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回首又见他 婚期定在农历正月十二。春节过后,元宵未到。两家皆称心,母亲与外婆更是 笑逐颜开。新郎体面、倜傥、英俊,与络绎年纪相仿,又疼爱她。堂堂大学本科毕 业生,比起老家这个老男人,不知强了多少倍。络绎和他恋爱了将近一年,都谈得 来。早先就不该死吊在老家这棵树上的。笑风多好,多般配的一对!佳偶。天成。 沪上最豪华最著名的婚纱摄影店;最优秀的摄影师;最华美的进口礼服、头花、 冠珠,眉青眼黛、白皙肌肤、玉色质地。程络绎端坐于真皮美容椅上,任凭美容师 小姐摆弄。蓄养了很久的披肩长发被挽起,盘成蝶;绕成凤,簪于顶上。栩栩如生。 七彩摩丝喷洒,面纱一泻而下。蕾丝、花边、蝴蝶结。眉端最后一勾,巧夺天工。 恋爱是手段,婚姻是目的。新嫁娘的感觉应该是这样的啊!人工改造过的妙人儿。 黯然惯了的姑娘家,忽然有那么一天,瞅见自己穿上礼服时的俏模样,因意外而生 的狂喜与羞涩。络绎端详着镜中人:人为的美貌、代表臆想中的纯洁的珠冠。光华 四射,雍容华贵之际,爱或不爱都退而其次了。营造恩爱,营造女人一生最亮丽最 动人时光的基石,竟是珠光宝气。娇黛娥媚。然后。然后,铸入画中,镶入镜中。 定格。定格。似一场烟火晚会,余烬过后的凄怆,只是为了成全暂时的辉煌。不是 没有设想过。是来不及。络绎款款移步。漂亮得近似雷同的新娘子。外婆说像她年 轻的时候。是的。是的。一样的红地毯白礼服。但,心情却是两样。教堂的钟声。 戈地的永恒。光明的白烛。昂扬坚定的婚礼进行曲。老家都没有给过她。两年前的 那个夕阳黄昏,去民政局登记后,两个人手拉手一顿朴素的便饭,便合卺成礼。好 像过于野蛮了些;不当一回事了些。却铭心。没有礼服。假睫毛和胭脂,一脸的笑 容却是灿烂,不是天下所有的新嫁娘都有的。然而,婚后不谐。终究还是有曲终人 散的时候。络绎冷静下来时,还是来不及猜不透个中的缘由。他已经将她交到了笑 风的怀抱里。阎笑风。她的丈夫。第二任的。她想不出自己到底爱不爱笑风。她承 认他是个相当不错的男孩子;他也陪着她到处疯和睇戏;他和老家是不同的。不是 迥然不同的不同。只是她明白,老家曾带给她最初的令人想起就会快乐得全身发抖 的战栗感,再不会有第二个男人能带给她了。原来一个人在一生中可以喜欢很多人, 感情可以付出千百次。但,摇篮边的天使只吟唱一遍,百合与丁香只能开放一回。 老家说过,她有超越和洞察生命的能力,然而她却未曾好好利用过。她暗地里有些 想回头,却还是第二次将自己交了出去。如果说第一次是因为爱过于疯狂而导致失 败,那么现在的心平气和缔造出的婚姻应该可以美满幸福了罢?老家曾给她的,全 是唯一,她既已痛失,就不要再辜负现在。“自己”只有一个,托付来托付去,谁 又会是能让她心安理得的归宿?一个人生活,还是觉得累,两个人又能如何?她本 质上还是个物质的女孩。在一块环境里生活惯了的人,换成另一个地方就要闹水土 不服。固执、漠然、偏激、不那么乖。全是络绎的性格。到如今亦如是。爱情可以 造就一种境界与快感,却永远改造不了一个人。魔鬼浴于爱河还是魔鬼;天使堕落 时依旧是天使。笑风会是个好丈夫的。她想。不觉莞尔。二十五岁的程络绎,不似 当年了。 外婆和母亲在门口恭候来宾。喜气洋洋。阿绎终于可以有个好归宿。伟岸的新 夫婿人人称道,一表人才。母女俩怎不开心?老家这名字,早如尘土一样,被她们 掸出了门去。 “等会儿呀,看阿绎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婚礼堂堂皇皇,体体面面的,才不枉 我做外婆的一点心意。”老外婆笑得合不拢嘴。来客来宾的祝福与恭维,糖水一样 充溢了她的心头和思维,突地生出无尽的自豪与神气。前辈终于能够延续自己的愿 望。成全心爱的老外婆又如何?每个人在初步建立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的时候,都 天真地为自己设想了所有的前程似锦,包括由自己亲手繁衍的后代的未来在内。