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的女儿(中) 一 “再跑,打断你的狗腿。” “跑。打不死就跑!” 她使他想起一个电影来。想起女主人公那双愤怒的大眼睛。他叹了口气,压了压火 气,“你他妈的就是不开窍。下雨天打苫,闲(苫)着也是闲着。倒不如赚些外快。 那东西磨不烂使不坏,净赚着风流快活。” 她的心碎了。她的声音能滴出血来,“志远啊,亏你说得出口,难道我不是你的老 婆吗?你忍心叫别人来作践我吗?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你我夫妻一场。你就全然 不念及我对你的好吗?你花言巧语地欺骗了我,把我诓到了这深山老林里。我、我 是哑巴吃黄连,有苦没处诉呵!可话又说回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生米做 成了熟饭,我也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服侍你。你是懒一点,可有我这一双手,守 着个大兴安岭,还愁没你吃喝、没你花用?” “闭上你他妈的臭嘴。你想叫老子死在这臭地方?老子要吃喝玩乐,要走遍天下, 老子需要钱,钱,钱!你他妈的就是老子的摇钱树,老子要拿你摇两摇。告诉你, 别他妈的再装奴家,又不是大姑娘上骄头一遭,要是你他妈害臊,我就躲开,把钱 给我悄没声地掖炕席底下。你要是再他妈的不识抬举,老子就宰了你!” 不干!我不是卖大炕的。枕头下掖把刀,谁上炕,就捅谁。谁料想那中山狼,无情 兽……志远召集来一帮不三不四的,冷不防冲进屋,夺下她的刀子,剥光她的身子, 按住她的手脚,她一口气没上来,便昏死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醒来,听见他在窗外与人争吵。 “……他妈的欺负我外道是不?这样的女人,给这么俩钱儿?你老张胡子这么长了, 走南闯北过来之人,见过这么俏的娘们吗?你他妈再进去瞧瞧,她那对奶子,那大 腿,那个水灵劲儿,你还没晕过去是不?” “日你奶奶,那些白胖的白俄罗斯,也就是一个袁大头。” “操蛋!这小妮子比日本娘们都蝎虎。” “丢你妈,操一下子十块,砸杠子是不是?” 找不着刀剪,“咚!”她一头撞在瓷缸上。“哗啦!”水缸碎了。 都是些盲流。共产党的划外公民。在茫茫林海里形成一个居住群落,一个黑社会。 这些人没有户口,没有家小,两条腿支个屎肚子,吃饭靠力气,靠深山老林里的人 参,鹿茸,黑土,黄金。这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往北翻两个山头,隔江与邻国 相望。党的基层组织,对这里的居民鞭长莫及。文化大革命的风暴,被挡在百丈大 树形成的古老屏障之外。这里,是刑事犯的自由乐土,是循世者的世外桃源,是逃 荒者的天堂,又是那些被逼上梁山的形形色色的好汉们打家劫舍、修身打禅的地方。 这里的法律是不成文的,天竞物择,适者生存。死个人,象死条狗,没有人大惊小 怪。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也不为舆论所左右。有一年混进来一个俄罗斯妓女,对于 这些进了原始森林也因此退化为原始的人来说,这无异于兔子叫门、天上下屎,他 们叫她三天三宿没爬起炕。 她没有撞死,头上添了个血窟窿。志远按上了半瓢白面,才止住了血。他不痴不傻, 他可不想人财两空。 玲玲哭了三天两夜。三天两夜没吃一口东西。女人啊,你的名字就叫柔弱,但柔弱 不是专供强暴施展淫威的。柔弱应该得到同情。女人是母亲,母亲应该得到保护。 志远啊,你也有母亲啊。三天来,天阴得凄凄惨惨,刮着凄凄惨惨的风,伴着玲玲 哽哽咽咽的哭泣。树叶子大片大片地落。八月,在这里已经是暮秋了。 玲玲的戚容惊天地、泣鬼神。志远却不为之所动。他,是铁石心肠。在他生下来第 七天,他母亲便又和她的老相好二先生睡在一起。任他在一旁“哇啦哇啦”地大声 抗议。这次狂欢的结果,令她血流不止。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一次比一次更加癫狂地 纵欲淫乱。志远不是“记千生”,这一切,都是他懂事后,他母亲间接的、用夸耀 的语言暗示他的。当然,有些是他睡梦里感觉到的。母亲以身作则,自幼向他灌输 了这样一条法则:女人的天职是供男人快活。当然,女人在满足男人的欲望后同时 也满足了自己的享受。“有钱走遍天下”,是二先生耳提面命、言传身教,自幼向 他灌输的另一条颠仆不灭的真理。当他长大成人后,便从他们那里接受了简朴的人 生真谛:抓钱和玩女人。在他身上,继承了有史以来,人类社会的唯一的一点真传, 也是几千年文明古国流传至今的国粹,因为他是二先生和王寡妇杂交的结果。 第三天夜里,玲玲昏昏沉沉睡着了。朦胧中,听见志远在悄声叫她,又听见门“吱 嘎”一声响,然后再没有动静了。她猛然警觉到,他肯定不怀好意,找那些狐朋狗 友去了。她不能等死,她还要逃。 天漆黑漆黑,风刮个不停。从被窝里一下子站到风地里,她打了个大大的冷战。她 辩不清方向。但她知道,在这片荒甸子前面不远,有一条大道。前不久,从那个方 向传来的机器轰鸣声惊扰了自由王国的好梦。那道轰鸣声昼夜不停,吵得人们心神 不宁。后来有人查实了,国境线上发生了摩擦,谣传与那个大国要打仗了。从此以 后,从那个方向,时常传来辎重车以及坦克车沉重的轰鸣声。玲玲想,只要有路, 就会通往有人的地方。在她看来,这儿不是人待的地方,这儿的人也不称其为人。 她跌跌撞撞地跑着。空气扑在脸上,湿漉漉的,有雨腥味,天要下雨了。不一会儿, 她便气喘吁吁,浑身冷汗,两条腿软得象棉花,一双脚又重得象秤砣。她太虚弱了。 然而她一想到志远那张狰狞的长马脸,想到那可怕的一幕一幕,她便机械地加快了 脚步。她叮咛自己,千万不能倒下去。跑,跑,那怕是跑到最后一口气。 身后传来嘈杂的人声,手电筒光柱一闪一闪的。是志远领着人追来了。她绝望了, 深知自己这种身体状态,是逃不过如狼似虎的追逐的。急中生智,她脱掉一只鞋, 向前扔去,自己向右拐去。她绊了一跤,扑在一个土堆上,她爬起来,又绊倒在一 个土包上,连滚带爬,一脚踩空,沉重地跌进一个旷坑里,头上的伤口碰上了什么, 涔利利的疼。她隐约听到一阵咒骂声-- “黑灯瞎火的,打围呐。” “打野兔呗!嘻嘻。” “打到了白嫖。” “这里有只鞋。” “是她的。奔火车站了。追!” …… 她翻了个身,摸到了一根死人骨头。她的眼泪盈眶而出。她静静地躺着,不害怕也 不想起来。她甚至希望四壁的泥土彤塌下来把她埋住,然后就这样死去,烂掉,变 成泥土。多么美妙的休息啊。 下雨了。雨点溅起的尘土,有一股腐烂的霉味。她费了好大的劲才爬上了那个墓穴。 她摇摇晃晃,踉踉跄跄,身子轻飘飘、软绵绵的,象站在晃动的船上。雨越下越大, 湿透了衣衫,起初还觉得凉,冷得打摆子。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眼上,发麻发狻。 后来她的感觉麻木了,心也麻木了。她闭上眼,反正睁着眼什么也看不到。她根据 风向辨别了一下方向,一步深一步浅,跌倒了,再爬起来。机械地、盲目地走下去, 走下去。“哗哗”的是风声,“刷刷”的是雨声,后来她下意识地从风声、雨声中 分辨出一种丁冬作响的声音,象小时侯听妈妈抚琴。她那昏昏然的思路一下子透亮 了:山涧。她听人说过,那条大路离山涧不远。她脚下的泥泞证实了那条大路的存 在。心里那条紧绷着的弦终于断了。她觉得天旋地转,象“坐垫”的大树“吱嘎吱 嘎”响,然后轰然倒下,泥土飞扬,山林摇曳,铺天盖地…… 二 明明做了一个梦。 多年后他仍记得那个梦。梦中一个神秘的白衣女郎,神色肃穆、甚至有点压抑,正 要拾级而上,那台阶是汉白玉砌琢的。扶廊同样是白色的。石阶内侧的白色屏壁上 是一个接一个的浮雕。他发现那浮雕是由累累白骨组成的。每一个浮雕都凸现了一 个触目惊心的故事。在梦中他是个旁观者,他的目光随着她拾级而上,那浮雕便一 个接一个凸现在他眼前,他的心情始终是沉重的。那女郎上得顶部,极目望去,虚 无缥缈中一琼台楼阁--飞檐画栋,诺大的一中式建筑。建筑前也有台阶,记不得几 级了,台阶上肃立着一个黑衣警察。他遽然惊醒,他的心被那梦的深刻寓意深深攫 住。但他至今仍不了然那梦的涵义。 醒来时,天已经拉下夜幕。林子里寂静下来。他身上热度不退,腹空如竹,却又不 思饮食。稍一欠身便心跳气促,口干舌燥,整个身子象一块汲干了的海绵。他知道, 大兴安岭的森林,夜间是野兽出没的天下。虽说死不可怕,但这样白白给狼或是什 么叼走,未免有点可惜。远处有只什么鸟儿“嘎”地叫了一声,头顶上落下根枯枝 条儿。他挣扎起身,一阵眩晕,干呕了几口,出了一头冷汗。他辨别了一下方向, 扶撑着一棵树走到另一棵树。那个林场工人说得有眉目,一男一女,住在二十里路 左右老林子边上的一所“木刻楞”里。男的瘦瘦的,佝偻肩,鞭杆脖子秤星眼。女 的,女的漂亮极了。姐姐!他心里呜咽了一声。 “蹭--”一只,两只,猫头鹰启程了。说明离林子边缘不远了。明明感到一阵狂喜。 一片树叶掉下来,又是一片,纷纷扬扬,树梢摇曳着,渐渐汇成一片呼啸的林涛。 挺吓人,却又使人振奋。空气湿度很高。周围黑咕隆咚的,明明一头撞在树干上, 撞得两眼冒金星。不远处一声凄厉的尖叫,没准是一只小动物遭到了不幸。自然界 有着恒古不变的法则。据说在西方,人与人靠竞争,没有弱小者的天下。在东方, 受益于儒教的潜移默化,弱小者靠人身依附,照样可以过的很好你是个弱者你害怕 了划清界限要求革命冠冕堂皇其实很简单你完成了人身依附他觉得脸滚烫,不知是 烧的,还是臊的。头上落下大滴大滴的水滴。林涛中融会了一种状如海潮的呼啸。 不知什么时候,天下雨了。雨滴渐渐大起来,有的地方水流如注。他贪婪地扬起脸 接受着雨水。他觉得这样好受一些。不渴了,很快有了饥饿感。他想起了那个该死 的火烧。海拉尔,停车八分钟。下车走走。最后的几枚硬币,来两火烧。她坐在那 儿,单薄的衣衫裹着单薄的肩头。比我少不了几岁。见我咬了一口火烧,拧过头去, 扎俩小辫,微垂的嘴角使她面部柔和的线条中增加了几分倔强。明净的眼睛里些许 茫然无绪的神色。警觉的乜斜令人惶悚,又使她象只色厉内荏的小白兔,可怜巴巴 地面对猎人的枪口。递过一个火烧,还我一个脊梁。再送到她面前,锐利地瞥了我 一眼,一把夺下,咬了一口,火烧上添了一个大大的缺口。我迟疑了一下,把手中 大半个火烧又扔给了她。 车玲响了。回头望望,她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佝偻着肩,蓬乱的头发。我重又 走回去,脱下褂子,轻轻给她披上。她甚至不回头看我一眼。一刹那,我感到悲哀, 委屈,我的火烧算什么,我的褂子算什么。下一站是牙克石。姑娘,你有家吗,有 亲人吗,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的归宿在哪里? 怎么搞的,人们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我不知道我的归宿在哪里,还有姐姐,无家 可归,有家难回。我们大家都一样。风在呜咽,雨在哭泣,树与树耳鬓厮磨,汇合 成一种状如海潮的呼号。树冠庇荫之下,象是幽深可怖、令人窒息的海底。借着积 潭的反光,依稀可见走兽、飞禽的模糊身影。一个人迷失在黑暗的森林深处,夜色 如磐,危机四伏。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姐姐一个人在家里要害怕……姐姐,你在 哪里? 姐姐,赵大伯过世了……赵大青回来过,他是给大伯奔丧来了。