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就这样吻别 作者:何从 写这样的文字,是朋友的希望。 想在千年的最后一天留下一些告别的文字。事实上我们根本没有资格说自己过 了千年。一千年前的那个女子早就死去。我们幸运的是赶上了千年的尾巴。有谁真 正活过了千年?除了灵魂。 写的时候脑子里涌出的,都是日本片里女孩打手机的形象。她们听着手机里传 来的,空洞的铃声,然后渐渐地成了一连串忙音…… 那些男人已经消失。 就这样吻别。 1999年12月31日清晨8 点 地铁 站上自动扶梯的时候,地铁的门也在徐徐地关上。 她的睫毛垂下来,地铁里的陌生男女,和她对视着。隔着大大的宽敞的有机玻 璃。 几分钟前他们还共处一个空间里,挨得如此的近,她甚至能够听见他们的呼吸 和内心的不安。那一刻,我们是如此的熟悉。 地铁开始前进,她感觉到身躯在自动扶梯上上升的速度,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地铁里的陌生的人们,渐渐地成了录象带里快进的镜头,他们的脸变得模糊。一切 瞬间即消失。 她突然感觉到生命的无情,那些人们,就这样告别了。也许永不会再相见。 她曾经天天都坐地铁上下班,那时她在一家小小的房地产公司里做文案,靠近 徐家汇那里的。天天将自己投入到都是陌生人的狭小的地铁车厢里,然后再和他们 告别。有的时候她会看见英俊的男人,或者颓废的脸庞。但是从来没有幻想。 出口处涌出一大群的人,她把他们想象成网上的各个符号。但是没有故事。 宁曾经喜欢在地铁里将她拥在怀里,和她一起看广告,那些暧昧的,有点腐败 气息的语言。她缩在他的怀里,地铁的呼啸声淹没了周围的声音。有一刻她希望就 这么一直驰下去,沿生命的通道一直下去,然后含着泪抬头,看见各自的头发在风 里变白。 身边已经没有别的生命存在。除了各自。她看不见别的灵魂。 但是列车停了下来。她低低地突然说:我想走了。然后就走了出去。 他没有去拉她。 地铁的门就这么合上了。 她在均速上升的自动扶梯上,透过大玻璃,看见他仰起的脸,那片英俊的温柔 的嘴唇。那里还有她的气息。他的目光里都是绝望。 第二天在报纸上看到新闻,说是昨天的地铁发生一起事故,一个男人命丧车轮。 那个男人被调查出来身份,不是宁。 她突然有些绝望。 生命始终都是在均速的消失中。她的爱情是加速度。 就这样吻别。 1999年12月31日 中午11点 复兴公园 上海今年的冬天流行大大的披肩,她就只着一件单衣,外面裹着厚实的绿色的 羊毛混晴纶的披肩。她喜欢这个上海唯一的法式公园。 北欧的情节是她的最爱。 白色的花岗岩,有透明的水在空中如花一样开放着。如果她现在是17岁,她会 伸出手去,握住那水束,然后再看着它们在指缝间流失。 最后手心里便一无所有。 有的时候她觉得日子是充实的,而有的时候她感觉到躯体里的一无所有。过分 充实的日子和灵魂的空洞形成强烈的对比,这样强烈的对比非常叫人害怕。 几个月前杨是在这里举行的户外婚礼,婚礼的前一夜他们在网上一直到黎明。 他对她说心里的恐惧,突然就要面对责任的时候。她的句子都是淡漠的,但是他能 够读出背后的喧嚣。不安。 他的妻子并不美丽,但是他需要和她在一起一生一世。一生一世,那真的是非 常华丽的用词。他曾经想过就这样为她突然从他的家人面前消失,他们第一次走下 网络来见面的时候,他的怀里还带着要去登记用的未婚证明书。然后她开始害怕网 络,有的时候在睡眠的时候她会看见自己未来的婚姻生活,她的丈夫天天回家吃她 亲手做的饭菜,然后她在厨房里洗涤的时候,听到房间里传来的敲击键盘的声音。 开始想象一场她被排除在外的爱情。那个不用为他打理生活和一切的女人,在终端 那一边心安理得地瓜分她丈夫的一点感情。