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苗青青 作者:幽谷松 这里是乌蒙山里的一个小镇,几十户农舍顺着大茅山脚一字排过去后,在遇 到一股从山腰里跌落下来的山泉时,则又顺着另一个山脚折反过来,在两山之间 的谷底形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V字。不知是在哪个朝代,这里的先人们用大茅山 上的毛石在这V字中间简简单单加上一横之后,在这个V字底部这里就有了一个 清彻见底的大池塘。如今,池塘周围已长满了既高大又婆娑的刺槐。每到插秧时 节,一都鲁一都鲁雪白的槐花,将片片农舍严严实实的裹在阵阵的幽香里。也许 正是这个缘故,人们就给这个深山里的小镇取了一个十分好听的名字——槐花林。 义林娘是槐花林李家的姑娘,三天前,她从嫁出去的石板哨搬回了娘家。 此时,她正不时透过那些密密层层的槐树枝,看着那条从大茅山垭口那儿延 伸下来的、时隐时现的小路。随着太阳经渐渐西沉,那条青石板路,正由明晃晃 的乳白渐渐变成灰黄,随后又变成了雾蒙蒙的黑灰色。她感到有些坐不住,于是 便走到场院边上,伸手拨开那些遮挡视线的槐树枝,一个劲的想看得真切一点。 可是,那些大山,不管是远处的还是近处的,渐渐地都只剩下一个青黛色的轮廓, 唯有那个池塘象一面镜子,将刚刚升起来的星星拥进自己的怀里,在那儿反射出 淡淡的白光。义林娘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坐在场院边那块从小就经常坐过的条 石上,慢慢的想起自己的心事来。 义林娘自能记事时开始,她就记得,在她嫁到离此地三十多里地的石板哨去 以前,这里是个仅有二十几户庄户人家的小村落。她还记得,快出嫁的那几天, 她经常坐在现在这个地方,一遍又一遍的看着从半山腰里跌落下来的泉,看着它 是如何在粉身碎骨之后,又顺着那些草根树根慢慢集成小溪,穿过石板搭成的小 桥,汩汩的流进了她家门口的着这个池塘里;她回忆起那些在水里慢慢捣衣的日 子,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池塘里游来游去的小鸭……那时,她不知为什么偷偷地哭 了,而且是异常伤心的哭。直到出嫁的那天,当听到父亲那句“他是个有文化的 先生,好好跟他过吧。”之后,她的泪才止住了。随后,她便带着对槐花林的所 有眷恋,跟着那个脸上总是笑岑岑的汉子,顺着山脚的那条小路离开了槐花林。 可是,她感到自己今生的命运,注定是和槐花林永远连在一起的。 早在十一年前,她就想过要回槐花林,因为那时义林他爸去了,而且去得是 那样令她撕心裂肺。 时至今日,她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个晚上。那天,他带着一脸的死灰色回到 家里,见面的第一句话是:“义林他妈,给我买包烟好吗?” 她知道,他是从来不抽烟的。他曾说过:“我们乡下人穷,玩不起那个东西。 我是老师,更不能玩那东西,不能把娃儿们带坏了。”可是她也知道,他准是遇 见了什么事情。 他一支接着一支的吸着烟,在接着吸第五支烟的时候,他猛地抬起头来说: “义林他妈,你要好好待义林啊!” 当时,她感到自己的心好象被人猛揪了一下,这是不用说的事呀。她惊鄂的 看着他,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她感到,他们家一定遇见了大事,要不,他决不会 抽烟,更不会对她说起这种话。 “你一定要记着,就是再苦再累,也要让义林读书,要让他出息。”他用一 种带有乞求的眼神看着她,这眼神让她从心里感到害怕。 