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的女儿(上) 一 五龙河春风又度,冰消雪融。 沿着河边的大道,驶来两辆北京吉普,在凹凸不平的乡间土路上颠簸起伏,马达声 忽高忽低,田里的庄稼人都朝着这边张望。 后一辆的车厢内,在后座坐着两位中年人。左边的一位干部模样,戴眼镜,留平头。 右边是位军人,身材魁梧,骨骼粗大,面部肌肉丰满,表情严峻。崭新的军帽端端 正正捂在头上,正中的红五星令人肃然起敬。乍一看,他的模样有些象那位叫李炎 的电影演员。这时车子正爬上一道丘陵,五龙河两岸景色尽收眼底。这里地处河下 游,河面宽敞,洒洒扬扬,宛转南下。被河水齐刷刷削直的河壁,露出当地土壤那 种独具一格的红褐色,金黄的迎春花低垂在陡峭的河壁上,与红的土,碧的水交相 辉映,充满了诗情画意。岸滩上的树木尚未泛绿,灰蒙蒙的,连接着天际,蕴涵着 苍茫勃发之气。 “前面就是尼姑山,转过山脚就到了。” “首长,你对这一带很熟悉。” “不瞒你说,想当年,我跟着许世友司令员走南闯北十几年,对胶东的一山一水, 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一九四五年,为消灭汉奸赵保原的十二师,解放五龙大地, 我率领的南海二团,与他的部队狠狠的打了一仗,那些王八羔子,背水作战,负偶 顽抗,伤过我们不少弟兄。”被称为首长的军人眯缝着眼,一股英武之气骤然在他 气宇轩昂的眉宇间凝结成团。他探头车窗外,眺望着半山腰那松柏掩映的烈士陵园, 思绪又飞到那并不遥远的战争年代。 “这么说,孩子就是在这一带丢失的。” “那倒不是。孩子是在淮海战场上丢失的。孩子他妈受了伤,流血过多,孩子生下 来,她就没命了……当时战斗任务紧迫,我就把孩子托付给一位支前的老乡了。渡 江作战时,负责处理这件事的警卫员为了掩护我牺牲了。所带的文字记载也毁于炮 火。这件事便石沉大海。解放后,我询查过几次,毫无结果,我也就死心了……” 说话间,车已拐过山脚,前面出现一个村庄。 玉岱河与五龙河在尼姑山下的汇合处形成犄角之势。王家庄就坐落在尼姑山下。玉 岱河象条翡翠的玉带,将村庄环绕在尼姑山下。沿山麓逶迤而来的一条大道穿村而 过,是当年南下金口的咽喉之道。当年,金口是个天然良港,是本县海上贸易的枢 纽,过往于王家庄的繁华的客货贸易也是可想而知的。王家庄的祖先很懂得怎样利 用自己的地理优势招财进宝。民国初年,本村已出现一户当地首屈一指的巨贾大商, 围绕在他周围,众星烘月般出现了一批后来被称作地主富农的人家。在伟大的土地 革命前不久,金口的黄金时代已随着它逐渐淤塞的岁月而一去不复返了。王家庄的 畸形发展也告一段落。然而,本村的贫富分化已相当悬殊,阶级矛盾也日趋激化。 在低矮的草房中,已间杂着数十栋青砖瓦舍。其中一栋,甚至鹤立鸡群似的,矗立 起一座鼓楼样式的二层建筑。它便是本村的地主首富、杨乃谦的乡间书斋。杨乃谦 解放前官拜国民党行署专员,解放后亡命台湾。后来在光复大陆的叫嚣声中,充当 蒋氏天下的急先锋,葬身海底,遗臭万年。他的大部分遗属后人都在海外,乡下老 家却留下一个儿子,此人名杨文斋,曾是燕京大学的高才生,他的命运本应另行谱 写的,怎奈他老爷子很迷信,相信杨家的发迹,是与祖宗坟茔那块风水宝地分不开 的。所以责令长子中途辍学,返乡守业,娶大家闺秀栖霞牟二黑孙女为妻,后来生 有一女一男。解放前夕,杨文斋不过是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老子的罪孽要他来承担,地主的帽子要他戴,甚至,在我们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故 事里,主人公也要由他的女儿承当。 王家庄三面环水,一面靠山,毕竟是个鱼米之乡。玉岱河畔肥沃的土地哺育着她的 儿女,人们世世代代在这里生养繁殖,延续到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八年,我们这个故 事正是在这全国江山一片红的大好形势下开始的。 话说那两辆吉普车进了村,停在那栋鼓楼样式的房前。过去杨家那颇有气派的门庭 前,已聚集了不少人,恭候了不少时辰。警卫员打开车门,首长跨下车来,随手整 整风纪。对面门庭里,乡亲们簇拥出一个老汉,六十岁左右,面色黝黑,皮肤多皱, 大鼻子,小眼睛,胡子刚刮过不久,但能看出白茬儿,裂嘴一笑,当门牙缺俩。穿 黑布对襟夹袄,内忖白小褂,头上戴一顶显然为这次相会而特意添置的蓝帽子。身 后跟着他老伴,身宽体胖,面善心慈,肿眼泡子,仔细一看,原来是哭肿的。 “来来来,介绍一下,”留寸头,戴眼镜的中年干部抢先一步,“这位是原大队党 支书赵老运同志,这是他老伴。他们就是孩子的养身父母。这位首长姓于……” “于得水。”首长向前一步,紧紧握住赵老运的手。“老伙计,身子骨结实吧。” “于司令员就是孩子的生身父亲。” “首长,可把你盼来了。大青,大青呢?”他转回头,招呼孩子。 门内站出一个年青人,十八、九岁。高个,瘦削,娇嫩,面色苍白,留着小平头。 鼻梁挺拔,嘴角紧抿,眉毛又粗又浓,睫毛很长,使他那双又细又长的眼睛看起来 过于女性化。他穿着件长绒卫生衣,一条黑制服裤。趿拉着球鞋,露出细针密脚缝 的袜子后跟。他的目光与首长的目光接触了,苍凉,迷惘,多愁善感,但只是一刹 那,随即翻上眼皮,做出一付鄙蔑不屑的神态,好象在说:无所谓,没意思,看透 了,但他内心很激动,心情很复杂。他的嘴巴龛动了几下,脸一下扭歪了。突然, 他狠狠地跺跺脚,转身踉跄着跑回家。接着,传出他尖利压抑的哭声……这边,赵 老运家女人嚎啕一声:“大青儿……”,涕泗滂沱,随后进家,娘儿俩抱头大哭…… 街坊乡邻都感叹不已。婆婆妈妈的,开始陪着抹眼泪。悲喜交并的气氛笼罩着悲欢 离合的场面。首长黯然神伤。随从们默默不语。赵老运擤把鼻子,“首长屋里坐, 屋里坐。” 二 “大青那做了大官的亲爹来了。”这消息象风一样刮遍了全村,又胜似无线电波, 以光的速度渗透了村子的各个角落。 离杨家鼓楼百米之外,有一座孤零零的草披建筑。这所草房位于村头,没有院墙。 从齐胸高的篱笆望去,可以看见低矮、简陋的门窗。这房子是用抓把大的石头垒起 来的。烟囱直接开在墙外,整个墙面都显出烟火呛燎的痕迹。屋顶经过无数次修补, 已象蘑菇似的膨大起来,草披有新有旧,班驳陆离,更给这房舍增添了荒诞色彩。 这栋比场园屋好不了多少的房子,就是那种被称为长工屋的旧社会的遗址。赵老运, 这个没爹没娘的苦瓜纽,大半辈子都是在这儿度过的,既度过了屈辱的童年,也度 过了辛酸又不乏人情味的青壮年时代——他和老伴就是在这摇摇欲坠的房子里成婚 的。她原是杨家的使唤丫头,被杨乃谦玩弄后,杨为了保全自己乡绅的名声,惨无 人道地逼其坠胎,她就是在那死去活来的折磨中永远丧失了做母亲的权利。赵老运 是杨家的长工,杨乃谦成全了他两口子。用现在的话说,这是为了笼络他们,更加 残酷地剥削和压迫他们。可在当时,赵老运对东家的大恩大德感戴不已。后来世道 变了,主人和奴才的地位翻了个个儿,赵老运翻身做主人搬进了主人的堂屋,昔日 的主人、小东家只有到长工屋栖身,尝尝做奴才的滋味。这就叫报应——赵大婶说。 中国老百姓对许多一时半歇儿解释不清的事理儿,都美其名曰:报应。 让我们还是把镜头对准长工屋。这时正好有一拨年轻人嚷嚷着要去看大青那当了大 官的亲爹,闹闹攘攘地从街上跑过。喧闹的声浪肯定传进了长工屋,并且有了反应, 只见“砰哧”一声,门开了,站出一个袅袅婷婷、美奂美仑的女孩。且不说她的美 丽为这茅草屋增添了怪诞成分,冷不丁从草窝里窜出只金凤凰令人惊讶不已。然而 我们还无暇流连她的美貌,马上被她脸上的表情攫住了,那是一种雕塑般凝固的气 质,茫然与痛苦交织,期待与失望相间,在那愕然张开的嘴巴上,惊恐睁大的眼睛 里,尤其是在那风情万种的眼神里,表露无遗。这时,又有一年青人从街上走过, 少女“蹭蹭蹭”几步窜到篱笆前,颤声问道,“小三子,刚才人们都说什么?” 小三子怪有意思地瞟了她一眼,“大青那小子时来运转,他亲爹要接他走了。” 少女一阵眩晕,她扶住篱笆,一时变为空白的脑海里,慢慢呈现出这样一副画面: 绚丽的晚霞映照着碧绿的原野,两个孩童在田里挖荠菜。 “大青哥,你爸爸什么时候来接你?” “快了。玲玲,我爸爸一定当上将军了。” 玲玲从小与大青要好。也许是因为他不欺负她并保护她不受欺负的缘故吧,或者因 为她太孤单了,没有一个知心的友伴,一旦他向她伸出友爱的手,她便本能地紧抓 住不放。上山检柴,下地挖菜,两个人形影相随,后来上学了,更是朝夕相处。很 惹一些野孩子嗤笑。记得开学那天,老师安排座位,小混混天送大吵大闹,不愿意 与她排在一起,“她是地主,俺是贫雇农!”同学们被他这种阶级划分吓坏了,呆 呆地瞅着她,好象看一个怪物,陌生的、异己的目光羞辱的她抬不起头头,天送那 盛气凌人的眼神,大大地伤害了她幼小的心灵。正当老师下不了台时,大青站了起 来,“老师,我愿意和杨玲玲同学一张座位。”玲玲的眼泪刷地流下来。从那时起, 她心里便埋藏了一个小秘密:一辈子只对大青好。 天天待在一起,也没有很多话说,大青那个当将军的爸爸,便经常挂在他们嘴上。 他们把他想象成仪表堂堂、威武雄壮,骑着高头骏马、率领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英 雄,至于将军到底是个什么角色,他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有时,天上飞过一架飞 机,大青会问:“玲玲,你说我爸爸会不会坐在上面?”“会,肯定会!”对于他 们那幼小的心灵来说,故乡的山水固然明媚、固然充满情趣,但贫乏、简陋的生活 毕竟太闭塞、太单调了。他们执着地盼着大青的爸爸来,盼着他能带来新生活。因 为他的存在能满足他们丰富的想象力。至于他的到来,到底能使他们的命运发生什 么变化,他们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只有一次,玲玲做了一个梦,她与大青坐在一辆 火车上,在黑暗中隆隆驶过,偏偏她没有抓牢,掉在一个漆黑的峡谷里……她告诉 他这个梦,明亮的大眼睛隐现出闪闪发光的哀愁。大青似乎理解她的心情,大大咧 咧地说,“不要紧,我带着你呗。”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气好象她只是个布娃娃。 现在,他那当将军的爸爸果然来了。 篱笆上攀缘着金黄的迎春花,衬托着她苍白的脸颊,天使般美丽、哀伤,风和日丽, 是个好天气,她的心却冷得发紧。扶着篱笆的手微微颤抖,一串花朵上,洒下了殷 红殷红的鲜血,使人联想到被五龙河冲刷露出的土壤的颜色。原来她正在家切菜, 听见街上嚷那件事,心一哆嗦,手一颤,刀割破了手指,但她丝毫没有感觉。她怔 怔的站着,不知所措。她的眼前出现了大青的形象:烦躁,厌倦,矛盾重重,优柔 寡断。心不在焉地盯她一眼,那眼神却是讨厌的、惋惜的、充满了艾怨甚至厌恶…… 完了,女性的直觉告诉她,我在他心里彻底毁了……但我是清白的呀!她向幻觉中 的大青大声申诉着。她的理智告诉她,他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走。她要向他讲清楚, 她要坦率地告诉他事情的真相。她并无他求,只要求得他的谅解。难道这不是她爱 他一场的最低限度的要求吗?但她心里明白,他不会来的。对她的误解,已发展到 一种近乎病态的扭曲心理。他已经不在乎她的存在,说不定还以离开她为幸事。天 哪,我真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啊。