而她只看到那个她嫁的男人的,已经失 去灵魂的体壳。 杨憔悴而落寞的眼神在她的回忆里出现。快天亮的时候他说要下线了,跟她按 惯例敲击了个代表晚安吻的符号。 可是她看见了黎明。 她说早安,这次是她第一次对他说早安。他们甚至不曾在一起过过一个夜晚。 然后她去了公园,她知道他不会喜欢她去参加他的婚礼。坐在白色的镂空的非 常有风格的长椅上的时候,她把右臂支在靠背上,下巴压在胳膊上,她看见他和他 的新娘就在不远的地方。风把她的披肩吹散了,飞扬起来,那是他送给她的唯一的 礼物。 他看到了她。他的新娘同时也注意到了他的眼神。 她突然笑了,露出牙齿来,带点幸灾乐祸的表情。 身边的一对情侣正在接吻。旁若无人的。 她也感染到其中的温情,但是却变质为伤痛。 她站起身来,他才注意到她的一身全是黑的。她的声音在屏幕上出现:我是黛, 一切都在死亡中。 就这样吻别。 1999年12月31日下午13点半 北京西路建京大厦电梯内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刺目的显示灯在跳动着,变化着形状,但是终究要停留下 来。突然想,如果从这幢大楼的12层往下跳,是不是会死得很难看。 但是既然是想死,又何必在乎是不是死亡的样子呢? 走过楼梯口的时候总是会想象那里是不是会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将她一把扯了 下去。 她还能回忆起小时候从楼梯上滚下去的情景,那些来自背脊的深刻的疼痛。 但是重重跌落到地面上的时候,刹那的定格令她突然间变得无依。 1999年12月31日下午15点 香樟花园 那是个喝茶的地方,在衡山路上。她喜欢在离地铁非常近的地方享受食物,比 如罗森超市,她喜欢那里面的热的,有好喝的汤汁的小吃。冬天的时候站在店门口 呼呼地吃,非常温暖。 她坐在靠窗的位子,对面是一群人在谈天,几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那个女孩看起来好象是边上的那个男人的女友。非常热闹的台子,但是那个女 孩是沉默的,不停地用小匙搅动杯子里的液体,那是非常精致的白瓷杯,可是在小 匙的轻轻打击下发出空洞的声音。 女孩身边的男人在吞云吐雾,滔滔不绝。她看着那女孩,彼此的目光对视了几 秒钟。然后她回避了。 从落地窗上看下去,大街上非常冷清。 那种低眉低眺的姿态曾经是她非常喜欢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着小匙,咖啡已经 全部冷却,但是在她的搅动下不断地生动起来,那些涟漪。银色的小匙划过褐色的 液体留下痕迹,但是转眼就不见。 爱情在生命里有的时候也是如此,有过了,却留不下痕迹。 曾经也这样靠在天的身边,天是个世俗意义上的,非常英俊和有地位的男人。 他带着她去见他的朋友,她是个不喜欢言谈的女孩,他们海阔天空的时候,她就在 一边无声地用小匙在液体上划来划去。渐渐地感觉到寂寞。 他和她吵架,她的身体是冰冷的。她不知道如何给面前这个男人温暖。 最后一次他叫她滚的时候,她立刻就跑了出去。她不知道,后来他在大街上找 了她整整2 个小时。 在那个茶室里他们第一次见面,现在她又来到那里,如果他想要找她,他可以 来。 但是他出差去了外地,她和一个喜欢她喜欢了很久的,年轻的男孩子在一起。 他打了她的手机,不停地说话。她站在香樟花园的门口,手机信号非常不好。但是 她听到他的哭泣。这个她不知道如何来给予他安全感的男人。 那个暗恋她很久的男孩从后面温柔地把她环在怀抱里,她的泪水下来了。 就这么告别吧。她说,但是对面已经没有了声音。任何的。她以为他就这样走 了,其实是手机没了电。 