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的红眼泪 ----母亲对我说,我的女儿,女孩子最美丽的储蓄就是纯洁。你的无暇会让你 身心一生受益,也会让别人,尤其是男孩爱着你并珍重着你。 小时候,在我们几个表姐妹中,梅表姐长得最漂亮。漂亮的梅表姐,天生爱打 扮,也会打扮。一朵别致的蝴蝶花,一条时新的红丝带,飘在表姐乌黑的发际,显 得格外的生动灿烂,而婷婷的梅表姐,仿佛是才露尖尖角的小荷。难怪,姨妈满面 春风地预言:幸福无限。笑着听的梅表姐,在十支摇拽烛光的映照下,显现出另一 种韵昧的天真美丽。 表姐比我大两岁,我们住得很近,那个漫长懵懂的少女时代,我们是伙伴是朋 友,一起长大一起经历了青苹果的涩酸味。 我母亲与梅表姐的母亲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她们见面时很客气,话也不随便多 说一句。表姐曾私下发表高见:我妈和你妈之间肯定有无数个秘密。至于什么秘密, 表姐说,我妈不说,你妈不说,是个死秘密。 她们不仅来往甚少,而且对子女的要求教育也大相径庭。比如,我五岁的时候, 母亲会要求我背诵“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诸如此类的唐诗宋词。 她说,多学点东西对将来总会有好处的,尤其是女孩子。梅表姐的母亲对此不以为 然,她说,女孩子,哪用狠命读书,那是男人的事。长大了有个工作,只要脸蛋好, 不愁嫁个好老公,还怕没福享吗? 大人间的生蔬及相左的意见,并不影响我和表姐亲密地往来。更何况,姨妈根 本无暇顾及表姐,她大部份的业余时间都贡献给搓麻事业。 姨妈对麻将的沉迷连一向背后不诽人的母亲都偶有微词。她说,不知是麻将误 了你姨妈,还是你姨妈误了麻将。痴爱麻将的姨妈常常顶着一头乱发,一身皱巴巴 的睡衣,蹲在路边肆无惮惧又呼又喊地搓麻。搓到忘我处,极不耐烦地掏出一块钱 丢给在一旁喊肚子饿的表姐,说,去,自已解决肚子问题,别影响你妈重要工作。 一块钱能买一包快餐面,经常吃快餐面的表姐,长得像沼泽地的杂草一样青葱。 我胸脯平平没有什么异样感觉的时候,表姐有时会低头含胸发呆,她说,我觉得我 越来越不像自已。幼稚无知的我认真审视后,说,糟了,表姐你胸前长两颗肉肉耶。 给我们上第一节生理卫生课的是,住在街头比表姐大一岁的胖妞姐。她津津有 味地吃完了表姐一包话梅后,极其神密地告诉我们,女孩子一旦出血,就变成女人。 变成女人的女孩子很可能要流一脸盆的血。 天呀,一脸盆的血?也就是说,变成女人的时候,我们有可能因为流血过多而 死去。太可怕了。我们越想越毛骨耸然,越怕就越清晰地看到死亡的影子。表姐突 然声嘶力竭吼道:我不要变成女人,我不要死。在恐惧的笼罩下,我们来不及细想, 就把初潮与死亡的恐怖紧紧地联系在一起。那些日子,我常常作恶梦,梦见自已忽 然流了一盆的血,然后一动也不能再动。这年秋天,我和表姐一起在草坪玩耍,不 知什么时候,表姐的裤子红了一个大圆圈。 啊,我出血了!?表姐抖着声音说,我要死了!我吓得脸都白了,哭着说,表 姐你千万不要死。 惊恐万分的我们撒腿没命地往家跑。正要出门的姨妈知道事情的原委后,不惊 不诧地说,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把你们吓成这个死样。是女人都来这个,有什 么大惊小怪的。她边说塞给表姐一包卫生纸和一条面目铮狞的红带子,就火急地走 了。 我不记得自已是怎么回家的。恍恍惚惚到卫生间,细细地把自已检查了一遍。 胖妞姐姨妈的话不停地耳边炸响。饭也不吃,躲在被窝里又怕又难过。 母亲进来问我是不是病了。我的眼泪马上长长地落下来,说,妈妈,我担心表 姐还有我,我们会死去。母亲骇然,忙问怎么回事。我断断续续把事情的经过告诉 她。母亲听了又好气又好笑,连说了几次,你们两个傻丫头呀!她把表姐叫来,给 我们看了一篇名为《和女孩子说悄悄话》的文章。我们一口气把它读完。 原来,初潮是每个女孩子必经、自然而然的生理现象,月信就像白天与黑夜一 样的平常。一块沉重的大石头终于落地,表姐高兴地跳起来,与我击掌而笑,她大 喊,啊,表妹,我们不用死耶。那年,表姐未满十一岁呀。 进入了青春期,表姐脸色更加红润,眼睛更加明亮。更加漂亮迷人的表姐有时 忧郁地告诉我,我觉得体内好像有一条小溪在左右乱撞。现在想起来,一定是青春 期的亢奋、冲动及焦虑时常侵扰表姐。只是那时的我,知道的并不比表姐多。 