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中秋 风起,吹皱了倒映在水中昏黄的月儿,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伸手探去,水比 平日有些冷了。花依然红着,柳也依然绿着,但微风拂面,却也有些微微的寒。毕 竟入秋了。 秋日的雷门堡与平日里有些不同,红色特别多。练武的人是怕见红色的,因为 红色就意味着流血,意味着失败,意味着死亡。但是现在,雷门堡有些反常。我印 象里从未见过这么多的红色,过年的时候都没有。红色的灯笼,红色的蜡烛,红色 的衣服,红色的对联和条幅,甚至连我的床单和帐子都被换成了大红的。与此同时, 雷门堡也正在进行一年一度的“大较”。较就是较量,跟打擂台差不多,但是有评 判。大家不愿意在大较中丢脸,所以每一刻都在刻苦的练习。用考试来检验弟子, 第一个这么做的人一定是个天才。 这次大较也跟往年有些不同,堡主亲自考较,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所以大 家都特别卖力。谁都知道,谁在这次的大较中取得第一,谁就可以娶到堡主的独生 爱女,并继承整个雷门堡。这是堡主在一年前就决定了的事情。 继承雷门堡,是每个雷门弟子毕生的愿望。至于能不能娶到秋依痕,我想没有 人在意。因为这位秋小姐脾气实在不太好,性格也有些古怪。而且,她实在不像一 个女孩子。她对女红烹饪不感兴趣,从小就追着师兄师弟们舞刀弄枪。后来她长大 了,同龄的女伴们都找到了如意郎君,而她到底还是孤家寡人一个。江湖儿女,对 这些事情无所谓,没什么可遮遮掩掩的。所以她娘没事就劝她,你看人家小琪,现 在和书儿处的多好,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就不学学她?书儿就是程书,在雷门堡 的弟子中排行第五,是她的五师兄。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感情很好,但是后来小琪来了,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小琪 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她那种发自内心的柔弱,连秋小姐看了都忍不住想去保 护她,更别说其他男孩子了。小琪喜欢程书,天天粘着他,也不知道程书是否真的 喜欢小琪,反正后来他们就在一起了。再后来,后来……其实还有后来么?反正秋 小姐再也不去找她的五师兄了。 她娘还提过紫怡,也就是现在她大师兄的妻子。雷门堡的第一弟子嘛,这大师 兄也的确是个人才。堡主不在的时候,他会把堡内一切事务都安排的很好,以往的 每次大较也都是由他主持。当然了,他和秋小姐的关系也格外的好。有一年秋天, 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就为了给秋小姐摘一片红色的枫叶——而雷门堡附近是没有 枫树的——只是因为秋小姐无意中念了一句“不堪深院锁相思,欲题红叶诗”,给 刚好从门外路过的他听见了。 这封信他是差房里的丫鬟送过来的,这个丫鬟就是紫怡。以后就不知道发生了 什么事,真的没有人知道,反正在秋小姐对那片红叶的感动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小 琪偷偷跑过来跟她说,你知道么,大师兄和紫怡好上了。真的么?秋小姐都不敢相 信,直到不久以后,大师兄结婚的帖子送到了她手里。 反正秋小姐就是这样啦,在雷门堡里,她好朋友倒是很多,只不过到了最后, 她的男朋友都变成了她女朋友的男朋友,如此而已。娘就说了,我太像男孩子,他 们喜欢的是需要照顾的妹妹,而我,不管打扮得多么漂亮,才华多么出众,我也是 他们的兄弟。这个观念根深蒂固,无法更改。 谁让我就是秋依痕,雷门堡独一无二的秋依痕,秋小姐就是我。 转眼间,过了这个中秋,我就二十一岁了。爹和娘都着急了,没有哪家的闺女 可以在爹娘身边长到二十岁。所以爹强迫我,在这次的大较中,嫁给那个武功第一 的人。其实他去年就这样跟我说了,但是我不答应。于是他推迟了一年。今年,我 想我是躲不掉了。 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连妆台上的胭脂水粉也是新的。房间里正在紧张的布 置,今天是大较的最后一天,那个人会在今晚被决定出来,然后,和我成亲,并继 承雷门堡。