事后他来找我,我 见到他了,一身黄皮,还是那副悲天悯人的苦相。 明明,你好。 托毛主席的福,还活着。 你姐姐她…… 大青,赵大伯是被逼死的。 我知道。咱们换个话题,你姐姐她…… 大青,赵大伯不是病死的。 我知道。比他地位高职位大的,死了多少?这是运动。 你有没有火性? 强龙难压地头蛇。张同根是地头蛇。 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你姐姐她…… 你!你没有权利! 我知道,她生我的气。我后悔莫及。 你害苦了她。 是我毁了她。 你没有权利这么说。你走吧。 明明,我们的亲人一个一个死去。你姐姐她还活着。 有的人,活着,等于死。 唉!她有信吗? 你要干什么? 我想看看。 不行。 我看一眼。 不行! 求求你,明明,我想看看。 我说过,不行。 你给我地址,我要给她写信。 不行,不行,不行。 我要告诉她,你这样对待我。 我这样对待你?你是怎样对待她的?啊?你是怎样对待她的?啊?我这样对待你, 我对你太客气了!你给我滚,滚! 树越来越稀疏了,因为雨好象比刚才大了。身上的热度让雨浇退了。身子轻快了许 多。有点儿象腾空驾云的感觉。什么病?千万别染上那些奇里古怪的病……那天我 感冒了。躺在炕上。张同根来了。我躺着没动。索性又闭上眼。感谢这病,使我自 然多了。卫东,你姐姐有信吗?有。你能肯定吗?我睁开眼,看见他在笑。那意思 是说,在俺面前,少来这一套。他掏出一封信,搁在我鼻子底下。我预感到了,我 的心猛烈地跳。我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他走了,好象不屑于看一场拙劣的表演。 我跳起来,追到门口,张同根!他惊讶的转身盯着我。我的脸滚烫,该死的病一定 使我象做错了事窘红了脸的孩子。从此以后我姐姐的事不用你管。他盯着我,好象 不明白发生的事。从此以后,我姐姐的事不用你管。 ……然后我扑上那封信:弟弟,快来救救我,只有你才能救姐姐…… 现在,他脚下是一条宽阔的路。借着白花花水的反射,能看出很长一段路面。姐姐, 你在哪里?没有回声,只有凄风苦雨,纷纷飘坠的落叶,还有漫漫长夜,仿佛要把 人的一切意图都摧毁在这苍茫茫的荒原上。姐姐!他哭喊着,想要压倒那淹没了一 切的风声、雨声,他的喊叫那么微弱、吃力地划破浓郁的夜色在遥远的地方传来低 沉的回声……这时,从那条路的远端,密林深处,闪起一道道光亮。起初,他认为 是闪电,很快,他意识到那是灯光,果然,传来低沉的马达轰鸣声,车灯的光柱时 隐时现,轰鸣声越来越近。他的勇气,他的毅力,一下子消失了。周围的一切,那 苍莽莽奇形怪状的憧憧黑影,一下子变得狰狞可怕。一定要截住它!这样想着,他 一屁股坐在泥水里。 三 于司令员坐在车上闭目养神。道路凹凸不平,路面泥泞,汽车颠得厉害。他想打个 盹也不成,心里烦透了。本来,今晚坐火车就可以赶回沈阳,可偏偏碰上这种鬼天 气,道路是临时压的,给雨水泡得松软,汽车抛了两次锚,折腾了半宿,还没爬出 半个兴安岭。他后悔不该不叫个直升飞机来。 一年来,珍宝岛那块巴掌大的淤土枪声不断。中苏边境关系紧张,双方陈兵百万, 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于司令员身为军委的特派员,亲临沈阳军区,监督东北三省 的防御计划。临行前,林副统帅亲自接见了他,向他介绍了国内国际形势。国内形 势大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党的九大即将召开。这将是一 次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会议。会议上,毛主席要宣布一个伟大的、英明的决定,这项 决定已经写进党章草案里。国际上美苏争霸。美帝染指越南,欲罢不能。后院起火, 自顾不暇。苏修亡我之心不死,中苏之战不打便罢,打,就是个大的。老头子有生 之年耿耿此心,他看不惯苏修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扮出的老大哥姿态,他要给俄 国熊一点教训,要确立自己在共产国际运动中的领袖地位。最后,林副统帅指示, 他此行的目的,是要带着问题活学活用毛主席的战略战术,配合报纸宣传,在东线 防御原作战计划的基础上,设计出一种新的战略意图、乃至战役方案。接着,林副 统帅又大谈大兵团林海作战的设想。于得水不是傻瓜,他对林副统帅的指示心领神 会。他知道,此行的目的如其说是军事运筹,毋宁说是政治策划。报纸上打着毛主 席战略战术的幌子,宣传的是林副统帅的战例。林副统帅既然是法定接班人,既然 是天马行空,就要拿出点与众不同的玩意来。三个月来,他跑遍了大小兴安岭,调 查的结果表明,毛主席“诱敌深入关门打狗”的战略方针是可行的。这样错综复杂 的地理地貌,大兵团作战谈何容易!想当年,小日本儿也没拿出一份象样的防御作 战计划,到头来,百万关东军还是挡不住哥萨克骑兵的横冲直撞。第一手资料掌握 了,意图与设想要靠闭门造车。这天,他代表军委,代表林副统帅接见了边防军指 战员。正拟归程,不期想在这茫茫雨夜,陷在这莽莽林海里。 车嘎然而停。他睁开眼,司机和警卫员回头望望他,透过雨刷的挡风玻璃,在车灯 的强烈聚光下,他看见路面上有一个匍匐在地的人。他吩咐下去看看,不一会儿, 警卫员报告说,“是个姑娘。”活见鬼!在这种鬼地方,哪来的活人,还是个女的。 他吩咐把她弄上车。 玲玲闻到了一股汽油味,听见有人说,首长,她醒来了。她睁开眼,看见一张娃娃 脸,穿军装戴军帽,五角星闪闪发光。她吓了一跳。娃娃脸对她说,别怕,我们是 解放军。解放军?你们不是冒牌货?什么?哈哈,我们不是土八路,是正规军。 玲玲想起身,身旁一个浑厚的嗓音说,“躺着,别动。”她看到了一张中年军人的 脸,觉得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还是挣扎着爬起来,她身上的泥 水把坐垫都弄湿了。那位中年军人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姑娘,我们好象见过面。” 原来是他呀。她呜咽一声,首长……真想向他怀里扑去,意识到自己赃儿吧唧的一 身泥水,她知趣地龟缩回身子,双手掩面,失声痛哭。 他预感到这姑娘有着苦难的不幸的遭遇。当他得知她是儿子青梅竹马的挚友时,他 一度很生儿子的气,他憎恨背叛行为。这是战争年代延续下来的老传统。当儿子吞 吞吐吐提到她的成分时,他的憎恨也就释然了。他谅解了儿子。他是这个社会的缔 造者和捍卫者,他的行为规则不能不是这个社会的标准。儿子的抉择是对的,革命 的后代不能掺杂进剥削阶级的血统。他替那女孩惋惜,模样儿挺俊俏人也聪明,这 样的女孩命运好象是注定的了,她改变不了自己屈辱的命运。这也是社会标准在他 的思想上留下的轨迹。然而他忘不了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有一种灵性在她那大 眼睛里呈现,搅得他灵魂不安。 他抚摩着她,那因为啜泣而颤抖不已的瘦弱的肩膀,那孤独无靠的肩膀。不知为什 么,他竟然想起他可怜的妻子。她死了好多年了,临死前,她也是用那种充满某种 灵性的目光盯着他……他明白了,那种灵性便是对生命的渴望。他们刚结合不久, 她刚刚得到他,他还没来得及认识她的意义、没来得及回报她,她就走了。留下一 个复制了的他,更多的是留下了遗憾。他猛然想起,她也是剥削家庭出身。她是资 本家的小姐。在学校里接受了赤化,毅然投奔延安的。这种事实在那个年代里是很 平凡的,而现在却是近乎荒诞不经的。甚至连大青有着剥削阶级的血统--这个事实, 都好象是不可思议的。他感到迷惘,这到底是怎么搞的。不管怎么说,他忘不了她 那美丽的、惨白的笑容,忘不了她那双充满灵性的大眼睛。他轻轻的抚摩着她,想 了这么多,内心里不由地咒骂了一句:真见鬼! 玲玲万万没有想到,她能在这里遇见大青的父亲。他既使她感到得救的庆幸,又使 她感到活着的耻辱。感谢上苍,他没有问她什么,要是他问她为什么跑到这儿来了, 她怎么回答啊?象做了一场噩梦,与志远的这段经历一幕幕从脑海里闪过。她害怕 去想它,但愿能有一种药,吃了它能把这段经历全部从脑子里抹去。有时睡不着, 她把这件事从头至尾想了个透彻,她感到惊讶,自己怎么能这么轻易地上志远的当、 受他的骗呢?难道自己真是那么天真幼稚吗?同时她又感到委屈,难道自己的追求、 向往,都是非分之想吗?颠簸着的、晃动着的车厢,没有尽头的林间大道,又使她 对自己那不可预料的人生旅途,产生了一种隐隐的忧患。 “首长,我们这是上哪?” “回家。难道你不想回家吗?” “回家?我没有家了……”她的眼泪又簌簌而流。 一种慈爱,一种责任感,在司令员心里油然而生。他要保护她,改变她的命运。当 他意识到惟有自己能作到这一点时,他的自尊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内心里感到由 衷的高兴,好象这样做才能对死去的妻有所补偿似的。 “玲玲,你叫玲玲是不是?先上我家住下怎么样?这样,你和大青就可以再见面了。” “不,不!”玲玲凄厉地嚷到。在这种时候,别说见他,就是提到他的名字,也会 增加她的痛苦。难道她真不想见他吗?做梦都想啊,但是她却不能见他,永远不能。 在这一刻,她突然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假如要问个为什么的话,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呵,他替自己造了一个空中楼阁,他强迫她一起去温习一个虚幻的梦,他使她暂时 忘记了残酷的现实,然而这一切毕竟是海市蜃楼,当他从自己造的空中楼阁摔下来 的时候,她,一个地主的女儿,又能指望什么呢。“首长,您让我下车。我还是…… 死吧。”她又泣不成声。 司令员感到为难。他想了想,然后说,“玲玲,不管你对大青怎么想,我是他的父 亲,我应该对你负责。你的事,还是让我来安排吧。” 玲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扑向司令员的肩头,剧烈地啜泣起来。她的乳胸在他怀 里颤动不已。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从前的妻…… 车子发出刹车的尖利声,车灯映在一个踉踉跄跄的小伙子身上。这人被雨浇得落汤 鸡似的,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额上,半遮住他的眼。司机拉开车门,探身向他吼到, “不要命了?”那人也不让开,摇摇欲坠,挡在车前。司机询问地望望首长。 “绕过去。” 司机麻利的打了个倒挡,车子紧贴着那人身旁滑了过去,溅了他一身泥水。一刹那, 玲玲看到了他那双木然呆滞的、昏昏欲睡的眼睛,借着尾灯的光,她看到他一头扑 到在地上。她动了恻隐之心,恳求地望望首长。 “是林场工人,喝醉了。我们要赶路呢。” 四 明明仰起头,朝着车屁股啐了一口,“呸!不要命了,老子的命不值钱。”朦胧中 他看到一张贴在后窗玻璃上的苍白的脸,他的心猛烈跳了几下,但他马上自嘲地摇 摇头,不会的,是幻觉。 刚才他坐在泥水里,昏昏沉沉,差点儿睡着了。车来了,他下意识站起来,还没来 得及开口,那车就象条粘鱼滑了过去。他想爬起来,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他趴 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怎么办?总不能这样让雨水泡烂吧,生命在于运动,那就 爬呗。