那天,他把义林揽进怀里,将他的脸紧紧贴在自己的腮帮上,随后,他又那 么直愣愣的看了义林好一阵,末了,对着义林说:“娃,你一定要出息,要让爸 有一天也能穿着拖鞋,在那些高楼里走一走啊。” 在又吸了一支烟后,叹口气说:“我累了,你们吃饭吧,我想先躺一下。” 那天,他连晚饭都没吃,就那么躺下了。 她至今都很后悔,恨自己傻,为什么就没想到那一层呢,为什么被那句“穿 这拖鞋,到高楼里走一走”的话蒙住了眼睛呢,那分明是生离和死别呀!第二天 清晨,他被一帮人拽走后,就再没能活着回来。她恨自己的粗心大意,因为她在 给他清洗遗体的时候,方才看到他身上竟有几十道横横竖竖的伤口,而且是马刀 背砍出来的伤痕。她为什么就没想到,当时他被说成是走资派,天天都要被那帮 人拉来拉去批斗游街的呀…… 池塘里的,田坝里的,还有那些藏在草从里的蛙,已开始高一声低一声的鸣 叫起来。听着蛙鸣,不知怎的,她竟想起自己决意要回槐花林的原由来。 十一年来,把她的义林送入小学、随后又考上了县里的中学。这一路是怎么 走过来的,她已记不得了。她只哓得,一定要记住义林爹的话,她要代替他实现 “穿着拖鞋,到那些高楼里走一走”的宿愿。 三个月前,她回过一次槐花林。准确的说,应该说是槐花镇了。十几年过去 以后,这里已有上百户的人家,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有的农时舍已掀掉往日 的草顶,盖起了两层的小洋房;就连她娘家门前的这条路,不但已经拓宽到池塘 的边上,而且来往的行人也一天多似一天。 眼见县城来的货郎担要在她娘家的门口歇脚,石板哨那边过来的人也要在她 娘家的门口歇脚。她知道他们不为别的,就图在她娘家旁边流过的那股山泉和那 两棵大槐遮起的那片难得的荫凉。义林娘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她又一次想到要 回槐花林。 “我想搬回来住”,有一天,她对自己的娘说。 “那就回来吧,你一个人在那边也太孤单,义林又不在。” “孤单倒没什么,我是想来这里们开个店,你说好不?” “好是好,可你的地不要啦?”娘用惊讶的眼神望着她。 娘的一句话算是点到了她的痛处。那片承包的山地,确实是她和义林的命根 子。十几年来,他们在那片山地里摸爬滚打,那一天不是一身的汗,一身的泥。 就连义林到县城上高中后的这段时间,每个星期六要赶四十多里回家,为的也就 是这块地。 义林总是在天刚麻黑的时候回来。第二天整整一天,他和她就在这片山地里 为那些庄稼陪土、薅草、施肥。因为他们娘儿俩都知道,这片地是他们家的屋脊。 在她的眼里,那片地种下的早已不是庄稼,而是一种难分难解的亲情和她一 直隐藏在心里的殷切的期望。她认为自己所看到的只是才长出几片新叶的苗,只 有等到义林考上大学后,那才算是藤结了瓜,稻挂了穗。可是她也知道,只靠这 片地她难以成就自己的期望和梦想。 她隐隐约约地看到,现在的娘家很可能就是一块风水宝地,她要借助它、利 用它。于是,她把庄稼全部薅过一遍后,打点起必要的行装,来到了槐花林。 谁也没有想到,就这样一个女子,两天后就打开一扇临近场院的窗户,卖起 油盐酱醋和日用杂货来。出于她意料的是,两天下来竟会有十元的进帐。她想把 这个喜讯告诉儿子。 月亮早已从大矛山那个丫口渐渐升了上来,她面前的池塘仿若一面明镜。稍 远一些的田坝,再远一些的那些山上的庄稼,全在她眼前渐渐地清晰起来。从县 城过来的、穿过大矛山丫口的那条小路,也反射出一种令人牵肠挂肚的灰白色。 看着这些,义林娘心里突然涌出一股难以割舍的牵挂。 开始时,她想到的是石板哨那些地里的苗。来槐花林时,她特地拐上坡去, 象对小孩一样地对着它们说:“过几天我还会回来看你们的。”