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琴声 作者:洪春 我独自品着马爹利。 透过身旁的玻璃,夜色中的维多利亚海湾显得光怪陆离,看不真切。我坐在 最高层的旋转餐厅。一阵钢琴声在大厅里响起,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坐在 黄金葛长长的垂蔓下,洁白的手指在钢琴上娴熟地弹奏着贝多芬的《月光》。熟 悉的旋律流泻在大厅里。 侍者打着黑色的领结站在身后。旋律不断响着。 我品着马爹利。 我又想起了絮。 又回到了那个夏天。 那时,我还在清华学中文。 絮穿着淡蓝的衣裙坐在我的面前,说着贝多芬、德彪西,她的声音干净又从 容。絮的手放在桌子上,十个指甲修剪得既光滑又均匀。 絮是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的。 有一段时间,华的女朋友玉经常对我说:“絮为钢琴而生的。” 华是我大学时的室友。那天,华在中央音乐学院民歌班的老乡玉来宿舍找华。 玉小巧玲珑,小巧的眼、小巧的鼻。玉在楼下喊华。 我把身体靠近了窗口。 于是,我看到了玉身旁的絮。 絮象幽蓝的湖水一样站在那里。 玉拉着絮上了楼。玉说:“逛街路过你们清华,顺路过来玩玩,这是絮,我 们学校钢琴系的高材生。” 絮神态自如地朝我跟华点点头。 那时候,我的所有心思还都在学业上,我一头扎进古文化的大海中,每天充 实又单调。学业外的东西,对我来说,并无多大兴趣,当然也包括音乐。 絮坐我对面,谈着音乐、谈着钢琴。我看着絮。絮坐在那里,修长的手指有 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她的眼睛清澈又平静。 絮的身后,一棵白玉兰树浓绿的叶冠伸在了窗口,几朵雪白的花苞吐出了嫩 黄的丝蕊,一阵阵幽香从絮那里飘过来。我手里捧着本中国古代文化研究史,渐 渐垂到了桌边。 我和华送玉和絮离开,玉拧了一下华的耳朵说:“我在那边,别不老实,我 是千里眼。”华申辩着,趁势抓住玉的小手。玉一把推开华。 华和玉是青梅竹马。 絮淡淡地笑着。 “那时候,我就觉得你会被她吸引住的,她是中音院高傲的天鹅。”有一次, 华的腿从上铺吊下来,一边整理着他和华的照片,一边漫不经心地对我说。 我坐在絮坐过的位子,闻着窗口飘来的玉兰花香。 中音院与清华在北京的两个区。课少的时候,华经常在傍晚骑了自行车去看 玉。终于,我对华说我也陪你去,给你们做个电灯泡吧。华一脸坏笑。 中音院树木成林,华指着掩映在树中的一幢红砖三层小楼,说:“三楼是玉 她们民歌班练唱的教室,底楼和二楼就是钢琴系的琴房。” 一阵流水般的琴声传来,我看到了底楼一间琴房里,一个女生坐在琴凳上, 背对着门,十指在钢琴上翻飞。 我站在门口。华不知去了哪里。 “你好,絮。”我说。 絮回过头来。“没想到是你。”絮的眼睛清亮亮的。 我笑着坐了下来。 玉曾告诉过我,絮是钢琴系教授最为器重的学生,絮也是钢琴系最努力的一 个,钢琴是絮的一切。 我坐在窗口,静静地看着絮弹了一首又一首。琴键闪着洁白的光。 “能每天过来看你弹琴吗?”不知道怎么,我说了一句。 絮的手停了一下,回头看着我。“如果你愿意。”絮说。 我听着动听的旋律,看着絮的长发披在肩上一动一动。 很多年以后,我都会记得我就这么端坐在红砖砌成的窗口,钢琴清亮的声音 敲击在我的心上。直至现在,我都习惯这种坐姿。 之后的每天,我都在傍晚骑上一个半小时的自行车,赶去中音院听絮弹琴。 玉说得没错,钢琴是絮的一切,除了琴,絮与我很少交谈其他的东西。但我 喜欢听絮弹琴。 絮微微闭着眼睛,手指熟练地按着琴键。同一首曲子,絮一次会弹上数十遍。 我说:“絮,还有两遍了。”絮谈谈地说:“不,我还想增加十遍。” 我看着絮的手指,洁白细嫩的十个指尖上起了厚厚的茧子。 有时,华会说:“哥们,真有你的,中音院这么远,你每天都去,都能参加 明年亚特兰大奥运会的自行车比赛了。”