我走到演武厅外面,随便的坐下,身边的喊杀和喧闹仿佛跟我无关,无 聊的争斗,我实在不愿意再看下去了。 水中的月亮愈发的黄圆,过了今夜,就该是十五了罢?又到中秋,他,是不是 也该回来了? “哇,丫头,你这是什么打扮?” “怎么啦?”我转了个圈,整整身上崭新的衫子,“我穿男装好不好看?” “你什么意思啊?”楼心月睁着大大的眼睛看我,让我很开心。因为我一直很 喜欢他的眼睛。 “我不想做女孩子,从今天起,我要跟你们一起学武功。”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兴奋的颤抖。 他不信,眼睛里全是幸灾乐祸,“是不是师母又逼你练琴了?想逃啊?” “我是认真的。刚才我找过爹,爹答应教我武功。”我顿了顿,大声宣布: “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楼师兄,你好。”我眨眨眼,装模作样的冲他拱了拱手, 还是忍不住想笑。 “是真的啊?”他的眼睛又睁大了,让我联想到茶盅。楼心月的眼睛真的是很 大,而且很亮很深,我想我当初一定是被这双眼睛给迷住了。 “什么真的假的,再这样我不理你了。”我有些生气。 “喂,要做兄弟就不能耍大小姐脾气。”他终于笑了,笑的诡诡的。 那一年我十岁,楼心月十二岁。 从那以后我真的开始跟他们学武功了,彻底告别了让我深恶痛疾的女红。师兄 弟们对我都很好,闲的时候我们一起跑出去玩,还偷偷溜到山下买东西吃。再苦再 累我也开心,因为我身边总有一对大大的眼睛。我喜欢这对眼睛。 楼心月不是从小长在雷门堡的。他爹是商人,在一次出海的时候把他送到了这 里。我们的父亲是多年的好友,爹对楼心月很好,还让他和自己的弟子们在一起学 武功。所以我叫他楼师兄。 他特别聪明,武功学的特别快。爹就总说,楼心月的资质比自己任何一个弟子 都要好。爹说起这个的时候很感慨,做为一个武人,一代宗师,最安慰的就是能找 到一个资质优秀的弟子,而楼心月毕竟不能算是他的徒弟。 我太贪玩,楼心月也是。所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了时间的概念。 他会在凌晨四点的时候叫我起床,带我去粘知了抓蟋蟀;而我也会在同一个时候, 拽他起来去陪我看日出看流星。在我们耽误了几次练功之后,爹终于生气了,他说 我们在一起就只知道玩,耽误了对方的前程。他把我们分开了。所以后来,除了大 家在一起练功以外,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白天,我与他擦肩而过,无言。晚上,我一个人去数 天上的星星。星星一眨一眨的,像他的眼睛。我伤心么?也没有。那时候我还很小, 十二三岁的样子吧,我懂什么叫伤心么?我只是知道我不能再跟他说话了,但是我 不着急。再有几年功夫就学成了,那时候爹就不会管我们了吧?所以我不伤心,一 点也不伤心。我跟别的师兄弟们一起玩,我还是很快乐。 事情总是莫名其妙的发生,永远出乎意料。我真的没有想到,在第三年的中秋, 一个合家团圆的日子,我却要跟我最好的朋友分开了。 他爹出海回来了。 那一年的月亮很大很圆,孤单单的悬在天上,我怕它会突然掉下来。 ——掉下来我们就有月饼吃了,他笑。好大的一只月饼啊,够整个雷门堡的人 吃了。 那一年的中秋是他和家人的欢聚,却是我们的别离。我一个人,对着满院子的 月光,突然想到了他。捏着他最爱吃的莲蓉月饼,我第一次莫名其妙的流泪。 听说那以后他就和他爹一起去做生意了,他也正式向我爹拜了师。听爹的消息, 这几年来,尽管东奔西走,他的武功却一直没有落下。他本来就是个聪明的孩子。 两年后他回来了。我们都长大了,不再像小时侯那样无忌,但我们仍然是最好 的朋友,两年的时光并没有改变什么。唯一不同的,只是他的眼睛没有小时候那么 大了,但是依旧明亮。 又是一个中秋,我们在月下坐了整夜,吃娘做的莲蓉月饼。两年的话题在一夜 里说尽。天亮的时候,他说他只是回来看看的,他要走了。我说你还会回来么,他 说会,会在中秋的时候回来吃月饼。他没有说是哪一年的中秋。 我一直在等,我已经等了五年。五年里,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娘就劝我,做生 意的人总是要经常出海的,太危险了,他这么久没有消息,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我 不信,他说过他是会回来吃月饼的,他从来没有骗过我。每一年的中秋,我都会抱 着一大堆的月饼到花园里,到我们当初坐的那个地方,数天上的星星。星星一眨一 眨的,像他的眼睛。我伤心么?是的。