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每个女孩都幸福 ——写给吕壮 作者:何从 吕壮: 打开信的时候,你可以想见我一既如往的笑容。 走上社会参加工作已经快近两年了,我觉得累,在心里。 但我很高兴自己在成长。 象大多数七十年代出生,九十年代接受高等教育的女性一样,事业和爱情的春 天正当其时。在已过去的1996年岁尾。 那年我21岁,这个年龄之前谁的话我都听不进,除了唐的。今天是我第一次跟 你谈起唐,虽然有些事已经过去了。但我要对你说,不仅仅是为了坦诚,更是为了 勇敢。 “一份按部就班的工作对你来说太重要了,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心态。”唐是 搞工艺绘图的,也是我当年的情人。母亲和外婆却视他如阴沟里的臭虫,我明白一 个男人在女人们的面前,总是要担当起珍宝和毒药这两个头衔。有我视他如珍宝, 也就够了。 为了不当母亲和外婆眼里让她们伤透心的“臭虫太太”,我跟唐闹过无数次分 手,唐固然深觉我的天真幼稚,但每次都默默地成全我,这种不吵不闹不讨价还价 的样子一度让我以为他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爱我。他只是无奈。他想让我走得义无 反顾,倒让我一想起他接受我分手的请求时孩子一样无助的眼神,就又开始闹着要 回来。不是我知道自己的几斤几两,而是他眼神里的那种无助啊,曾是我年少时不 得释怀的伤痛。他时时让我想起自己,那时只有在他身边我方知如果无法爱一个人 到视其如生命的话,也就只好放任自己的情绪飘荡不安了。 真正的爱如潮水其实应该是内敛的心平如镜。 懂得了这样的道理,我本应该可以更勇敢地生活,相反,性格里天然的矛盾心 态使得我渐渐习惯了精神自虐的生活,并拖着唐下水。 我的部门主管曾经有一回对我说:“宋小姐,你的性格象男孩,会懂得心疼女 性。”是的,我心疼我身边所有亲近的女人,我甚至有过恋爱她们的感觉,仿佛自 己有如男儿。 只有他用双臂圈起我的时候,我才体会到那种柔肠百结的说法,那种无尽无止 的仿如催眠般的沉坠感便铺天盖地而来。这年头,女人穿高跟鞋和性感蕾丝内衣多 半只为了自恋。美丽为男人的,全是尤物。 我不是漂亮女人,这一点我有自知之明,二十岁之前我以为不美丽是个罪过, 二十岁后我知道自己其实是有魅力的,所有我对自己的信心以及近乎迷恋的自赏都 是男人们教会我的,父母告诉我性的知识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而男人则感性地让我 发现自己潜在的内涵,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从来没有冒犯过我。所以,一直到我懂得 如何美丽地昂起头的时候,还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女孩子。 他不是我最爱的男人,却是当年最爱我的男人。他会有条不紊地替我安排好一 切,即使我毫无表露的时候,也能敏感到我的委屈。他说女人的欲哭无泪是种不幸, 所以他知道如何不靠物质无需承诺而仅仅用言语就可以令我破涕为笑。 我能进这家公司并咬着牙生活到了今天,全靠了唐坚定不移地站在我背后。 我发出最初几封求职书的勇气,迈进面试室的胆量,均来自于唐。 我的命运注定了我的现在及以后,十七岁我第三次修改自己的遗书时,有本相 术书上说我这样的女子“早年先穷,但有贵人相助……” 我心才穷。 我的父亲是个小官,靠他我一样可以吃香喝辣的。可我不。我找到工作的消息 传到他耳朵里时,他惊喜得不得了。他只在乎我好不好,没有想到这世界上没有一 样东西,没有一件事情是单纯的,每样东西、每件事情都是一种征兆。 皇甫是我就职的这家小公司的头。第一次面试的那天,他带着一种勃勃生气的 精神, 以一个年轻男人的面貌出现在会议室里。 所有见过他的女人都众认他是个 “大男孩”。 他与唐同年,却是截然相反的性格和精神。“大男孩精神”是永不属于我的。 皇甫是个多情种,权势和床第是他的两大癖好。