她悲从中生,柔肠寸断,神思恍惚地进了家门, 面对空壁,孑然一身,欲哭无泪,欲诉无门,最后,对着父母的遗照,悲呛一声, 二老啊,你们为什么要生我,为什么?她剧烈地啜泣起来。 三 妈妈,别哭了!烦死人了。大青心烦意乱,一触即发。 赵大婶哭得如痴如醉,几次气噎过去。邻居婆娘们手忙脚乱地照料她。“儿啊,妈 舍不得你啊……”赵大婶处于一种痴迷状态,单调地重复着这么一句话。 “妈,你让我清静一下好不好,我、我心里乱急了。”他不是不近情理。他何尝不 依恋她。依恋这个家。她养育了他二十年,二十年啊,虽说她不是他亲生母亲,但 他感觉她比亲妈还要亲呀。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情绪烦躁是另有原因,妈妈不 理解,别人都不理解。他对将军的儿子这种宠幸,这块响当当的牌子,丝毫不感兴 趣。那是上天的安排,与我自己不相干。将军没来之前,他是支书的儿子。他老子 官不大,却是一村之长,而且是受村民拥戴的一村之长。爹妈宠着他,因为他是烈 士的后代。村里人宠着他,因为他是他们所爱戴的老支书的养子。他还有一个当大 官的“八路爸爸”,说不定哪天就会来接他。但他并不是一个被社会宠坏了的孩子。 他本质好,聪明,敏感,上进心强。从小接受了社会的正统教育,有理想有抱负, 完全可以根据社会的安排去争取一切他认为是美好的事物。他确实也这样做了。他 是凭本能与玲玲要好的。还是光腚娃时,他就爱闻她身上的奶新味,爱看她那双逗 人喜爱的酒窝儿。当她闪动着透亮透亮的黑眼珠儿望着他时,他的话就特别多;当 她惊恐地躲在他身后寻求保护时,他的劲儿就特别大。随着时光的推移,他证实了 自己的感觉没有欺骗他。她天生丽质,性本好洁,博学强闻,自重自强。社会的压 力对于她又是种鞭策。她品学兼优,加之才貌出众,村里人都对她刮目相看。大青 与她青梅竹马,相濡以墨,儿时的友情成熟为青春的恋情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大自 然把她调理的如同出水芙蓉,光彩照人。在大青眼里,她简直便成了真、善、美的 化身。那一年,他考上了县一中。第一次去县城上学,她去送他。穿过一片小树林, 鸟声婉转,透过挺拔的小白杨,可以看见蓝天、彩霞,令人目眩的白云,沿着郁郁 芊芊的灌木丛中那条曲折神秘的小径,从浓荫中一下子来到豁然开朗的五龙河边, 波光、水影,天水一色,微风拂面,隔岸送来果园的甜香……大青心怡神旷,满面 春风,志得意满,仿佛觉得因为有了她,生活本身变得灼灼动人起来。她是那种沉 静的女孩子,当别人不需要时,安静的象不存在似的,你别担心她会打断你的思路 或者扫你的雅兴。没有祝愿,没有勉励,惜别之情都是恰到好处的表现出来。末了, 她只是柔声问到:“大青哥,你那当将军的爸爸什么时候来接你?”大青先是一怔, 随即情不自禁地抓住她那纤纤素手,“玲玲,我明白了,我们为什么不厌其烦地重 复那个孩提的梦……你说,你希望他来吗?”她微笑不语,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忧 郁。她的笑容是个谜,她本身就是个谜。她永远不会使他厌烦,她使他不知餍足地 认识她,每一次都从她那儿得到一点新的东西。她的魅力迎合了他那外露的多情的 本性。他爱她是顺乎自然的,他的爱是真诚的、真挚的,毫无尘世杂念的。他平日 任性惯了,脚下又是一条铺满阳光的大道,他相信必然有一个美好、圆满乃至于神 圣的归宿。 一九六四年,在蒋帮光复大陆的叫嚣声中,身为反共特遣部队上校司令官的杨乃谦, 在一场海战中一命呜呼。据说蒋总统亲往吊唁,并勖勉其大陆亲属继承遗志……云 云。我公安机关据此怀疑杨文斋有特务嫌疑,并以现行反革命嫌疑罪拒捕了他。谁 知他吃不住审讯,自绝于狱中。这不只对杨家对玲玲是一沉重打击,对大青也无异 于当头棒喝,他第一次认真考虑那个可怕的头衔:地主的女儿!当时学校正配合社 会大搞阶级教育,那件事搅得他心烦意乱,很是迷惘、痛苦了些日子。身为班长、 团支书,他开始重新评价与玲玲的关系。内省,反思,自责,当然要用阶级斗争的 观点,要默认自己的小资情调。他发现,他与玲玲的关系超然于世俗之上,徜徉于 山水之间,一旦以社会标准衡量,他赵大青便一无是处了。他第一次感觉到,自然 的东西与社会的要求是格格不入的。那年暑假结束,她送他上学。穿过小树林,蝉 声聒噪,闷热的透不过气来,偶尔露出一线天,阴云密布,不时有闷雷掠过。那条 灌木丛掩映的小路好难走,玲玲穿一件短袖小褂,娇嫩的胳膊被“百刺毛”蛰了多 处,又痛又痒,好容易来到五龙河边,阵雨好象一声号令,盖头浇注,不一会儿, 两个人便淋成落水鸡似的。雨水在河面上溅起一片水花,周围的一切都在迷蒙中。 两个人隔着雨帘对望着,好象那么遥远,那么模糊。大青准备了一肚子话,一句也 无从说起。玲玲冷丁问:“大青哥,你那当将军的爸爸该来接你了。”他一楞,默 然无以对答。少顷,雨过天晴,水面上掠过一阵风,岸上的草木一阵蟋簌,那层迷 蒙的水气荡然无存,在那天水汇合处,挂起一道七色彩虹,青山绿水为之一振…… 大青看痴了,想痴了,他明白了,玲玲还是原来的玲玲,只是因为他戴上了社会的 有色眼镜,她才扭曲变形了……玲玲双臂抱肩,掩遮着因雨淋而毕露无遗的胸部曲 线,口唇冷得没有血色,长长的睫毛挂着晶莹的雨滴,看上去柔弱、恭顺,令人爱 怜不已。大青心头涌过一阵热潮,一把揽她怀里,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那颗 凉了半截的心。“我委屈你了。”玲玲瑟瑟而抖,他知道,那是压抑的啜泣。 就这样,他一次次战胜了社会笼罩在她身上的阴影。总而言之,他太顺了,家庭, 学业,前途,爱情,社会为他铺就了通往未来的坦途,他昂首阔步,义无返顾。突 然,有一天,周围的世界剧烈晃动起来,咣铛!有人掀翻了他努力攀登的阶梯。他 摔得蒙头转向,却不知所以然。又红又专的尖子学生,一夜之间变成了白专生、狗 崽子。要参加红卫兵,没资格。书也念不成了,灰溜溜地回了家。村里也一样,翻 了个底朝天。昔日跺跺脚村里也要摇三摇的老支书,成了走资派、阶下囚。他那引 以自豪的老子、赖以生存的根,也被人无情地拔起。他的生命、价值,出现了从来 没有的漂浮感。他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但周围一切又是那么轰轰烈烈,史无前 例。他被人抛弃了,被社会抛弃了。他丧失了在这个社会上存活的一千个理由,他 尚拥有的唯一一个理由,就是一如既往的玲玲、和她一如既往的爱情。在他那段沉 沦、孤立的日子里,她对于他来说是多么重要啊,一如他的生命! 然而,后来她也欺骗(背叛?)了他…… 正在这时,他那个当将军的爸爸果然来了。从前,他对这事看的很淡,亲爸要是果 真来了,充其量,也仅只是目前这种生活的延续。现在,情况不同了,他痛恨这种 生活,痛恨这个毁了他一切的村子。他要决裂这种生活,换个天地,重新开始…… 他心中漫过如潮的悲哀,他知道,无论如何努力,要否认自己爱她、而且是那么强 烈地爱她是徒劳的。要忘记她同样是不可能的。他想象着,当她得知他要离她而去 时,她会怎样想,是如同热锅蚂蚁呢,还是如同困兽犹斗?此刻他站在强者的位置 上,他这种念头未免太残酷太恶毒了。但他转念一想,她又是那么无耻——他怎么 也不能把这个卑鄙的词语与她的形象联在一起——他便不能饶恕她了。 “老天爷,我到底该怎么办?” 四 与此同时,堂屋里,人们正在为大青的去留,作最后的仲裁。 大青的亲生父亲不动声色,察言观色。赵大婶的悲戚他看在眼里,听在心里。赵老 运虽说声色不露,但从他那凝重的脸色,紧抿的嘴角,分明看出他在努力克制着内 心里的痛苦。多么好的老同志啊,将军心里想,他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大,到头来 却要忍受离别的痛苦以及将来孤独无靠的生活。他图希个啥?他从来没有向党、向 上级张口要求什么。将军使个眼色,那个留寸头的公社干部,把将军早已准备好的 三千元人民币,作为大青的抚养费,交给赵老运。但他说什么也不肯要。三千元, 这在当时是笔不少的数目,把它存到银行里,老两口这辈子就够了。 “老哥儿,我很惭愧啊,这点钱,怎么能付清这些年你们用在孩子身上的心血啊。” “首长,你错看俺了,俺不图希钱,什么也不图希,俺只是要对起大青他妈,他那 牺牲了的亲妈。还有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 将军的眼潮湿了。他再一次抓起老支书那双粗糙的手使劲摇着,“老哥儿,我这次 来,没别的意思,只是来看看你们,看看大青。孩子是你们养大的,他永远是你们 的孩子。” “首长,话不能这么说,咱们长一辈的,要对孩子的成长负责。俺能亲手把他交给 你,俺、俺也就放心了。”老支书多皱的眼角挤出一滴浑浊的泪。 “不,我不配做他的父亲,你们才是他再生父母。” 事关大青的去留,赵大婶不哭了。从里屋出来。大青也从帘后闪了出来。 老支书爽直地说:“俺的意思,你把他带走吧,到部队摔打摔打,会有出息的。” 赵大婶暗暗拽他的后襟,他装着不知道。 将军沉吟片刻,犀利的目光猛然转向大青,“大青,你说呢?” 大青惶惑地躲开了将军的盯视。他心里很乱,思绪更乱。在这种场合,他不可能理 智地做出选择。他完全是下意识地嘟哝道:“我妈同意,我、我就跟你走。” 蓦地,人们都把视线转向赵大婶。赵大婶又嚎啕大哭起来,“孩子是妈的心头肉, 俺舍不得啊。” 将军实在看不下去了。“大嫂,你不要难过,孩子是你的,谁也没有权利把他从你 身边带走。” 赵大婶常说,这辈子菩萨对她行了两次大好。第一次是把赵老运赏赐给她,使她今 生有了依靠;第二次是把大青给了她,使她身后有个指望。为此,她不知给菩萨磕 了多少响头,烧了多少香火。中年得子,别提她那个高兴劲,辛辛苦苦拉扯大,谁 也不愿意老来再、再失去他呀。但是,亲孩子,痛孩子,更要看重孩子的前途啊。 “不,当妈的不能跟孩子一辈子。他的前途要紧。你、你还是带走他吧……” 将军见大局已定,事不易迟。便拿出带兵打仗那股子麻利作风,斩钉截铁地对大青 说,“大青,跟你父母道别吧,然后收拾行装跟我走。” 大青扶两位老人正堂坐下,然后扑通一声跪下,连着磕了叁响头,声泪俱下。“爹, 妈,你们的养育之恩,孩儿永世不忘。我,我怎么能忘记呢,我是吃百家奶长大的 呀……”他“哇”地一声大哭,扑到赵大婶怀里,娘儿俩抱头大哭。婆娘们许多也 曾奶过大青的,大青一句“吃百家奶长大的”,勾起了他们的心事,不免就感慨万 分,唏嘘成声。老支书也老泪纵横。将军不忍目睹,背过身去,颔首示意部下,随 从们急忙给大青更衣。大婶也慌了手脚,忙着给大青打点行装。但将军什么也不让 带。大婶看看帮不上忙,忽然想起一件事,从里屋翻出一尊小小的佛像,用银炼栓 了,亲自给大青挂在脖子上,“菩萨保佑你,孩子……” 大青想说,这是四旧。但他忍住了,趁她不注意,把佛像摘下来,装在衣兜里。 大婶鼻一把泪一把的,向将军叮咛着,“大青发小尿炕,好了没几年,别惊着吓着 他啊。他还有个头痛的病根,千万别惹弄犯了……”将军冷丁想起一件事,问那个 留寸头的公社干部,“村里的革委会主任怎么没来?” “俺来了。”门外走进一个粗矮结实的庄稼人,二十五、六岁的光景。国字脸,小 眼睛陷在眼眶深处。眉毛又浓又短,微呈“八”字形。蒜头鼻子下的厚嘴唇,富有 男性的魅力,特别醒目。此人戴军帽,穿军衣,只是没有领章、帽徽。大大方方地 伸出一只粗短的手给将军,自我介绍:“张同根。”将军觉得他的手茬劲儿不少。 