于 是,没有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是独立的,他们既是自己的“自己”,亦是生养自己 的长辈的“自己”;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条是自己的,一条是别人的“自己”的。 络绎首先选择了自己的,但回了头,改走了别人的“自己”的。应该走对了罢?! 劫缘谁知?劫缘谁知? 笑风立在外婆身边,谦和而优礼。挺刮的灰西装上别着艳红的喜花。二十六岁 的笑风让老外婆越看越欢喜。她替他整装、捋发、掸灰、拂去一点不起眼的尘粒。 是爱屋及乌的喜欢与视若己出的欢心合一的疼爱。“我把阿绎交给你了,我相信你 不会让她吃苦受委屈的。小夫妻就应该互相体谅,恩恩爱爱。络绎虽曾嫁错人,但 她毕竟还是好姑娘,怪就怪那王老五不肯好好待她……,呃,我不说了,还是祝你 们恩恩爱爱,白头偕老吧。”外婆兴奋中还有点不放心,又反反复复淳淳叮咛。笑 风微笑听从。他爱络绎。 叶云从街市人流中闪现,抬头看了看教堂的名称,逐拾级而上。老外婆不认识 她是谁。见有请柬,以为是外孙女的某位女朋友,礼貌地接待了她。“我想单独见 一见新娘子,可以吗?”她轻轻问。“可以可以,就在化妆间里,笔直向前右转就 是。你走好,顺便帮我瞧瞧她准备得怎么样了,是不是很漂亮?”老外婆疼爱里还 夹杂着那么点虚荣心。云笑得有些恻然,却轻易掩遮。三十有六的叶云,来见见她 的前任嫂子。是为哥哥老家而来的。不是要来提曾经的旧梦,也不敢奢望重砌已倒 的堤墙。她此番一行,只是为了兄长,为了挚爱的老哥。完全没有别的理由。她一 步一步靠近化妆间,擦过嬉笑喧哗的宾客。只有她不是来贺喜的。只是想看看络绎, 当年令哥哥疯狂痴缠过的那个女孩子;也曾令她这个妹妹又疼又爱的小嫂子;比她 小了十一岁,还要让她唤嫂子的这个女孩子。她的思绪中晃过哥哥的眼神,几近不 惑的男人的眼神。自从络绎一走,他徒然老去。老去。还原实际的年龄。一年了, 他还孑然一身,别的女孩子擦肩而过,他视而不见。老母亲因儿子遭受婚变,过度 伤悲而逝。做妹妹的看在眼里,丢下丈夫儿子赶来劝慰。只知道哥哥还忘不了“小 嫂子”。今日是“小嫂子”新作人妇之时,哥哥却还眷恋旧尘。她不怪络绎绝情。 当年若无此绝情,她如何会撇下亲人追随被敲去饭碗的哥哥,而当时他是一无所有。 她只怪络绎的轻率与盲目,姑嫂情分应该还在,她不要她再重蹈覆辙。她又恨哥哥 的懦弱与轻易放手,而今又沉湎于往事。那不是男人的性格。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铮铮男儿如何能为情所困?偏偏已为情所困。新人笑时,是否还忆得旧人? 化妆间的门开着。新嫁娘背对门而席。头纱一泻而下,托起一丽背影。大都市 每天都呈现的,千篇一律的背影。满心喜悦、娇羞。但,叶云的第六感看出,面前 的这个小新娘身上没有。若有,也必定是走了音的。人多半是无法清晰分析自己的 心情与喜哀;人常常受到自己心灵的误导。于是就有了那么多的悲、欢、哀、乐。 那不是本意。他和她都不由自主地跟着身体里的另一个实体走,而这实体往往不是 真我。否则,人类如何区分与动物的不同?他们要演绎,要轰烈,要离奇;它们遵 循着唯一的生命线,直到老死。人类不本分。云凑近络绎。络绎回眸一笑,笑容却 刹那凝固。云酷似老家的双眸。给她:震撼、意外、失措、惊慌、百感交集。新嫁 娘的心头,不由自主地涌出一种冒泡汽水似的惊栗感。遍布全身,无孔不入。惊栗。 惊栗。定格在失色的花容上。 “老家,他好吗?”她启口轻问。就这一句。好像是应酬场上的才用的口气。 仿佛事关的只是一位陌路又熟悉的远方朋友,而他今夜或许不能够出席她的婚礼。 不是不能,是不会。不要让他也跟着别人一起祝福她,那太残忍。残忍。叶老家这 三个字,如同“我爱你”,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世纪末不欢迎这三个字。