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曼 我自作主张,把她埋在山顶上。她活着没有看见爸爸、妈妈回来,死了应该看 见。 山下便是蜿蜒流淌的玉岱河,拐过山脚,环绕村庄,远远地南下而去,汇入著 名的五龙河。这是初冬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覆盖了河两岸的麦田,衬出明晃晃 的河水,还没结冰。 那一年,她爸爸把她送到乡下,沿着河边的小路,我与她送走了他爸爸。那也 是个下雪天,凛冽的东北风肆虐着光秃秃的树桠,在河谷里旋起一股股雪雾,往日 碧波荡漾的玉岱河在冰雪的重压下忍气吞声、默默无语。我记不得第几次从他手里 接过她,孩子眼窝下两道泪痕已结成冰凌,长睫毛上挂着雪霰,眼巴巴望着爸爸的 背影,在那片迷蒙蒙好象不真实的银白世界里渐渐远去……那个小黑点又折了回来, 孩子的眼里闪过一片象雪花一样的希望。他走到我们面前,满是胡茬的脸上挂着两 道亮晶晶的泪水,手在衣兜里摸索着,“娟曼生病不爱吃药,”他掏出一支针剂安 瓿——是“安乃近”、抑或是“百热定”,在以后的日子里,娟曼天天把它握在手 里,上面的字迹被她摸挲掉了——她一把抢过了那支安瓿,象抓住了联系骨肉之间 的纽带。 她是个孱弱的孩子,头很大,稀薄又细软的头发使人联想到玉米缨子。她妈妈 怀着她的时候,正为了民主和自由而奔走呼号,紧张、忘我的生活使她显得先天不 足。她父母怕是把忧国忧民的气质遗传给她了,她生来是个忧郁的、喜欢沉思默想 的孩子。年仅四岁,那双带着惊异感的大眼睛已经显得很老成了。她象理想那么脆 弱。初到乡下,她是很不习惯的,晚上翻来覆去睡不好觉。但她很乖,不哭也不闹。 我与母亲原来想,她会给我们带来许多愁场的,事实上她一点儿没添麻烦。后来我 偶然发现,只要她搂着我一只大手,便会睡得又香又甜。我不敢去想她从前那种短 暂的、甜蜜的幸福生活,又是种什么力量象抽去了一只大手似的,永远带走了她童 年的梦……半夜,她要醒来一次,“爸爸,我要撒尿。”有一夜,我冷丁醒来,见 她坐在那里,抽抽嗒塔地哭,脸上一片白亮,“我想爸爸……”浓重如雾的夜色, 压着她羸弱的肩……从那以后,半夜醒来,她改口叫“舅舅”。我相信她这是第三 次改口了。 风从河谷里返上来,把雪花横着吹过山脊,干枯的小草从雪被下探出头来,向 风雪乞求宽恕。我把她搁置在这荒凉的山巅,为了让她看看那条小河,她生命的发 祥地,看看远处层叠起伏的山岚,白茫茫的、连接着灰蒙蒙的天空,裸露的地堰勾 勒出山的层次,还有那条逶迤而来的大道,山下面,那片苍莽莽的树林,河两岸, 那平展展的麦田……她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看看它们,没来得及问个为什么,便象一 片小小的雪花,悄无声息地坠落到大地……那天我们就是在那河套的避风处惊起了 一只山兔,那灰褐色的小家伙,在软塌塌的雪地里吃力地窜跳着,白花花的阳光耀 它的眼,它一头撞在树干上。结果,兔肉做熟了,她咽着馋涎,楞楞地瞅着,却不 肯吃。她想起了它在雪地里雀跃、蹦跳的矫姿,想起了它那双在阳光下惊恐失措的 小眼睛…… 她终于病重入院。从昏迷中醒来,便摸索着找什么。母亲递给她一个苹果,她 推开了。又递给她一个鸡蛋,她又推开了。我想起那支安瓿,我把它塞到她手里。 她对着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眯着眼瞧那透明的微黄的药水,病恹恹的脸上露出一丝 满足的笑容。我的心头却酸楚楚的。 娟曼的肺炎得到控制,却添了另一种征候,整日价怔怔忡忡,恍恍忽忽,神情 倦怠,不思饮食,日现消瘦。我与母亲急得团团转。幸亏我一位女友帮忙,不但赊 着娟曼的医疗费用,而且还请了许多大夫会诊。商量的结果,要设法让孩子的爸爸 (或者是妈妈)来看望她(把她带到那种地方是非常残酷的)。最后,由我女友陪 我母亲去有关部门交涉,希望伟大的母性,能感动那些官僚主义的、铁石心肠的人。 今年的雪来的比往年早。但哪一年也没有那年冬天冷,雪下的频繁。冰天雪地 里,我挥舞着镐头,敲击着脚下这块钢筋混凝土般的冻土层。母亲知道我疯了,不 敢阻止我。我真想哭一鼻子,也许,象野兽一样,对着漫天飞舞的大雪,对着这阴 惨惨的天和白茫茫的世界,嚎叫几声,心里能痛快一点。虎口震裂了,鲜血斑斑点 点洒在雪地里。墓穴挖好了,我嫌太小,要是我也能躺在她身旁,伴随着她的寂寞, 或者是砍去我一只手,使她那永无止境的睡眠更香更甜……我最后一次打开棺盖, 让她那苍白的、消瘦的、睡眠般安详的脸永远留在我脑海里。那支安瓿,仍握在她 手心里,好象有了它,她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感到安慰、满足。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不,她活着,从此以后的日日夜夜,我从梦中遽然醒来,听到她的声音,“舅舅, 我要撒尿。”从此不论我走到哪里,背后都有一双朦胧如雪的眼睛在注视着我。 大片大片的雪,悄无声息落下来。 果然不出所料,母亲除了带回一双肿眼泡子,什么结果也没带回来。母亲说她 是替女儿难过,当她听说娟曼从未问起她时,心都碎了。是的,娟曼从来没有提到 妈妈,好象她生来就没有母亲似的。紧张地磋商后,决定还是继续瞒着她好,欺骗 到底吧。“你爸爸工作忙,没有空来。”娟曼嘴一撇,差点要哭。“你爸爸捎给你 一样东西,你看——”娟曼死盯着姥姥掏口袋。接着,她双手微微颤抖,吃力地打 开纸包——是一瓶药,一瓶鱼肝油丸。“唉,他不知道娟曼不爱吃药吗。” 娟曼打开瓶塞,把珍珠般的药丸倒在床上,然后,双手托腮,寂然有所思索…… 她想起了第一次吃药的感受,爸爸把一粒亮晶晶的小豆豆丢进她嘴里,她试着品尝 着,甜丝丝的,象吃糖,她舔呀,吮呀,糖衣剥光了,一种她从未体味到的怪味充 溢牙床,她吐之不迭,口水泉涌,又难以下咽,终于“哇”地一声吐出来。从此, 她生病拒绝吃药。爸爸也把良药苦口利于病的道理对她讲了上千遍……她开始数药 丸,象在数量亲人的挚爱,她数了一遍又一遍,可怎么也数不清。随后,她直起腰, 对我说,“请你给我倒杯水,我要吃药。”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楞了片刻,才手 忙脚乱地倒水。娟曼一只手拿水杯,另一只手掌托药丸,在送药到嘴边时,略一停 顿,一颗晶莹的泪珠落到药丸上…… 翌春,当娟曼坟茔背阴处的积雪消融了时,我动身去据说是政治和经济中心的大城 市去打工、求学。我知道,这很可能是一条不归之路,但我义无返顾,因为在我背 后,永远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 初稿:1985年。修改:20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