人也很稳很深,他说,“主任同志,我这次来,没有向你报到,走了个捷径,希望 你能原谅。” “首长,不必客气,有什么指示,尽管吩咐。” 将军扫了他一眼,开门见山地说,“赵老运同志早年参加革命,一贯忠于党,忠于 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是个好同志,希望你们能尽快地把他结合到革命委员会 里,继续为党做贡献。” “俺们正在对赵老运的问题做最后审查,审查结束,会让他继续主持大队工作的。” “那就谢谢你们了。” “这是俺们应该做的。首长如果没有事情,那就再见。”张同根不亢不卑与将军拉 了拉手,然后不慌不忙地转身走了。 将军盯着他那壮实如牛的项背,言不由衷地对公社干部说,“他什么背景?” “他已被选拔到公社担任革委会副主任。”那位公社干部好象证实了将军的猜疑。 终于,人们簇拥着大青出了家门。围观的群众把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大青换了军 装,一扫昔日的萎靡不振,显得英俊、潇洒。只是面有泪痕,阴郁不乐。 “瞧他那鼻子眼,跟他老子一摸一样。” “没错说,老子英雄儿好汉。” 人们忘了,才不久,当老支书挨斗时,有人骂他,“老子狗熊儿混蛋。” 五 玲玲的耳朵特别灵。街上的喊声、嚷声,吵闹声,还有汽车喇叭声,她都听得一清 二楚。兴许大青家里的风声、雨声,她也能感觉到。但是她却分辨不出大青的脚步 声,这在平常是轻而易举的事,现在她却办不到。她的感觉已经无数次欺骗她—— 街上一传来橐橐的脚步声,她的心就“别别”乱跳,误认为那是大青来了。她明知 他不会来了,但仍然盼着他来。 他不会来了吗?这么简单的事实,难道你还不明白?痴心的姑娘啊,世上又多了一 个薄情的男人。不,不要责怪他,大青不是那种人。俗话说,话是开心的钥匙,他 只是不知道内情。可恨的是那个人。他看住了我们,不让我们见面。就是这个人, 不但坏了我的名声,还要霸占我。大青哥,我不是早对你说过,他对我不怀好意。 他是个心怀叵测的人。我毫不怀疑,妈妈就是他逼死的。还有弟弟,是他挑唆弟弟 与我反目为仇的。他是个阴险毒辣的家伙,一只穷凶极恶的狼。他这样的人,怎么 能当革委会主任呢?现在我明白了,他加害老支书,挑拨我们的关系,使我孤立无 援,就是为了要满足他某种不可告人的欲望……玲玲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夜晚,她瑟 瑟而抖,泪流满面,惊恐地盯着门扇,好象又听到那令人难受的门扇启动的“嘎嘎” 声……呃,大青哥,我好害怕! 玲玲从小就敏锐地感觉到,由于家庭出身不好,她的社会地位低人一等。环境磨练 了她的触角,也造就了她逆来顺受的性格。说话,办事,待人接物,她都遵循父母 的教诲,与世无争,与人无争,洁身自好。在社会的大观园里,她真象贾府里的丫 头,话不敢多说半句,走路不敢多挪一步,逢上运动,连气儿都不敢大声喘。即使 这样,她仍然躲避不了飞来横祸。早在孩童时代,天送那个小泼皮,竟在光天化日 之下,用红缨枪扎得她血流如注,在她腹部终生留下了一个铜钱大的伤疤。逼得她 不得不中途辍学,只能在家里接受教育,完成部分学业。因为是地主的女儿,她连 普通的家庭温暖都得不到,先是父亲受嫌入狱,自寻短见。后来母亲又积劳成疾, 被逼身亡。自己遭人觊觎,而弟弟他……因为她是地主的女儿,社会对她关上了大 门,她的聪明才智得不到发挥利用。她只能象地里的小草,自生自灭,最后烂掉。 有一次,她见井水浑浊,便取了一些漂白粉投放进去。有人却怀疑她投毒,引起了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因为是地主的女儿,所以她早发畸恋,又因为她是地主的女 儿,所以她早发的畸恋注定要早夭……她痴痴地傻笑着,我和大青是不会有结果的, 地主的女儿怎么能和将军的儿子结合呢?我怎么就这么傻呢,为什么从前就没有认 识到这一点呢,也许,人生离不开梦想,人们都喜欢白日做梦? 这时,街上已响起马达声。玲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破门而出。第一辆车已经从 她面前驶过,卷起的尘土迷了她的眼。举起来的手到了下巴又颤抖着放了下来。她 嘴唇哆嗦,差点哭出声来。好在老天爷也可怜她,后面那辆车,停了下来,大青, 她的至爱,下了车,象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她迎面跑去,冷丁又站住了,是大 青那冷冰冰的目光把她钉在了那里。她的心全凉了,她知道,他们之间全完了。她 双手掩面,绝望地、凄厉地哭了…… 大青处于一种极端矛盾、极端痛苦的状态。他对她既有爱,有怜悯,又有恨,有嫌 恶。我们的教育制度造就了象他这样无比纯洁的人,玲玲在他眼里是美的化身,正 象他不能容忍生活中的丑恶一样,他不能容忍她身上有半点瑜瑕。当前的境遇,又 使他下意识地把她所谓的污点与她的出身连在一起——上天作证,从前他从来没这 样联系过呀,真是人随境迁啊……不过,内疚还是有的,他需要的是忏悔:我对不 起你。 大青哥!她全身心都在呼唤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他。许多年后,她会明白的,爱 他,是没有错的,错在她不该把他当成精神寄托。 不要认为我会谴责你,事情已经过去了,追悔也没有用。 你为什么还要继续伤害我呢,也好,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还象从前那样喜欢我吗? 谈不上了。也许,我是个忘恩负义的安克莱,他就要离开他美丽的苔丝姑娘去旅行。 也许,他回心转意后,还会回来的。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忘掉我吧,我不是个 强者。” “做不到!”玲玲绝望地喊到,“做不到!” 将军早已下了车,在一旁查颜观色。他是那种靠直觉行事的人。在战场上,尤其是 在一瞬间决定生死存亡的时刻,优秀的指挥员不是靠深思熟虑而是靠直觉加果断决 定战争的胜负。战争磨练了他的直觉,也使他更相信自己的直觉。在对玲玲的一瞥 中,他便被她吸引住了。他着迷的不是她那罕见的美貌——无异她是山乡僻壤中的 一朵奇芭——而是她那惊人的气质。将军也不明白那种打动他心扉令他吃惊的东西 是什么,在后来的岁月里,在他与她传奇性的几次相逢中,他都摆脱不了这种气质 的惊扰。于是,他又象战争年代那样靠直觉行事了。他走上前去,质问儿子,“到 底是怎么回事?” “爸爸,你不了解情况,没有发言权。” “嗬,好小子,爸爸指挥千军万马,还能没有发言权?”他转而对玲玲说,“姑娘, 你愿意跟他走吗?愿意的话,我就带上你。” “喔,这是不可能的。”她飞快地瞥了将军一眼。这位她和大青常在白日梦里提到 的可敬又可畏、可恨又可爱的大人物。他顷刻间改变了大青的命运并可以顷刻间左 右她的命运。然而她生怕他误解了她的意思,她重复说,“这是不可能的。” “对不起。”将军转而对儿子,“你说呢,只要你一句话。” 众目以待,看一个人怎么在一秒钟定夺另一个人的命运。 大青说,“她看起来很美,见到她却使我想到丑恶。任何人想到丑恶的事都不会高 兴起来的。对不起,再见,请多保重。”他转身上车,头碰到车门框上,他痛苦地 呻吟着。 玲玲的心碎了。在流血。她感到天旋地转。将军再对她说了些什么,她一句没有听 见。他走了,永远地走了。就在这一刻,她恍然醒悟,为什么她固执地认为他不能 走,因为他带走了她的心,那怕是它碎成了碎片。多少年来,她的心一直在他那里。 在他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中,在他的欢乐与忧伤中,在他的现在与未来中……现 在,他带走了她的心,叫她怎么办? 六 张同根自从死了老婆,再没有娶上。造反,当主任后,干脆搬到革命委员会里住。 吃饭由几个贴身的红卫兵轮流伺候。 这天晚上,小三子端上饭菜,他扫了一眼,“没有狗肉了?” 小三子点点头,讨好地说,“我去抓只鸡?” 只从夺权胜利后,张同根采取革命行动,几乎把全村的狗都消灭了。“算了。”他 没胃口,吩咐撤下饭菜。独自躺在炕上,默默地想心事。 他是个贫穷的孩子。姊妹五个,他是老大。爹有肺病,挣得几个工分养活不了全家。 他是吃糠咽菜长大的。一直处于半饥饿状态。只断断续续念了三年书。十几岁上, 父亲病死了。他便和母亲分担了家庭的重担。睁开眼便是干活,上山下坡,拾草挖 菜,挑水垫圈……为了自己的温饱,为了全家人的温饱,拼死拼活地干活,闭上眼 已累得半死,好梦都没做一个。在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有穿新衣的快活,也从来没 有吃好饭的乐趣。繁重的劳役,没有压垮他,却锻炼了他的好体魄,他象石缝里的 山槐种子,倔强地成长起来。十六、七岁便发育的肩宽胸厚,只是个子矮。人们说, 是从小挑重担压的。 他是个屈辱的孩子。有一次,他实在是饿极了,捋了一把青豌豆,被生产队看青的 抓住了,一顿毒打外加一顿臭骂,“什么木头刻什么栽子,什么大人养什么孩子, 和你那个窝囊废爹一模一样……” 爹死后,二先生有事无事往他家串。他身上有一股子令人恶心的烟脂味。有一次他 对母亲说,“天送家有吃不完的救济粮,花不了的救济款。咱家比他家困难,你不 能对二先生说一声?”母亲脸一沉,“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短。你念可 惜了书,连这点事理都不懂?”他呆呆地望着母亲,好象明白了什么。然而那一年, 正当青黄不接的时候,有一天,母亲竟端上来令人馋涎欲滴的地瓜干糊糊饭。他疑 惑地盯着母亲,母亲却对食物的来源遮遮掩掩,支支吾吾。他闻到了一股烟脂味, 那股烟脂味是从母亲身上发出来的。他忽然想起,头天夜里家里的门栓响过。他死 死地盯着母亲,母亲好象做了亏心事,歉意地说,“吃吧,趁热……”她领头端起 饭碗,嘴唇一哆嗦,眼泪“吧嗒吧嗒”落进饭碗里……他明白了。盛怒之下,他打 碎了饭钵。母亲气极了,拍了他两巴掌。他象只野狗,嗷嗷干嚎着。母亲也哭了。 弟弟妹妹吓呆了。最小的那个,趴在炕上,舔食着炕席上的地瓜干糊糊……从此以 后,母亲身上那股烟脂味,再没有消散过。他忍了,看看弟弟妹妹面黄肌瘦的样子, 他的心就软了。有时候,半夜醒来,睡不着,他便把自己的胳膊咬得满是青痕。后 来,那股子烟脂味,又传到他身上来了…… 张同根躺不住了。起身出去,来到村头。月色朦胧,远处河里传来青蛙的叫声。张 同根有时觉得,一个人好象从地里蹦出来,又蹦又跳地表演了一番,又缩回地里。 好象“撮头子戏”,有一次,他看过那种被称为木偶的撮头子戏。冥冥中,一定有 一个主宰万物生灵的“撮头子”的。他张同根的所做所为,不正是冥冥中那个人的 刻意安排吗? 他是个邪恶的小子。那一年,二先生要给他说一房媳妇。他对母亲说,黄鼠狼给鸡 拜年,没安好心。母亲说,咱家日子累,你姊妹多,眼睁睁你是娶不上媳妇的。言 下之意,母亲还是很感激二先生的。“他还要给一大笔救济款,帮你盖新房。女方 是西头老宋家的,也是穷家主闺女。老实,勤快,不要彩礼。哦,二先生还说,要 介绍你到外村学木匠手艺呢。”事情明摆着,没有原因,决不能送你这么些好处。 但他还是应允了。命运来了,躲避也没有用,还是迎头赶上的好。不过,他提出个 条件,成亲后,他要分出去过。他看够了母亲窝窝囊囊的脸色,也闻够了她身上那 股子烟臭味。成亲那天夜里,他一下子就从新娘子身上闻到了那股子熟悉的烟臭味! 他明白了,但没动声色。他学乖了,大凡人说的,干的,仅只是社会允许的那一点 点,人的大部分——他想说,想干的,都深深地埋在自己心窝里,谁也不知道。