那时,她就决心 每周一定要回一躺石板哨,该拔的杂草一定要拔尽,该施的肥也一定要施足,她 要让这些庄稼不会感到她已离开这里。可是此时,她觉得它们就象一群被遗弃的 孤儿一样,被她孤零零的丢在那片山沟里。她还想到了自己的那个家,想到屋后 的那棵石榴树;她想到了来槐花林之前卖掉的那些猪娃和鸡崽…… 她就这样漫无边际的想着,后来,她渐渐感到,在她的思绪里还有更深的东 西,可究竟是什么呢? 这是她搬到槐花林后的第三天,也是她在槐花林过的第一个星期天。照理说, 义林昨天是要回来的。如果他来的话,那是一定要经过这里的,因为从县城到石 板哨,娘家的场院可是必经之路呀。可是昨天的一整天她没看到义林。自今天一 大早开始,她心里就开始空落落的了。此时她明白,自己对那些树、那些苗、那 间老屋、那些猪娃和鸡崽的思念,全都是源于自己的儿子。多少年来,他和它们 是那么紧密的联系在一起,以至于是那样难解难分。 她后悔在进城打货时不该不去看看义林;她更后悔,她不该不告诉义林她已 搬到槐花林。原本她是怕,怕她的儿子不同意她的想法。同时,她也想给义林一 个惊喜。可是,义林始终没有出现。她不敢设想其中的原因,心里开始涌出一阵 莫名其妙的慌乱。 乌蒙山下春夏之交的夜晚,有人说它热闹,有人说它宁静。此时的槐花林, 除了连成一片的蛙声而外,悉蟀和纺织娘也加入了鸣唱的队伍;吃过晚饭的人们, 也开始坐到自家门前的场院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家常来。此时,山泉那哗哗 声从大茅山的岩面反射过来,听起来是那样清晰;就连山风摇动的树叶,它那微 微的沙沙声也能让人分辨得出山风来自哪里又吹向哪里。 义林娘没有心思吃饭,而且是一点饥饿的感觉都没有。她想着她的儿子,在 以往的星期天,这顿饭是她娘儿两一道做一道吃的。那时候,义林总是要在吃完 晚饭后才会顶着晚霞返校,走时还要揭开水缸看看。她知道,他是在看水缸满了 没有。她心痛儿子,要知道,从石板哨到县城共四十二里,义林至少要走上几里 的夜路。那路可不是柏油大马路,更何况他才刚满十五岁的年纪。在那些弯弯曲 曲的山路上,随时会出现蛇和野兽,兴许还会碰见坏人;就算什么也不遇上,可 周围也是黑糊糊的一片啊。 有一次她对儿子说:“义林,往后你吃完中饭后就回学校吧。” “妈,我想多陪陪你呀,你是要赶我吗?” “走那么长的夜路你不怕?” “妈,世上我只怕一件事,你猜是什么?”儿子皎诘的看着她。 她不想猜,而且也不用猜,儿子只怕的一件事,就是怕累着她。她知道,儿 子为的是山上的那些禾苗,多有半天,草就会拔得更快,肥也会施得更多,这样 禾苗就会长得更好。她更知道,儿子所做的一切全是在心疼她呀。她隐隐的感到, 她欠了儿子很多,很多。为此,除了要让那片承包地里的禾苗长更绿更青而外, 她还要在槐花林再开一片天地,把欠儿子的东西全部补尝回来。她要让儿子拿到 大学录取通知时,一定要带着和他爸一样笑岑岑的模样,心里不会有一丝一毫焦 虑和忧愁。 风显然是从石板哨那边吹过来的。义林娘看见,山里那些刚刚起来的雾霭, 正轻飘飘的往县城那个方向移去,天上那几片薄云也从那个方向渐渐移过来遮住 了月亮,槐花林和附近的山坡一下子变得斑驳起来,大茅山好长一段时间一直都 陷在它浓重的阴影里,那条小路也变得只能依稀可辩。 不知怎的,义林娘一下子感到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她一下子想到儿子,一下 子又想起石板哨的那些禾苗和刚刚卖掉的猪娃和鸡崽……;更准确的说,今生今 世的一切,不知怎么一下子全涌上了她的心头。她感到心里堵得是那么紧,可认 真想想,却又是那么空空落落,不着边际。 她把头埋进两手之间,想好好清理一下纷乱的思绪。