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温 作者:柴达木罕 阿美是幸运的,她自己也曾经这样认为。 阿美在乡村长大,不断从电视上看到外面花花绿绿的世界,她羡慕极了,就 窜掇着和村里几个小姐妹结伴,懵懵懂懂地跑了出来。但在城市立足很难,这是 她们事先没有预料到的。她们第一次听说还有什么劳动力市场,像她们这样的人, 在城里既没有亲戚朋友,又没有一个熟人,要想立住脚,就只有到那里去碰碰运 气,看她们有没有被接受的可能和机会。 阿美的幸运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老远,当阿美看到劳动力市场上人头攒动,心里先就有些怵了,天哪,这么 人山人海的,等排到跟前不知要到哪个猴年马月去。阿美跟在几个小姐妹身后, 犹犹豫豫地往前走,没到门口她就站住了。她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挤到前面去,而 如果老被人群挡在后面,机会什么时候才会光顾到她头上呢?正这么想着,迟疑 着,阿美的运气就来了。只见一个的女人朝阿美走过来,女人戴一副十分精致的 双色墨镜,她的视线似乎早就聚焦阿美了。到跟前,她摘下墨镜又把阿美打量了 几眼,然后就说,跟我走吧。 阿美觉得有点不明不白,她想问,你是谁?跟你去干什么? 女人似笑非笑地说,你不会后悔的。 不由阿美不跟在这个女人身后,这女人身上似乎有一种磁力。以后,阿美的 生活就有了根本性的转折和改变,她不用出力打工,也没有像别的小姐妹那样沦 为按摩女或卡厅小姐,她一步跳出龙门,环境上、待遇上都相当于小姐妹中的 “白领”。 带走阿美的这个女人是个生活优裕的女人,她教阿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 打开房间里的空调设备,并说,要一直保持这样。这就叫四季如春吧?阿美想。 以后,阿美便和这女人一起,生活在这恒温之下。阿美很高兴,她再也不用在夏 天被热得大汗淋漓,也不会在冬天被冻得浑身哆嗦。再想想苦煎苦熬的乡村岁月, 她觉得那简直就不是人过日子的。不过说白了,阿美在这里也就是充当了一个小 保姆,然而女人对阿美却很和蔼,阿美心里就想,这辈子她非跟定了这个女人不 可,她再也不想回到乡村去了。干那么繁重的农活,受苦受累,吃康咽菜,嫁了 男人,还要受虐待。看着女主人一年四季永远都不显雍肿的装束,阿美心里充满 了憧憬。 现在一晃快两年快过去了,阿美对空调、对恒温再也没有了当初的新奇和兴 趣,相反,她却产生了强烈的厌倦情绪。她想走,一天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 虽然,小姐妹们都说她皮肤比以前白了,也比以前出落更漂亮了。阿美也确实会 把自己收拾打点得不再像个外来妹,举手投足自觉不自觉的带着点与小姐妹们完 全不同的现代和超前意味,但是并感激改变了她的环境,她仍然想离开。她对这 里真的一点留恋也没有,并且越来越感到,人应该生活在有冬有夏的四季之中, 恒温下的一切都是不正常的。 不是那女人待她不好,其实她对阿美一直都挺好的。阿美起先想称呼她阿姨, 可她让阿美叫她三姐,她说这样亲切一些。而据阿美猜想,大约她在家里是排行 第三吧。但阿美不知道三姐家里的事情,三姐从来不说。阿美也不知道三姐的确 切年龄,阿美不敢问,那对三姐好象是个很严肃的问题。有好几次,阿美都察觉 到了,三姐对年龄问题尤其敏感。不过三姐的年龄绝对超不出35岁,这是阿美估 摸的,而且,她经常显得还要年轻,尤其是三姐那双水波荡漾的眼睛。照阿美的 经验和推断,一般过了三十岁的女人,眼睛都开始干涩,像快要枯竭的井水。而 三姐不是,三姐的眼睛亮晶晶的,黑白分明,因此,阿美有时候简直怀疑,三姐 根本就比她大不了几岁。 不过阿美不喜欢三姐,虽然三姐从没有对阿美颐指气使发过脾气,也没有给 阿美看脸色、呕过气什么的。她跟阿美说话,口气从来都很轻柔,让阿美做什么 事情,也都是商商量量的。三姐从没有给阿美增加过什么额外的负担,阿美在这 里的主要工作就是照管好三姐的饮食起居,说白了,也就是每日做好两个人的三 顿饭,洗洗衣服,收拾收拾家里。其实那点活,对阿美而言,是太轻松不过了, 甚至做起来比说起来还要容易。