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个夏天,宿舍里的人几乎都被流行性感冒侵袭。 咳嗽,埋怨,喷嚏连成一片,单语晴病得最严重,发高烧,烧到38度半,半 夜的时候爬上莫阿卡的床,从后面抱着她。 夜已经很深,宿舍里安静得只剩均匀的呼吸声。 单语晴嘴里迷糊的嘟哝着什么,头发潮湿。 莫阿卡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感觉到身体像被安放在锅炉边,热气一阵阵 从身后传来。 她轻轻喊:“单语晴。” 单语晴说:“我难受。” “你病得很厉害。” 莫阿卡转过身体,从枕头下摸出手电筒,打开,黑暗突然出现亮光,看见单 语晴睁着眼睛,死死的看着莫阿卡。 那眼神,在那样的夜里,会有几分恐怖。 莫阿卡伸过手,摸摸她的额头。 “你烧得厉害。” “我知道。” “我陪你去医院。” 莫阿卡关上手电筒,想要起身。 “莫阿卡,我死的时候,你会不会也这样抱着我?” “傻瓜,都想到哪了?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来,过来。莫阿卡,抱紧我。” 单语晴说着伸开手,把瘦弱的莫阿卡搂进怀里。 那一刻,莫阿卡感觉到一个女人的颤抖。 没有语言,只有深深的呼吸和彼此的心跳声。 “你应该去医院。” “亲爱,别说话,我没事,我只是突然做了个梦,梦见你不要我了,从我的 世界里逃离,逃得很远很远,我怎么也找不到你,我好怕,我不要你离开我,虽 然我平时做得再不对,但是请你别离开我,答应我。” 莫阿卡用力的点头:“不会的,我不会,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单语晴把莫阿卡搂得更紧,彼此不再说话,宿舍里有人在梦呓。,有人在磨 牙齿,也有打呼噜的。 莫阿卡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那一刻她突然就明白了,她欠单语晴一家太多。 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也许莫阿卡她自己此刻在大街上鬼混,沦落为一个无家 可归找不到依靠的孩子。 单语晴身上的热度一阵阵传过来,莫阿卡像掉入一个火炉,火烧火缭,她突 然就想到了“窒息”这两个字。 单语晴的身体还在颤抖,莫阿卡在黑暗中单出手指,哆嗦着轻轻划过她的脸 庞,她不明白单语晴在想什么。她知道,单语晴她是不会去医院的,她的脾气, 莫阿卡最了解。 莫阿卡担心她会有什么事,所以一直都没敢合眼,警惕的抱着发烧的单语晴。 第二天早晨,莫阿卡带单语晴逃课,她拿出抽屉里所有代金券跑到校医室。 坐在凳子上,单语晴表现得异常兴奋。 当那个戴着高度眼睛的老医生给她量体温时,吓了一跳,摸着单语晴的额头 连连说:“这孩子,傻啊,都烧这么高了,竟然没反应。” 单语晴只是呵呵只笑,却忘了自己的嗓子都已经烧痛了。 回到宿舍,宿舍里的人都去上课了。 莫阿卡让单语晴躺在床上,倒了一杯子的水等它冷却。 还随手把床上的CD打开,把耳塞塞在耳朵里,和着节奏摇摆。 单语晴躺在床上睁着眼看莫阿卡,看到眼睛都潮湿了。 “来,起来吃药。” 杯子里的开水冷却以后,莫阿卡递给单语晴那些已经掰得很小的药片。桌子 上放着一大罐月季,那是莫阿卡买给单语晴的,这两天单语晴感冒精神不好,莫 阿卡知道单语晴喜欢月季。 单语晴却说:“我想先抽根烟,可以吗?” 于是,随手从床上拿起烟,抽出一根,她和莫阿卡一样,抽白色的有薄荷味 道的弗吉尼亚,房间里被她搞得烟雾缭绕。 但是莫阿卡已经戒烟,因为牧非要她戒。 单语晴边抽烟,边拨弄头发。两眼呆呆的看着莫阿卡,很奇怪的眼神,带着 丝丝暧昧。 莫阿卡算了算,不到一个星期,单语晴已经有五次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她尴尬的逃过单语晴的眼睛,她握了握手里的杯子,掩饰着眨眨眼睛。 太阳已经从窗口射进来,光线有点刺眼,她得等单语晴把烟抽完。 莫阿卡抬起手腕看了看表,10点多,教学楼前开始有吵闹声,第三节课快下 了。 