他爬得很得法,一次半米,需时六秒,十次五米,需时一分。一分钟在一生 中不算什么,他却觉得漫长如一年……我这种爬法是跟别人学来的。在齐齐哈尔的 大街上,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残疾青年,以肘部着地,支撑着上身。如其说穿着 棉衣,毋宁说棉絮裹身。肘部以及腿部、髁部着地处,裹之以旧车胎,这就使他天 生象一个爬行的怪物,令人想到远古人类的祖先。他斜背军用挎包,盖布上醒目地 绣着七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毛主席的红卫兵。腰束一条军用皮带,挂着一个手榴弹 模样的酒瓶子,内有半瓶红色的酒液。他从饭馆里出来,左手端一军用搪瓷缸,内 盛残菜剩饭,间或有几枚硬币。他看来训练有素,过马路“刷刷刷”用不了几分钟, 来往车辆都停下来给他让路。许多人围着他看热闹,有人把硬币扔到他搪瓷缸里, 他看都不看一眼,有人递给他一包饼干,他说“不要。”他是怎么残废了?需要不 需要同情?值不值得同情?他行乞街头,靠得是求生本能还是另有意图?譬如说做 个活广告什么的。要是后者,他倒不如死了好。小时候,父亲说我有七步之才。念 书时,我的作文上过省报。但是没有用。为了抹掉出身不好这个污点,六十年代, 我拼命学雷峰做好事。有一次,遇上一个外地来的中年妇女向我问路,我二话没说, 背起他的行李,一直把她送到邻村。可人家说,她是资本家的女儿。我傻了,我不 知道这样的好事该不该做,不知道做这样的好事有没有价值。后来父母相继过世, 我一度感到如释重负,我清白了。然而,我、我多傻呀……一颗星星,在树行间躲 躲闪闪,下雨天,没有星星,那么就是月亮,月亮升起来了,月亮月亮升上来了…… 月光变得柔曼可触。河雾徐徐卷起,月亮在河里沐浴,大地淋着月光浴。身后是梨 园,梨花正顶苞儿,微风把浓烈的花香揉进月光,使人疑心那是月亮的味儿。对岸 是沉睡的村庄,死气沉沉的坟墓,声声狗吠。这时姐姐涉水过来,那面镜子给搅碎 了,一抹乌云遮住了它。我看到它支离破碎的面容。她躲在柳树下。我看得见她柔 软的胸脯在起伏。刚才的河水漫到她胸口。她打着冷战,月亮带来广寒宫的气候。 明明,亲爱的弟弟! 于是我看到她的影子向我移来,伸出柔曼的胳膊。我闻到了她的发香,听到了她的 心跳,我粗暴地推开她。 不要嫁给他 星星,两颗星星在她眼里闪烁,好看的头发飘拂起来,那是她在摇头。 他不是东西 他是你姐夫 他不是我姐夫 他会是你姐夫 你一点不爱他 他救了我 他过去不是东西 他现在是你姐夫 他现在也好不了多少 一次做贼永远是贼 是这样 一次当婊子永远是婊子 是这样 地主的后代永远是狗崽子 是这样是这样 她哭了飘逸的雾沾着目光汇成毛毛雨变成灰蒙蒙的露那些冲刷悲哀与毒素的晶莹的 露珠挂在玲珑剔透的牙雕般的脸颊上没有蛐蛐儿没有蛙鸣只有芦苇抻着脖颈听河在 呜咽心在呜咽凝重的夜色溶解了梨花香味闻不到月亮味儿嗅到河水腥味儿想到她的 眼泪是咸味儿柳枝儿温柔地触抚着她什么时候不哭了只听见河水汩汩地流 明明姐姐要走了 你不能走 姐姐今晚就要上路 我不答应你就走不成 弟弟说好了的事怎么又变卦了 我没有答应我从来没有答应我永远也不会答应 月亮月亮月亮在她脸上涂抹上一层金黄色的光晕有一会儿我分不清月亮是她还是她 就是月亮星星在她眼里燃烧 弟弟你带着刀子吗 没有 试试这个够快的拿好对准这儿使劲用不了第二下我就留下了 你认为我不敢 来吧 你等着 你捅啊 你要我捅 你是个懦夫你留不住我 可是姐姐母亲死后你对我说什么来着 弟弟不要哭 你说什么来着 姐姐总归要出嫁 你说什么来着 唉弟弟我的傻弟弟 她坐在沙滩上象小时侯那样把我的头抱在她胸前轻轻抚摩我听见泪水簌簌流进她心 里的声音河水静静地流听见泪水流进她心里的声音 我要是比你大就好了别人不敢欺负你 弟弟我的傻弟弟 我能看住你 弟弟弟弟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那时乌云遮住了月亮星星韬晦了灿烂的光风沙迷了眼芦苇抖落了露珠嘘嘘地喝着倒 彩青蛙呱呱地叫蚯蚓清亮的声音河水哗哗地要扑上岸来不要脸我说你是个不要脸的 女人她说你打吧打吧上一次是你错怪了我这次是我自己找的你使劲打的不重不是我 的好弟弟我的好弟弟我说我叫你犯贱你这臭不要脸的远点滚一辈子不见也不想见你 那时传来狗吠声村子死气沉沉象坟墓梨花顶着花苞闻不见她的香味儿妈妈为什么不 叫我大要是我比她大我能看住她妈妈妈妈妈妈那时他从桥上走过来尖头鼠脑弯着腰 拉她起来拍打她身上的沙土明明你怎么这么狠那时她说弟弟呀早早晚晚有朝一日你 会明白我的心我说姐姐呀我明白我明白你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找回来我要 亲手宰了他 五 玲玲带着省革命委员会办公室的介绍信,来到县革命委员会办公大楼。负责人事工 作的副主任接待了她。一见面,她楞了--是张同根!真是冤家路窄。她心里暗暗叫 苦。 他也认出了她。又看了一眼介绍信上那鲜红的印章,不禁惊讶地“哦”了一声。 送她去招待所他不放心,怕她无意间捅出什么漏子来。他把她带到自己的住处。那 是一套宽敞、明亮、带家具的房子。 她惊讶地打量着窗明几净的房间,想想他在家里时住的“狗窝”,“你住在这儿?” “是县革委会副主任住在这儿。”他服侍她吃了饭,指给她洗澡间,然后把她锁在 屋里,自己去出席一个会议,约她晚上谈。 她独自待在屋里,想了很多很多。她想到他从一个普通的农村孩子,怎样爬到了县 太爷的高位。半部张同根的发迹史恰好是当代中国的一段写照。她从洗澡间出来, 赤条条地站在穿衣镜前,欣赏着自己无与伦比的肉体美,联想到自己坎坷不平的遭 遇,感慨万千,父母给了我一副好模样、好皮囊,还有侠骨义胆,对她本可以精心 培养使其大放异彩。但是,社会好象出了毛病,圣哲贤明也难从正道通过,何况是 我呢。命运刚刚出现了转机,偏偏又遇到了老冤家张同根。她意识到,他会竭力阻 挠她的前途的。因此她暗暗下定决心,要不惜代价,拼死反抗。这一次,她可不能 再听任他宰割,否则的话,她就彻底完了。 晚上,张同根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她防范地扣上了衣领的扣子。 “真想不到啊,咱们又见面了。你不觉得咱们是有缘分的--不是冤家不聚头!” “我这是明珠暗投。” “哼!好一个明珠暗投。”他打开抽屉,拿出一摞纸,推到她面前,“看看,这是 什么。” 那是些通缉令。右上角印着志远的半身照片:抢劫,盗窃,诈骗,拦路强奸,拐骗 妇女、儿童……所有这些人类的优点,这些可怕的字眼,比起她亲身的经历、感受, 那又算什么。她轻蔑地扫了一眼那些通缉令,“他的事,与我没关系。” “你们不是一起旅行结婚去了吗?” “胡扯,我和他一起走的不错,但到了省城后,便分手了。他说要去广州,我去找 我那个远亲。” “你恐怕不能自圆其说吧?” “张副主任,咱们还是公事公办吧。我的介绍信你看过没有?请你给我一个明确的 答复。” 张同根曾仔细研究过那封介绍信。觉得很有些背景。他给她一个下马威,就是要煞 煞她的傲气。可她根本不吃这一套,说明她的后台很硬。沉吟了半晌,他问,“你 那个远亲是谁?在省城是干什么的?” “省文攻武卫的总指挥,姓方名谋。” 张同根暗暗吃了一惊。方谋的大名威震省城,此人善断多谋,心狠手辣。他的政敌 听到他的名字都头疼。他想了想,对她说,“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你的老底俺 是知道的。这事俺压着不办,你也没咒念。” “你看着办吧,张副主任,谁叫我一步不慎,踏上你这贼船呢。你势必压着不办, 我就回省城去,劳驾表哥亲自来一趟。请问,我的住处安排好了吗?身为县革委副 主任,总不能留一个良家姑娘过夜吧。” 张同根二话没说,领着她去了招待所。他现在不那么迫切渴望她的肉体了。身为副 主任,又分管人事工作,许多人为了生计会自动找上门来。“二。一四”联合夺权 一举成功,论功行赏,他是数一数二的。排座名次时,他却屈居于工人老大哥之下。 对此他一直耿耿入怀,一直在窥视时机。 第二天一早,他便去找玲玲。开门见山地说,“你的事我已经办妥。你的工作是县 委大院里的打字员。你的名字应该改一改,姓羊,名红,记住,羊红。你的政治身 份是烈士遗孤。解放前夕,一个负伤的女八路惨遭地主夫妇的毒手。地主婆良心发 现,收留了女八路的遗婴,把她抚养大。后来,这对地主夫妇终于饱尝了无产阶级 专政的铁拳,死有余辜。他们的养女便是你,烈士遗孤。对人们你要这样说,千万 千万。这都是要存档的。” 玲玲睁大眼睛象听一个传奇故事一样听着。她深知,象过去那样洁身自好、一尘不 染是不能存活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她渴望新的生活,忘掉过去的一切、包括 她的出身,重新开始。她坚信,只要努力,自己不比任何人差。事实上,当她默认 了司令员的恩赐时,她已经接受了穆尔人的枪和弓。已经接受了这个社会的庇护。 然而,这么快,这么简单地改头换面,她可是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她喃喃地重复 着,“羊红,烈士遗孤,天哪,我比白骨精变得都快。” “斗争需要嘛。” “张副主任,你编排人也离不开地主人家啊。我问你地主人家怎么得罪你了?变来 变去,我只是从地主的女儿,变成了地主的养女。” 张同根笑了笑,“创作来源于生活嘛……你先休息几天,然后就上班。” 就这样,县委大院来了一个温柔可爱,美丽大方的打字员。她虚心好学,勤快能干, 上进心强,又能团结同志,很快便赢得了领导的信任和同事们的信赖。张副主任作 为领导干部,非常关心她的成长,经常过问她的工作、学习情况。时常找她促膝谈 心,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虽然,有时候,人们觉得他们之间过于亲密,但她一贯 作风正派,深居简出,恪守情操,人们对她的品行无可指摘,把张副主任的一片痴 情看作是正当的恋爱行为。因为她天生丽质,才貌双全,自古英雄爱美女嘛。 过了一段日子。这天,羊红应约来到张副主任的居室。 “张副主任,找我有事?” “没事没事,呵呵呵呵,小羊,来,坐下。” “哎,这么些好吃的,张副主任有客人?” “没有没有。就咱俩人,叙叙旧情。” “那我就不客气了。”她打开一瓶“味美思”,自斟自饮。 “怎么样,习惯了吧。” “还行。自我感觉良好。”她放下了杯箸。 “怎么不吃了?” “不明不白的吃人家的东西。我可不干。” “也罢。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已经站住脚了。你也能看出,俺在县上是数一数 二的头面人物。俺不是等闲之辈。俺要干一番事业,可惜呀,俺墨水浅了。而现在 上上下下要抓笔杆子,什么初澜呀,江天呀,这就是例子。俺觉得你是个才女,俺 有意要抬举你。” “谢谢张副主任的美意,我不是那么块材料。” “话又说回来,耍笔杆子是个危险的行当,不是生死至交,谁肯为俺操刀卖命!可 现在人与人的关系象吊眼鸡似的,生死至交难求呵。惟有夫妻之间尚可信赖。” “我看也未必。” “俗话说,家有贤妻,丈夫不遭横祸。” “是呀,张副主任万事如意,美中不足,家中缺一位贤内助。” “知俺心者,小羊也。前一阶段,你当主角,俺当配角,咱们合作的不错。现在嘛, 俺想吧咱们的关系确定一下。” “你的意思是让我扮演你的贤妻?象演戏?” “小羊是个乖觉之人……” “对不起,张副主任,我水平有限,实难委此重任,只好辜负了你一片好意。