你 自己心里的东西,让别人知道了,人家才想方设法对付你。别人不知道,便干瞅着 你拿你没办法。他这点子经验还是从二先生那里学来的。你看人家,中共党员,大 队会计,嘴上说的是什么,背地后干的又是什么。 那天夜里,可不好受。寒风刺骨,冻的手脚猫咬狗啃的。他在村头溜达到村子静下 来,人们都睡了,这才悄悄地踅了回来。他是下午离家的。他对妻子说,俺要去外 村做一批木匠活,过两天才能回来。他开始敲门,想象着那对狗男女的狼狈相,紧 绷绷的脸上不觉浮现一丝强者的微笑。他的小眼睛跳动着复仇的火焰。门开了,乖 乖,就该是这副摸样。问俺怎么又回来了,冻草鸡了,快快,打俩鸡蛋,暖暖身子, 俺就走,撵活呢,俺不能在家过夜。看着她象只惊恐失措的小老鼠,他的心软了。 可一闻她身上那股烟臭味,他的心又硬了。活该,自作自受。新娘子在灶间忙活, 完全是机械动作。他不动声色,把家里查了个遍。他发现情急中他就藏在炕上的被 筒里,直挺挺的,正哆嗦着呢……吃了蛋,舒舒服服打个嗝,他招呼媳妇,还楞着 干什么,快上炕睡吧,今晚太冷,俺不走了。媳妇抖得象筛芝麻。咦?你怎么了, 是不是冻着了,快上炕暖和暖和。他一拉被,“骨碌”,滚出个死人,直撅撅,一 丝不挂,干瘦干瘦,一张长马脸,满口黄牙,散发着令人恶心的烟臭味……扑通, 媳妇跪下了,哭诉着,俺娘常年有病,他送来救济款,他、他就霸占了俺。俺、俺 也没办法,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竟有这种事,你应该早告诉俺。看样子是被捂 紧了,憋死了。出了事还要俺兜着。不过,以后你要凡事听俺的。看着她鸡捣米似 的直磕响头,他感觉到胜利者的满足。了结了这件事,回过头来他便要对付她。他 可不愿意她肚子里的那个孽种叫他爸爸。天送有一次对他说,“俺嫂子什么时候给 俺生个小老弟?”他没吭声。心里却象吞了个苍蝇,不是滋味。瞧他那张恬不知耻 的长马脸,活脱脱是从二先生脸上摘下来的。还有他那德行,那个和二先生一模一 样的大阳具,为了不让那个大阳具捷足先登,他骠足了劲,要把玲玲搞到手…… 张同根借着月光看看腕上的手表,十点,是时候了。他迈开大步,向村头走去。 七 张同根站在杨家的篱笆墙外,颇犯踌躇。“不会有结果的。”他对自己说。 王家庄出了个天仙女,很令一些人想入非非。其中就有天送,还有,就是他张同根。 还是野小子时,天送对他说,想不想娶她做老婆?想,做梦都想。可惜啊,叫那个 外来户包去了。山下河边,大青正与玲玲卿卿我我呢。天送对他说,你看,这块大 石头,你帮我一把,他作个用肩扛的姿势。张同根嗤之以鼻。他不赞成他蛮干。 但玲玲的美是这样一种不同凡响的美,她使人上进,催人发奋,有时候令人陶然欲 醉,有时候令人肃然起敬。“是个善心闺女。”村里的婆娘们这样评价她。有一年 一个要饭的老妈子病倒在大街上,玲玲把她接回家,母女俩伺候了她两个月,一直 到老人家寿终正寝。 那年,张同根媳妇肚子大了,上河洗衣服,玲玲帮她把衣服柃回家,出门时,碰上 了他,已经错过了,玲玲又喊住了他,“同根哥,嫂子是个苦命人,你要好生待她。” 她那清澈如水的眼睛令他的灵魂好生不安,延迟了他即将实行的复仇计划。在她面 前,那怕是最邪恶的人,也会收敛自己的邪念。 有一天晚上,同根刚吃过饭,便被天送稀里糊涂拉走了。原来天送早打玲玲的鬼主 意,只是苦于没有机会。这天晚上,他认为时机到了,便拉上同根,要他对付玲玲 的弟弟。他要对玲玲强施无理。原来,这一年,赵大青得了一种古怪的头痛病,求 过许多医,吃过好多药,也不见效。后来请了一位民间医生,说要用死人的天灵盖 配药,才能治好。玲玲听了,当晚便拉上弟弟做伴,要去“采药”。 那是一片久远年代留下的荒冢野坟,在一个远离村庄的荒凉的小山冈上。周围是一 片稀疏的树林。明明照着手电筒,玲玲起劲刨着,一镢下去,冢堆陷了一个大洞, 手电筒照在白花花的骷髅上……与此同时,树林里响起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猫头鹰 叫声。明明扔下手电筒,扑到姐姐怀里,“姐姐,我怕……”玲玲早已冷汗涔涔。 她稳稳神,“明明,你说,大青哥好不好?”“好。”“大伯、大婶好不好?” “好。”“现在大青哥病了。大伯、大婶愁坏了。只有这种药才能治好大青哥的病。 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我懂,我只是害怕。”“别怕。拿着。”玲玲把手电筒 递给弟弟,自己用铁钩勾那骷髅…… 此景此情,天送和同根都看在眼里,听在心里。天送一屁股坐在地上,沮丧地说, “俺都看不下去了……也没有人对俺这么好。”同根更是自愧弗如。后来他娶了媳 妇,那种非分之想稍有收敛。不象天送,一直到参军入伍,还粘儿吧唧地缠着她。 然而玲玲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她的家庭出身。这种社会因素使她的人格、尊严贬值 了。她的美处于一种无保护状态,给觊觎者以占有、侮辱、摧残的借口和理由。一 旦时机成熟,邪恶便会卷土重来,乘虚而入。文化大革命,给了张同根这样的时机 和理由,他对玲玲的邪念死灰复燃,而且因了权势的支撑,欲火愈炽。在他眼里, 玲玲是只天鹅。美好的东西,哪个不想,哪个不追求?想,追求,就要攫为己有。 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他知道,癞蛤蟆吃不上天鹅肉,是因为天鹅有自己的爱情。但 他也懂得,要得到天鹅,不一定也靠爱情。社会是大学校,生活是活教材,念书时, 张同根是天字号第一大笨蛋。而现在他自诩为是村里第一个聪明人。说来也怪,他 的启蒙老师,竟是二先生。 二先生何许人也?他是村里一个破落商人的公子哥。念了几年私塾,教了几天书, 写一手好字。老子死后,他吃喝嫖赌抽,把家业糟蹋个精光。后来托人在县衙门谋 了个写呈子的位子。别小看这个位子,官司的输赢都系在他那个烂笔头子上,他很 懂得怎样从他的委托人身上赚昧心钱。有一年,村里一个嫁到外乡的童养媳遭公婆 虐待致死,乡亲们为了出这口气,联合起来打官司。他很有家乡观念,很仗义,凭 手中的笔杆子一直刮得对方破产,帮助乡亲们打赢了官司。他因此很得村里人赏识。 但他天生是个浪荡子,挥霍成性,从来又寅吃卯粮。解放前夕,他已负债累累,几 乎被追债的恶少们致于死地。解放后,他理所当然成了“无产阶级”,对共产党的 救命之恩感激涕零。土改那阵,村里缺个写写划划的,他自告奋勇,而且又很卖力。 不久便入了党。合作化后,又推举他当了会计,理所当然地成了支部委员。他这种 人,本来是一定历史的产物。如果他接受党的教育,加强自我改造,会从党的同路 人一跃而成为党的自觉战士的。然而他不思改进,一旦气候适宜,他又故态萌发, 旧病重犯。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他自己没有孩子,与王寡妇明铺夜盖,天送便 是他们狂欢滥爱的果实。由于有党员干部这块金字招牌,他更加有持无恐。大队会 计掌握一个村的经济命脉,俗有财神爷之称,他据此为所欲为,横行乡里,连老支 书都奈何不了他。张同根心里明白,要不是他命丧黄泉,文化大革命,三岁孩子也 会起来造他的反的。 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邪恶是没有市场的。它象漂浮的阴魂,要有所附隶,才能起 尸回阳,而权势正是它借尸还魂的跳板。张同根从二先生身上悟出的道理正在于此。 他相信,只有权势,才能改变自己屈辱的命运,才能得到一切自己想得到的东西。 文化大革命给了他一展抱负的机会,他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想到这里,张同根 踌躇满志,色胆包天,他自信地跨过篱笆墙,来到玲玲门前。 八 听到“咯吱咯吱”的拨门声,玲玲就知道,是张同根来了。 生活变幻莫测,危机四伏。往往是一件偶然的事,就把毫不相干的两种人的命运纠 缠在一起。 那是一九九六四年冬天,一个寒冷的晚上,玲玲全家人正在为父亲守灵。母亲哭得 死去活来,姐弟俩的眼泪也哭干了。大约半宿的光景,院子鸡窝里的鸡呱呱叫起来, “有人偷鸡。”他们家没有院墙,胡乱扎个篱笆,支个草门,挡君子不挡小人的。 平日里常有贼明欺暗盗,他们只有打碎牙齿咽下肚,敢怒不敢言。可眼下,在这种 关节,玲玲的弟弟火冒三丈,忍无可忍。他破门而出,不期被偷鸡贼绊了一跤,他 就势骑在那贼身上,挥拳猛揍。说来也怪,那人一声不吭。等到母亲掌灯出来,喝 住明明,不看则已,一看,不禁叫苦连天,那贼死了,死者是村里的头面人物二先 生……母亲摇摇欲坠,手中的灯“啪”地落在地上,正在这时,有人推门而入, “大婶在吗?怎么,刚才还亮着灯,一喊,灯又灭了。”来人打开手电筒,“大婶, 你怎么了?阿唷!这里还躺着一个……不好,出人命了!”来人扭头就走。母亲一 把扯住,“大侄儿,你慢……”那人犹豫了一下,转身对杨家姐弟,“还楞着干什 么,快!”姐弟俩帮着他把二先生拖进屋里,闩上门,重又点上灯,这才看清,来 人是张同根。 “大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俺在北村做木匠活,回来晚了,见你家灯还亮着,一 来酒渴了想讨口水喝,二来听说大叔过世了,俺也来给他吊个孝。谁知就叫俺碰上 了。” “他他大侄儿,是这这么回事,今儿个,你兄兄弟正戴戴着孝,谁承想他他他能来 偷鸡。你兄弟窝着把火,毛手毛脚的,就发发生了这个事……” “咳!知情的,说你是误伤,不知情的,还说你是阶级报复呢!” “天哪……” “这可是桩人命案哪!” 玲玲抱着弟弟,失声痛哭。 明明烦躁地挣脱姐姐,“我还没死呢。砍掉头,碗大个疤!” 母亲拉住同根的手,“大侄儿,这事可不能声张出去……” “看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雪窟窿能埋住死尸?!” “大侄儿,你看,这事怎么办……大侄儿,救救杨家这棵独苗苗吧。”说着,她就 要给同根下跪。 同根急忙搀住,“大婶,你这不是要折俺的寿嘛。”他略一思考,“也罢,谁叫俺 一步闯了进来。俗话说,是邻三分向,俺不能见死不救。大婶你放心,俺来处置他……” 第二天,街上传闻,二先生上吊死了。据他婆娘说,她男人深更半夜,回家敲门。 因为他经常在外面眠花宿柳,有时整夜不归。所以他女人赌气不给他开门。他就在 外面嚷:“再不开我可要上吊了。”他女人没好气地说,“你死了才清净呢。”后 来便没有动静了。第二天早上开门,见他果然吊死在门楼上。二先生在村里早有民 愤,他死了,村妇们都说,“现世报!”他女人在王寡妇挑唆下,也觉得男人死得 蹊跷,但众怒难犯,只得草草埋了了事。 为了这事,母亲没少打点过张同根。逢年过节,还要请他吃饭。“一条人命,牵着 两家心哪。”张同根经常这样说,“那件事,想起来就有些后怕。”乍一听,玲玲 没觉出什么来。听的次数多了,她便品出味来了。尤其是同根媳妇不明不白的死后, 同根在她面前,在母亲面前,扮出一副可怜相,那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她隐隐觉得, 一张预谋日久的网,正暗暗向她撒开。母亲的突然病故,更证实了她的疑惑。母亲 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中风了呢,母亲死时,只有同根在场,肯定是他逼迫过母亲, 母亲明白了他的祸心。