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盒 作者:佚名 什么?不值得写成一篇报道?这种事情太多了,太平常了,没有新闻价值。但 我却被感动了,为什么读者不会被感动呢?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这 我知道。但我只碰到过狗咬人的事情,人咬狗的事情,还从来没有碰到过。看来我 该改行研究动物学:人是怎么咬狗的。 冷静。冷静。这我懂。那让我随便写点什么吧。我干了二十多年记者了,还从 未有过这种感觉,觉得非写不可。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如果不是看守所所长是我的老同学,我是不能进去的。女监呀。男性公民是进 不去的。我进去了,绝非猎奇,而是好奇。妓女,这是令人好奇的职业。如果同意 我把它说成职业的话。 监狱里的女人都是蓝制服,好像回到了六七十年代。衣服连着裤子,像一个大 麻袋。头发也全是一样,短发,“妇联主任”型的。好像都挺胖,可能是穿着制服 的缘故。眼睛都无神,都垂着眼皮,都看着自己的鞋。 这是她的履历表,她的照片。飞机头,像鸡冠子一样竖起的流海。半圆脸。描 成括号一样的眉,戴耳环。黑黑的嘴唇,黑白照嘛。她的嘴半张着,眼睛是直直地 注视着前方,很远很远的地方。恐惧,迷茫。这应该是刚进来时的照片。 姓名,赵雨萍。很好听的名字,雨中的浮萍。曾用名,阿萍。年龄,19,现 在是21。职业,保姆。妓女是地下工作。籍贯?还是不写吧,不能为一篇文章得 罪一个省的人吧。对了,还有她的号,0109. 但你们的这张登记表省略了最重 要的内容,我想见见她。我对所长说。 一定要见,那好吧。所长说。 她的个子不高,那件麻袋制服像和尚的袈裟一样裹在身上,看来不是为她定做 的。脸比照片上胖多了,一定是劳动增大了饭量,也增加了体重。 脸比照片上还要白,白得像地窖里放久了的冬瓜。耳环没有了,脸上多了些斑 斑点点,照片太小了显不出来。还可以说是可爱。但嘴唇仍红得鲜艳,毕竟才21 岁。 监狱里也让涂口红? 不是,刚吃过午饭,上面有油。 一问一答之后我后悔了,对她不应该提这样的问题。她一定以为我在欣赏她。 她坐在我的对面,懒洋洋的样子,垂着头,垂着眼皮。 摊在桌子上的采访本,崭新的一页空白,我没有准备问题。 你是怎么走上这条路的? 这问题提得太唐突,太开门见山,太直奔主题,不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问题。 采访妓女,这样的经验还从未有过。 啊……哦……她先是吃了一惊,身子像被子弹击中般痉孪了一下,然后睁大了 眼睛,半张着嘴,定格在那里。 她在认真地注视着我。 我是记者,我是想了解你们,让全社会也来关心你们,你们也是人哪。 我不知道该如何来消除她的惊疑,弄了个大红脸。跟妓女打交道是得有点策略 才行。 你是记者,哦,你是来采访我的,我还以为又是提审呢。 不是不是,是采访,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0109号! 站在门口的一位女警官的声音。 到!她站起来。 回答问题! 是! 她又坐下。监狱里是军事化管理。 别紧张,我说,你有你的隐私权,只讲你愿意讲的事情。 她的眼睛湿润了。 你是好人。 没想到这么快她就相信我了。 其实我很想找个人说说我的心里话,只是没人愿意听。在外边的时候,那些客 人都是完事之后就呼呼大睡,从来不愿意听我说话,有时我真想说说话。 你说吧。 该从哪里说起呢,从一生下来…… 不用,你说你为什么要到深圳来当保姆吧。 我父亲有重病,家里欠了一屁股债,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弟妹,生活很困难,大 哥就让我出来赚钱,好贴补家用。在劳务市场坐了三天,就到了贞姐家。贞姐的父 母都在外地,只有一位瘫痪的老奶奶,需要人照顾。临走的时候大哥嘱咐我,不要 到男人多的家庭去,贞姐家只有两个女人,我想最好不过了,就去了。 贞姐现在在哪里? 记者的职业病是不放过能提供线索的每一个人。 她是跟我一起进来的,已经放出去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是她把你带坏的吧? 是吧,不过……是我自己学坏的,也怪不得人家。 家里知道你在这儿吗? 知道了,我本想瞒着,可能公安告诉家里了。大哥来信把我臭骂了一顿,说他 没有我这个不要脸的妹妹,让我以后永远别踏进家门。我知道这是气话,其实家里 是没钱来看我。这封信我留着,以前我给家里寄过那么多钱,家里从来没给我写过 一封信。我大哥识字也不多。 她的眼睛仰望着对面墙上开着的一扇小窗,目光直勾勾地飞了出去,飞到很远 很远的地方。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下头又开始回忆。 贞姐住得很挤,客厅就像一条走廊,只放得下一张饭桌。