这桌 饭菜你还是留给别人来吃吧,告辞了。” “等一等……你看看这个。” 那是一封人民来信。题目是“羊红何许人也”。她大吃一惊,草草看了一遍,心情 一下子沉重起来。人也钉在了那里。半年来,人们拿她当羊红看待,她自己也习惯 了羊红其人其事。她甚至相信,自己真是羊红,真是烈士遗孤。那个杨玲玲好象蜕 下的蛇皮,已经不存在了。张同根虽然与她有来往,但她始终对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她要逐渐摆脱他,甚至忘掉他,老老实实做人,做一个好羊红。他呢,好象心照不 宣,从不纠缠她。他们之间的关系完全是工作关系。诚如他说,好象演戏。而现在, 凭空冒出一封人民来信。她的身份受到质疑,她的地位受到挑战。杨玲玲阴魂不散。 她仿佛又看到自己那副落泊的样子,那种屈辱的生活。但她看了几遍,便看出破绽 来了。匿名者是个知情者,通篇充斥着恫吓、辱骂,但对其他当事人只字不提。她 的事,知情者和当事人都是张同根,王家庄离县城有百里之遥,她又深居简出,用 不着担心被乡亲们认出来。而她的“仇人”只有志远一个……想到这里,她知道这 又是一个圈套。她本能地作出反应,厉声问,“张副主任,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同根皮笑肉不笑,“俺叫你来就是和你商量嘛,要不要把它交出去?” 他是做的出来的。或者是羊红,或者是杨玲玲,是人是鬼,她要作出一种选择。她 不是强者,她的心情矛盾极了。杨玲玲,地主的女儿,在这个世界上无立足之地; 羊红,烈士遗孤,她要做人,可是有人要她当鬼。她的眼泪渐渐涌上来,“张同根, 你真绝啊。”她转身跑出。 他没有去追她。他知道,她不会再去跳五龙河了。这一次,他抓住了她的弱点。她 是人,舍弃不了常态的人的生活。当她接受了羊红这件假面具时,她已经沿着他设 计的路走下去了,欲罢不能!他又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撮头戏”,脸上浮现出一丝 难以觉察的微笑。 没过多久,县革委主任亲自作大媒,张副主任与羊红吹吹打打,办了喜事。新婚之 夜,有人在洞房门上贴了一副对联:一对新夫妻,俩台破机器。横批是“天送佳音”。 张同根知道是志远干的,也没放在心里。 婚后,羊红同志的工作稍有变动。她担任了张副主任的贴身秘书,不久又入了党。 从此,小俩口形影不离,夫唱妻随,倒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六 这天早晨,玲玲坐在那个三扇镜的梳妆台前,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 她喜欢每天早晨这段时间。她乐于把时间消磨在这上头。她面前摆满了各种各样的 软膏,各种颜色的香水,还有许多小瓶子小罐子之类的东西,都是她丈夫通过各种 渠道搞来的。梳妆台是件西洋货,不知是抄哪个反动权威的家弄来的。任何人走近 她的梳妆台,都相信是进了剧团的化妆室。她自己也有一种象演戏的感觉。她不主 张浓妆艳抹,但她喜欢摆弄它们,象是种消遣,一种精神消遣。因为她通晓它们的 功效,那就是,润泽肌肤,保护青春之永久美妙。有时她也怀疑它们的真实效能, 害怕过分依赖它们,会破坏她那来自乡村僻野的天然风韵。每当她坐下来,往身上 涂抹那些散发着异香的油膏时,她便想起家乡的王大爷,他是队上的饲养员,一大 早就牵出队上那匹高大的枣红马,又是刷,又是洗……那马精神抖擞,胸廓发达, 臀部溜园,四肢细长,驾辕拉犁,行走如飞。她梳理着半湿未干的头发,她的头发 又厚又密,柔软适中,油黑乌亮。只是不敢留得过长。前俯齐乳,后仰搭肩。她每 天在它上面花费的时间最多。她尽量不扯断那怕是一根头发,发现并剔除偶尔一根 变白了的。她这头发,烫成波浪,缠髻高束,或披洒在肩,都为她增添风韵无限。 然而眼下,她只能把它们梳理成两条不长不短的辫子,服服帖帖地趴在后背上。她 的美有着贵妇人的气质,少女的娇憨、和少妇的温柔。 她有点心神不宁。不时看一眼手表。后来她穿戴整齐,坐在沙发里,随手操起茶几 上那本《花间集》,“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栏杆,想君思我锦衾寒……” 她丈夫今天从省城里回来,将带回她相思的那个人的消息。11点钟,她走进厨房, 点上煤气灶,把昨天别人送的一尾鲤鱼下了锅。然后切了盘酱牛肉。准备好作料, 等他回来作个木犀汤。又打开食品柜,找出瓶兰陵大曲。这时,楼下传来汽车喇叭 声。 她接过丈夫的衣帽。他进了浴室。他那五大三粗的背影常使她下意识地温习有关权 力的概念。他长得强壮如牛,夜里睡觉不喜欢穿衣服,那身硬邦邦的肌肉令人生畏。 他吃饭狼吞虎咽,常常是酒饭菜一起下肚。从来不让别人一声,也不高兴别人打扰 他,你就是插话,他也不回答。她本来就没胃口,从他那高深莫测的脸上又看不出 什么微妙的启示,所以他吃饭这段时间,她简直是活受罪。终于,他酒足饭饱,心 满意足地从餐桌旁站起来。她随他来到起居室,递上一杯茶,趁机问,“到底是怎 么回事?” 他看都不看她一眼,冷冰冰的吐出俩字,“是他。” 她暗暗叫苦,“他、他犯了什么罪?” “给党中央、毛主席投寄诬陷材料,攻击林副统帅。” 她吓呆了,“这不可能……” “你弟弟对所犯已供认不讳。” “判了吗?” “还不是个死反!” 一刹那,她觉得天旋地转,随即歇斯底里,“你胡说,你骗人,他没有罪,你才是 死反……”她向他扑去。被他拧住手腕,摔在沙发里,“你疯了?” 她痛哭失声。不知所措。后来她哭着哀求他,“我们怎么办呀?应该想个办法呀, 不管怎么说,他是你小舅子啊,同根,你怎么不说话呀?求求你,想个办法救救他 吧。” “这件案子中央亲自过问,省里很重视……” “你省里不是有很多熟人吗,找他们帮忙……” 他烦躁地打断她的话,“俺对你说没有用,就是没有用。” 她哭得更厉害了。她知道他的脾气,凡事他办不倒的,那就是没有希望了。但她觉 得这一切好象浮着一层疑云,弟弟怎么会走上这条路呢?她进一步向他索问细节, 他说,他到关外去找她,在深山老林里逢到一个老走资派,问题就出在那个人身上。 她不哭了,眼泪救不了弟弟。她进了卫生间,洗一洗,看看列车时刻表,开始收拾 行装。 “你要干什么?” “去省城。” “俺说过,没有用。” “我想试试看。” “俺知道你要去找谁。” “知道又怎么样。” 他一把扯住她,“俺不要你去。” 她凝视着他,“同根,你也有弟弟,你对他们不怎么样。” “你要是去找那个王八蛋,俺就要了你的命。” 她的眼泪簌簌而流,“你也有弟弟,你对他们不怎么样。” 他猛地打了她个嘴巴,把她打倒在地,“你是烈士遗孤,你没有弟弟,他不是你弟 弟,他的事与你无关,与咱们无关。” 她抹去嘴角的血,蔑视他一眼,“实话对你说吧,一年来,逢场作戏,我够了!我 不要再演戏。这一切,我都不要,我只要弟弟。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登台演出了…… 只要能救出弟弟,然后……” 一个小时后,她坐上了去省城的火车。 七 省公、检、法领导小组组长方谋,也属于那年头的乱世英雄。但他与那些靠打咂抢 起家的同仁不一样,他走的是另一条道路。 他的老家是安徽滁县一户农民,姊妹四人,他是老大。父亲解放前给国民党军队挑 夫,担惊受怕,落下个痉挛的毛病,一听见高声粗气的吆喝,便吓得尿裤子。他把 怕官的毛病遗传给儿子了。方谋从小就善于揣摩当干部的意图,为了投其所好,保 全自己。他的短处竟成了优点。后来他参军入伍,给军分区司令员当警卫员。当时 的于得水司令员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小伙子很有好感,亲自送他下连队锻炼,他也没 辜负首长的栽培,很快擢升为副连长。其时,他的家乡遭受水灾,生活困难,父亲 一再哀告他退伍,他便打报告要求转业,分配到S省省城一家工厂担任保卫干事。文 化大革命开始了,他属于观望派,饭碗来之不易,他可不敢轻举妄动,砸了饭碗。 但是,有些人一夜之间红的发紫、肥的流油,也着实看得他眼花缭乱。第二年,于 得水司令员调来省军区代理司令员,方谋心里怪痒痒的,很想求见自己的老首长。 但拿什么作为引见之礼呢?他早听说,首长在战争年代丢失过一个儿子,解放后, 首长托人找过,也没找到。那年头,为了网织罪名,各种专案组多如牛毛,外调工 作量很大。他出身好,又是党员,又有基层工作的经验,造反组织乐于利用他搞外 调。拿着公家的钱,游山玩水,又不担风险,何乐而不为呢。更何况,他又给自己 规定了一项特殊使命。功夫不负有心人,首长的儿子竟然被他找到了。司令员果然 对他很赏识,他坐镇省城的支左工作,提议由方谋整顿全市的文攻武卫组织。那时 候,许多五花八门的文攻武卫组织,象雨后的毒蕈,遍及省城各隅。这些组织的头 目,象土匪司令,摆出一贯正确,唯我独尊的面孔,画地为牢,各自为政,动辄诉 诸暴力,闹得省城乌烟瘴气。方谋接到任命后,打道京城,连夜求见文攻武卫总指 挥,摸到了文攻武卫的正宗嫡系。回来后便大造舆论,扯出江字号大旗,很快便把 那些杂牌军整编到自己麾下。旗开得胜,为省城的革命大联合立下了汗马功劳。近 水楼台先得月,司令员保举他坐了全省文攻武卫第一把交椅,后来又擢升为省公、 检、法领导小组组长。有司令员这块金字招牌坐靠山,方谋从此平步青云。后来, 靠了司令员的荐举,方谋遴选为“九大”代表,他的政治地位得到了官方的承认。 当玲玲带着司令员的亲笔信,第一次找上门时,他颇犯踌躇。他知道司令员的脾气, 党性很强,绝无以权谋私的先例。这个得到司令员青睐的女子,一定有些背景。智 者千虑,必有一失,他险些做出荒唐事安排她在省妇联担任要职。为了慎重起见, 他给司令员挂了长途,司令员的答复是“回本县安排就业,解决生计。”他更添了 疑虑,难道她无家无业,连生计都得不到保障?他想问个明白,怎奈她低头不语, 那双忧郁的大眼睛躲躲闪闪,似有难言之隐。方谋心下一动,幡然醒悟,想必她受 过司令员宠爱。这年头,有权有势的人,哪个没有一段风流韵事?司令员眼力不错, 这小女子凡体不俗,艳丽动人。他替她的失宠感到惋惜。司令员没有妻小,那就纳 了她的正呗。方谋不是圣贤,有个不大不小的嗜好:绝色女子。过去条件不允许, 这嗜好深深地埋在心里,现在环境变了,这嗜好便象开了戒的烟,越来越上瘾了。 玲玲无疑是他看到的最奇异的娇卉奇葩,他心猿意马,难以按捺,只是碍于她曾是 司令员的最宠,他不便轻易染指。他草草打发她走了,对她却魂绕梦萦,不能忘怀。 第二次见面,她令他刮目相看。经过一段将息,她变得雍容华贵,光彩照人。她当 时已经结婚。他认识她的丈夫,在他眼里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玩权有术的家伙。但 后来他带来省城的“报告”、“经验”都言之有物,落地有声。他恍然明白,他多 了一个贤内助啊。他不禁暗暗叫苦,相信自己错过了一段姻缘,落成了终生憾事。 不过她有求于他,倒叫他略感欣慰。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带来的揭发材料,渐渐明 白了张同根的用心。他冷冷地说,“可惜啊,有人赶在他前面,狠狠地告了他一状。” 她先是一怔,当即明白,嫣然一笑,容光焕发,“告状不告状的,我不感兴趣。我 来这里,是想借方总的一块风水宝地,度度假,养养病。不知方总给不给这个方便。” 所谓的心有灵犀一点通。玲玲秋波暗送,千娇百媚,令方谋大饱眼福。他心花怒放, 带她倒北戴河痛痛快快玩了一周。她使他领略了许多她独具一格的好处。“原来你 我一样,都是些情痴情种。”他当然不知道,这在她是自暴自弃,是对张同根的报 复。 