突然的,单语晴冷不丁地说出一句;“莫阿卡,我喜欢你,和牧非一样喜欢 你。” 很严肃,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成分。 莫阿卡突然被这句话吓了一跳,转过头盯着单语晴问:“你闹着玩的吧?” 单语晴突然大笑起来;“看把你吓成这样,我闹着玩的。我喜欢你。那也是 姐妹之间的喜欢了。呵呵,你不必要这样敏感。” 莫阿卡低下头,脸唰一下红了:“哦,起来把药吃了吧。” “但是,莫阿卡,等我看见你和牧非去游乐园玩得那么开心,我很难过,我 甚至嫉妒牧非,她可以如此接近你。” “你跟踪我?”莫阿卡有点愤怒的看着单语晴。 “恩哼,我只是想知道,牧非和你在一起,你是否真开心。再说了,那天我 也是很无聊,想去那里转转的。你们看起来很恩爱的样子。” 单语晴说完从床上坐起,掐灭手中的烟头。 “我想我最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莫阿卡说。 “但是你也不能没有我,你需要我爸爸的资助,你需要我们的钱。” 这句话,像一个巨大的铅球,砸在莫阿卡的头上。 “单语晴,你真的这样想的吗?” “你不喜欢和我在一起,你对我强颜欢笑。你那样爱牧非,你把全部的快乐 都抵押在他一个人身上。你和我在一起,我甚至可以感觉你很不快乐。莫阿卡, 你知道吗?你伤感的表情深深伤害了我,你知道的,我多希望给你带来快乐,而 不是要你因为钱而纵容我,谦让我,甚至巴结我。” 莫阿卡的心,又突然出现那种抽搐的痛,她不是这样想的,单语晴竟然这样 看待她,单语晴怎可如此? 单语晴扳住莫阿卡的身体:“莫阿卡,我不要你疏远我,不要对我强颜欢笑, 你这样让我心痛,让我嫉妒。” 自从单语晴第一次看见莫阿卡,那个瘦弱而坚强的女孩,她对她,似乎就突 然之间多了点什么,她渴望和她在一起,渴望去关心她,爱护她。 单语晴知道瘦小的莫阿卡有着坚毅的灵魂,她常常看见莫阿卡坐在窗台上抽 烟,看高楼和飞鸟,却从来没见过她哭。 当莫阿卡来到她家里的第一天,她就把自己的睡裙子拿给她穿,她看着莫阿 卡瘦小的身体在睡裙中影影绰绰,心就突然揪结在一起的疼。 她给莫阿卡很多复习资料,帮她解答很多问题,对她说:“亲爱的阿卡,你 要好好努力。” 莫阿卡是安静的,却又尖锐无比。 她闭着眼睛坐在窗台上抽烟的时候,语晴突然走过去,拿走她手里的烟,她 看见莫阿卡因为抽烟而暗淡无光的脸庞,那里写着太多的心事和疼痛。 莫阿卡却突然睁开眼睛,看着她说:“语晴,不要,我需要它。” 从此,她和莫阿卡一样,喜欢上那种长长的,有薄荷味道的弗吉尼亚。 于是,每个傍晚时分,单语晴和莫阿卡,坐在窗台上抽烟,看着天空渐渐黑 下去。 高中最繁忙的那段时间,单语晴要搂着莫阿卡,才能安然入睡。 上大学以后,单语晴对莫阿卡更好了。 她们总是喜欢上同一牌子的化妆品,爱上同一支乐队的歇斯底里,喜欢AIDIYA 的鞋子。唱U2的歌,珍藏它们CD,把耳朵背后的一小撮头发挑染成白色。 在校园里,她们时尚而个性。 单语晴对莫阿卡好,她生病了,她会不睡觉的陪着她,莫阿卡停在橱窗留意 过的鞋子或者包,第二天她便会买了送给她。 她们也会一起尝试一种另类而不被很多人接受的装束,在诺大的校园里招摇。 买一些妖冶的衣服,按照时尚杂志把自己画得像个水果妹一样去泡吧。 她们的美丽会招来许多男人过来和她们搭讪,单语晴要么不理会,要么骂, 你他妈的少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莫阿卡呆呆的看着身边这个时时都会爆发开来的朋友,一边欣喜若狂,一边 心里暗暗为那些男人叫苦。 喝得有点飘的时候,单语晴拉着莫阿卡在大街上狂奔,尖叫,好象生怕别人 不知道,她们是酒疯子。 站在天桥上,爬在栏杆上,莫阿卡说:“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 单语晴则笑,从口袋里抽出烟,对莫阿卡说:“我抽这烟的时候,可以感觉 到你的味道。” 莫阿卡转过头看着她,她则打开打火机点烟。 很多个夜晚,两个女生会无端端的在大街上就那样坐到天亮,或者跑去地下 室打电动。 