当玲玲赶到时,母亲已经不中用了,呆滞的目光死死盯着同 根,充满了恐惧…… 然而,为了弟弟,她除了感恩戴德,还能做什么?为了弟弟,她也没有勇气把这一 切告诉别人。如果说,在此之前,为了抗拒社会的侵犯,她可以寻求大青的保护, 但发生了那码事后,在张同根那里明显地增加了“竞争”的砝码。尤其是文化大革 命,张同根应运而生,象变戏法似的,一夜之间,成了主宰全村命运的凶神恶煞。 连老支书也被他踩到脚下,她,一个弱女子,一个地主的女儿,又怎能逃脱他如狼 似虎的追逐呢?他挖走了她的弟弟,离间了她的情人,把她的名声搞得臭不可闻, 甚至连她家的大黄狗都不放过。现在,他来摘他的果实了…… 张同根摸索着进了屋,划火点上灯。见玲玲拥着被,倚坐在炕旮旯里。手里握着把 剪刀,刀尖对着自己的心窝。一天下来,她已经身心劳瘁。头发蓬松,疲惫不堪, 那双黑油油的大眼睛,闪烁着悲怆、防范的目光。 张同根觉得嗓子眼一阵发热,“玲玲,让你受惊了。” “张同根,咱们把话说前头,你要是敢动我一指头,我就死给你看。”朦胧的夜色 给她那苍白的面颊镀上一层圣洁的光晕。 张同根放尊重了些,“玲玲,咱们谈谈。” “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谈的。” “你不要任性。想想你的处境。你是谁?俺是谁?俺要是做了你,没有人敢说俺个 不字。街面上都说,你早是俺的人了。再说,你不落在俺手里,迟早也会落在别人 手里。任何人都可以打你的主意,因为你是地主的女儿。” “地主的女儿就不是人?难道没有王法了?” “公检法都砸烂了。你算是什么人?别人做你一千次,一万次,不是还要你兜着, 你不要脸,你是流氓,是破鞋,这都是你那剥削阶级的本性决定的。” “你——”剪刀举起来了,又放下了。 “俺知道你想什么,你想你的相好的。但是,他走了,他不要你了。” 伤口撒上了盐末,玲玲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叹息。 “他不要你了。俺要你,俺、俺喜欢你” 剪刀、枕头,笤帚,被,一切她能抓到手的东西都向他扔去。 张同根恼羞成怒,目露凶光“玲玲,你不要不知好歹……” 看看没有退路,玲玲哭了。哭泣是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女子的最后的抗议。也许, 她的眼泪能净化邪恶,也许,她的戚容令他想起母亲的面孔,她淡淡的肉香使他条 件反射似的回想起母亲身上那股子烟臭味……他叹了口气,松开了她,呐呐地说, “玲玲,你母亲在世时,已经把你许配给俺了。” 玲玲哭得更悲切了,“是你逼死了我母亲,是你,是你逼死了我母亲。” “玲玲,俺这都是为了你啊,俺是真心喜欢你啊,俺这主任已经当到公社了,嫁给 俺你就能过上好日子,你的一切都可以改变。俺要跟你白头到老,俺、俺这是真心 在追求你啊。” 玲玲哽哽咽咽地哭着,她想告诉他,世界上有一个叫德漠克利特的人,他说过,这 种追求应该是正当的。但她知道他未必懂,她只是告诉他,“同根哥,我不会嫁给 你的。” 张同根从来没有这样吐露过自己的心曲,他觉得自尊心受到了莫大的伤害。临走前 他扔出了杀手锏,“你最好替你弟弟想想,他的小命在我手心里捏着呢。” 出了门,他长叹了一口气,“搞恋爱真他妈的累!” 九 “杨卫东,过来,俺有事找你。” 杨卫东从前叫杨明明。卫东这个名字,是他反戈一击宣布与剥削家庭划清界限、加 入革命组织后,主任亲自赐给他的。 “卫东,这个名字很响亮,不少人想要,俺也想采用。不过,俺反正当上主任了, 反正与党同根了。改不改一样。现在,俺就把它送给你吧。”命名日那天,主任这 样对他说。他当然受宠若惊。 “什么事,主任?” “现在俺交给你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他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杨卫东皱皱眉头,“我真不明白,象你这样响当当的造反派,上哪儿找不到一个称 心如意的姑娘。为什么老盯着她一个?” “你是说那些扎扫帚把、戴军帽、穿军装、束皮带、女不女、男不男的二丫子吗? 她们一百个绑在一起,也不抵她一个。” “不许你污蔑毛主席的红卫兵。” “他妈的,教训起老子来了。” “主任,你别忘了,她、她是地主的女儿。” “她是你姐姐。” “我已与她划清了界限。” “你懂什么。还记得二先生的事吗,她要是捅出去怎么办?要是咱俩家合一家,成 了亲戚,不就没事了吗。” 杨卫东没话说了。 “俺这也是为你好。你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俺这次去公社前,准备推荐你 担任村革委会副主任。那你就有施展聪明才智的机会了。” 杨卫东心里一阵热乎乎的。主任替他着想,他也要替主任想,“可娶一个地主的女 儿,会影响你的声誉。” “俺现在已经红的发紫了,也匀一些红给她,她不也就红起来了吗,这是为了拯救 她。” “不过,在这种时候谈这种事?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做文章, 不能那么温文与恭良……” “去你妈的吧。毛主席说:一切行动听指挥。” 接受了这项光荣又艰巨的任务,杨卫东慢吞吞往家走。他今年十七岁,正往上窜个 儿呢。细瘦,娇嫩,脆弱,稚气,喜欢幻想,又绝顶聪明,想象力丰富。长大了想 成为一个科学家,驾驶着自己制造的宇宙飞船,遨游太空。他也想成为一名解放军 战士,挎着冲锋枪冲锋陷阵,建功立业。又想当一名歌唱家,他的嗓音很好,一曲 颂歌,台下掌声雷动,姑娘们献上美丽的鲜花。他想象着能接受一位少女的爱情或 者去爱一个少女(象姐姐一样漂亮的姑娘)。象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在晨风中, 在朝霞里,在潺潺流水的小河边,你对我说:我爱你!”他常常一个人对着星空遐 思冥想,有时候,为自己编造的故事情节感动的热泪盈眶……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 科学家,或者一个歌唱家,也许,他当艺术家合适。他年龄还少,而且禀赋了那样 一种气质。然而,严峻的生活以它那排山倒海狂热的旋律向他证明,这一切,对于 他来说,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只不过是幻想而已。家庭出身是他成长道路上一道不 可逾越的障碍。地主的成份,对于他来说,好象成了希腊神话中西西弗的过错,不 管他如何努力,坚忍不拔,他永远不能把那块巨石推向山顶。万神之主宙斯在冷酷 地注视着他。从他渴望系上红领巾而不能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是打入另册的 人。在学校里受歧视,在社会上受排斥。多少次灵与肉的煎熬呵,使他的心越来越 敏感。他曾看到邻村的一个同类——也是地主的儿子,穿着破夹袄,趿拉着纳底鞋, 头发蓬乱肮脏,焉拉着头,弓缩着腰,走路都一蹿一蹿的,生怕踩着了什么——人 称“李二赣”,人们常拿他穷开心,他也甘愿(?)受愚弄、被耻笑。他才三十几 岁,就未老先衰,活着等于死,死了等于零——难道这就是自己的缩影吗?随着年 龄的增长,压抑的情感、潜能也与日俱增。他看不到丝毫希望,感觉到的是隔膜, 生疏感,是委屈,是世态炎凉,尤其是郁闷欲狂的孤独,他受不了!他成了一个离 群索居的人,郁郁寡欢的人。他开始把自己的感触,不平,编成一些忧郁愤懑的歌, 对着高山、夜空,落花、流水,一个人唱,靠此来宣泄压抑的自我。然而乡亲们不 理解他,不理解他那变态的性格,“他都胡咧咧些什么?”天久日长,人们送他一 个“杨膘子”的雅号。有一天深夜,他独自在河边徘徊时,被民兵当特务抓了起来。 他感到窒息,觉得整个社会都与他作对。难道就这样活下去吗?文化大革命,他做 出了在他这种年龄、这种处境所能做出的必然的选择。 他确实获得了暂时的解脱。与百分之九十五的人站在一起,他没有了孤立的感觉。 巨大的社会力量不再与他作对了,他可以享受一个普通人的生活,行使一个公民的 权利与义务。但用不了多久,他的心又被另一种苦闷、迷惘所笼罩。造反派难道都 是象小三子、大良那样头脑简单、趣味低下的粗鲁打手吗?文化大革命难道都是象 张同根那样以革命的名义的胡来吗?还有,二先生的亡灵纠缠着他,从来没有使他 的灵魂安生过。革命者都是胸怀坦荡、无私无畏、心灵高尚的人,而我算什么,一 个杀人犯!他不寒而栗。他明白,说出来,他就完了。但老是闷在心里,却成了一 块心病。在他的启蒙时期,他看过陀思托耶夫斯基的《罪与罚》,那是他晋谒世界 文化宝库时所遇到的一本最惊心动魄的书。它和许多中外名著并排在父亲的书架上 (后来又被母亲藏在衣柜里),他怎么单单选中了这本?他对罪与罚太感兴趣了。 他象华氏那样背负了一种精神枷锁。虽然动机不一样,却因自己缺乏华氏那种深刻 的社会思想而自惭形秽。后来他想到去自首,去坐牢。“知情的说你是误伤,不知 情的说你是阶级报复呢。”张同根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幻想。“要是咱两家成了一家, 就没事了。”也许,这样是最好的结果,这样做也对得起死去的母亲。但不知为什 么,一想到姐姐要嫁张同根,心里就觉得不是味,不痛快也不情愿。 姐姐不在家。 杨卫东环顾着空荡荡的房间,心里涌上一种悲凉的失落感……炕上,整整齐齐叠放 着姐姐的被褥。四四方方的一小块。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那么孤单,那么冷清。 “我让姐姐一个人睡,我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他趴在炕上,头枕着姐姐的铺盖。 那上面残留着姐姐身上的味儿,一种淡淡的幽香。妈妈死后,姐姐总是把热炕头让 给他。有一天夜里,姐姐钻进了他的被窝,“弟弟,我冻坏了。两个人在一起能暖 和一些。呵,你身上真热,真舒服……”她搂着他很快便沉沉入睡。他却睡不着, 直挺挺躺着,一动不动。她触拂着他的头发,她搭在他胸前的手臂,她呼吸的气息, 使他勃起了好长时间。他想,她一动,我就完了…… 弟弟,你还记得小时侯的事情吗……小时侯他趴在姐姐背上姐姐妈妈的奶子可好吃 了姐姐你也有吗姐姐飞红了脸你这个傻弟弟真拿你没办法……明明对姐姐有一种病 态的、固执的爱。但他从小就觉察到,姐姐对弟弟的爱,是有限度的。她的心在大 青那里。只要谈起大青,她总是滔滔不绝。叫人腻歪透了。他因此嫉妒大青。平心 而论,他还是喜欢他的,下河摸鱼,上树抓鸟,大青可没少满足他那些没完没了的 要求。何况他每天晚上都来帮助姐姐补习功课,风雨不误。但他一想到姐姐将来要 嫁他,那就意味着象爸爸妈妈一样睡在一铺炕上,他就老大不情愿起来。因为他从 小是跟姐姐搂着睡觉的。姐姐喜欢摸他的小鸭。每当姐姐和大青晚上出门时,他都 要跟着,因为他知道,爸爸妈妈都是在夜里干那种警幻所训之事。有一次姐姐委屈 的大叫,“妈,我出嫁时,你要先把明明捆起来。要不,他会掀翻我的床的。”他 竟然想,真到了那一天,他就自杀。 难道,这就是所谓小资情调?所谓资产阶级人性论的一套?他仿佛又看见姐姐眯着 那梦幻般的大眼睛,半嗔半恼地说,“你这傻弟弟,真拿你没办法。” 正因为他对姐姐的畸情,他更容不得纯洁无暇的姐姐染上那怕是一丝污点。他这种 纯洁观,比大青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些日子,遵循主任的命令,他们几个轮流站岗,监视着大青,不让他到她家搞反 革命串联。