云看着 她。新嫁娘浓妆过的脸:白粉掩盖了真相;胭脂伪造出别样的娇媚;眼角的一尾丹 凤,是绣在屏风上的鸟。“老家?你还记得他?”云字字带刺。这兄妹俩都是倔脾 气的人。兄长的尖棱已让岁月与爱情磨圆,妹妹却还是那么不依不饶。络绎淡然一 笑。笑风正好进门,看见云,礼貌地打了声招呼,然后怜爱地挽住新娘的肩。小夫 妻恩爱相。络绎机械地为两人作了介绍。云却突然将头一偏。吓了络绎一跳,忙哄 得新郎官出去一下。却见云的眼眶里,霎时水汪汪一片,淹没视线。未及络绎来细 问。她先开了口:“你果然幸福,嫁得如此可人的郎君。看来我是空担忧了,我, 我一直以为,你仍爱我哥。看来,你现在很幸福,我也就放心了,也不枉我们姑嫂 一场交情……只是我那傻老哥……他曾经多么想给他爱的人一个好的将来。所以他 努力;他苦干;甚至,不惜,忽略了你的存在。他深深知道,爱情没有面包,也是 不能生存的。所以,你说他忽略了你的感情;所以,你断言他婚后不再爱你;所以, 他终于到了他要去的地方,可是他爱的人,却不愿再为他守候了。对不起,阿绎, 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不应该说这些话的……”顿了顿又叹道,“但今天不说, 就没机会说了。既然你已找到属于你的幸福,我也,我也真的放心了。阿绎,我会 努力劝一劝我的傻哥哥的。都是近四十不惑的男人了,却还要这样死心眼。我有时 也搞不懂他……阿绎,无论如何,我还是决定,祝福你!”云站起身要走,新嫁娘 却握住了她的手。 “告诉我,他,这一年如何过来的?过得好不好?”她还是在意他,就算今日 将成他人妇。回忆岂可轻易被抹煞?毕竟,她曾经,是曾经,爱过他;毕竟。他是 改变她一生方向的男人。若没有他,她依旧会是那个戴假面游戏人间的程络绎。她 一度以为,自己是为他而生的。而他,无数次接受她的种种不好,千百次地包容她 的一切,给她一个光辉而崭新的生命,在给予她圆满激情的情感世界后,再忍痛放 手,给她予另一个男人。爱情,有时候也是那么不高尚的。 离婚协议书上签下自己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后,叶老家即坐上晚班的飞机赴了青 岛。一方面是为了他的专利权,还有,就是他想暂时离开上海,这个给他带来最铭 心的爱情却又狠心攫夺他刻骨的恋情的地方;亦是,为了避开她。娶了一个比自己 小许多的女孩子作妻子,本来按世俗的说法,是有悖常伦的。他不顾一切地爱了, 也就付出了代价。惨痛。惨痛。他只知道自己是真的爱她,但现实是,他不能爱她。 驰往目的地的列车上,他一路沉默。分手前夜最后一次的做爱的情景还记忆犹新。 他身上还残留着她的味道、她的肉体香。他在她体内达到高潮时的快感回味起来还 能让他有一阵一阵浪潮似的冲动。而今高潮已过,幕也闭拢。真情已经走过场。他 还是要她他还是要她他还是要她,就算事已到如今。火车飞速蛇行,窗外的景色忽 迅而逝。他回忆起蜜月的时候,她孩子一样地靠在火车窗前的样子。她教他数一排 排掠过的树木和房子;在他的怀里诵所有的梦想;她曾发誓说要追随他一生一世的。 搞艺术的人容易想得太远,常常凭空事先为自己臆造好要扮演的角色。偏偏几乎每 次都是错的。人生不可以彩排。他第一次向她发出第一封信的时候,就已端测到她 不由自主表现到作品上的悲剧味;她第一次轻率地向他提出终止恋爱关系的时候, 他是如何决然在雨中拦住她禹禹独行的身影。这个天真又世故的女孩子啊!他又该 如何做,才能去除她头脑中已根深蒂固的悲观意识呢?从来没有人看出来过,包括 上帝。只有他诠释了她的心绪;带给她特殊的安定感动快乐幸福,她却要放弃他。 他也一时智昏,那一场处理极不成熟极盲目的争吵,生生导致了他和她的分道扬镳。 这是叶老家有生以来犯的最大的错误——错放她的手。离开他的她,他放心得了吗? 米却已成炊。羊已亡,可须再补牢? 老家燃起一支烟,长久地吞云吐雾。手却不意触到手提包里的物什。一枚信封。 几天前刚来的信,来自国家专利局上海分局。