方谋没有成全张同根。他看扁了他。他暗示玲玲,趁早另择明主。 张同根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赔了夫人又丢人。他怀疑她与姓方的沆瀣一气,成心 给他难堪。男人的妒忌心更可怕,所以他竭力反对玲玲去找“那个王八蛋”。 玲玲下了火车,先给“那个王八蛋”打个电话。听到她的声音,不觉柔情顿生,约 她公寓见面。常言道,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与玲玲北戴河一游,传到他老婆那里, 与他闹了一场,他便搬到公寓里,后来又以感情不合为由,干脆休了她。见面后, 他便把这头版头条告诉了玲玲。她笑着说,“好啊你个公安头儿,挑唆人家夫妻离 婚,该当何罪。” “得了吧,他还没使你腻歪?”说着,他便动手动脚。 “不行,亲爱的,我这次来,不是为了这种事。” “怎么,普鲁士人攻占了巴黎,我亲爱的姑娘就不理我了?” “你再把我当妓女,我就和你恼。” “开个玩笑嘛,何必当真。” 她真触到了伤心处,默默地流泪,起身要走。 他急忙拦住她,连连赔不是。她叹口气,“我们女人,难道生下来就供你们男人取 笑吗?”他又好言劝慰,忙着给她砌茶,准备洗澡水,殷勤的象个仆人。 她问他,“你们这里有个叫杨明明的犯人吗?” “不错。” “帮个忙,我要见他一面。” “不行,除了专案组,任何人不让见。” “你顶得可是公安厅长的缺……事后有重赏。” “真使我受宠若惊啊。可事情不那么简单。” “亏你还是老奸巨滑的刁德一。公事公办。我递上介绍信,为一桩案子要找他对质。 当然,你要为我搞套女民警制服。” “他是你什么人?” “暂时你问不着。” …… 当天下午,她已身着警服,正襟危坐在监狱的审讯室里。多少个日日夜夜,盼望着 这个时刻,想不到是在监狱里。她百感交集,浮想联翩……她感到头晕,方谋见她 神色大变,气色不好,为她端来一杯水。听见镣铐声由远而近,铿锵敲击着她的心 扉…… 八 那是些充满梦呓与诅咒的日日夜夜。恐惧、绝望、不详的幻象和噩梦,忽隐忽显, 若明若暗,模模糊糊,却又清晰可见,被缚住了的手脚,被禁锢了的灵肉,被追逐 以及心灵上某种阴郁的压抑,隐秘的反抗,痉挛性折腾,歇斯底里和含混不清的狂 呼乱叫,杂乱无章、茫然无绪的奔忙,徒劳无用的挣扎,夹杂着希望、渴求、追寻 的欢乐,如释重负的轻松,接下来是疲惫,昏睡…… 醒来时看到熊熊燃烧的木柴,盛开的倒挂金钟,含苞欲放的瓜叶菊……这是一栋圆 木垒成的小屋,墙壁上整齐地挂着猎枪,子弹,绷开的兽皮。还有,一张中国地图。 姐姐,植物有向光性,难道人也有向光性吗?这种向光性使我奇迹般的得救了。 一只温暖的大手抚摩着我的头,抹去了我如置梦境的幻觉。“好家伙,还是醒来了。 到底是匹小马驹。我说嘛,这样年纪轻轻的,就要溜号,马克思见了要发脾气的。 他批评你了是不?哈哈哈哈,来,吃点东西。”两只骨节棱峥的大手捧来一碗热气 腾腾的肉汤。这是一位慈祥的老者,身着老山羊皮袄,有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一个 宽阔的前额,一双睿智的眼睛。在他身后,站着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目光如炬, 从眼镜片后默默地审视着我。 “你叫杨明明,对不?你来找姐姐,是不?不要难过,你姐姐已经安全回家了。你 不要着急,慢慢养活身子。你想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呀,能掐会算。哈哈哈哈。” 我知道,昏迷中,我一定说胡话来着。 沿墙四周是木制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有马恩列斯,毛泽东的选集,有鲁 迅的作品,还有黑格尔,费尔巴哈,卢梭等人的著作。那个年轻人整天站在书架前 翻呀、看呀,然后坐下来写呀记呀,废寝忘食。也不知搞什么名堂。有时候,他向 老者请教一俩个问题,有时候,他们面对面坐下来,共同研讨书本上的东西,为了 一个问题而争论不休,有时争得面红耳赤,拍案而起……他们是什么人?那个年轻 人象个知识分子,那个老者戴上眼镜滔滔不绝时,俨然是个大学究。 门外耸立着风向标,百叶箱,深更半夜,那位老者常出去测量大气温度,查看箱里 的各种测量仪表,记录数据。好天气时,他兴致勃勃,背上猎枪,出门打猎,常常 是满载而归。这里与外界并不隔绝,一位老乡定期送来食品和其它生活用品,以及 过期的报刊。我记得党的九大是这年四月一日召开的。他们对着报纸上林副统帅的 照片,横眉竖眼,长叹短吁。 后来那个年轻人主动找我搭话,“你老家是王家庄?”我点点头。他说,“我们还 是老乡呢。你知不知道赵老运有个远房侄儿,念大学的,我就是。”我说,“那时 候我小,听说过,从来没见过你。”他说,“我叫赵清,今年三十一岁。”我说, “赵清?这个名字在哪儿见过,是不是那个红三司的总指挥?”他未置可否一笑。 我惊讶地瞅着他,他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东三省红卫兵总头头,后来又成了全国通 缉的头号反革命。 赵清气质纤弱,秉性刚直,念大学时,是本科教授的得意门生。五七年反右,当局 要逮捕几个右派学生,要他这个学生会主席签名,他拒绝了。毕业分配时,被“贬” 到东北一个边远的小城市教书。文化大革命,造反学生把德高望重的老校长踹下台, 他看不下眼,挺身而出,拒理驳斥,得到大多数师生的支持和拥戴。他干脆扯起为 民请命的大旗,把矛头对准社会上的贪官污吏,想不到从者如云。他文思敏捷,善 言能辩,又极有组织能力,没多久,便成了东三省举足轻重的风云人物。他有一句 著名的口号:与当权派谈判。他反对势不两立,反对打倒在地,再踩上一只脚。他 主张把当权派请出来,面对面地坐下来谈判。有问题尽量在谈判桌上解决。他的反 对派据此攻击他是投降派,保皇党。后来他的一个对立组织得到中央某首长的首肯。 他那句口号被定性为修正主义。他的部下纷纷倒戈。一夜之间,他的组织土崩瓦解。 他不服,走遍了全国,呼吁支持,沿途散发传单,流毒极广。于是,他成了全国通 缉的头号反革命。他的对头定要置他于死地。他躲来躲去,躲进了这深山老林里。 我问他,那个老者是你什么人。他说,他是本省的头号走资派,我过去的老对头。 他说,他们过去有数次唇枪舌剑的交锋,胜负难分。他这次来,就是要与他再较量 一番的。我问他怎么到这儿来了。赵清的目光一下子变忧郁了。原来那位省委书记 患了绝症。他得益于赵清那个口号,文化大革命初期幸免于难。后来,新走红的头 头确知他活不了几天了,便同意让他劳动改造,他自己要求到大森林里补守林人的 缺。他是个老抗联战士,是十万抗联战士硕果仅存的五百余名中的一个。他是从森 林里走出来的,这倒叫他悟出来个道理,人类是从大森林里走出来的,还要回到大 森林里去,共产主义从开始阶段到高级阶段是可能必成的。“你别看他整天乐呵呵 的,他患的是肺癌,都晚期了。”赵清的眼圈红了。 一个是新中国的缔造者,一个是新中国的接班人。文化大革命,他们一度成为矛盾 着的两个方面。在这片大森林里,他们变成了矛盾的统一体。如果不是亲眼看到, 你很难想象这两个对头冤家的忘年之交是种什么样子。我有幸旁听过他们的几次谈 判。那也是一种政治斗争。然而我可以说,那是民主气氛最浓厚的政治斗争。当权 派与造反派都可以畅所欲言,在一些不同认识的问题上展开争论。最后达到统一认 识的目的。任何一方都不因为强词夺理或理屈词穷而对对方打棍子、扣帽子。用他 们转引恩格斯的话说,“真理是由争论确立的,历史的事实,是由矛盾的陈述中清 理出来的。” 我最感兴趣的是他们对文化大革命的反思。省委书记经历了建国以来历次政治斗争, 头脑清醒,政治眼光敏锐,他在理论上一般都是高屋建瓴的。他引用《共产党宣言》 里的一句话,“共产党人没有任何同整个的无产阶级的利益不同的利益。”也就是 说,共产党所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绝不是以压迫劳动人民为其目的,而文化大革命 是什么,许多党员干部,特别是老干部、知识分子,以及老百姓,遭到打击,受到 摧残,难道这是共产党所依据的马列主义吗?再说“十七年”吧,有失误,有挫折, 你把它都否了,岂不是连党的领导、毛主席个人的功绩都否了?他生活在上层领导 圈里,来往于中央于地方之间,对一些内幕斗争还是有所感知的。因此他的结论是, 文化大革命自始至终是一股邪恶的势力假借党的名义而行使的个人的野心。 赵清对他直接发难,他提出一个发人深思的问题,你怎样解释全国自上而下的奋起 效尤呢?换句话说,文化大革命是史无前例的一次最大的群众运动。八亿人民都出 来关心国家大事。甚至地都不种了,工也不上了。是他们都受到愚弄、欺骗吗?或 者诚如书本上所说的,“难道邪恶真有这么大的魅力吗?”显然,赵清喜欢思辩的 方法。他说,文化大革命始终是围绕权势而进行的一场角逐。发起人鉴于自己的权 势受到挑战,借此巩固自己的绝对权威。大大小小的野心家、权欲熏心的人,要籍 此实现自己的自我,而绝大多数人民群众之所以在运动初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高 涨的热忱,与其说是盲目信仰的结果,毋宁说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对权力的一种反动。 实际上他们已形成对权力的威胁。可惜的是他们不理解自己所做的事和所要做的事 的意义。 我觉得他们说的都有道理。但又都缺少种什么,好象是对个人命运的关心。反正是 与我们自个的事不相干。 那时候,赵清正在赶写什么。有时候通宵达旦,有时候为了一个观点与省委书记磋 商一两天。我问他写什么,他说,“我是被雇佣的。”第二年春天,省委书记病情 恶化,躺在炕上爬不起来了。他拒绝治疗,事实上任何治疗也不奏效。他与疾病斗 争靠得是坚定的信念和顽强的毅力。那时,赵清也已经完稿了。他一句一句读给他 听,他不时叫他停下,改动一个字或者是一个在意义上模糊不清的词。那是一篇事 实确凿的控诉状,是一篇周密严祥的论文。论点很明了,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 敌人,不是用公开漫骂、攻击的手段,而是用把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奉为宗教圣 经的手法,动摇、摧毁人们对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信仰。听着听着,我仿佛看 到从那茫茫白雪覆盖的林海与铅灰色天空的融合之处,雪雾象海潮一样波动、隆起, 层层推进,继而形成一条巨龙,扶摇直上,铺天盖地,咆哮而来,整个大森林抖动 起来,一刹那,雪团飞扬,雪雾弥漫,大森林在愤怒地呼号、呐喊。暴风雪过去后, 你再看,大森林整体,那雄健的体魄,是不可战胜的。在那个时刻,你能感受到, 个人是渺小的,不足挂齿的,个人的命运与时代的命运相比,简直不算什么。 埋葬了老革命。赵清划火点着了那份材料。我的心正沉浸在悲哀中,被他的行经激 怒了,我抢下那份材料,“你要干什么?” “你说呢?” “老革命要我们等他女儿来,把它交给他女儿。老革命尸骨未寒哩,你……” “他只有这一个女儿了。难道你……” 我明白它将给她带来什么,心情异常沉重起来。 “听我说,没有用。历史是公正的,必将作出判决。我们还是一起回家吧。” 我感到压抑。感到愤懑。 “我们是搭舞台的。戏要别人唱。