除此而外,三姐再没有对阿美有什么更多的要求。 阿美可以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因此整体上来说,阿美是自由的。况 且,三姐给阿美的报酬也很丰厚,有时候还十分慷慨。有一次,阿美在整理衣服 时称赞三姐的那条铂金项链好看,三姐随口就说,要真的喜欢,你就拿去。 可是这些仍然拉近不了阿美和三姐之间的距离,是的,阿美和三姐之间存在 着距离,而在阿美看来,这种距离很难逾越。阿美有时候甚至为此感到很痛苦, 她问自己是不是有点忘恩负义?三姐待她真的不薄,她也曾试着去喜欢三姐,可 是三姐生活的态度、习惯、方式以及她的种种表现都令阿美不满。虽然她让阿美 称呼她三姐,但她们永远也成不了姐妹,至少阿美是这样认为的。 毫不夸张地说,自阿美来后,三姐就从没有下过楼,出过屋。她永远只呆在 她自己的房间里,足不出户。三姐不是工薪族,她不用早出晚归去上班,可你干 点什么不行呢?阿美想。三姐的眼睛只会盯着电脑,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忙碌。 阿美以前没有见过这种东西,来了之后,三姐曾经向她介绍过,兴致勃勃地对她 说电脑的种种好处和便利。阿美起先也确实对电脑产生过极其浓厚的兴趣和念头, 她坐在三姐身后认真地观看过一段时间,并想什么时候自己亲自上去试一试。但 由于三姐的缘故,阿美现在对电脑失去了任何好感,相反,她还视电脑为大敌, 产生了无比的厌恶。 三姐仿佛就是为了电脑而生、而活着的,她整天坐在电脑跟前,对除此而外 的什么都漠不关心。你不叫她,她可以一天不吃不喝,你跟她说话,她根本不理 不睬,有时候,你就坐在她身边,她也旁若无人,一个人耳朵上戴着耳机、手里 操纵着鼠标自得其乐。阿美气得在客厅故意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但这仍然不能 转移三姐的注意,她照样充耳不闻,自顾自地痴迷在电脑上。跟这样的人在一起, 阿美太闷了,太压抑了,她感觉自己都快疯了。同样,她也认为三姐快疯了,正 常人谁会像她这样生活呢? 阿美在三姐家也有自己的所属,比如电视机,完全就是阿美的专利。还有电 话。三姐几乎没有朋友,阿美从没见她给什么人打过电话,聊聊天。当然,也没 有人给她来电话向她表示某种关切或问候。在这近两年当中,阿美迷过电视,她 一个人曾整日整夜守在电视前。她也竭尽所能地利用过电话,疯狂地找她同来的 小姐妹聊天。但是现在,她都腻了,既不想多看电视,也不想再打电话。使她不 解的是,三姐怎么还能一如既往地坐在电脑跟前?那电脑里究竟有吸引她的什么? 这使阿美简直有一种作恶的念头,想把电脑给砸了。可转念一想,又觉得那确实 有点太坏了。阿美虽然念的书不多,懂的道理不多,但善恶标准还是有的。阿美 注视着三姐固定在电脑前的恒定的姿态,不知道为什么,她会为三姐感到一些惋 惜和痛心,她觉得三姐实在是无所事事的。 可三姐说,她有许许多多的网友。 三姐只有在抽空出来吃饭的时候才会跟阿美进行简短的交流,说她在网上的 趣事。对于网友,她说他们是无话不谈的,她同他们的交流都很深刻。阿美不懂, 她说,连面都见不着,交流个什么劲呢?心里却想,连身边的大活人都顾不上, 网友还能靠得住?三姐便笑了,样子很和蔼,同时,也使阿美感到有点莫测高深。 阿美不再问什么,她姨三姐那些不感兴趣,很大程度上带着抵触情绪。三姐便说, 什么时候我带你到网上去看看,那上面什么都有,除了游戏、聊天、还有许多别 的东西,什么都有,真的,很好玩,很开心。还可以购物。阿美面无表情。三姐 说,要不,哪天也给你买台机子吧,你自己尝试一下,便什么都知道了。阿美坚 决地拒绝道,我不要,我才不要呢!阿美才不愿意让自己也像三姐那样活着呢。 三姐没再理会,丢下饭碗便又一头扎进电脑里去了。 阿美的拒绝没有假意,但她也决不是要替三姐吝惜钱财。三姐是说到做到的 人,只要阿美愿意。但阿美从心底不能接受电脑,三姐的状态,使她对电脑有一 种条件反射性恐惧。 房间里继续着恒温,但阿美开始觉得这房间里充满死气。连一个碗都没有打 破过,生活完全像一潭死水般,这种静止态对活生生的阿美,无啻于一种酷刑。 三姐有丈夫,不过阿美很怀疑三姐和这男人之间的关系。在阿美眼里,他们 全然不似一对正常夫妻。