老奶奶住一间小屋, 我和贞姐住一间大屋,也只有十多平米。屋子里放着衣柜,梳妆台,电视柜,床头 柜,组合音响,一对沙发和茶几,占满了三面墙。我没地方住,就搭了个上下铺, 我睡在上边。每次爬上去,我就觉得自己像一条小鱼,晾到了沙滩上。这么大的城 市,只有半空中这么一张小床是属于我的。 她像录音机放磁带一样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也像祥林嫂讲述阿毛被狼叨去的 故事。 我除了买菜做饭,打扫房间,洗衣服,就是背老奶奶上厕所,给她洗澡。她的 两条腿不能站起来,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轮椅里,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像一具 僵尸。没事的时候我就站在窗口看着一座座高楼大厦,呆呆地想家。生活也就是这 样了,其实也挺好的,只是有点闷,整天只听见老奶奶的咳嗽声。 她停下来,似乎在想心事。我不想再提问。我不想打破她的沉思。一直等着她 自己接着说下去。 贞姐总是早上十点才起床,到卫生间去冲个澡,然后光着身子坐到梳妆台前。 她总要先抽支烟,端详着镜子里自己的裸体,抽完烟后,她开始化妆,通常我已经 做好了午饭,坐在一边看着她。她总是先慢慢地在脸上涂洗面霜,涂很多很多,两 只手用力地擦。再涂些收缩水,然后是粉底,很厚很厚。然后搽上一层淡淡的胭脂。 接着描眼圈,像熊猫那样的青眼圈。 最后是嘴唇,涂上口红后用牙齿抻开,左右摩擦,让每一点唇膏都分布均匀。 这时她才开始穿衣服,乳罩里填上乳垫,三角裤后面也缝着海绵。 然后穿时装,她从衣柜里取出一件试试,又换另一件,一般要换五六件才穿上。 她吃过午饭就出去了,直到第二天黎明才回来。通常是我起床做早饭的时候,她推 开了房门,她把衣服胡乱地扔到洗衣机里,到卫生间洗很久很久,才上床睡觉。 你知道她出去干什么吗? 不知道,她只说在一家公司上班,也没说是哪家公司。我只有她的call机号码, 但老奶奶几次发烧call她的时候,她都没有回话。事后只说脱不开身,从不多作解 释。 那你是怎么……我终于又按捺不住了。 有一天夜里,我又从梦中醒来,听见“呼哧呼哧”有人喘气的声音,睁开眼, 墙壁上泛着蓝荧荧的光。我坐起身子,看见贞姐赤条条地坐在沙发里,正在看电视。 再看电视里……我吓得“呀”地叫了一声,用手捂住了脸。 是一男一女,正在干那种事情。电视里咋会有这样的节目呢?我的脸一下子红 到了耳根子。贞姐“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把脸捂着干啥?贞姐问我。 我怕。我说。 怕啥,这是放录相,没见过吧,是香港走私的原版带,你看不看? 我直挺挺地躺在了床上,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似乎真有两个活人在这间屋子里 干那事,我一动就会把他们吓着。半天不敢翻身,一会儿就感到腰腿酸疼,我尽量 轻轻地翻身,床却偏偏“吱吱”地比平时响得厉害。我想起了村子里杀猪,一头猪 被拖到案板上,看着人们宰杀另一头猪,把匕首插进了它的胸膛,在它的四条腿上 吹足了气,下一个轮到的就是自己了。 但猪还能嚎叫,而我却吓得连一声也不敢出,用牙齿紧紧咬住了嘴唇。 瞧你吓得那个样子,深圳家家都有这玩意儿,男女老少都在一起看。 贞姐说。 第二天早晨,我看见那盘带子放在录相机上,就像一条狗趴在那里,我急忙跑 出了屋子,就像害怕它扑上来咬我一口。 整整一天,我的脑子里始终闪现着昨夜里电视屏幕上那一男一女的情景,热血 一次次涌上脸颊,挥之不去。 以后贞姐经常在家里看三级片,只要中午不出去,深更半夜时她就会一丝不挂 地坐在沙发里看。平生以来我第一次失眠了,只要她在看三级片,我就绝对睡不着 觉。我听着那一声声喘息和呻呤在屋子里回荡,听见沙发吱呀作响,知道贞姐正在 沙发上扭动着身体。这时我就得忍受煎熬,我感到身体下面燃烧着一盆火,感到身 体在发胀发疼。我紧闭双眼,但我能看到屏幕上的一切,我的身体不停地流汗,早 上起来床单上就印出了我的体形。 时间长了,每当夜里贞姐不在家的时候,我反而感到缺了点什么。不知怎么回 事,渐渐地我对那个东西不再害怕了。我有点麻木了。真的,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变 的。渐渐地,晚上听到那一阵阵喘息和呻呤,反而产生了好奇心,想睁开眼睛看看。 我稍稍抬起头,但又用手蒙住脸。但那一声声喘息和呻呤在撩拨着我,我能听见自 己的心跳声,也在一下一下突突地跳。我终于叉开了手指,在手指缝里偷偷地看。 不知不觉看入了神,将手拿开了。贞姐一抬头,我赶紧闭上眼睛,羞得无地自容, 那感觉,就像是在大厅广众脱光了衣服。她喊我,我也不答应。她轻轻哼了一声, 不喊我了。 又到了清晨,我再看那盒录相带,它不再是一条狰狞可怕的恶狗了,而是变成 了一块磁铁,强烈地吸引着我。