试想一想,如果我们非要争当主角,那结果会是 怎么样?” “老革命是主角,他要是活着,他知道应该怎样做。” “事实上他已经那样做了,结果呢,你是知道的。” “你要还是红三司的总指挥,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那时候,我想说出自己的声音,可有人说,这不是时代的声音。当人们都象疯子 一样大喊大叫,你怎么办,最好的办法是离开他们。可我对他们说:你们疯了!于 是,他们便把我当成了疯子。” 沉默。只有肃穆、庄严的林涛,在老革命墓地周围回荡。 “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 “我是学哲学的。请相信我的话,我们需要做的只有两个字,等待。” “等待?” “这也是我与他的分歧之处。其实,历史不是英雄创造的,也不是人民创造的。相 反,历史创造了英雄,创造了群氓。马克思好象说过,人们创造自己的历史,但不 是随心所欲的创造。” 他走了。他的妻小早已被遣返回乡。他揣想他的政敌们此刻视功名前程比他的脑袋 重要,所以他回家与亲人团聚去了。 我留下了。不单纯为了那份材料。更多的是为了人性的缘故。我要对老革命讲信用, 更要对他女儿负责。当她历尽艰辛找到这里,等待她的却是沙漠般的空旷、虚无。 她将是种什么心情?老革命死后,那个老乡来过一次,从此再没有来。我用余存的 粮食维持了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一个人待久了,会感到寂寞,孤独,尤其是夜晚, 会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我天天盼着他女儿来,这几乎是一种精神寄托。我想 象了许多种与她相会的情景,我甚至幻想与她能有一段浪漫的故事。我一遍一遍预 习着见面要说的话,但她没有来。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在海拉尔车站邂逅的那个 少女-- 你从哪里来 你问不着 你到哪里去 各人走各人的路 白天,我坐在木刻楞里看书,冥思遐想。或者到老革命墓前倾听林涛。夜晚,我在 绝望和哭泣中打发时光。我一遍又一遍地感受着世态炎凉。当年叱咤风云的战士, 当代的罪人,在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溘然淅去,没有悼词,没有花圈,甚至没有 一个人来过问一句。我觉得这太不公平了。 粮尽弹绝之后,我被迫打道上路。路过省会时,我把老革命的遗物,包括那份材料, 交给了有关部门。我还没到家呢,他们便把我请到了这里。 九 玲玲觉得弟弟变了。身体上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个头倒没再长高,但身板儿厚实 了。肩膀宽宽的,上唇毛茸茸的胡子变黑变硬了。略有些蜷曲的头发又黑又亮,象 攀缘的忍冬藤低垂在他那饱满的前额上,衬托着他那双略带羞涩的大眼睛,使他的 男性美多了一种女性的魅力。他精神上的变化是微妙的、难以扑捉的。玲玲凭本能 感觉倒他不象过去那么依恋她了,他更富于男子汉气概了。这既使她感到欣慰,又 使她隐隐产生了一种复杂的心情,若有所失和自愧弗如。这更使她百感交集。 明明对姐姐的变化大吃一惊,“姐姐,这是你吗?你、你好象生活的不错?” “活着而已。” 他的目光始终都是种审问。好象眼前的姐姐是冒牌货。他的目光又集中在她那身警 服上,并且毫不掩饰他的怀疑。他试探着问,“姐姐,我们一定担负着一种崇高的 使命。从前,我不知道,现在,我懂了。你说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应该自卫,我们不是被愚弄,被欺骗,就是被侮辱, 被践踏,我们应该学会自卫。” “可那位罗马诗人怎么说,一个人生平正直,毫无瑕秕,用不着穆尔人的枪和弓来 保护自己。” “我们进入一个疯狂的时代,任何人都忍受不了心理上的苛求。“ “这是你吗?姐姐,这是你说的话吗?姐姐,你太颓废了。” “你说对了。可我还是中共党员哩。” “什么?党员?你配?” “我不配,却又是,这就是生活。” “荒谬至极。” “问题就在这里,不是任何人都能正视生活的。” “姐姐,你说我?” “是呀,我说你。你觉得生活有希望吗?” “我们的希望不是口头说说。” “我是说,生活本身呢?” “我们应该往前看” “幸福在彼岸,是不是?这已经是陈词滥调了。现在,人们把目光盯在今天,盯着 此岸。生活如果不存在希望,就没有必要敢作敢为,如果没有什么可能改变,那么, 试图去改变就毫无意义。” “姐姐!这是你说的话吗?”明明觉得姐姐这番话不是味。转念一想,姐姐是不是 误解了自己。在她那从实招来的目光的敦促下,他从头到尾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玲玲认真听着,不放过一个细节。她明白了,弟弟被卷进了一个偶然的事件,远不 是象自己这样,把灵魂抵押给了魔鬼。别人也没有硬是去充当救世主的角色,强迫 或教唆他去干什么越轨之事。但那两个人对他潜移默化的影响还是显而易见的。她 还是为他的正义感和责任感而感到不安。 “弟弟,你明白这件事的性质以及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吗?” “我不明白。” “难道他们还没有使你明白吗?” “他们不相信我的话,他们说这是经过策划的一个大阴谋。真见鬼。” “弟弟呀,你太幼稚了。” “他们查过笔迹,认为那份材料既不是出自老革命的手笔,又不是我写的。他们要 我供出另一个人来。” “你说了?” “那份材料的观点、事实都是老革命的。赵清只不过是被雇佣的。我犯不着说他。” 玲玲想说,赵清是对的。但她只是说,“是呀,不能说,老革命的女儿也不能提。” 明明又回想起那些没完没了的审讯、拷问、引诱、威胁,他不无厌恶地说,“他们 非要我供出谁是主谋,谁在幕后策划……可事情明摆着就这么简单,什么主谋,什 么幕后大人物,完全是莫须有。” 中国的事情你知道多少呵--话到嘴边,她又忍住了,“你这傻弟弟,我问你,你这 是坐的谁的牢?” 明明被这句话的威慑力量镇住了。他的眼神是痛苦的、矛盾的--姐姐在流泪,她想 到了弟弟那可能的下场--沉默了半晌,他说,“姐姐,说老实话,坐共产党的牢, 成为人民的专政对象,我从前想过,但真到了这一天,它远比我从前想的要可怕的 多。那天,审讯我的人提到了我们那罪该万死的爷爷、死有余辜的爸爸,他说,我 走上了与人民为敌的道路完全是剥削阶级的本性使然。到头来,只能落得个爷爷、 爸爸的下场。我害怕了,姐姐,我刚满十八岁,那些人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我枪 毙掉。十八岁!就这样白白死掉,我真不情愿啊。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感到绝望。我揣想,父亲可能就是处于这种精神状态,受不了啦才自杀的。那些 日子,我不知哭过多少次。可我横想竖想,也想开了,从前,我们千方百计替自己 辩护,无非是想证明我们也是人。可没有人相信我们。其实,我们用不着辩解,用 不着改造、脱离、划清、镀金,做为人,我们丝毫不比别人差。别人不承认是别人 的事,只要我们无愧于人的称号,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了--这样想着,我反而泰 然自若了。” “弟弟,我的好弟弟。”她真想向他扑去,但他的目光止住了她。 “姐姐,你真是干这个的吗?” 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幽香。既馥郁又淡泊,很吸引人。这是有心人经过精心选择才取 得的效果。她那身警服不合体,内衬的粉红色的确良领子大胆地翻在外面。贴肉的 薄如蝉翼的衬衫领口衬着藕般细嫩修长的项脖,闪烁着光泽的乌发梳成两条蓬蓬松 松的辫子,温柔的脸蛋透露出一种质朴迷人的内秀……她仍是那么美,那么娇艳。 不同的是,从前这种美是不事修饰的,而现在是精雕细琢的。 玲玲简要地叙述了自己的经历。说到伤心处,禁不住又泪流满面。最后,她好象替 自己辩解、又好象是自我解嘲地说,“弟弟,我是你姐姐,但我又是羊红,姐姐变 的不实在了,但羊红是实实在在的。可我实实在在又是你姐姐呀。我过的是一种虚 假的生活,完全是一种虚假的体验。我自己不愿意,但也没有办法,社会要求我这 样,倒霉的是我自己,我变得不伦不类了。” “姐姐,你把自己抵押给了魔鬼。” 玲玲的心一声惨痛的呼号,眼泪流的更快了。不过,这是欢乐的哭泣,就象身上长 了个脓包,被一刀切开立时感到轻松一样。“弟弟,我的好弟弟。我懂,这是我最 后一次登台演出了。我要救你出来,我一定要救你出来。然后我们远走高飞,就象 妈妈死后我对你承诺的那样--还记得我怎么对你说的吗?上一次我骗了你,这一次 我一定做到。我要带着你,我们一起远走高飞……” 明明站起来,转身向门口走去,对隔着玻璃监视着的看守人员说,“送我回去!” 十 离与方谋的约会还有些时间,玲玲踽踽独行在湖畔公园。夕阳的余辉给幽静的湖水 抹上一片残红。水面上荷花盛开。她凄迷的目光从那娇艳的花朵上移开,“出污泥 而不染--人们、包括弟弟对自己怎么这么苛刻呵!”她想着晚上与方谋会晤的每一 个细节,这可是关键啊,能否救出弟弟,在此一举。“老天爷,千万别让我失去最 后一个亲人--一个有求于别人的弱女子,唯一可以当作武器的,除了她那下贱的肉 体,又能是什么呢?”然而一想到弟弟那嫌恶的眼神,她的心就碎了。 她在湖边徘徊良久,一个跟了她很长时间的人此刻走到她身后,拍拍她肩膀,“嗨! 小心掉水里。”她一转身--是志远,不,是天送--反正都是一样,嬉皮诞脸的站在 她面前。她迅速环顾了四周一眼,那架势是想跑,再不行,就跳湖。幸亏游园的人 很多,不远处就有一个民警打扮的人。她稳了稳神,气急败坏地说,“你、你要干 什么?” “老相好的,好久没见面了,怪想你的……” 玲玲觉得自己快歇斯底里了。“你、你为什么老缠着我,叫我不得安宁。” “你害怕了?你过去的老情人会给你丢脸?拿来……”他向她伸出手。 “你什么意思?” “嘿嘿,心肝宝贝,你知道我这人,向来都靠你养活……” 一阵头晕,她跌坐在石凳上,“我没有钱。” “堂堂公安厅长的情人,没有钱?骗谁?” “我、我不是为了钱……” “得了吧,你和张同根算是摸对路了。有权就有一切!这年头,钱越来越不好弄了。” 玲玲急中生智,“这样吧,三天后,你在百货大楼前等我。” “你那点小心眼,到时候差人抓我?其实呀,我不就是抢了个把人的腰包?玩了个 把女人?张同根,姓方的--你别认为我不知他们的老底,他们逼死了多少人命?糟 蹋了多少良家妇女?侵吞了多少不义之财?他们才是贼,他们才该挨枪子儿。” 玲玲起身要走。他拦住她,“放明白点。要不我把你的老底兜出去……” 玲玲心一横,就要喊人-- “好吧,你个臭婊子,三天以后?百货大楼?几点?把你的表借我用用。” 玲玲知道他的赖皮劲儿,闹起来会没完没了。她气得发抖,把手上那块女式金表拽 下来,扔给他。 “拜拜,亲爱的,你这小模样儿越发可爱了。”他飞个吻,扬长而去。 玲玲瘫坐在石椅上,擦着冷汗。此刻,她比什么时候都意识到弟弟对于她的重要。 为了他的自由,叫她干什么,她都愿意。那怕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看看天色已 晚,她起身向方谋寓所赶去。 方谋正趴在书桌上用功。 “方大人也真是,刻苦钻研马列,废寝忘食呀。” “哪里哪里,此书是世界各国政治家、军事家的必修课。” 她瞟了一眼书名,《君主论》。 