当然,若从年龄和外貌上看,他们没有什么不般配。男 人也属于挺潇洒、挺有气质的那一类。不过,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阿美想。阿 美是在乡村长大的,她看习惯了乡村的夫妻生活,打打闹闹,也亲亲热热。而三 姐和那男人,既不见他们打情骂俏,也不见他们有什么亲热之举,互相之间连太 热切的话都没有一句,这……能是夫妻吗? 男人很少回来。阿美不知道那男人在外面所从事的具体工作,三姐也从不提 及。男人三五个月偶尔回来一次,也就住上三两天,蜻蜓点水似的。不过男人每 次回来,三姐表面上看,还是挺高兴,但她决不会离开电脑去和丈夫温存,而是 把丈夫招呼到电脑跟前,指着屏幕对他说这说那,然后仰起脸来问,你看我离黑 客还差多远?那样子,颇显得天真可爱。男人肯定也有这个感觉,他是喜欢三姐 的,于是他就笑着在三姐的脸颊上轻轻吻她几下,这是阿美见到的他们之间最亲 昵的举止。包括晚上,三姐也仍然在电脑上和往常一样忙碌,男人并没有任何催 促和打断的意思,他耐心地坐在三姐身边,有时还忍不住和三姐一起,与电脑为 伍。 他们怎么不睡觉?阿美实在忍不住要想到这个问题,继而,她对这两个人的 举止由不解、好奇、纳闷而少不得存有一份戒心。阿美虽然未婚,但她毕竟不是 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而且,她也和她的小姐妹们交换过这件事。小姐妹中就有 人揶揄她说,你怎么知道别人不睡觉?难道别人夫妻睡觉也非要当着你的面不可? 也说不准是别人故意不睡,防你偷听墙根呢! 不对,不对。阿美相信自己的观察和判断,并且认为这世上决不会再有第二 对夫妻会是像三姐他们这个样子的。 还有一点,也是阿美对那男人没有好感的一个原因。那男人从来就没有认真 看过阿美一眼,不管他回来多少次,他对阿美永远都是一个表情,冷淡而漠然, 永远都像不认识似的,这很伤阿美的自尊心。阿美其实挺招人的,就因为这一点, 才使阿美有了不安分的理由和资本,否则,她能那么大老远从乡村跑到城里来吗? 在家的时候,她就是村里小伙子们眼里的标本。就是来到这里,有好几次,她实 在闷得不行,就去找在发廊、卡厅的小姐妹散心,结果她被客人看中,小姐妹反 而受到了冷落。弄得小姐妹很不高兴,对她说,以后你最好别来!阿美嘴上道了 歉,心里其实暗藏喜悦和甜蜜,她从男人的眼中检验了自己,她对自己是满意的。 而三姐那男人居然也叫男人吗?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狗都不如,阿美在心里 恶狠狠的咒骂着。 不过三姐并没有察觉阿美的情绪变化,她不具备那样的能力和用心,她只知 道让她自己在电脑上玩得开心。她对阿美还是那样的一如既往,阿美却越来越不 知道该如何打发烦闷无聊的光阴。 小姐妹们就给她出主意,说养条宠物狗嘛,那可是很时髦的事情。不过,价 格很高的,一条小狗好几千呢。阿美倒不在乎价格,三姐连电脑都肯为她破费, 何况一条小狗呢?不过阿美没有采纳小姐妹的建议,原因是她不喜欢养狗,她小 时候被狗咬过。虽然,城里的宠物狗和乡村看门护院的狗有着本质的区别,但她 对狗仍然心有余悸。阿美也见到过附近有不少女人出门带着狗,她没看出有什么 好来。经小姐妹一提醒,阿美想,不就是解个闷嘛,那就喂只猫吧,也是一样的。 她去问三姐,三姐对阿美的意见从来就没有表示过反对,她说,喂猫?那好啊, 我小时候最喜欢猫了,温温顺顺的,总是蹭在你脚跟前。这样一来,阿美的生活 里就多了一个伴。 这是一只小黄猫,嘴唇红红的。由于新的环境吧,小黄猫有些认生,它不敢 和阿美亲近,却又明显流露出对人的依恋。偶尔,它会歪着脑袋瞪着两只晶亮晶 亮的眼睛煞有介事地打量你,那样子真是可爱极了。阿美的生活有了亮点,阿美 脸上因此又有了生动的颜色。 阿美在小猫脖子上绑了一个红色蝴蝶结,每天她给小猫洗脸,让小猫照镜子, 还让小猫从阳台上看外面的世界。她教小猫拨电话号码,教小猫换电视频道,她 还对小猫说,最好你什么时候也学着三姐去玩玩电脑。 小猫给阿美的生活带来了短暂的快乐。但最终促使阿美坚决离开的还是这只 小猫。 小猫憨态可掬的样子的确非常可爱,可阿美很快便发觉了小猫的异端。它和 一般的猫决不一样,这使阿美感到不祥,并且进一步认为都是这房里永远开着空 调的缘故。