这一点是我渐渐才嗅出的。 第二次面试时,皇甫才正式跟我谈了一次,他要我当天就上班――打文件和信 函。这天正好是父亲回国的日子,我约定下午去接他的,所以我跟皇甫说下午有事 先走了。说得很含糊,皇甫事实上并没有听清,就放了我走。他以为说错了什么话, 我莫名其妙就不干了,这是林和柳后来当笑话告诉我的。林是皇甫在这家公司的第 一任秘书,柳是我的现任部门主管。 后来我写了封信给人事部的钟先生,我跟他说,我极需要这份工作。之后又一 家公司约我的面试,我没有去。唐说我应该学习双向选择。他为我敢于迈出走向社 会的第一步而欣喜。 正式上班的前一天我和唐都喝了酒,临别前他紧紧地拥抱着我,拼命地望着我, 什么都没有说。我看着他的眼睛,就像两颗带灵气的玻璃球,在巫女的长指甲间旋 呀旋的,心里什么念头都没有,我不知道像自己这样浪漫过度的女人,一旦面对朝 九晚五的日子,会怎么办。 而唐那时很清楚:我再不会像从前那样了。果然,一年后,我们终于淡远。 这里不是国企,不是事业单位,更不是机关和学校的环境,小时候印象中父母 的“上班”意识不是我现在的生活方式,他们觉得我的前途光明得幸福无比,唐却 是承担起我无尽委屈,拥抱我所有痛哭的惟一的人,一既如往。我每天在唐那里倒 了苦水,然后面带微笑地回到父母身边,让他们觉得他们的宝贝女儿每天都是快乐 的。 我对其他的男友常常说:“我想你”,对唐总是说:“我好难过,要你抱抱我。” 那时皇甫为广州一家计算机公司设在上海的办事处干活,官衔是副社长,我做 了他的秘书,主事接听电话和会议记录。我以为找到了自己的位子,让唐陪着我一 起兴奋无比。人人都认为那应该是我的正职,适合我的专长。但不久,这家公司就 因内部原因,撤离了上海,皇甫离了职,撤掉了大部分员工,其余全部转业到他兼 职的一家金融公司,只有我给留了下来,仍然在他的身边。然后皇甫开了一家咨询 公司。我做了皇甫的办公室秘书,替他写些简单的公文、会议记录和打字。头几天 我每日兴冲冲地从浦西彭浦新村赶到浦东办公,要坐三部公交车。我不觉得累。刚 出校门仅经过数月实习的女孩总是容易兴奋和想入非非,毕竟白领、Office、高级 化妆品、男朋友、巧克力、名牌服饰等等都是诱人的名词。最初的印象是上班就是 这么回事。 公司里的待人接物、面部表情以及各种工作观,是皇甫一点点直接或间接带会 我的。我向来是不迷信名人名言之类的,但皇甫有一回在东方商厦门口对我讲了一 句话后,我就时时刻刻铭记着,这句话让我渐渐在自己的领域中站稳了脚跟,并懂 得了自强的另一种意义。这句话并没有什么新意,也不是我第一次听到的什么石破 天惊的真理,但在那天却莫名其妙地触动了我。 “把苦放在心里,尽量不要对别人说。”皇甫是边走边说的。 如果那天是唐在我身边,我一定会哭出来的。但皇甫不是唐,虽然他是另一角 度上的优秀男人。 97年春节后我调到设在浦西的新办公楼里工作,见到了皇甫的秘书林——一个 有内敛之美的女人。林和我住得很近。我那时每天骑了自行车到她家门口等她,然 后一起进公司。她替皇甫接电话、存档案、整理办公室,我替皇甫打字、写简单的 报告和公文,我们自称一个是“秘”,一个是“书”。我们相爱着,无话不谈。皇 甫带我们出去应酬、吃饭,见识各种人物,看各种场面。我笨绌无比而林可爱无比。 我喜欢林的细腰。她的美好同样诱惑着君使有妇的皇甫。 我承认皇甫是个阅尽许多女人的“大男孩”,凡和我亲近友好的几个女孩,几 乎全钟意了他,现在的及以后的。 只有我不。因为她们知道,我想要的人,我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去要。不问结果。 像我这般年岁的女孩子,在17、8 岁的时候,最容易在一个其实不值得的男人 身上轻易地挥霍了惟有的一回激情和疯狂。 以后就再也没有了。也许是因为我年岁一年年地大了,也许是因为感官疲劳… …,总之,我日益地不再风花雪月。 有时候林和我谈起皇甫的时候,我都会将心比心。我们都以精神压力过重作为 借口,放任着自己的情绪和欲望。我比皇甫幸福的是,我有我的唐乖乖地等候,他 的妻却三番两次地来公司闹。