方谋有一次在司令员家做客,偶尔看到他书房里摆着一本《君主论》。他想,司令 员看的书十之八、九是上面推荐的。回来后,他便千方百计搞到一本,如饥似渴, 爱不释卷。 “这位姓马的怕也是马克思老先生的弟子吧?” “那里那里,马基雅维利主义比马克思主义要早三百年呢。” “是吗?”玲玲对能牵动方谋的心的书很感兴趣。 方谋并非卖弄地滔滔不绝起来,“马基雅维利的理论基础是人性永恶论。既然人身 上综合了人性和兽性,那么治国之术就有两种,适用于人的法律和适用于兽的强力。 他有句名言:在辨认陷阱时,你应当是狐狸,在吓唬恶狼时,你应是狮子。” 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张同根,“我们共产党人也研究这种称霸之术吗?” 方谋神秘地指指天花板,“他们也力主国家管理信仰,使之成为统治的手段。这也 是马基雅维利的观点。” 她想,眼前这一位确实比张同根棋高一筹。 “只问目的,不择手段。这便是马基雅维利主义的基本内容。” “只问目的,不择手段?”她心里一动,更坚定了拯救弟弟的信心和决心。“真想 不到,方大人一肚子韬略呢。” “你当咱是个潦倒不通庶务的空皮囊吗?” “以前算我小看了你。” “现在呢?” “现在我可不是来听你讲马鸡驴鸭的。” “啊,我的小羊乖乖,你是来还愿的吧?” “我打定主意了,嫁给你。” “亲爱的!你终于下定了决心。为了这个伟大的决定,我们要好好干一杯。” “不过,你要明媒正娶。在这之前,不能胡来。” “当然当然。” “你打算怎样答谢我?” “你要什么?包你满意。” “名利地位,我都不要,我只要一个人。” “你弟弟。” “你怎么知道?” “哈哈哈哈,”方谋走到一个录音装置前,摆弄了一下,磁带转动起来,传出玲玲 与明明的对话声。 玲玲目瞪口呆。 方谋关上录音机。又是一阵大笑。“姑娘,你帮了我的大忙。只要找到那个死不悔 改的女儿,就能挖出个大个儿的。” 玲玲又气又恨,又羞又恼,感觉到被玩弄被侮辱了,她正色对他说,“我改变主意 了。我才不嫁一个卑鄙的小人呢。” “亲爱的,朝三暮四,可不是好姑娘。” 玲玲昂然对他说,“算我瞎了狗眼。姓方的。你看着办吧--最好把我和我弟弟关在 一起。” “亲爱的,别激动嘛。”他走到录音机前,把两大盘磁带取出来,送到玲玲面前, “我也改变主意了。” “你拿着向你的主子请功受赏吧。” “你把我方某人看扁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让那个死不悔改的女儿,还有那个赵清,统统见鬼吧。” 玲玲仍然呆呆地楞着。 “实话告诉你吧,当你急匆匆来找我,要见那个特殊犯人时,我就觉得事情有些蹊 跷。事前我布置了录音。我听了两遍,别的话不必多说。今晚我约你来,也是为了 你弟弟的事情。他的案子又有了新的情况,中央一位首长要亲自过问,押解的直升 飞机已经到了。” 玲玲大惊失色。 “当前的阶级斗争形势很复杂。事情明摆着,你弟弟此行凶多吉少。我也爱莫能助 了。” “天哪!”玲玲绝望地哭起来。 “别哭了。还是想想办法吧。有一个人能救你弟弟。” “谁?” “你当然知道。我已经给你买好了火车票。事不宜迟,你快去找他吧。” “是呀,我怎么把他忘了。” 简单收拾一下,他送她出门。 玲玲又转回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停顿了片刻,他说,“我也有弟弟。” 十一 接到父亲的电报,大青便急匆匆往回赶。 三年军营生活,他已是大兵一个。当年,同仁们听说司令员找到了儿子,纷纷向他 表示祝贺,并对大青的前程,提出了种种建议。据说林副统帅特意关照,要把大青 送军事院校深造。司令员征求儿子的意见,大青提出两点要求,一是到最艰苦的地 方去;二是不要让人知道,自己是司令员的儿子。司令员答应了。 三年来,他养过猪,种过菜,做过饭……路要靠自己走,他要证明,不靠老子的影 响,他照样是好样的。为了和战友们打成一片,克服自身的孤傲,他学会了抽烟、 喝酒,讲哥们义气,论老乡观念。然而,司令员的影响,象鬼魂一样附在他身上, 无所不在,想摆脱也摆脱不了。调到“中灶”工作后,有一天,一个战友从舟山群 岛回来,他们要聚一聚,可伙房里没有现成的,他们便偷着把连队的狗宰了。正云 山雾罩地喝着呢,指导员把他叫了出去。一见他那张老阴脸,他便知道坏了。指导 员说,“你没想想,你是谁,他们是谁,你怎么能和他们一起胡闹。”他正兜着呢, 指导员却扔给他一张表,叫他快去填。是一张入党志愿书……他提干,更是荒唐, 挤掉了连队里最有才华的一个农村入伍的战士。人们首先把他看成是司令员的儿子, 然后才是他自己。他的努力,只是争了个好人缘儿。大家觉得他不摆高干子弟的臭 架子,人挺随和,够义气。他感到失望。 下了车,走出站台,来接他的,除了父亲,还有一个年青女子。他心跳耳热,楞在 那里。 上车时,父亲抢先坐在驾驶员身旁。他与玲玲并排坐在后座。玲玲神情冷峻,目不 斜视,从见面后两人没打声招呼。他也不敢贸然问候,更不敢转身去打量她。他僵 直地坐着,暗暗感激父亲,坐在前面,他会更加窘迫的。吉普车在海边沙路上轻快 地行驶着,车窗外是蔚蓝的大海,波光粼粼。大青的思绪很乱,一会儿飞到了从前, 一会儿又回到现实中来……军营生活,最难捱的是性饥渴。每当听那些兵谈论女人 时,他都不由自主地想到玲玲。一种惆怅之情油然而生。部队常有文工团巡回演出, 他也爱和战士们议论那些漂亮的女文工团员。他觉得,和玲玲比,她们都缺少一种 灵气。地位变了,婚姻大事提到议事日程上来,常有热心的战友从中撮合,他也应 酬过几个性情品貌迥然不同的女孩,前哨歌舞团那个很有名气的舞蹈演员甚至主动 约了他。说来也怪,每次他与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他都下意识地把她们与玲玲相比 较。他每每感到失望,认为和玲玲相比,她们都有美中不足的地方。他开始认真考 虑,玲玲在他生活中的真正地位。他比什么时候都相信,她是他不可或缺的任何人 都代替不了的需要。于是,痛苦便来了。 司令员的家坐落在某海滨城市濒临海边的一幢欧式别墅。进家后,问候了阿姨,他 便找他娘。阿姨说,赵大婶硬是住不惯,吵着要回乡下老家,司令员拗不过她,最 近才走的。其实他找他娘,如其说想念她,毋宁说想与她谈谈玲玲。赵老运病故后, 他回去奔丧,大婶讲了玲玲离家出走的前前后后。当时大青惊呆了,象被人剜去一 块心头肉。他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走上这条路。他知道,她的私奔,与他的背信弃义 有直接关系,如果她因此堕落的话,他便是罪魁祸首。 想不到他们又见面了。 站在寝室窗前,大青全身心不时传过阵阵颤栗。透过玻窗,可以看到仪态万方的玲 玲正在花园栗赏菊。那是一副多么瑰丽的图画呵。夕阳的余辉为她的倩影镀上了一 道金边,无论是那明净的前额,挺拔的鼻梁,柔和的下颌,都使人领略到一种大自 然杰作的诗意的美。那隐约可见的高挑入鬓的眉头,使人联想到那双深思的、严肃 的、令人神往的大眼睛。有一两次,他看到她那双幽深的眸子,在长睫毛的遮掩下, 象黑宝石一样熠熠闪光。他当时的感觉是想跳起来。她那紧抿的嘴唇使人联想到她 内心里的忧伤抑或是更加悲哀的命运。由于逆光的缘故,她那头梳成两大辨的乌发 显得更加漆黑油亮。大青以手加额,他隐约感觉到,命运之神敲门来了,他要勇敢 地迎上前去。从前,错过了一次。现在,再不能犯错误了。当天夜里,他辗转反侧, 难以入眠。 第二天一早,玲玲便看海去了。每当她站在松软的沙滩上,感受着海的波涌时,她 便想到弟弟,想到弟弟讲述的那种风雪大森林的壮观景象。海潮象雪雾一样,从那 遥远的地平线上波动、隆起,层层推进,铺天盖地而来……海的风浪与森林的风雪 何其相似乃尔。她的眼睛潮湿了。她感觉到身后有人,回头一看,是大青,她扭头 就走。 “玲玲!” 舒缓的浪潮涌上来,缠着玲玲的脚。 “玲玲,你听我说……” 玲玲有气无力地跑着,她的脚拍打着浪花。 “我悔不欲生,悔不欲生啊。” 玲玲站下来,浪花打湿了她的裤脚。 “难道不是我们的造化吗?假如不是命运撮合,我们怎么又能见面?” 玲玲凝视着他,迫使他垂下头,她安详地说,“不错,命运撮合过我们,并且那么 温顺的我聆听了您的教诲。现在,轮到我了……” 可怜的达尼亚!大青的心在呜咽,“可我不是叶甫根尼奥涅金。我是大青,是你的 大青哥!” 女人的心毕竟是软弱的。玲玲双手掩面,呜呜哭了。海鸥在天上凄厉地叫着。 “玲玲,给我一个机会吧,让我补偿我的过失,减轻由我的过失给你造成的痛苦。” “不,”她平静地拒绝着,“不可能。”海浪层层涌来,在海堤上撞起轰然回响, 又悄然退下,重新蕴集着力量,周而复始。 远处,司令员站在岩石上,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微微摇摇头,沉重的叹了口 气。 太阳升起来了。他们身后,拖着两条长长的影子。大青倾吐着自己的苦恼,他是带 着幻灭感离开家乡的。他敏感的心不能容忍丑恶的现实。他带着美好的愿望踏上了 新的征途。然而,他至今没找到自己的位置和使命。他生命的船仍在漂泊。身为高 干子弟,他有幸光顾过御花园,亲眼目睹了现代八旗子弟的丑行,这更加深了他的 危机感。他说,一个人往前走的愈远,他的童年对他来说就变得愈珍贵。他就是这 样重新发现了她的价值的……他打住话头,脉脉含情地望着她。 她提醒他,“我已不是那个纯情的玲玲了。” “苔丝的清白虽然在过去受了玷污,但是象她这样的人,就凭她现在有的这点东西, 也能够胜过别的处女。” 玲玲不禁心酸落泪,安克莱终于回来了,但苔丝也完了。 “玲玲,你不要太消沉了,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于是,诚如玲玲日记里所记,见面不到一天,他就逼着她重温旧梦,强迫她追惜永 不复返的过去……他们流连于花前月下、山水之间,或泛舟海上、或驱车远足,在 私人放映室里看外版电影,用军械打猎,然后举行野餐,就象他过去谴责的八旗子 弟那样。 她试着爱他,象过去那样依恋他,但她怎么也爱不起来。在他火热的目光面前,她 的心冷如坚冰。她记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好象说过,最可怕的莫过于没有心,不会爱, 这样一来,就完蛋了。她叹了一口气,“这么说,我是完了。” 这天,他们很晚才回来。那时月上中天,树林沉浸在如水的月光里,象幽暗不明的 海底世界,迷离,梦幻。大青感谓道,“多好的月光,真美,使人想起莫泊桑讴歌 爱情的名篇,《月光》。”她想起从前,多少个美妙的月夜,她与他手拉手,淌过 小河,走向田野,穿过果园,登上山巅。月夜下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朦胧,懵懂, 就象她的心,有一种甜蜜的东西在萌发、冲动。“唧啾”,一只惊飞的宿鸟,“泼 喇”,一尾跳跃的鲤鱼,惊扰了她的好梦,仰将起依偎在他胸前的娇媚的脸,月光 下绽开幸福的微笑,期待着自天而降的甘霖,他的爱,先打上印记,再滋润到心田…… 她不由自主一声叹息,“天哪,我们这是对爱情的亵渎。”他扳住她的肩头,她的 美触手可及,她的温馨的气息,令人陶醉。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感谢上苍,我又 可以爱了。”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剖出来,奉献给她。