那天深夜,小三子换了他的岗。他刚睡下,小三子摇醒了他,“进去了, 进去了,大青进去了。” 他脸上那个臊啊!他望望身边张同根的空被窝,是等他回来呢,还是……他操起了 钢枪。 “咚咚咚!”小三子把门擂得震天响。明天,明天全村人都会知道这件丑事的。 门开了,一个人出现在门口。 “好哇,赵大青,你这个大流氓,哎呀,你还敢打人?”小三子捂着腮帮子,“啊, 是你?主任?” 张同根又抽了他一耳光,“你小子大惊小怪的,打草惊蛇。”说罢,扬长而去。 小三子懵懂地望望大良,大良说,“咱们主任是守株待兔,你懂吗?守株待兔。嘻 嘻嘻……” 这时,玲玲出来了,倚着门框,夜色里,她面色苍白,目光呆滞。 突然,明明左右开弓,打她的耳光,那股狠劲,小三子他们看了都发怵。 玲玲一声不吭。没有眼泪,嘴角流下黑黑的血,她也不去擦。 ……姐姐!杨卫东心里呜咽一声,眼睛潮湿了。他不明白,姐姐和张同根之间到底 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哪里知道,有人已经达到了目的。从此,他再也不必监视大青 了。他不会去了,再也不会去找他姐姐了。他走了,撇下姐姐,一个人走了。 “姐姐,我整得你好惨,你不恨我吗?” 十 玲玲去赵大伯家了。 玲玲思前想后,一宿未阖眼。她想到母亲死后,自己没有带好弟弟,危难之际,彼 此不能互相照应。从前大青在时,她凡事有个依靠,有个遮挡,有个指望。大青拿 腿一走,她连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目前她的处境好象是在荒山野岭迷失了方向, 前不巴村,后不巴店,连个靠得住的人打听一下都没有。早晨起来,草草收拾了一 下,虚掩上门,她便去找赵家夫妇。 赵家和杨家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旧社会,两家阶级对立,是主子与奴才的关 系。要是清算的话,赵家夫妻有三天三宿倒不完的苦水。解放后,赵老运没有以其 治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处理与杨家后人的关系上,充分体现了党的给出路的 政策。复查那年,上级指示,每个村要检那罪大恶极的阶级敌人处死三、五个。按 照村庄大小,赵老运带回两个名额,这是个死数。赵老运犯了难,要说罪大恶极, 王家庄要数杨乃谦。可他人去庙空,怎么办?拿他儿子当替死鬼?赵大婶一听就罗 嗦开了,“少东家不比老东家。他可是好人啊,那年你患了伤寒,是他请医生给你 治好的。他知书达理,哪一年回村度假不上你那三间破瓦窑站一站?他老的丧尽天 良,可他没少为村里办善事呀,咱村那个小学堂,还是他一手经办的呢。”最后, 村里拿一个兵痞开了刀,一来他是外乡人,没有家小;二来他当过赵保原的马弁, 做了不少坏事。那一年,五龙河哪一天不顺流漂下十个八个死尸?!杨家夫妇是灵 通人,背地里不知流过多少感恩的热泪! 一九六四年,赵老运本来要给杨文斋摘帽了,发生了敌台广播那件事,公安局要抓 人,赵老运也保不了他。随着阶级斗争形势的紧迫,社会上对老赵家和杨家的关系 没少过异议,尤其是大青和玲玲的关系,很招来些闲言碎语。但因为孩子是烈士子 弟,平素宠爱惯了,这事也就依了他。天久日长,当老两口都感觉到玲玲的好时, 他们更是默认事态的自然发展了。“老婆子,咱们老了,不能跟孩子一辈子,孩子 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做主吧。”其实赵大婶早看在眼里,美在心里,“菩萨保佑, 也是咱命里有,先送咱一个儿子,再送咱个好闺女。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杨家夫妇见玲玲中他们的意,便更加尽心地调理女儿,他们要把她作为珍贵的礼物, 回报赵家。 赵老运斗大的字不识一升,他在上级指示和群众利益之间周旋了二十多年,最后却 被打倒在地又踩上一只脚,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承认自己有罪,因为当了二十 年干部,也没有摘掉村子贫穷落后的帽子。受点折磨,他也觉得罪有应得。但是, 大青跟他受了连累,杨家闺女跟他受连累,他却想不通。在这节骨眼上,大青的父 亲带走了大青,为了孩子的前途,他忍痛割舍了不是亲骨肉胜似亲骨肉的养子,但 这个小没良心的忘情负义,抛弃了玲玲,这使他的良心受到了伤害,他觉得对不起 玲玲,对不起老杨家。 玲玲在赵家的门庭前稍一停顿。每次看到这原属于杨家的旧宅,她心里都有一种复 杂的感觉。想想她的爷爷就是在这所房子里作威作福,她心里就有一种负罪感。好 象不是她爷爷而是她剥削、压迫过贫下中农。为此她总觉得自己欠社会很多很多, 还也还不清。小时候,她是断乎不敢跟大青上那阁楼上玩,她怕她爷爷阴魂不散。 大伯不在。大婶接待了她。 “大伯呢?” “大清早就被张同根赶着去公社了。说是办什么学习班。” “什么时候回来?” “带着铺盖。同根说,少则半月,多,就没场说了。什么时候交代了问题,什么时 候回来。闺女,不瞒你说,还不是为了你们老杨家的事!同根说,当年你大伯不杀 你爹,杀了那兵痞子,是阶级报复。现在查清了,那兵痞子是贫雇农。说你大伯包 庇你爹。还说你……唉!俺们老赵家和你们老杨家,前世做的孽,留下这么些罗乱……” 明白了。张同根知道,赵大伯是我唯一的、最后的依傍。所以他就…… 大婶慈爱地抚摩着她,“闺女,苦命的闺女,大青亏待了你!俺这张老脸也搁不住 呵。” 玲玲心头一热,眼圈红红的,“大婶,别这样说。都是我不好。” “孩子,你要是不嫌弃,就给俺做干闺女吧。” “大婶!”玲玲扑到大婶怀里,一肚子委屈化作眼泪,决堤而出。 “俺知道,你一个女孩子,不容易!你就搬来吧,和干妈一块住。有俺在,谁也别 想欺负你。” 玲玲摇摇头。在这种时候,她不能再给赵家添麻烦。不能只顾自己,不顾别人。 告别了大婶。她脚步跄踉,晃晃悠悠往回走。阳光普照,天空晴朗。世界好大呀, 难道就没有我杨玲玲立锥之地?真到了呼天不应、喊地不灵的地步吗?她目光凄楚, 万念俱灰。忽然间,她想到了弟弟,眼前一亮,他虽说是不争气,毕竟是自己的亲 骨肉啊。她心情为之一振,两条腿又来了力气。她匆匆往“革命委员会”走,撞上 小三子,说,明明回家了。她撒腿就往家里跑。 十一 弟弟! 姐姐! 姐姐瘦了。眼睛显得更大更亮了。眼圈乌黑,睡眠不足,脸色憔悴。只是那头乌发, 还是那么又黑又亮,那么……她太漂亮了。 瞧弟弟那个爱思考的大脑袋,瞧他那双懵懵懂懂的大眼睛……玲玲爱怜不已。她扳 住他的肩头,疼爱地打量着他,“都脏成什么样了。看你的头发……”她操起梳子, 努力想把他那蓬乱的头发梳平。“快把衣服脱了,我给你温水洗澡。”他乖乖地开 始脱衣服,她在灶间忙活,“脱呀,谁不知你有个小鸭?”她那天真无邪的笑容。 在她的纯情面前,他只有乖乖从命。姐姐服侍他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又忙着包 他爱吃的素馅饺子。 “姐姐,我把你整惨了。你不恨我吗?” “恨?你是我的弟弟,你懂得血浓于水的道理吗?” “是张主任打发我来的。” “哪个张主任?” “张同根……他,他要娶你。” “他叫你来劝我?”明明点点头。“你同意吗?” “我?我也不知道。” “你自己不同意,怎么来劝我。” “姐姐!” “你说,姐姐好不好?” “也好,也不好。” “和姐姐比,张同根好不好?” “也好,也不好。” “你用两种眼光看人。” “一分为二嘛。” “姐姐敢说比张同根好一千倍一万倍。和姐姐比,张同根算什么,他根本不配和姐 姐比。你敢说吗?首先,你敢肯定自己吗?” 明明摇摇头。 “别人说你好,你就觉得自己好,别人说你坏,你便认为自己坏。你连起码的自信 也没有。” 明明盯着姐姐。 “姐姐在你心里,自有一定的地位。但别人说她坏,你便也认为她坏。你出卖了姐 姐,也出卖了自己。一点儿自尊心也没有。” “姐姐……”明明想替自己辩解。 “张同根是堂堂大主任,公认的当代英雄。但是你心里根本瞧不起他。你反而跟着 他起哄。一点不知道自重。你在他那里已经丧失了自我。” 明明低下了头。 “爸爸妈妈在世的时候,教导我们想问题,办事,要讲原则……” “我们不能听爸爸妈妈的。我们应该听毛主席的话。毛主席的指示就是最大的原则。” “张同根他们根本不按毛主席的指示办。” “姐姐,你这话出格了。” “明明,姐姐在义愤之下,可能失之偏颇。不过,我们还年青,还幼稚,人生的事 看不透,千万不能盲从啊。中国的事情恨复杂,几千年前的事,现在还说不清,何 况眼下的运动,三年两载是认识不透的……” “又来了。你这修正主义的一套,我吃尽了苦头。” “弟弟……” 明明早烦了,“你干脆说吧,答应,还是不答应?” “弟弟,你这是把姐姐往火坑里推啊。” “姐!你应该为我想想。我!” “弟弟,我理解你的心情,咱们俩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请你冷静的想一想,即便 是我嫁给他,你的安全系数又能是多少?” “反正比现在强。” “拿姐姐作交易,你心安理得吗?” “够了!”明明拍案而起——现在他又是杨卫东了,“都是你不好,都是你的错, 你为什么长的这么漂亮?是你勾引了他,你、你拉干部下水!你不要脸,你不正经! 你知道背地后人们是怎么谈论你的?简直象谈论一个婊子!我听了,心里难受!我、 我恨不得宰了你。都是你不好,都是你的错,你为什么长得这么美?要不你就别托 生个地主的女儿,托生个地主的女儿你就别长得这么美!这么美有什么用?没有用 没有用!地主的女儿,又这么美,简直就是罪过!” 玲玲懵了。她被弟弟劈头盖脸一阵冰雹打懵了。她不知道弟弟什么时候离开的,她 呆呆的倚着门框,耳朵里还翁翁作响,回荡着弟弟那些令人心寒的字眼。半晌,她 仰面苍天,口唇嗫嚅,“美,是罪过?” 十二 晌午时分,有人看见玲玲上山去了。 她来到祖先的坟茔地。杨家的先祖是从塞北逃荒过来的。靠小本生意,惨淡经营, 逐渐发迹了。这在杨家的谱书里都有记载。杨家自诩为宋朝杨令公的后人。玲玲很 小的时候就听爸爸讲那个故事:赵员外的千金未婚先孕,这在那个朝代是很忌讳的 事情,何况赵家又是名门望族,并且与另一名门望族杨家有婚约在先。因为这件丑 事杨家解除了婚约。赵员外很是恼火。赵家的千金知书达理,恪受贞操,大门不出, 二门不入,怎么就能做出这等有辱祖先的丑事。鞭挞之下,小姐哭诉:一黑面书生, 夜来媾和,鸡鸣离去,来去无踪……奶娘出个主意,教小姐用红线系在那书生衣襟 上,翌日循红线寻去,见红线沉入村头湾底。员外召集家人戽水现底,于是发现了 那个大鳖精。员外甚恨之,啖其肉,碎其骨。后来赵家小姐生下一子,自幼深谙水 性。再说杨家请一风水先生觅得一块风水,听说赵家的小子善习水性,重金聘之, 将杨家的骨殖包一小包,交付与他,面授机宜。临走前,赵家小姐取出珍藏着的鳖 精的骨殖,暗暗交与儿子。话说赵家小子潜到东海海底,找到了那条巨龙。那龙见 了他,咆哮着张开血盆大口,赵家小子顺势将生父的骨殖抛入龙口,那龙“啪”地 合上大嘴,再不理他。赵家小子想起受人之托,便将杨家的骨殖挂在龙角上。后来 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赵家成了宋朝的国君,而杨家,始终是宋朝的“挂角元帅”。 又一说,因为那挂在龙角上的杨家骨殖挡着一只龙眼,龙颜不悦,所以杨家世代忠 臣命途多桀,也就不足为奇了。 杨家的坟墓,要数杨乃谦的气派。那是他生前斥巨资修成的假冢。可惜他并未能入 住。文化大革命,被砸个稀巴烂。