后来我才知道,皇甫是没有什么朋友的,他固然博览 群书,深谋远虑,却是心高气傲。地位、权势、性欲及谎言才是他的知己。也许是 “人在高处不胜寒”罢。 唐知道我所有的秘密。自作主张地认为我并不曾真正地爱过,以前的学生时代 也许是这样的,但现在已变了味。他以这个年龄的男人固有的把握和洞悉冷眼旁观 着。他说我是他永远的宋。 就等我觉得自己长大了的时候再说吧。我现在只懂得凭感情和情绪来安排一切。 包括无意识地伤害着唐。 有时候我想就结婚了,生个孩子老老实实在家里太太平平洗衣烧饭;有时候又 想轰轰烈烈地跑出去干他一番;现在的问题是我什么都没有,我不愿和唐结婚主要 是因为不甘心,其次才是家里的原因;干一番我又没钱。这种心态也是我和唐最终 分手的导火线。 每天千篇一律的公文、打字、会议、应酬让我深觉苦闷,很有种英雄气短的扼 腕意味。但皇甫似乎无意对我提拔。我仿佛是他养在屋里的猫。每天看着他和副总 摆场面上的架子,说些我应该学会说的话。 那年三月到四月的天总是很蓝,有时也下点雨。我的大学同学介绍我去一家报 社做兼职打字员,反正在皇甫身边,闲着也是闲着。我常常趁人事部的人不注意, 溜出去上两、三小时的班,赚170 多元/ 次的劳务费,每个月就工作两天,每天两、 三小时,却有近400 元的外快。 一直到辞职我都没有让皇甫发觉,这一半要得力于林的“望风”和通风报信。 由于我的工作职位一直明确不下来,有时和林商量真想对皇甫来个胜利大逃亡。 约定哪天不干了,留下办公室钥匙和简单的辞职书就不告而别。正如后来的同事们 说,宋的想象力真是可怕! 每次准备行动的时候,要不就是林犹豫了,说是不忍心伤皇甫的心;做老板的 人总是心力交瘁,我们年青人精力不要太旺盛了!要不就是在这个关节上,皇甫正 好对我提出一些带给我美好希望的承诺,让我一下子觉得他不那么讨厌了。 如是,逃亡的计划总是成空。也就是这段时间的留走决策,倒让我渐渐看清了 自己的方向,也渐渐地敏感到林的内心——我猜想她可能喜欢上了皇甫。但我不点 破。 公司的营运渐渐上了轨道后,皇甫又接手了一门业务,我被赶鸭子上架地安排 做会计助理,华老师成了我的第一任工作搭档,柳指挥我们的工作。华老师比我的 父亲长一岁,慈眉善眼的,太太小他十几岁。他总是到处跟人说我是公司里最聪明 的女孩子,说得我脸红红的,他常常找我谈心,说他的往事或公司里的故事,多半 是要我聆听。可以说,我最早是从华老师口里一点一点地看懂公司里的世态炎凉的。 唐还在的时候,华老师对他赏识得不得了,鼓动我早点嫁了算了,并“皇帝不 急急太监”地要帮我去跟我父母洗脑。我跟唐不了了之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深深 地叹了口气。有很多次他要我去听他在某大学的财务讲课,都被我以忙为理由拒绝 了,我那时真的是忙,不知终点。 唯一一次陪他吃了一碗面后,竟让他感动得不知所以。但柳不喜欢他,说他迂, 我倒无所谓。一次华老师和我因发票问题大吵一顿后,柳便请示皇甫将他调走了。 事实上那件事我也有责任,我想是我的年少气盛赶走了华老师。 柳是个亲切的主管,四十多的人,言语却熨帖得更象我的兄长。 他总是能轻易而准确地分析出我的性格特征,说透我的彷徨和游离。 工作期间,他对我的严厉多是“说”,从来不“骂”。公司经费不足,柳无法 为我争取更多的俸禄,便在其他方面譬如女孩子的零食、加班餐和出租车费上为我 签单,有时也在一天工作结束后,陪着我说说话,传授经验、给予鼓励也说些体己 话,在夜深时分门可罗雀的红茶坊或饭馆里,在重叠的情侣背影和知交低吟的氛围 中,我能感觉到自己的通体透明,那种纯真得带点无辜的心绪啊,原来我也会有。 范有时也在,他是公司的执行总务,我们谈话的时候,他很少开口,事实上,他给 我的印象一直是个寡言的人。我们是默契的同行三人。柳有一天对我说:“希望我 80岁的时候,还能看到你开心的笑脸。”吕壮,你见过他的,那天你来陪伴我工作 的晚上。 97年岁末的时候,我请柳和范以及其他同事嘬了一顿,没有皇甫。 98年开春后,我正式成为柳部下的人。林对我说,皇甫很失落,你毕竟跟了他 一段不短的时间。这时候,林已经待业在家,她是被副总驱逐出公司的,主要是因 为和皇甫的恋情。