觉。 后来,我在返回学校的车上,碰巧和狗喜欢的漂亮女卫生员坐在一起。我想把 我的座位让给狗,但是狗害羞得要命,死活也不好意思过来。我可是实在累坏了, 也就再也懒得去成全他。不久我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在漫漫的归途上,在颠簸动 荡的车厢中,我梦见我们在田间公路上晨跑,呼吸着清晨芬芳的空气,两边是辽阔 而空旷的田野,晨雾正从那里升起。极目远眺,可以看见在正前方大道的尽头,一 轮红日冉冉升起,铺洒下万道柔和的金光。没有满地的粪便,没有高音喇叭,一切 都很美好。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头竟靠在女卫生员的肩上。她也睡 着了,所以才没有把我的头推开。她的鬓丝轻轻拂在我的脸上,使我感到又痒又惬 意。我于是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又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