我又想起了昨夜从手指缝里看到的那一幕,觉得屏 幕里的那些人,还活在那个盒子里,只要把它们放进录相机里,他们又会活起来。 我想着那些人,有的年少,有的年老,有的强壮,有的瘦弱,有的漂亮,有的丑陋。 那些姿势,那些动作,那些表情。 耳朵里回荡着那些呻呤声,似乎它们已经长到了脑子里。我走过去用手摸摸那 盒子,又触电般缩了回来。 夜里我仍在失眠,但不是因为恐惧和厌恶,而是因为欲望的煎熬。屋子里黑乎 乎的,我想着在这夜里,有多少人正在干那事。我想着自己下了床,打开了录相机, 电视屏幕上放出了那些镜头。但我还是控制着自己,几次想起身,都没有起来。我 盼着贞姐早点回来,盼着她打开录相机。这么想着想着,贞姐真的回来了,今天她 回来得特别早,但她还是没有兴致,匆匆洗了洗,就睡下了,我失望了。 这么连着几天,我白天精神恍惚,上下眼皮打架,夜里却怎么也睡不着。终于 有一个夜晚,我从床上下来,一步步走向电视柜,摸到了那个盒子。我把盒子拿在 手里,觉得它在发烫。我把它推进录相机,小小的红灯闪烁起来。是红灯。打开电 视,我坐在沙发里看了起来。我把音量调整到最小,几乎什么也听不见,虽然老奶 奶的耳朵已经很聋了。但我还是能从屏幕上感觉到他们的喘息和呻呤,那声音在我 的耳朵里回响。我根本没想到,那一刻,就意味着我走上这条路,这条见不得人的 路。好像是很容易的,就滑过去了,我当时一点也没有意识到。 时钟敲了五下,贞姐快回来了。我关掉机器,爬上床。我的全身都在发抖,像 风雨中的一片树叶。 从此以后我就上了瘾,只要贞姐不在家,我就打开录相机看。终于又一个夜晚, 我正看得入神,忽然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吃惊地抬起头,原来是贞姐回来 了。我看得太入迷了,竟然连她推门进来都没有发现。 我像一个被当场抓住的小偷,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想看就看吧,用不着偷偷摸摸的。她说。 从此以后我们就在一起看了,有一天她回来得很早,和我们一起吃过晚饭,等 老奶奶睡下后,就看了起来。那天的三级片非常精彩。正看到最激动人心的时刻,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屋里没开灯,借着电视屏幕的荧光,只能看见他的块头很大,挺着一个孕妇般 的大肚子。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的头发很长,和络缌胡子连在了一起。 你来了。贞姐只是这么淡淡地打了个招呼。 那人一声不响,坐在了另一张沙发上。我脑子里“嗡”地一声,像挨了当头一 棒,所有的知觉,所有的意识都被打成了碎片。我像被钉在了床边,眼睛不敢看他, 只好直勾勾地盯着屏幕。那屏幕里的女人在一下一下地动作着…… 连饮料都没了,我去买点饮料吧。贞姐说。 我去买吧。我说。 不用了。贞姐说着边走出屋子,边朝那个男人使了个眼色。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那个男人。我下意识地夹紧了双腿,把双手也放在双腿里夹 紧。那男人坐在沙发里,看着电视屏幕。电视里的那个女人已经停止了动作,满足 地赤身裸体地四肢张开躺在那里。 那个男人站了起来,但没有向我走来,而是走出了屋子。卫生间里响起了他的 小便声。他回来了,他向我走来。 不,不……我说。 他向我逼近。我退向墙角,整个身子缩在了墙角里。他扑了上来,像一匹马。 我没有反抗,我丧失了反抗的能力。他开始一下一下地动作,野蛮粗鲁,像一匹马。 而我呢?我像那头被五花大绑在案板上的猪,匕首刺进了心脏,还不能叫一声。我 仍然盯着电视屏幕,那个女人已经站起身来,扭了扭腰肢……直到他抓住我的腰, 将我翻过身来…… 0109号!女警官尖利中透着威严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到!她又站起身来。 时间快到了。女警官装模作样地看看表,她打断了她的诉说。 她坐下来,从回忆回到了现实。 从那以后你就开始接客了?见她半天无语,我只好又问她。 是的。 你记得住那些客人吗? 记不住。他们长得好像一样,只是皮肤分为两类,一类黝黑黝黑的,像在泥坑 里打过滚的黑猪;一类煞白煞白的,像从来没有见过太阳。 那时你的心情怎么样? 有时是麻木的,对一切都无所谓了,有时还觉得是一种发泄,有时又挺后悔的。 后悔什么? 不知道,反正这是见不得人的事情。 出狱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回家去,跪在地上求大哥原谅我,就是做牛做马,也不出来做这种事了。 我的采访就结束了。真的不适合做一篇报道?这种事情太多了,太平常了。是 的,但你是不在现场,否则你看到她讲述这一切时的表情,你一定会被感动的,真 的。 一九九五年五月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