公司里一位和她曾经最亲密的小姐居然在关键时刻出卖了她。当 时我就想,“少年夫妻老来伴” 这句话说得真是好,朋友也一样,看我的身边,多年不渝的知交全部结识于豆 蔻年华。初识你的时候,我尚是学生身。噢,不是说走出了校门就不会再有高山流 水的情谊,审时度势,实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呵。 公司是个流言的源头,人多了反而给稀释了。最初的时候,我总是要给自己辩 护,后来才发觉其实流言最怕就是没有回声。于是我便学会一笑置之。可是我有时 也怕,怕谣言会是真的,我当然信任我的同事和上司,但也会作些警戒的思考。毕 竟这个社会还是残酷的,我只是幸运了一点而已,如此而已。未来如一口不会枯竭 的井,却深不可测。我尚在成长的途中,终点还远。 如是,日子平静地过去了。 我致以满腔的热情于我的事业,机遇在我,是那么急需。我对柳说:“我不介 意钱的问题,只要你拉我一把。”我想象着我的前途,不一定光明也必须是曙光微 露。 转眼是98初夏的晚上,七点多的时候,我意外地接到了范的电话。 他说他已经等在我家楼下,要我下来,一起去食消夜。我飞奔下楼,随他而去。 到了酒肆才发觉只有我和范两个人。讶然中,我看懂了范的眼神。 酒过三巡后,范拦了的士带我去了一幢大楼,那是未来的秘密所在。我才相信, 再过几个月,皇甫将弃兵再度转业,而我现在的职务不再,去留尚不定。范许诺柳 会保全我,我也许将足涉全新的行业。 范从来没有象那天那样的滔滔不绝,他们眼里的范是个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男 人,我却认为那是一种职业上的操守,让我深深地崇敬。 那夜他对我和盘托出,再如何深藏不露的男人到底难以控制真情真意的流露。 我感动他对我的信任和高估,让我措手不及地看到了自己的价值。 范说:“以后有机会把你的男朋友带来,我要看看他。” 我笑了,不语。 范继续说:“不要告诉我你没有男朋友,我不相信。” 然后他送我到家,我邀他上楼喝茶,他同意了。 快天亮的时候,发觉范已悄悄地走了。我和衣而眠,身上盖着毛毯,温暖而体 贴。我的酒意还未完全散去,世界已经变了一个模样。 瞬息万变,谁都说我善变,今天才知道“变”的杀伤力有多强。回首一步一步 走过来的路,每次都是在一门行业里刚刚找到感觉的时候就被宣告了夭折,多年以 后,要么我被培养成一个全才,要么就是一个离我的专长越来越远的庸才。 风吹过后,砂砾上终会留下印记;潮退后,贝壳终会随波逐流。 我却莫名地想起你白T 恤蓝牛仔的一身,以及你闪烁的眼神;你挂着粗重铁链 的老爷自行车是我喜欢的某种性格,所有这些在那个清晨荒凉的阳台上,使我感到 了一种稳妥熨帖。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的同事小姐突然从满满的文件堆里抬起头来,说:“宋, 你应该为结婚打算了。” 我才23岁啊!难道他们都认为我曾经沧海难为水了么?自己能觉得自己幸福, 当然就好,虽然会有伤人也被人伤的可能,有棱有角的自己,总胜过轻易的妥协。 这两年来我已经走得伤痕累累,我最惧怕的也就是徇众说法。再如何想要如日中天 的女孩,绵绵的家总是她最终的希望。 我曾经为了亲情而失去了唐,在一回拼死搏杀的经历后我彻悟到伤痛的存在。 二十一世纪初将是七十年代出生的人类的天下,他们没有了福利分房、大锅饭、退 休工资的概念,但他们是幸运的,我想他们的幸福不是坐享其成的快乐,而是弱肉 强食后的痛快。 吕壮,记得那天我在你家电脑里打出一句话么?我说,幸福=希望+工作+能 爱人。 有些话我们应该勇敢说出来,有些事却应该深藏在心底。 幸而我的身边有你在,真的很好。毕竟人世间有些事情,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 我是相信宿命的,也相信自己。真诚总是没错的。 就此搁笔! 祝心想事成! Yours 宋鸸 1998/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