墓前的汉白玉石碑也碎“石”万段。玲玲把一路 上采集的山花摆放在双亲的坟前。那并排着的小小的黄土堆,很不起眼,玲玲却觉 得离她那么近,好象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她行过大礼后,便趴在二老坟前,失声痛 哭。 松涛萧萧,好象在诉说着生与死共同的忧患:永不复返。斜阳飞花,来去匆匆,又 好象在重复着永恒的话题:有情轮回。 当她呱呱落地时,父亲正被押斗游街。响亮的婴啼声和打倒地主恶霸的口号交织在 一起,使刚好路过家门口的杨文斋一阵心悸,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背上挨了重重 的一击。斗争会结束后,他在自己的家门口踌躇了许久,他愧对自己的后人啊。在 玲玲的印象中,父亲永远是沉默寡言,文弱的象个大姑娘。沉重的劳役,过早地压 弯了他的腰,严峻的生活,象无情的霜雪,一年又一年,染白了他的头发。但玲玲 从来没有听他叹息过,从来没有听他抱怨过。 当玲玲在学校里受到欺侮,在社会上受到歧视时,他只是默默地、轻轻地抚摩着她, 然后又无言地走开。他与孩子保持着一定距离,这在他是种明智的做法。但玲玲知 道,他内心里是非常疼爱孩子的。睡梦中,玲玲常感觉到一只温暖的大手,在为她 掖盖被角。饭桌上,父亲每每把母亲添到他碗里的一点营养,分到她与弟弟的碗里。 每当这种时候,玲玲总是热泪盈眶。过上三个月,或者是半年,父亲便刮刮脸,换 上干净的衣服,背上省吃俭用节约下来的十几斤地瓜干,到集市上卖了,然后为自 己买上一本书,给孩子买上几个白面馍,没忘了给妻子带上礼物,那是一块肥皂, 可以省却妻子洗衣服时用草木灰代洗衣粉时的无数烦恼。那是一家人最欢乐的时刻, 孩子们嚼着馍,父亲看着他喜爱的书,母亲用肥皂洗衣服。天伦之乐,融融无比。 父亲生活的很充实,他以沉重的劳役抵偿着父辈的罪孽,他在书本里寻找着生活的 乐趣,他以渊博的学识为乡亲们做事情。 母亲比父亲大两岁,实际上的一家之主。她是大家闺秀,赫赫有名的栖霞牟二黑的 孙女,在牟家庄园里上上下下都视她为掌上明珠,没想到就“暗投”到杨家做牛做 马。上工干活,下工料理家务,家里人都睡下了,她还要缝、补、洗、浆。时代的 风暴,把她身上的闺秀气,荡涤的一干二净。她性情刚烈,常责骂丈夫窝囊废。 “地主人家也不能让人当泥捏。只要走得正,坐得直,天王老子也不怕。”她教子 有方,眼里又容不得一粒沙子,“玲玲,明明,你们听着,照我说的去做,惹祸来 家,我给你们担着。不照我说的做,看我不揭你们的皮!”所以在孩子眼里,她过 于严厉,甚至有点不近情理。他们哪里知道,母亲的所作所为,都是被环境逼出来 的。“你让人欺负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她是读过书的人,可除了辅导 孩子的学业,她从来没捧捧书本。她弹得一手好琴,但明明要跟她学音乐,她断然 拒绝。那一次,小混子天送无缘无故攮了玲玲一劈枪,她气疯了。立马要找王寡妇 评理。邻居们劝她,你就忍了吧,谁不知道王寡妇是出了名的泼妇,背后又有二先 生撑腰。“她不就是个卖大腿的,她要骂俺有口,她要打俺有手。明明,玲玲,你 们听着,她那个野杂种要是敢动手,你们就给我上!”那一次可真叫乡亲们大开眼 界,王寡妇一败涂地。母亲又立等着学校做出开除天送的决定,这才拉起玲玲的手, “家去,这书咱不念了。”有一次,她对着孤灯,喃喃自语,“我这样瞎挣生,图 希个啥?只从进了杨家门,就好象老驴套磨上,转呀,转呀,没有个尽头。” 她终于转到头了。 …… 妈妈爸爸,我没法活了。弟弟说,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不该长得、长得这么漂 亮。可这,都怨你们呀,你们为什么不叫我长得丑一点,丑一点,再丑一点。你们 生下我,漂漂亮亮的,可你们把眼一闭,不管了,叫我怎么办?我,活着,漂漂亮 亮的,怎么办?也许,弟弟说的对,我不该长得这么漂亮,不该,不该呀…… 玲玲哽哽咽咽,气噎欲绝。突然,她停止了哭泣,端坐起来,抖开长发,慢慢梳理 着。 母亲活着时,最爱看她梳头,痴痴的看着,手中的活也停下来。有一次,她对女儿 说,“你真是个美人鱼!”女儿忘情地扑到母亲的怀里,“吃吃”傻笑着。 妈妈,我最后一次梳头给你看…… 玲玲呆呆地坐着。象大理石雕象。那有着美丽的长睫毛的大眼睛象垂柳掩映下的湖 泊,宁静,清澈,透明,无欲无念。长发都挽到了脑后,衬托出明净的面颊,明净 的前额,透露出一股秀灵之气,隐约着圣洁的光晕。她在内心里默念着:弟弟,我 们的发肤受之于父母,本应该加倍珍惜,不过,你说的有道理,既然我的美,我的 生命,不能为这个世界增添点什么,反而是有些人堕落的借口,那么,这种美,还 有什么理由存在下去呢?美,是种罪过。好弟弟,我永远感谢你。但愿我消弭了自 己的罪过后,你能好、好过一些…… 她站起来,环视了一下坟地,想象着父母的坟堆旁,能多出一个土堆,小小的,颜 色黄黄的。松涛在唱着单调的歌:永不复返,阳光也好象在诉说着古老的话题;有 情轮回。老鹰停在蓝天漠然地俯视,妈妈已经从云端里伸出双臂。她向山下走去, 拐过山脚,就是鬼愁崖,崖下水深流急,自古以来就是那些寻求解脱的人的好去处。 大青哥,你爸爸什么时候来接你? 原来,一千年前,赵家和杨家就有着解不开的纠葛。他爸爸接他走了。我爸爸,也 会来接我的。 十三 “杨卫东,你姐姐她……”小三子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她,鬼愁崖……” “嗡”地一声,杨卫东的脑袋涨得老大,鬼愁崖的名字,向来是与死神连在一起的。 自从和姐姐分手后,他便怔怔忡忡,心神不宁,我是不是太过分了?是不是太…… 太没有人味了?我太自私了。姐姐如果寻短见,肯定与自己有关。他悲啼一声,姐 姐!撒腿就往五龙河跑去。他眼前浮现着姐姐那双惊恐的大眼睛,仿佛又听见她那 催人泪下的哀求,“弟弟,你把姐姐一个人抛在家里还不算,现在又要把大黄狗带 走,你不能这样做,不能啊。”大黄狗嗷嗷哀鸣。姐姐拉住他,她的声音比大黄狗 都难听,“弟弟,求求你,把它留下吧,留下它和我做伴,弟弟,求你了。”她跪 下了,她哭了,“弟弟,我,我怕啊,你不能啊!”大黄狗嗷嗷惨叫。人怎么能变 得这么狠啊,大黄狗煮熟了,他竟然能吃得下!他就是那么狠。他游过她的街。用 麻绳栓着她,和当权派、黑五类栓在一起。她脖子上挂着一个大牌子,写着她的姓 名,她的“头衔”。他用麻绳勒着她,勒紧了,她就回头望望他,那么陌生、那么 生疏的目光。她的嘴唇嗫嚅着,象在吟诗。小时候她背着他就教过他吟诗:煮豆燃 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她一步一晃,一字一顿地吟哦着, 俨然是个老学究。那神态,那步态,如她此刻的神态一模一样……然而他不懂,他 甚至感到厌恶。他从来没有真正体味过那首诗的涵义。杨卫东——不!杨明明的眼 泪一下子涌上来。他号哭着,狂奔着,远远的他看见一些人聚在河边,他疯狂地跳 进河里,他发现,河里已经有人在救人了…… …… 把姐姐安置好,明明便去了革委会。张同根正在焦急地等着消息呢。“怎么样?” “救上来了。” 张同根心里很不安。他想,是不是俺把她逼得太急了?不过,她寻短见,说明她是 “黑驴技穷”了——有一次他听杨卫东用过这个词,大体懂得它的意思。这时他见 杨卫东在收拾被褥,他把衣物夹在腋下,向门外走去。他喊住了他,“杨卫东!” 明明站住了。一只脚门外,一只脚门内。他有一种很窘迫的感觉,如芒刺背,他知 道那是张同根的目光。但是,他没有回头。 张同根叹了一口气,“也好,照顾一下你姐姐。” 明明如释重负。一溜烟跑回家。他把铺盖放在姐姐的身旁。玲玲淡漠地望着他,半 晌,她拉过他一只手,贴在腮上,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来……半夜,他被姐姐的啜 泣声惊醒,“姐姐。” “为什么活着?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 十四 玲玲的救命恩人是一名解放军战士。而且这名见义勇为的解放军战士令全村人大吃 一惊。他是天送。王寡妇的儿子。 第二天一大早,志远就来看望玲玲。 玲玲挣扎着要起来。 “躺下躺下,怎么样?大妹子,好些了?” “没事了。谢谢您,天送哥。” “我改名了。志远,王志远。” “哦,志远哥,谢谢您救了我。您——退伍了?” “no,no,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喏,四个兜呢。”他宾至如归,拉 过一把杌子,坐在玲玲对面,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又一口气吹了出来,那 烟味很香。 “入伍三个月入党,八个月提干。去年,咱泅水过海,抓了蒋匪军一个舌头。荣立 一等功。前些日子,咱又率领一个侦察排,在新疆与俄国佬干了一仗。这次,组织 上安排我一项特殊任务,军事秘密,不能随便乱说。路过咱县,顺便来家看看,谁 知……唉,幸亏碰上了。” 在玲玲印象里,天送是个混世魔王。她很累,昏昏沉沉的,懒得回想过去的事情。 她好象听老支书说过,天送当兵,是二先生举荐的。老支书不同意。他认为,应该 把最优秀的青年,输送到保卫祖国的行列中。象天送这种二流子只能玷污解放军的 光辉形象。二先生力排众议,他坚持说天送出身雇农,本质好,解放军是革命大熔 炉,那怕是块狗矢铁,也能淬炼成钢。别的支委也觉得,把他留在村里,是个祸根, 不如送他出去,村里能平稳些。老支书勉强同意了。 眼前的志远,与昔日的天送,大相径庭,判若两人。虽说还是那么黑,那么瘦,但 个子高了,好象也结实了。脸刮的干干净净,牙齿刷的白白生生。那身军装,虽说 稍嫌肥了一点,但那崭新的草绿色,那鲜艳的红五星、红领章,不但给他增添了英 武气概,也使他的身份获得了一种无可辩驳的印证。玲玲知道,穿四个兜的军装大 小是个官儿。部队上纪律严明,原则性强,没有一定贡献,不具备一定才干,是不 会入党提干的。她不免对他肃然起敬,另眼相待了。同时心里也感叹,解放军不愧 是毛泽东思想大学校,象天送这种人都能脱胎换骨,百炼成钢。怪不得毛主席他老 人家要号召全国人民学解放军呢。她下意识地想起另一个人,但愿他也能有出息…… 闲扯了一阵,志远知趣地告辞了。临走前他对玲玲说,“我从部队里带回一种药, 消炎杀菌,最特效不过了。我们这里买不到。听说呛水的人容易得肺炎,再说你身 子很弱,这药又是大补气血的,你吃着点,对身体有好处。” 玲玲又是道谢不已。 第二天一早,他又来了。好象刚洗过脸,身上散着一种香皂味儿。他边扣着衣服, 边向玲玲诉苦,“真拿她们没办法,进家不到两天,说媒的就踏破了门槛。这不, 天一亮,就堵着我吵吵,真烦死人了。现在的姑娘,都希望嫁给军人,因为军人的 妻子政治地位高,谁也不敢欺负。大妹子,你感觉怎么样?嗬!气色好多了。见到 你我便想起我们部队上那些女兵,要多神气有多神气。你为什么不当女兵呢?” “当女兵?” “是呀。” “我?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只要你愿意,我跟我们师长说一声就行了。” “那么简单?” “你不知道我和师长是什么关系。哎?你这么漂亮,当文艺兵最合适。你会演戏吗?” “演戏?”玲玲摇摇头。 “没关系,可以学嘛!”他神气活现地大谈女兵生活的情趣逸闻,他的表达能力非 常丰富,绘声绘色,惟妙惟肖,好象这一切都是他亲身经历过似的,把个玲玲听得 入了迷,而且他每每恰倒好处地打住话头,这样更能吊玲玲的胃口。 