因为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无忧无 虑的孩子。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我从来都没有问过。而我自己的感情,我也说 不清楚。小的时候我喜欢和他一起玩,喜欢看他大大的眼睛,而长大了呢?五年了, 不是两年,可能一切都不一样了吧。 还要等么?或许他真的输给了海上的风暴,再也不会回来;或许他还会回来, 但却是带着另一个女孩子回来,幸福的向我们介绍,说这是他的妻子。毕竟,我们 没有给过对方任何诺言,我们有过花前月下,但我们没有海誓山盟。 还要等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每个人都追求的梦想,可是你的身边如果无手 可执,难道你还要自己与自己双手交织?毕竟时光是不等人的,没有人能够平静的 举杯邀月,对着影子高歌,再回首望向镜子里孤单的三千白发。 还要等么?等到山无棱江水为竭?等到冬雷阵阵夏雨雪?等到雷峰塔倒西湖水 干?等到天地合?毕竟我还没有《上邪》里那样的痴情,毕竟我不是许仙。那是一 个美丽而哀痛的骗局,是一个虚幻着感动无数孩子们的神话。 演武厅里一片的喧闹,我听见爹在叫我。 和去年一样,今年的大较,二师兄又拿了第一。他走过来向我微笑,把代表荣 誉的古剑“鸣秋”放到了我的手里,他吻了我的额头。 在一片欢呼声中,我突然快乐起来了。我看到了爹娘脸上欣慰的表情。二师兄 是他们带大的,他们对他很放心。他完全有能力带领整个雷门堡,他也会很好的照 顾我——他一直是喜欢我的,我知道。其实在雷门堡里,他是我最亲密的哥哥。他 知道我和楼心月之间的一切事情,因为我信任他,什么都给他说。他会安慰我,会 开导我,在我郁闷的时候逗我笑,在我伤心的时候让我趴在他怀里哭。 这样的结果我已经很满足了,只不过从“哥哥”变作“丈夫”,我一时间无法 适应。但我是喜欢他的,起码我现在可以接受他,然后用一生的时间,去忘记那一 轮中秋明月,还有天上会眨眼的星。 江湖儿女没有那么多的讲究,我们在爹娘的面前叩拜,礼毕,我成了二师兄的 妻。没有回避,中秋佳节,我和他们一起聚在演武厅里庆祝。月饼端上来了,咬了 一口,是莲蓉馅的。糖精放多了,甜的有些发苦。突然,前厅一片欢腾喧闹,一个 小弟子跑过来说,楼老爷来了。 楼老爷?我呆了一呆,刚站起身来,就看见了一双久违的眼睛。大而明亮的眼 睛,就像天上的星星。我听见楼伯伯说,这次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很久没有联系, 让我们担心了。他很兴奋,不停的和爹爹说这说那,最后说到我。他问爹我许配了 人家没有。爹说我刚刚许给了二师兄。 那对眼睛突然的黯了一下,我看见了。 我站起身来对他说,我们出去走走吧。离去的时候,我给了二师兄一个温柔的 笑,我让他放心。我们毕竟已经行了礼,我已经是他夏家的人。 坐在花园里,五年前的那个位置,我掏出月饼给他吃。我们看着天上的星星, 谁都没有说话。天际间闪了一下,一颗流星划过天空。草丛里的蟋蟀住了声,周围 只剩秋蝉衰弱的哀鸣。 “你还记得……” “你还记得……” 我们一起开口,相视一笑。不必再说了,我们都想起了那一段抓蟋蟀看流星的 往事。 “十年了?”我轻轻的开口,怕是会破坏这夜的宁静。 “不,十一年了。” “一切都不一样了。”我叹息,他没有回应。 “丫头,你喜欢过我么?”静了许久,他突然冒出一句。 我淡淡的笑了:“你说呢?” “我不知道。多少年了,可我直到几天前才知道自己是喜欢你的。很愚蠢吧?” “我们在海上遇到风暴,船要沉了,当时我只是在想你,我想我死了就见不到 你了,也再也吃不到师娘做的莲蓉月饼了,我想你会恨我,因为我说过中秋会回来 找你,可是我却食言。”他顿了一顿,终于轻轻轻轻的说:“后来我们得救了,我 在中秋前赶回来,可是已经晚了……”他的话音轻成了一屡梦幻,飘到了十一年前 的那些个快乐的日子,和回忆揉在一起。 然后,我清楚的感觉到,我们之间最后的那一根丝慢慢的断了,一切化归于无, 又什么都没有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微笑,可是我的心里痛如刀铰。 “其实我一直在等你,”我说,“可是我没有等到。” 门前的小河里倒映着漫天的星星,柳丝拂过水面,楼心的那一轮昏黄的月儿便 轻轻的皱了起来。 午夜刚过,又到中秋,中秋真是个团聚的日子,真的。 (00-9-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