几个月含辛茹苦的埋头苦干终于有了 结果:他设计的三保险拉链通过了审核,获得了专利权。他对它倾注了大量的心血, 抱存了大量的希望。因为它的成功,会给他带来家园。带来幸福。带来面包。事关 络绎和他的。他实在是太想带给她美好的幸福将来,太想带给她一份惊喜,他实在 是太希望她能无忧无虑地生活。他狠命工作,东奔西走,甚至,一不小心忽略了她, “欺骗”了她——他曾经的小娇妻。专利证书批下来的那天,他们还是合法的夫妻。 却因为气;因为怒;因为伤心;因为冲动,他狠下心不告诉她这一喜讯。一直到离 婚同意书批下来时,他方如梦初醒。现在他往青岛,是为专利转让跟厂家去谈判的。 如果双方合作愉快,老家就有了将来。将来?失去络绎,他还会有将来吗?按世俗 的眼光,你有钱有房,谁家不会把姑娘往你府上送?况且在如今日渐势利的世纪末 社会。叶老家是三十八岁的男人了。情已麻,爱已木。他还是不要敷衍。买醉。美 女。高消费。大多男人梦寐以求的日脚。老家却要潸然泪下了。来自中国第五十七 个民族部落的叶老家,只要玻璃山上翩翩起舞的小魔女程络绎。他明知婚姻并不能 改造一个人,他还自作聪明地要去抹掉她心里的悲观意识。一切都是徒劳。徒劳。 他惘然长叹。爱已飘零。爱已归零。零。零。零。0.0.0.络绎与笑风确立恋爱关系 的时候,老家的专利权成功地转让出去了;生产厂家的机器轰隆隆开动的时候,络 绎正躺在笑风的胸膛上融融蜜语。笑风怎么都依着她,包括可以不出去找工作。赚 钱。络绎的所谓艺术不食人间烟火的理论虽也让他感觉不可理喻,但他还能包容她 的种种奇特念头。他也养得起她,有老爸老妈作坚强的经济后盾。两个人只管吟风 哦月。他知晓有关老家的故事,也敏感到络绎对这个男人依旧很难忘情。她撒娇, 打岔,拒不承认,他也不在乎。他很爱她。络绎步进新娘化妆间的时候,老家将收 到的请柬交给了妹妹。他不能去,他祝福不了她。真情一场后还当道声“珍重”。 他做不到。言情小说里可以潇洒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现实生活里都演变成伤痛。 老家对言情小说深恶痛绝。它们的过分唯美、不讲理智、不讲分寸,被他认定是如 今现代婚姻大多不美满的罪魁祸首之一。它毒害了太多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生活 里不是不可以有悲剧,但这悲剧,不可以是人为的;不可以是臆造的。人生不是一 台戏,你可以随便挑选自己要的角色。人要返本归真。人在拚命要主宰自然界的同 时,还妄想要主宰自己。偏偏自己是不允许被主宰的。绝不允许。 云就坐在络绎的面前。新嫁娘平静地聆听有关她前夫的种种。依旧平静。 “他为什么不再娶?他现今有钱有屋,又那么优秀,有思想,不会没有女孩子 看中他罢。”她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的表情。肝肠里却传来一波悸痛。曲曲绕绕地 传导着,穿透五脏六腑。要作新嫁娘的喜浪很快就扑没了它。云酷似她哥哥的眼睛 看透了对方的心思。“可以保密吗?”云溘然一笑,“他只希望你这桩婚事,真的 带给你快乐与安定。当然,他现在不是以你丈夫的身份对你说这些。他年长了你那 么多,代与代之间还是有裂缝的。如果,暂时是如果,你愿意当他是一位值得信赖 的兄长的话,就答应他这一次:不要将艺术与生活过分分开来想,好不好?他托我 带给你一句话:你的作品,他用常人的眼光来看,的确很有前途与潜力,只是你缺 乏的,并非你自己所认为的灵感与赋份,而是,生存能力!”…… 络绎一个寒战。看过古代原始人的壁画吗?离文明很遥远的艺术,却那么充满 灵气与智蕙。创作的热情洋溢了艺术品本身。茹毛饮血的生活、求生的欲望、种族 的艰难繁衍,都是创作的全部。充塞着创作者的头脑,穿越笔端,流淌出震撼人心 的经典。生存能力。生存能力。现代人似乎不再受死亡与绝种的危险,世界末日是 用来拍电影吓唬人的。人类还在创作,个中的内涵与深意,多半是伪纯情伪力量的。 表现欲和虚荣心填塞了生命。