当天夜里,玲玲梦见自己当了女兵,而且还是文艺兵。原来大青也在那儿呢。她高 兴极了。现在他们的政治地位一样了、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了。他们开始排戏,大青 叫她扮演一个坏蛋,她不干,大青说,你是地主的女儿,就应该当坏蛋。她急了, 两个人争吵起来,她气哭了,后来也哭醒了。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她捅捅身边 的弟弟,“明明,你看志远这人,可真大变样了。” 弟弟好象没听见,翻个身,又沉沉睡去。 志远好象是为了躲避媒人的纠缠,大清早,就跑来了。“唉!这种事情在任何地方 任何情况下你都避免不了。”从此以后,他几乎天天泡在玲玲家里,而且话题总是 离不开他“避免不了”的婚姻问题。他说,“我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看过那么三、 五个,和你一比,差远了。其实嘛,我们师长的女儿追了我半年了。她姓林,人家 都叫她林黛玉。她倒是常叫我想起你来。不过,我嫌她太娇气了。” 玲玲想,他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和我比?她的身体还没复元,整天躺在家里胡 思乱想,更增添愁肠,难得有这么一个见多识广的人,陪着消愁解闷。再则,她好 象本能地感觉到,有志远在场,可以暂时躲避同根的追逼。所以,她也就默许了志 远过于频繁的光顾。 终于有一天,志远匆忙赶来,好象有什么急事,故作神秘地对玲玲说,“大妹子, 我刚接到师长拍来的电报,命令我马上归队。要跟苏联打仗了。说不定第三次世界 大战就要爆发。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玲玲的心一下子收紧了。她的表情没有瞒过他。他突然一把抓住她一只手,“大妹 子,今日一别,明天我就要去吃枪子,没准轰隆一颗原子弹,大家一块完蛋。我有 句心里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玲玲下意识地捏紧他的手。她倒不是怕“大家一块完蛋”,她本能地预感倒,他一 走,那种无保护状态又要开始,这使她害怕。她有气无力的说,“你说吧。” 志远克制着内心激动,无比诚恳的说,“大妹子,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你 的情况我了解,赵大青太不仗义了,张同根又仗势欺人,地主的女儿就该往脚下踩?” 他略一停顿,观察一下效果。“我觉得你无依无靠,怪可怜的。我很同情你,也很 想帮助你,就怕自己长得丑,水平有限,高攀不上……” “别说了,”玲玲用手捂住他的嘴,眼泪簌簌而流,“我不配……” “嫁给我吧,军人的妻子谁也不敢欺负。我带你一起走,去当女兵,当文艺兵。” 玲玲目前的处境,正象一个溺水的人,看见什么抓什么。又象一个身患绝症的病人, 什么药也想尝试一下。她娇喘吁吁,“你、你能保证……?” 志远挠头抓腮,信誓旦旦,“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名义,向你保证。” “你不后悔?” “革命战士,勇往直前,决不后悔。” 憋在心里的委屈、幽怨,终于决堤而出,玲玲“哇”地一声,扑到志远怀里,“他 们拿我不当人!”她凄厉地控诉着,“他们拿我不当人!” 志远不算卤莽,他轻轻托起她,平放在炕上,为她擦眼泪,安慰她。他抑制着心头 的狂喜,象猎人一样,欣赏着即将到手的猎物。他想起在水中触摸她身体的感觉, 救她上岸时,湿漉漉的衣服紧贴在她身上,妙龄少女的身段赤裸裸地显露出来。当 时他都看呆了……他把手插入她衣襟下,抚摩着向上移动,无意间触到了她那个伤 疤—— 玲玲尖叫一声,骨碌爬起,身子躲在炕旮旯,惊恐的、陌生地盯着他,此刻他不是 志远,而是那个手执红缨枪、怪叫一声、向她刺来的天送。她神经质地念叨着, “不可能,不可能,地主的女儿,不可能嫁给解放军战士。他们又要给我加罪名了, 腐蚀革命战士,瓦解钢铁长城……” 志远很恼火,很尴尬,但他也很有耐心,即将到手的猎物,他是不会轻易让她跑掉 的。 十五 与此同时,街面上关于玲玲的飞短流长,却沸沸扬扬起来。王寡妇从中推波助澜。 王寡妇从前是国民党一个中层军官从窑子里买来的四姨太。部队溃退时,把她扔了。 一路上又被国军的残兵败将肆意蹂躏,苦不堪言。后来被本村的一个支前的民工、 一个老光棍儿检了回来。没多久,老光棍儿暴病身亡,她却因此捞了个“雇农遗孀” 的头衔。在狂暴淫乱的岁月里,欲火烤瘪了她高耸的乳胸、丰腴的大腿,妒火却使 她的性情变得格外乖戾、恶毒起来。她煞有介事的找村干部,出门前,没忘了掏点 锅肚灰,描一描她那过早脱落显得稀疏的眉毛。“大主任,你也该管一管,那个小 妖精,大天白日,在家养汉。俺儿子现在是大军官,可不能舔你喝剩的碗底。” 张同根笑着说,“老母狗,你再这样污蔑革命干部,看俺不撕裂了你那张臭嘴!” “你看看去,正搂着睡呢。” “你这样说也不怕寒碜了你儿子?” “这个没出息的花心馋虫,都当大连长了,外面什么样的没有,偏偏迷上个不要脸 的破鞋。” 对于志远也就是天送这个人,别人可能不了解,张同根可是隔着皮囊能看见他杂碎。 这么一个人,竟然能入党提干,张同根也心存疑窦。他叫人去查,但是文化大革命 把档案、公文搞得一塌糊涂,与外界的正常组织往来也早已中断,查了半天,没有 结果,他只得给志远的部队写了封信,寄了出去。 王寡妇一颠一颠地又去找赵大婶,说你们老赵家怎么没瞪起眼,看中了那个不正经 的,睡了大青,又睡张同根,现在又跟她宝贝儿子睡……赵大婶当即郎当下脸,气 冲冲的去找玲玲,闺女啊,大青是对不起你,可你不要对不起你自己呀,先前人们 都说你跟了张同根,俺也不信。现在呀,虽说是天送什么的救了你,可你也不能、 不能以身相许呀。闺女啊,人言可畏,你可要好自为之呀。弄的玲玲一头雾水!大 婶啊,我不是那种不要脸的人,我正不正经,您老心里最清楚!如果您老也这样贴 着他们说,我、我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时街上正吵着呢,原来王寡妇把着门,不让志远进来。王寡妇指鸡骂狗,指桑骂 槐,口没遮拦,什么难听说什么,把玲玲骂了一个狗血喷头。围观的婆娘都指手划 脚、眉来眼去的看热闹。玲玲是个乖觉人,外面的动静她了然于心,志远再来时, 她就往外撵了,志远哥,今后没有事,你就别来了。怎么,我是个革命军人,你信 不过?我信得过,只是……一句“信得过”,无形地把自己与他置于同一阵线上。 用志远的话说,叫做“一个西瓜上栓着两只鳖”。她开始认真考虑与志远的事儿了。 “嫁给我吧,军人的妻子谁也不敢欺负。我带你一起走,去当女兵,当文艺兵。” 军婚的保护伞,当女兵的诱惑,以及志远那个天晓得是什么关系的师长,此刻对玲 玲来说,比什么都来得重要——甚至比生命都重要。因为她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 死不了,活不成,待不下。 她唯一牵挂的还是她的弟弟。 明明虽然搬回来住,但还要去给张同根当差,还没有勇气与他彻底决裂。外面的风 言风语,阴晴圆缺,都通过他那张晴雨表似的脸,毕露无遗地带回了家。 姐姐,我不喜欢他。 姐姐喜欢的人你都不喜欢。 姐姐,你忘了从前的事情? 姐姐没忘。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人也在变。 姐姐,他在骗你。 他那身军装不会说谎。我也不放心,到部队亲眼看看就清楚了。 姐姐,你真得要跟他走? 姐姐总归要出嫁。 姐姐,你不爱他,你根本不爱他。 他救了我,拿我当人待,这就足够了。 姐姐,不要嫁给他。 姐姐总归要出嫁。 姐姐! 弟弟,我已经这个样子了。在村里实在是混不下去了。我走后,对你也有好处。张 同根是因为我才要加害于你,我走了,你也就没事了。我能在部队待下去更好,不 能的话,结了婚我再回来。只要成为军人的合法妻子,张同根也拿我没办法。你明 白吗?军人的妻子是格外受法律保护的。 可是……姐姐。 我明白你的意思。 姐姐,我不让你走。 弟弟! 我不让你走,你就走不成。 ……。 十六 月亮升上来了。月光变得柔曼可触。河雾徐徐卷起,月亮在河里沐浴,大地淋着月 光浴。身后是梨园,梨花正顶苞儿,微风把浓烈的花香揉进月光,使人疑心那是月 亮的味儿。对岸是沉睡的村庄,死气沉沉的坟墓,声声狗吠。这时姐姐涉水过来, 那面镜子给搅碎了,一抹乌云遮住了它。我看到它支离破碎的面容。她躲在柳树下。 我看得见她柔软的胸脯在起伏。刚才的河水漫到她胸口。她打着冷战,月亮带来广 寒宫的气候。 明明,亲爱的弟弟! 于是我看到她的影子向我移来,伸出柔曼的胳膊。我闻到了她的发香,听到了她的 心跳,我粗暴地推开她。 不要嫁给他 星星,两颗星星在她眼里闪烁,好看的头发飘拂起来,那是她在摇头。 他不是东西 他是你姐夫 他不是我姐夫 他会是你姐夫 你一点不爱他 他救了我 他过去不是东西 他现在是你姐夫 他现在也好不了多少 一次做贼永远是贼 是这样 一次当婊子永远是婊子 是这样 地主的后代永远是狗崽子 是这样是这样 她哭了飘逸的雾沾着目光汇成毛毛雨变成灰蒙蒙的露那些冲刷悲哀与毒素的晶莹的 露珠挂在玲珑剔透的牙雕般的脸颊上没有蛐蛐儿没有蛙鸣只有芦苇抻着脖颈听河在 呜咽心在呜咽凝重的夜色溶解了梨花香味闻不到月亮味儿嗅到河水腥味儿想到她的 眼泪是咸味儿柳枝儿温柔地触抚着她什么时候不哭了只听见河水汩汩地流 明明,姐姐要走了 你不能走 姐姐今晚就要上路 我不答应你就走不成 弟弟,说好了的事怎么又变卦了 我没有答应我从来没有答应我永远也不会答应 月亮月亮月亮在她脸上涂抹上一层金黄色的光晕有一会儿我分不清月亮是她还是她 就是月亮星星在她眼里燃烧 弟弟,你带着刀子吗 没有 试试这个,够快的,拿好,对准这儿,使劲,用不了第二下,我就留下了 你认为我不敢 来吧 你等着 你捅啊 你要我捅 你是个懦夫,你留不住我 可是姐姐,母亲死后,你对我说什么来着 弟弟,不要哭 你说什么来着 姐姐总归要出嫁 你说什么来着 唉弟弟我的傻弟弟 她坐在沙滩上象小时侯那样把我的头抱在她胸前轻轻抚摩我听见泪水簌簌流进她心 里的声音河水静静地流听见泪水流进她心里的声音 我要是比你大就好了。别人不敢欺负你 弟弟我的傻弟弟 我能看住你 弟弟 …… 弟弟 …… 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 那时乌云遮住了月亮星星韬晦了灿烂的光风沙迷了眼芦苇抖落了露珠嘘嘘地喝着倒 彩青蛙呱呱地叫蚯蚓清亮的声音河水哗哗地要扑上岸来不要脸我说你是个不要脸的 女人她说你打吧打吧上一次是你错怪了我这次是我自己找的你使劲打的不重不是我 的好弟弟我的好弟弟我说我叫你犯贱你这臭不要脸的远点滚一辈子不见也不想见你 那时传来狗吠声村子死气沉沉象坟墓梨花顶着花苞闻不见她的香味儿妈妈为什么不 叫我大要是我比她大我能看住她妈妈妈妈妈妈那时他从桥上走过来尖头鼠脑弯着腰 拉她起来拍打她身上的沙土明明你怎么这么狠那时她说弟弟呀早早晚晚有朝一日你 会明白我的心 …… 三天后,张同根接到志远所属部队拍来的电报。他找来杨卫东。把那张电报纸递给 他。电文很简短: 此人因盗卖军需品,已被开除军职。 (上篇完) 初稿:1985年8月26日完成于南京 修改:2001年7月26日完成于雌伏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