表姐有了明显的变化,比方说,她喜欢和男生们一起打打闹闹,看到男女一起 搂抱亲吻的影视镜头,要么尖叫起来,要么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有了变化的表 姐能收到意想不到的小字条。字条上面写的尽是些亲与爱的字眼。表姐说,不能给 老师知道的。 转眼又是夏天,我和表姐去江边玩耍,凉爽的江滨有很多人在游泳。我们越走 越远,在一僻静处,一树一树的黄花在绚丽的夕照下灿烂地绽放着,透支着一种让 人怦然心动的美丽。也就在这,我们看到了怎样的一幕:一个同样被夕阳渲染着的 成熟的男子,赤裸的背影正对着我们。猛然一见,那瞬息,我们都不会呼吸了,我 来不及细看什么,下意识地转身,像被恶鬼追似地往回跑。一直跑不动了,才停下 来,回头一看,竟不见梅表姐踪影。 接下来的几天,我惶惶不可终日,觉得自已犯下了大错误,这种错误很怪异, 伴生着耻辱与羞涩,还掺合一些我也说不清的感觉。第二天,我很奇怪地问表姐, 为什么你不跑?你在那干什么?表姐脸红红的,忽然十分生气地嚷道,真讨厌,你 什么时候变成那么爱多嘴多舌的?我从没见过表姐如此的气汹汹,同时觉得她没道 理向我发脾气,受了委屈的我气恼地回敬,问问也不行吗?乱骂人,不跟你玩了! 此后,表姐晚上经常出去,和一帮抽烟的大男生在街头乱逛,说一些原来只写 在字条上的话。终于,她和一个男孩像电视上我们看到的镜头一样,俩人搂在一起 了。 这样的镜头被姨妈无意撞见了,表姐被姨妈毒打了一顿,全身青一块紫一块, 两天连床都不能下。 而此时,母亲开始关心我的外出,关心我和谁在一起。她不允许我再和表姐单 独来往。她抽出许多时间来陪我,节假日,带我去图书室,带我去水上世界,有时 一呆就是一天。我十四岁的时候,也神色不定地加入了青春的行列。风和日丽的夏 末,母亲带我到市郊的露塘果园。 在那,我第一次看见从北方引种过来的苹果树。树上结满了苹果,小巧玲珑青 绿青绿的样子十分可爱。我忍不住,伸手要摘一个。母亲马上制止,说,苹果青的 时候,最合适的位置莫过于让它长在树上,只有不断地经受风雨吹打,才能得以顺 其自然地成熟。母亲看了我一眼,接着慢慢地说,这就好像是一个人,当她还是个 女孩子的时候,最合适的位置在学习,学习拒绝诱惑,学习抵拒冲动,学习慢慢地 长大。果园里静悄悄的,只有母亲的话语在青苹果间盘旋:女孩子最美丽的储蓄是 纯洁。你的无暇会让你身心一生受益,也会让别人,尤其是男孩爱着你并珍重着你。 最后,母亲捡起地上一只蔫黄的小苹果,意味深长地说,我的女儿,当你还是树上 青苹果的时候,千万不要离开枝桠。 我知道,母亲特意为我上了一节少女哲理课。这节课不比老师要求我诠译一篇 古文来得轻松。但我能明白母亲的拳拳苦心与殷殷期望。类似的话,不知姨妈对表 姐可曾说过吗?也不知表姐还和那男孩频频相约吗? 后来,我在一所重点中学读书,表姐则自费到一所中专就读。星期五的早上, 学校突然打来电话,说,表姐和一位女同学,俩人昨夜一夜不回宿舍,今天也不见 来上课。姨妈惊呆了,一家人急得像锅上的蚂蚁,满世界地疯找。所有能想到,表 姐可能会去的地方都找遍了,可是,表姐像是蒸发似地。两天后,终于在市郊的小 县城找到她。她不仅逃学,还和一个男孩同住在一起。 接下来,事情更加糟糕——表姐怀孕了而且已有几个月了。拿着化验单的表姐, 手剧烈地颤动,容颜尽失,嘴唇不停地抽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一颗叠着一 颗滔滔而下。我在一旁呆呆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恼怒交加的姨妈把表姐吊起来死命地抽打,表姐哭着喊着。要不是我母亲及时 赶到,我真怕表姐会被姨妈打死。 第二天,姨妈把那男孩找来,阴沉地问他,出了这种丑事,你现在想怎么办? 那男孩吓得如同一滩烂泥,嗫嚅道,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们只想玩玩,谁知道那么 倒楣,会出这种事。 第三天,表姐躺在医院。此时,正是苹果成熟的季节。我挑了两个又红又大的 苹果送给表姐。四周的白颜色,映衬着比黄花还憔悴的表姐。那男孩也在,他正低 头兴致勃勃地玩手中的电子游戏。 此时,说什么都显得多余的,因为,十八岁的表姐躲在床单后面的哭泣声,是 那种显示出彻肌的伤痛,同时也显露出彻骨的悔恨。 回家的路上,我问了表姐十分关心的一个问题,妈妈,学校还要表姐吗? 妈妈像是没听见似的,她没有回答我。 今天,我的眼里一直保存着表姐的眼泪,也留着一个的青苹果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