他向她展开臂膀--玲玲扑向 他的怀抱,但显得造作,不自然,她感受着他的爱抚,努力想扑捉那种久已忘怀的 特殊感受:头微微发晕,心砰砰乱跳,腿瑟瑟而抖,腰象折断了一般,身子的力量 刚够象一棵青藤那样缠在他结实的身躯上,嘴唇柔软无力,眼睛半饧未张,有一种 茫然的神态……唉,那些少女所具有的种种弥足珍贵的灵性,已经荡然无存了。 他突然扳起她的头,“哎?明明好吗?” 谢天谢地,他终于想起他来了。她告诉他,明明正在为他的崇高使命坐牢呢,说不 定还要掉脑袋。“我正要求首长帮忙呢,你说,首长他肯帮忙吗?” 大青惊讶之余,默默不语。他知道这件事的分量。也深知父亲的脾气。 “要是他儿子求他呢?” 大青轻轻地摇摇头。 “要是他的儿媳妇求他呢?” …… “要是……”玲玲嘎然而止。月亮钻进云层。一道阴影,落到她迷惘的脸上。 十二 司令员近来心情不好,爱发脾气,常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关在房间里想心事。 他是以真才实学而蜚声军界的。解放战争时期,他就是虎虎生风的一员战将。解放 初期,他随同杨得志、王平等一批赫赫有名的将领,参加了刘伯承校长举办的南京 陆大第一期集训班,是同期学员中唯一的校官,写出了许多有分量的军事论文,并 参加了刘帅亲自指挥的陆海空联合作战军事演习,担任地面部队总指挥,因指挥有 方深得刘帅赏识,称赞他有大将风度,从此被同仁称为“没有军衔的将军”。六十 年代初期,他参与了胶东半岛、辽东半岛以及南海五城防御体系的制订,得到了当 时任国防部部长林彪的青睐,再次派往陆大受训半年,从此便来往于国防部与各大 军区之间,被公认为是具体体现国防部及中央军委精神的权威人士。文化大革命初 期,他作为省军区司令员,被认为很有可能坐上 J大军区的第一把交椅。又有一种 说法,刘亚楼死后,他已被内定为国防部的接班人。 他是个党性原则极强的革命军人,胸怀坦荡,严以律己,刚直不阿。个人生活很简 朴。不了解他的人,会认为他天生是个战争机器人,脑子里除了条例、战例、兵器 配备,别的什么也没有。其实,他是个感情相当细腻的人。他后来几次婚姻的失败, 都是因为他对前妻坚贞不渝的爱情造成的。他每天拼命工作,来抵偿对妻子的思恋 与怀念。 他从东北回来,很惹林副统帅不满。他曾出席旁听了一次军委扩大会议。入会者大 都是林副统帅的得意门生。会正开着呢,党内那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拄着手杖不请 自入,站在那里,用手杖指指天花板,又顿顿地,鼻孔里“哼”了一声,转身而去。 司令员知道,军界不乏反对林副统帅的人,难道真有什么派系之争?这时,他接到 一个匿名电话,“于得水!”打电话者想必职位很高,口气很大,气势汹汹地责骂 他,“你小子要对张老的死负责。”说罢,“啪”地扣了电话。张老是饮誉中外的 军事专家,司令员对他的突然病故也感到意外,痛惜不已。怎么能把帐划在他头上? 他苦苦思索,猛然想起,自己曾作为国防部特使,去张老所在的军区,签发了一道 密令。具体条文他也不知道。这么说,就是因为这个了。他发现,那些反对、素与 林不和的人,不少都在打倒之列。这不是改头换面的宗派斗争,又是什么。 他想到急流勇退。于是托病在家休养。并招回大青,暗示他,自己意欲解甲归田。 大青迷惑不解。司令员说,“晚节难保啊。” 司令员把儿子留在家里,当然还有另一层原因,家里来了客人。 司令员的日常生活由黄阿姨负责。她的丈夫在中印摩擦中阵亡了。她由于生理缺陷, 不思再嫁,组织上安排她当了司令员的阿姨。那时,司令员刚与他的第三任妻子离 婚。那是个大学生,忍受不了司令员的冷酷,指责司令员缺乏阶级感情,不顾组织 再三教育一意孤行。司令员倒蛮开化,答应与她离婚。而他与第二任妻子离异是因 为忍受不了对方的唠叨、专制和贪心。黄阿姨十年如一日,死心塌地服侍司令员。 玲玲为人勤快,闲着了常帮阿姨做事情,听阿姨唠唠叨叨谈司令员的事。当她听说 司令员至今还保存着前妻的照片时,她很感兴趣,央求黄阿姨取出来给她看。那是 一张已经发黄了的二寸小照,画面上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学生,短发,戎装,风华 正茂,站在延安抗大的窑洞前,象一棵挺拔的小白杨,人显得潇洒,风流,十分动 人。 黄阿姨眼尖嘴快,“哎,你看,她这眼角眉梢真有些象你呢。” 玲玲心下一动,想,怪不得首长对我格外关照呢,因为我使他想到他可怜的妻,想 到他有过的和未曾有过的美好时光。大青的生母是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投笔从 戎,纯粹的浪漫蒂克,在革命圣地延安,她与司令员一见钟情,互相倾慕,他们的 爱情遭到非议,却反而爱火欲炽。这就是个性。司令员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只是残 酷的战争、革命年代的压抑,使他的情欲从未得到正当的宣泄。 十三 连日来,大青对玲玲的爱恋已经达到了无以附加的地步。显然,玲玲的美发生了微 妙的变化。他虽然未曾觉察出来,但这种变化引起他心理上的变化却是显而易见的。 从前,他对玲玲的爱是柏拉图式的,玲玲是他顶礼膜拜的月亮,现在,玲玲是他隔 河相望的织女,他渴望那个神圣的日子,踏过世间的鹊桥,象个凡人那样与她相会。 在一个金风送爽的早晨,他在金黄的雏菊丛中找到她,对她说,“告诉你一个好消 息,我爸爸决定明天求见林副统帅,你弟弟有救了。” “是吗?”玲玲激动的热泪盈眶,“谢谢你,谢谢首长。” “也告诉你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我明天要归队了。” “怎么,你也接到了师长的手谕?” “什么?” “喔,没什么。”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级战备。”大青神情沮丧,阴郁不乐,“玲玲,这么快 便要离开你,我很难受。” “我也是。”玲玲诚挚地说。 “玲玲……”他变的吞吞吐吐。 她用目光鼓励他。 “玲玲,你不认为,我们的关系应该进一步突破吗?“ “什么意思?” “我们…我们结合吧。” 玲玲一怔。心里泛起一种难言的苦衷。她默默地凝视着他。心里话,我对你真是那 么需要吗?既然是需要,为什么从前不说?既然从前不需要,为什么现在又需要了? 难道你需要的是现在的我,而不是从前的我?不错,我的心对你没有变。可上天作 证,从前的我比现在的我,对你不知要好上多少倍。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说?难 道我们还小吗?可鬼知道你梦里都想了些什么。而我,多么想投身于那个不为人知 的境界中神游个够!那时候,只要你一句话,我就是你的了。只要有一次,我们就 再也分不开了。可那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她苍然泪下,“太晚了。” 显然他觉察到了她的心理活动,他感谓道,“我那时鬼迷心窍的,把许多虚无缥缈 的东西看的那么重要,倒是把那么弥足珍贵的东西象扔垃圾一样扔掉了。都怪马克 思老先生,把人与人的关系搞的这么复杂。玲玲,你听我说……” “不,大青,我们都老大不小了。” “是啊,我们损失太惨了。不能再白白浪费感情了。”他动情地抓住她的手。 她没有把握地反抗着,“你爸爸不会同意的。” “我们的事,他早表态了。不过,今晚还是瞒着他好。玲玲,我们不必拘泥于形式……” 他寻找种种理由替自己辩护。 “这样不好。” “玲玲……”他近乎哀求地望着她。 没有办法。拒绝他是徒劳的。她知道,自己天性中,有一种对他依顺的惰性。他的 要求,她从来没有拒绝过。为了他,哪怕要她豁出性命,她也义无返顾。一串钥匙, 早已落入她手中。鬼使神差,她接着了。大青欣喜若狂,“记住,是这一把。那一 把是爸爸房间的。路过黄阿姨门前时,轻点……” 完全是下意识的,她冒了一句,“你不至于傻的下楼来接我吧。” 大青高兴的声音都颤抖了,“我在房间里等你。” 当天下午,玲玲在大海边漫步。内心里,默默地与弟弟喁喁而谈,弟弟,我看海了。 我是来与你谈感受的。当我看到海潮象雪雾一样,从那遥远的地平线上波动、隆起, 层层推进,铺天盖地而来,我便体会到你站在高山之巅,观看暴风雪肆虐大森林时 的心情。然而,我却没有你乐观,作为人,我们太渺小了。渺小的象藻类,象软体 动物,象那些成群成群的虾蜢,海潮袭来,它们被抛在漫长的海岸线上,茫然无绪 地蠕动,徒劳无用地挣扎,在烈日的烘烤下散发着腥臭……我们失却了我们生命的 海,失却了我们生命的发源地。弟弟,我们还能奢望什么呢? 随后她去了浴池,机械地沐浴着。她在想弟弟,想着与他的手足之情,想着他们之 间的琐事,乃至于反目的时候,她给他造成的痛苦。坐在饭桌旁,饭菜可口,她却 觉得淡而无味。大青装的一本正经,她想笑,却没有心思笑。她在想弟弟的一日三 餐,邂逅老革命是他大饱口福的一段时光,难怪他一下子长成了。要是林副统帅不 肯放人呢,不会的,她安慰自己。饭后她匆匆回了自己的房间,坐在镜前,把带有 光泽的长发盘在头上,用一个发卡别住,中间插一根长簪,她把长簪一拔,发卡掉 在地上,长发优美地披洒在后背。她重复着这个动作。她想到从前,自己梳洗的时 候,弟弟不知偷看过多少回。最后,她换上一件大青托人为她买的真丝连衣裙,那 种粉红色的带拉链的连衣裙。她安静地坐在床沿上,心想,要是我这样等着嫁给大 青,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弟弟会怎么想,他能把我宰了。 十点,她关门出来,小心翼翼地穿过客厅,上了楼梯,她迟疑了一下,她的右面便 是司令员的房间。她向那边走去,用大青给她的钥匙,打开了房门。在关门的一刹 那,她想起了弟弟讲述的那个梦,在梦中,她面前是一道永远关闭着的铁门。身后, 却是无限向上的台阶,拾级而上,可以看到扶廊的那一边的面壁,是由无数残缺不 全的浮雕组成的,年代久远,只能看出状如白骨的轮廓…… 后来,历史家,本书作者,以及在他们之前于得水一案的专案组人员,为了查明事 实真相,都曾到过那幢别墅,站在楼梯上,实地考察过。他们对玲玲的动机作过多 种揣想,一是她神思恍惚,搞错了司令员和大青的房间,二是她突然心血来潮,三 是她早有预谋。三种说法都有道理,爱作奇想的读者也不妨发挥一下自己的想象力。 唯一可以得知的事实是,那天夜里非常静,静得能听见花园里落叶的声音。蛐蛐儿 悠闲地叫着,星星闷声不语眨着眼,下弦月黎明时分才姗姗来迟,黄黄的,挂在这 幢哥特式建筑的尖顶上。 大青房间的灯光彻夜未熄。他用烟酒来打发漫长的夜。那酒是准备与她合衾喝的。 后来熬草鸡了,也喝醉了,迷迷糊糊的,趴在床上睡着了。天蒙蒙亮时,冷丁醒来。 脑袋发沉,完全为了提神,他打开了收音机,传出异国播音员那蹩足的普通话:…… 中国发生未遂政变。前国防部长,党的副主席仓皇外逃,所乘三叉戟喷气机坠毁于 蒙古境内的温都尔汗……他吓出一身冷汗。这时,外面早已乱了套。几辆警车鱼贯 而来,直接开进大院,一帮军警下了车,向警卫出示了证件。黄阿姨和他们争吵起 来,不到司令员的起床时间,她说什么也不肯放他们进去。大青下来时,正逢上司 令员被推推搡搡,请上了车…… 这时,凝重的晨雾里,突然荡起一阵阴森可怖的狂笑。那笑声是那样响亮,树木花 草上的露珠纷纷震落下来,一时象下了一场小雨。人们为之悚然,不约而同地扭转 头来……从司令员寝室的窗口,跳出一个赤身露体的女人,披头跣足,腾空驾云般 飞奔而去,高大的院墙,如履平地。顷刻,便消失在喷薄而出的太阳的万道霞光里。 中篇完。 初稿:1985年9月 修改:2001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