仿佛两个夜的精灵。 牧非为一个为他的研究忙不开交,经常没有时间,他要莫阿卡自己玩,并交 代单语晴,好好看着莫阿卡,她怕吵闹的地方。 单语晴洋洋得意点头。 没心没肺的,大一的第一个学期,她们就这样给玩过了。 对于单语晴的好,莫阿卡都看在眼里,可是她一直以为她和她之间,只是很 单纯的友谊。 而单语晴不这样认为,她开始依赖上莫阿卡,甚至不愿看见她和别人在一起。 莫阿卡突然觉得很累,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而怎样的生活,才是她愿意要的呢? 她们开始沉默,之间是人群的喧哗声。 第三节课已经下了,有人推开门,看见单语晴蜷缩着身子坐在床上。 莫阿卡坐在凳子,手里端着水杯。 宿舍里一股浓烈的烟草味。 “两位美女,怎么不去上课啊?”宿舍里东北女孩问。眼神怪怪的。 “单语晴病了,发烧。” 莫阿卡回答她,头始终低着,她感觉今天的太阳分外刺眼,她甚至想把那顶 白色的棒球帽戴在头上。 可那看起来似乎有点多余和莫名其妙。 “只要你陪着她,单语晴的病恐怕就不用吃药了。”那个女孩酸酸的说,眼 神里分明有一种嘲笑的味道。 莫阿卡低下头,无地自容。她知道,那个女孩的话,究竟带着什么意思。 学校楼前的吵闹声更猛烈了,偶尔传来几声尖叫声。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单语晴终于愤怒。 那个女孩慌忙住嘴,落慌而逃。 这时,第四节课已经开始。 也许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吧,学校里开始流传着一些莫阿卡和单语晴的流言蜚 语。 莫阿卡搬出宿舍,搬到了牧非家里。她讨厌这样无聊的流言蜚语。 莫阿卡又开始失眠,加大剂量吃那些白色的小药片,可是她感觉自己的脑袋 依然嗡嗡涨痛,有时无端端一片空白。 莫阿卡开始有意避开单语晴,不回宿舍,不去上课,即便去也是坐最后一排, 到了下课的时候,就飞快逃离。 某一天,单语晴在学校门口拦住莫阿卡,她的样子,明显憔悴了很多。 她说:“莫阿卡,对不起,我不希望给你带来伤害,如果无意中伤害了你, 那我向你道歉。” 莫阿卡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的把她的手送开,然后快速逃离。 那不是单语晴的错,是自己太敏感,承担不起这样的流言蜚语。 有时,莫阿卡总是讨厌自己很脆弱。其实,她一直都很脆弱,只是努力隐忍 着,学着让自己坚强。 随后的一段时间,莫阿卡收到单语晴送给她的很多贵重礼物,比如香奈儿和 Prada 的连衣裙,Ferregamo 的鞋子。并附上卡片说对不起。 可是莫阿卡仍然头痛,她时常忘记自己在哪里?牧非很忙,没有时间陪她。 莫阿卡告戒自己,不能再依赖单语晴一家了,只有这样,单语晴才会对她另 眼相看,她要让她明白,她和她在一起,并不是谦让她,纵容她,甚至巴结她。 她和单语晴在一起,那是因为她把她当最要好的朋友。 很长时间了,莫阿卡一直在思索,为什么单亚明每个月都在自己的卡里固定 的存入钱,对她那关心,仿佛想弥补她什么一样。莫阿卡总是这样,对任何事情 都抱有怀疑的态度。 终于有一次,莫阿卡打电话给单亚明,她就那么直接的质问他:“你为什么 要对我好?你难道做了什么亏心事?” 莫阿卡都觉得自己蛮不讲道理,可是这是她心里的一个结,她想知道。 也许她经历太多,已经不相信没有回报的付出。 单亚明说:“乖阿卡,这是我欠你的。因为我是你爸爸的朋友,20多年的朋 友。” 这个理由,莫阿卡不能再说什么,她只能相信他。 他是爸爸的朋友,20多年,所以他帮她,每个月给她固定的钱,还帮她交完 大学的学费。 那天,莫阿卡发现自己的脑袋又开始嗡嗡发涨,于是上到第三节课的时候, 她逃课跑去找牧非。 在牧非所在校区门口,莫阿卡看见牧非和一个女孩肩并着肩走过来时,莫阿 卡完全发疯了,她说过不允许任何人和她分享牧非,他是她的全部。 于是,她冲上前去甩那女孩的耳光,牧非在莫阿卡的歇斯底里中愤怒的转身 离去。 这是第一次,莫阿卡看见牧非的愤怒。 