她触到了自己不知什么 时候流出的泪,这泪让她想到了她的槐花林,她的石板哨;让她想到了她和儿子 种过的一茬又一茬的庄稼和现今正长在石板哨山沟里的、象孤儿一样的禾苗…… 正在这时,她听见了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而且这脚步就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抬起头来时,简直不敢相信,站在她面前的,分明是她的儿子:那宽宽的肩, 那象刷子一样的头发,还有的,就是极象他爸的那面孔……。他正带着疑惑的眼 神,笑岑岑的看着她。 她把儿子拉过来,一个劲地仰看着她的脸,泪不由自主地象身后的山泉那样 一串串的涌流出来。 “妈,怎么哭了呀?” “昨天怎么没有回来?” “学校下午有活动,六点才放的学。” “那你是从哪里来的?” “从石板哨那边的家呀。” 义林娘不想再问下去,一切都是那么明明白白。从儿子身上那浓重的汗味, 她知道儿子肯定又与往日的星期天一样,在那片承包地里忙乎了一天。 她急切的要为儿子去做饭,可儿子却拉这他的手说:“妈,不用了,我还要 赶回学校去,你难回槐花林一趟,就在婆婆家多住几天吧。” 她自己也感到奇怪的是,她没有、而且也不想阻止儿子。她只是很快的走进 屋去,随后就提着一个小包,牵上儿子的手说:“走,妈送送你!” 她在那股山泉流下的地方等着儿子洗了洗脸后,他们娘儿俩就上路了。 此时,天上那几片薄云早已不知去向,月光将整个大地照得银白一片,通往 大茅山垭口的石板小路,也在那些巴茅、刺梨、青杠和山毛榉的掩映中,一段一 段的显露出来。不知怎的,义林娘感到,此时的这条小路,比她下午看到的要明 亮许多、亲切许多,走起来也踏实许多。 在大茅山那一级级的石板路上,他们娘儿俩就这么一前一后的走着。开始时, 义林娘几次都想与儿子谈开店的事。从昨天起,那些话就已经装在她的心里,而 且是装得满满的,她想等儿子来后尽情的向他倾诉,她感到,唯有她的儿子才能 够完完全全的理解她的心情。但是此时,她的思绪反而复杂起来:儿子会让她这 样累下去吗?他知道后还会安心学习吗?她不忍心在儿子本已不堪重负的身体和 心灵上再加上任何负担,她要让儿子一心一意的去实现他爸“穿着拖鞋,在那些 高楼里走一走”的梦想。她清楚,他们娘儿俩的根还在那片地里,她的梦还要靠 那些青青的禾苗。 最终,她没把开店的事告诉儿子,只是快走到大茅山垭口时,她又想到了那 些禾苗、于是忍不住问道:“林儿,那些庄稼长的好不好?” “好着啦,青悠悠的一片,包谷和小米都开始抽穗了。”义林很开心的答道。 “啊,青悠悠的就好,青悠悠的就好……”她长长的疏了一口气后反复的叨 念着。 在大茅山垭口那儿,她停住脚把手里的小包递给儿子,抿了抿被风吹乱了的 头发后说道:“不送你啦,自己好好走吧。” 义林将小包往肩头一挎,定着神看了母亲一会儿,随后便带着那惯有的笑岑 岑的面容,掉头往山下走去,在快转过那片突起的山岩时,他突回过头来,对着 母亲大声的说:“妈,你赶快回吧,这星期六我会早点来的。” 看着儿子的身影完全消失以后,她便回过头来向山下走去,一边看着眼前的 一切,一边还在口里轻轻的叨念着:“青悠悠的就好,青悠悠的就好……”。 的确,在经过几场春夏之交的大雨之后,槐花林前前后后的水田和坡地里, 那些包谷、那些小米、那些红薯、还有那些种在田边地角的绿豆和蚕豆,此时全 都在月光下泛出一片青悠悠的颜色。很显然,乌蒙山大大小小的山谷和坝子也和 槐花林一样,又一个禾苗青青的季节正在悄悄的、无声无息的到来。 --------- TOM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