回家后换了电池板,语音信箱里传来他的,哀伤的声音,那是全世界女人最爱 听的三个字,在告别的时候,他才说了出来。用轻轻的,温柔的,绝望的声音。 她按了红色的关机键。 大街上开始有了人的声音。对面的小群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她看见桌上留下 的,还没被清理的茶具。没有一点的热气。 就这样吻别。 1999年12月31日晚上22点 租借的房子 那个小小的,只有6 个平方的小屋,却安置了非常大的一张床,她所有的动作 都是在上面完成的。她把床分割成一半,边上全是书籍,储物箱可以在床上滚动, 上面安置着黑色的笔记本电脑。屋子里没有电话,电话线插在电脑上。她觉得一个 人的地方不需要声音,除了水一样的音乐。 水瓶是空的,屋子里没有带热气的东西。她跑到附近的超市里买了纯水,就冷 的喝。 柜子里是饼干和方便面,但是也没什么动过。 她穿着黑色的吊带睡衣,丝缎的。外面套着棉的有夹里的睡袍。 手指露在空气中,渐渐地变得冰冷。 手臂上的伤痕还没完全褪去,林最后一次来求她回去的时候,狠狠地给了她一 记耳光。然后她躺在床上,他粗暴地进入她。她没有挣扎,只有疼痛。 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么?林绝望的声音,她听见他泄气的声音,在她的身体里。 她别转了头。那个男人对她来说是如此的陌生。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那个把她当作全世界的男人,叫林的男人。她在 他给予的温暖里渐渐地迷失。 在她看来,温暖只有如烟花般瞬间落幕,她才认为那是温暖。 林在她的桌子上留下了足够的食物,像每天的例行公事一样。她听见门被撞上 的时候,发出响亮的,寂寞的声音。 但是他留下了伤痕在她的心里。 网络上的男人,和现实中的林,是如此不同的人,但是她选择了虚幻,虚幻的 温暖。 在这个房子里,她迷失了回家的路。 那是个房子,是城市里千篇一律的,钢筋水泥的东西。已经盛载不下她的想象 和爱情。 马路对面的上海市心理咨询中心里住着一群忧伤而绝望的人们,有的时候她也 想加入他们,但是她知道那幢高楼即使全部空出来,也无法负载她心里的梦想和疯 狂。 她彻底告别的第二天,听说林开车出了车祸的事。 心里有些内疚,但是没有了感觉。 就这样吻别。 1999年12月31日午夜23点半 巨鹿路上的禾嘉河酒吧 蓝喜欢这个地方,他们在这里打桌球,赌博。她穿着小一号的黑色的低胸紧身 服,涂非常香艳的口红。看着蓝,这个大学才一年级的男孩子。年轻得叫她心痛。 但是现在只有他陪在她的身边。 她知道时间正在流失,沙子一样的。 地铁里的陌生的男女,公园里飞扬的婚纱,楼梯口伸出的手,卧室里残忍的对 峙,现在的酒吧里。她安静地坐着,蓝在不远处叼着烟独自击打桌球。他有的时候 是冷落她的,她也原谅他的孩子气。 但是寒冷让她无处可逃。 她知道自己随时都将放开他的。她已经脆弱到什么都抓不住。 蓝说他明白她心里的苦,他只是意识到。但是没有任何的行动和承诺。 而她已经不相信承诺了。 爱得太久太多让她看起来苍老而冷漠。 有的时候想,如果现在是在家里,一定是无忧的小猫,不用担心明天的食物。 但是她还是选择了独自远离。 因为没有深刻的寒冷就没有深刻的温暖。 就这样吻别。 1999年12月31日24点 在黑夜里 她轻轻地笑了。 从口袋里摸出一支润唇膏,开始不停地涂抹嘴唇。 一直到一些咸湿的液体将它们融化。 她伸出舌头,开始上下舔动。 像一只猫。 流浪在霓虹灯下的垃圾筒旁。 她听见了残忍的钟声和人群的欢呼。 一千年只是一夜的情。 就这样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