莫阿卡开始觉得自己不可理喻,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她胸口里仿佛 有团火在燃烧,时刻都可以将她吞没。 随后,她没有去牧非的住所,一个人跑去泡酒吧。 她的世界混乱不堪,她必须学着让自己平静。 单语晴疯狂打她手机,她不接。 牧非也打,她干脆关机。 她把悲伤掩饰起来,妖气冲天的朝酒吧里的女人笑。 酒吧人很多,很多人都寂寞着身体带着一双迷茫的眼睛,角落里充塞着欲望。 香烟,泡沫,口红,香肩,修长的手指和大腿伴随着躁动的身体。 空虚,放荡,饥渴缠绕着每个人寂寞的肌肤。 莫阿卡和别人一样,眼神里带着伤痛。 莫阿卡问老板要了威士忌加冰,柔软嘴唇轻触酒杯,习惯和麻木了酒杯里的 液体,尝不出它特别的味道,她突然感觉很寂寞像被拉在地上的啤酒罐,空着躯 壳有些卑微。 那种像病毒一样的伤感,再次从她血液里散发开来,浸润到身体的每个细胞 里。 一杯接一杯的喝,然后感觉飘了,感觉酒精沉沦至胃底溃烂燃烧,身体像火 焰般躁动起来。 此时,莫阿卡多渴望有个温暖的怀抱,像牧非一样的温暖。 但是牧非他竟然不说一句话就离她而去,甚至一句解释都没有。莫阿卡感觉 到绝望,她把酒像水一样倒进喉咙里。 凌晨一点,握着酒杯的手指看起来孤独寂寞并且冰冷,就像灵魂般需要抚慰。 看着在酒吧中央拥抱的一对一对,莫阿卡发现自己的伤口,身体上烂掉的伤 口,在香水的掩饰中仍然可以隐隐感觉疼痛。 已经记不清楚是怎样的方式或怎样的时间里烙上去的,疼痛太多,也许都需 要忘记。 在适合的时间里,它们瞬间爆发出来,无处躲,无处藏。 想到关掉的电话,莫阿卡又突然害怕牧非找不到她,或者他正为她担心着呢。 于是,她苦涩的笑了一下,又重新打开电话。 一打开电话,10多条短信扑过来:“阿卡,我的乖阿卡,你到底去哪了?回 来好吗?” 眼泪终于掉下来。 莫阿卡终于知道,牧非他是真爱她的。 那只是对她不乖和不讲理的一个小小的惩罚。 莫阿卡正准备走,单语晴突然闯入酒吧,拉起莫阿卡就往外跑,大街上霓虹 闪烁,风很凉。 单语晴在一个街的拐角处停下来。慌乱的从包里翻出那个白色的药瓶,质问 莫阿卡:“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吃这药吃多了对你不好的,知道吗?你想杀了你 自己吗?” 她从莫阿卡的抽屉里无意间看见了那个诊断书和医生开的药方。 诊断书上写着:“严重抑郁,最好选择住院治疗。” 那是莫阿卡一个月前因为头痛欲裂时,去医院的时候医生开的病历单。 莫阿卡冷笑了几声:“我只能这样,谁也救不了我。” “你不必要让自己活得那辛苦。” “我只是想让自己活得不辛苦。” “莫阿卡,我都和你说了对不起,你还要我怎样?” “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自己,是因为我无法很好的调节自己。” “也许,我该带你去正规的医院去治疗,都是我不好,我干嘛把事情闹得这 样僵硬。都是我不好,我原来一直都不知道你患有抑郁的。” 单语晴说着走过来抱住莫阿卡。 莫阿卡的身体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我需要牧非,我现在只需要他。”莫阿卡说。 “那原谅我,亲口告诉我,你会原谅我。” 单语晴说完已经泪留满面,有冷风吹过来,吹乱了她的头发。 “阿卡。” 身后突然传来牧非的声音。 莫阿卡转过头,看见牧非站立在风中,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向后仰着。 单语晴说:“是我告诉他你在这里的。” 莫阿卡挣脱单语晴的怀抱,朝牧非跑去,深深投入他的怀抱,在她需要的时 候,他总会出现。像有某种召唤一样。 看着他们拥抱在一起,单语晴的心也跟着一阵疼痛。她努力地把手揣进裤兜 里,耸耸肩膀,不想让那种监督蔓延开来。她只要莫阿卡幸福。 默默的,她看了一眼莫阿卡,流了最后一滴泪,然后挥手叫了张的士,走了。 空旷的大街上,莫阿卡沉溺于幸福之中,没有发现一张的士从她身旁疾驰而 过。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