这使她更加感到,恒温只可以适当改善环境,但无论人还是动物,如 果长久生存在这样一种人造的非正常状态下,都不是什么好事情,都会出现不同 程度的怪异。小猫成精了。阿美起先不相信,但当她最终眼见为实时,她愕然了。 就在阿美教小猫打电话不久,她常联系的小姐妹就都遇到了相同的怪事,呼 机动不动就响,可当她们打电话过来,阿美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起先,阿 美以为是小姐妹们串联起来跟她闹着玩,可小姐妹们矢口否认,说谁有时间跟你 玩!那天,阿美刚好约一个小姐妹上街,呼机又响了,阿美愣住了,小姐妹也愣 住了,阿美亲眼所见,响机上显示的正是三姐家的号。两个人面面相觑,会是谁 呢?难道是三姐?阿美丢下小姐妹就往家跑,她看见,三姐依然还是三姐,仍然 废寝忘食一门心思都在电脑上,电话机旁坐着小黄猫,尾巴正在身后竖得老高。 只见它用一只爪子扒开话筒,另一只爪子正在号码盘上忙碌。天哪!阿美差点倒 在地下。小黄猫却朝阿美转过头来,睁着那两只晶亮的眼睛若无其事地望着她。 继而,小黄猫朝阿美跑过来。 但是,阿美再也不感到小黄猫是那么的活泼可爱了,由于它的异样,她感到 它的可怕。她再也不敢教小黄猫打电话了,要是有可能的话,她真希望也像电视 上拍的那样,通过一种什么方式,把小黄猫以往的记忆删除掉。 阿美对小猫的感情和态度都有了明显的变化,小猫难道有所察觉?它也开始 变得烦躁。它坐卧不安,时而跳上跳下,时而躲在一个角落里观察阿美。阿美不 再让小猫进她的卧室,晚上睡觉,阿美就把房门关上。 这天夜里,阿美发现客厅有一闪一闪的光,她明明记得是关了灯的呀。她开 了房门,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妈呀,小黄猫跟真的一样,正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电 视。不仅如此,小猫的眼睛里居然汪着泪水。 小猫成精了。阿美双腿一软,她认定这就是恒温的结果。阿美不知道后面还 会发生什么事情,她想管他呢,她还是尽快离开的好。她不再贪图这里的四季如 春,这里的安逸舒适,这里的男男女女以及这只猫都令她瞠目结舌。 第二天,阿美就向三姐辞行。三姐感到很诧异,她从来没有想到会有如此变 故,她一直以为阿美在这里生活得挺好的。可是这为什么呢?她问,是我待你不 好吗?还是你在这里生活不习惯? 阿美说不出什么。虽然她对三姐有很多地方看不惯,但真的不能说三姐待她 不好,而且,凭心而论,三姐待她是十分友善的。但她没说什么,三姐就更加莫 名其妙了。三姐的目光在阿美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当然看不出什么所以然,她也 没有表示更多挽留的意思来。 阿美为了解释自己行为的突吧,就列举了小猫的种种怪异,并且说,这兆头 不好,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呢。 三姐皱皱眉头,说,你这么年轻,还这么迷信。小猫聪明,那是进化的结果, 动物们也许正在拉近和人的距离呢。你要是不想喂了,可以联系把它送到有关研 究中心去,这和今后的事情没有关系。 阿美觉得三姐的话永远都离现实那么远,她是只配生活在电脑上的那种人。 见阿美执意要走,三姐多给她发了一个月的工资。阿美没有拒绝,但她对三 姐说了一句很中肯的话,她说,你也应该适当出去走一走,空调用久了,对人不 好的…… 三姐又继续回到电脑上去了,阿美甚至怀疑她说的话三姐听没听见。 不过,阿美不再管那么多了,她如释重负出了三姐家。她并不愿意就此离开 城市,尽管她目前还没有想好继续谋生的出路。不过,她已经从容多了,不再像 最初进入城市时那样,小鹿一样,充满了紧张和慌乱。最大的可能就是去作小姐 妹的同行,那也没什么,她想。她甚至认为,即使那样也比在三姐家死水一潭的 好。阿美有点兴冲冲的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她不愿回到生她养她的乡村里去,尽 管在哪里,四季是那么的周而复始,轮廓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