人为所欲为地设计生命过程,企图要奢求某种境界, 想在有限的一生里活无限种人生。络绎踩到这个陷阱的机关,想入非非与气焰嚣张 不自觉地引导她跳下去。跳下去。屡犯不改。曾经的那个恋爱假期里,她问过老家 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我们的爱情,似乎跟别人有些不同呢……”老家哈哈一笑, 拧她的脸颊:“你这个小东西,怎么老不肯顺其自然呢?你以为谈恋爱是读大学? 要硬性规定学分、期限、科目?好象十几年的爱情马拉松后的婚姻就必定会比几个 月的闪电恋爱牢固得多似的。”当时她也被老家这一幽默的比喻引笑了。是啊,好 好的,为什么就不肯安分呢?她意识到自己骨子里的不甘平凡,却没有意识到如果 不善于利用这种不甘平凡,她会害惨了自己。这么多年在事业上的苦苦挣扎与苦苦 磨砺,她一直摸不准自己究竟缺少什么。生存能力。老家在今日终于说出来了。她 早知道他一直能摸准她的感觉。他是唯一能探触到她内心灵魂的男人。生存能力, 那不是单纯的能力,而是一种精神、一种使命感。新嫁娘忘了脸上的化妆,任由泪 夺眶而出。偏激、漠然的程络绎在感情上为所欲为了那么久,老家再一次让她泪如 堤决。他为什么不早说?他为什么不早说?她的脑海里,往事历历浮现。他曾疼她、 娇她、爱她。她倒习惯于做个小孩子和小女人。任性又愚蠢。一个女人忽然面对自 己的自私、偏激、幼稚、盲目,络绎整个的呆住了。 “老家,他还在等我吗?”她一直不懂得要珍惜什么的。就算是自己苦苦追寻 来的一切。现在有些觉悟了。也许,时机未算太晚。 云镇静了她。又一次启口:“如果没有你的轻率离开;如果没有爱你不顾一切 的勇气;如果没有执著要为自己爱的人创造美好将来的信心,就不会有今天的叶老 家,就不会有今天他对你说的这些话。我知道,如果他领悟早一点的话,也许,也 许他就不会失去你了……”“那好,我要见他。”新嫁娘冲动。云按住她:“他不 再娶,不代表要等你回头;他不等你回头,不代表他不再爱你。我这个傻老哥啊, 他从小到大,从未轻易付出过感情,凡事都要别人说了才会动一动。只有你,才让 我明白,与我一起长大的这个哥哥,原来是如此深藏不露的性情中人。你且慢冲动, 为笑风想一想,好吗?”笑风。络绎一惊,方觉有另一个男人的存在。而今夜,说 过“我愿意”,她将成他的妻。近一年的卿卿我我,笑风是真心真意的。可她为他 想过吗?往事翻涌如云,一时间旧伤新痕皆被揭开,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她纵欲, 没有想过被塞进下水道里的胎儿,他是她的亲子;她追随老家,彻底绝情抛开亲情 深恩,外婆。母亲。父亲。他们是她永远的亲人;她追逐臆想中的爱情姻缘与事业, 无视身边人的苦劝与感受,老家,他是她曾经的丈夫。她又一次被自己的所谓良心 与实质上的没心没肺惊得目瞪口呆。而现在,轮到了笑风…… “不管怎样,我想,见见老家。”络绎平视云的眼睛。却见对方的视线越过自 己的头顶,抛向身后。然后,云睁大了眼睛。惊诧。 新嫁娘似有所悟。她回首。惊讶,狂喜。 门口。兀立一个男人。浓密头发、炯炯双目、发达肌肉、乡土气息、中国第五 十七个民族的魅力。但,憔悴、苍老,却还焕发。焕发。 叶老家。他是叶老家。 他迎着她的目光。嘴角微微上弯,算是致意。 她扬手。白纱凌空而起,划出纯洁的弧。他还要等她什么? 他一直说过,她常在不自觉地扮演着悲剧角色。她在这一刻才顿悟。一瞬间她 忽然想要对他说,真的要亲口对他说,是千言万语汇成的一句:她再不会了。她突 然间明白幸福的真实含义了。所有的错,不会再重演了。厕所间下水道口的婴儿、 男明星、男大学生、母亲、老外婆、父亲、他、他。不会了。不会再有类似的故事 了。他和她有一样的决心,要作一样的决定。 她补妆。镜里漂亮的新嫁娘。蜜粉轻扑,盖住了泪印。 婚礼如期举行。 (全文完) 全文60000字,片段于今年2月被广东《佛山文艺》刊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