其实,每一次玉打电话叫华,华都会二 话没说,骑了自行车就出去。一次,华在电话中把玉弄哭了,晚上就跑去找玉, 自行车在半路坏了,愣是推了车走了两个小时,省下的三十元打的费花在咖啡馆 里又把玉弄笑了。但我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一天,我和絮也坐在中音院旁边蓝岛咖啡馆里。 絮说:“你又来看我了。”我笑笑没说什么。“你的话很少,只知道笑,或 许跟我只知道弹琴一样。”“我……普通话蹩脚,怕你笑话。”“听玉的那位讲 过,你是南方来的?”“……是南方人,南方的一个弹丸之地。”“你每天这么 骑来骑去,不累么?”“呵呵。”“瞧你,又傻笑了。”“其实,不远啊,而且 骑自行车是最好的健身方法。”“以后不要每天都来,真得很远。”“没事,我 ……喜欢。我喜欢听你弹琴。” 絮拨动着咖啡的手不动了。絮的手洁白而修长,不锈钢的勺子晶亮亮的,闪 着迷蒙的光。 我看着絮。 絮轻轻地说:“在我的生命里,钢琴一直是最重要的东西。” “我知道的,能够看你每天弹琴已经是最快乐的事了。” 絮坐在那里,不说话。咖啡升腾着雾气,絮的脸看不真切。 我的手不知怎得,碰到了絮的手。絮的手抖了一下。我笨拙地抓住了絮的手, 我的心跳加快。絮晃了晃,手没缩回去。 “勺子也给你抓住了。”絮突然笑着说。 我也笑了起来。我一口喝完咖啡。咖啡很甜。 那时候,我一直抱怨时间是那么得短,又过得那么快。 我每天都陪伴着絮。在絮练完琴之后,已经很晚了,有时我还会陪着絮在中 音院的校园里走走。我拉着絮。 我和絮坐在校园里的一个亭子里。星星透过树叶的缝隙,看着我们 我摸着絮手指上厚厚的茧子。 “我在两岁的时候,家里就买了架钢琴,我的父母是普通的工人,那时一架 钢琴几乎让他们倾家荡产了。我的父母没有多少文化,他们用他们能够给予的方 式给予我一切。很小的时候,我就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在钢琴上有所成就,这也是 我唯一能够回报他们的方式。”絮轻轻地说。 月光象水银一样从絮光洁的脸上滑下。絮的眼睛里盈满了泪光。 我想说什么,但还是咽了回去。 我说:“絮,你会成功的,他们都说你是你们学校弹钢琴天赋最好的,你一 定能成功的。” 絮看着我。絮清秀异常。 “我每天都来陪你,我可以监督你的,我很严的,呵呵。”我说。 絮慢慢靠在我的肩上。 微风吹过,身旁的树叶哗哗地响着。 不知多少的深夜,我从中音院骑车回宿舍,管理员老头都从床上披了衣服骂 骂咧咧地出来开门。有时,华会从上铺的黑暗中突然射过来电筒光,对准我,不 好怀意地说:“小子,天亮了吗?” 我一头倒在床上,鞋也不脱。黑暗中,无声地笑着。 那时候,时间虽然紧,我的功课业没拉下。有时,我还将自己的专业书带到 中音院。絮练着琴,我捧着书坐在窗口。动听的旋律围绕着我。那时,我认为我 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有时,絮的同学经过琴房时,说:“瞧,絮清华的琴童又来上夜班了。”我 笑笑。絮对我说:“傻瓜,她们笑话你,你干吗还笑啊。”“因为,我愿意一生 一世做琴童。”我说。 絮从黑色的琴盖前抬起头。絮瞳孔黑漆漆的,我的人躲在里面一闪一闪,顺 着絮的眼角不断滑落。 我轻轻将絮垂下的头发放在她的耳朵上。 北京的天气渐渐开始凉了。 有一阵子,功课也突然紧了起来。絮也不许我再天天去看她。 这天傍晚,管理员老头叫我到楼下接电话。老头顺手扔给我一把钥匙,说: “以后深更半夜自己开门,这天可越来越冷了,我可不想得关节炎。” 我拿起话筒。 “知道吗,我要去参加全国钢琴比赛了,这是今年国家最高级别的比赛,评 委都是国际上有名的钢琴家呢,第一名要去法国参加国际比赛的。我们学校就我 一个名额。”絮在电话那头兴奋地喊着,她的声音颤抖着。 我放下电话,骑了自行车去中音院。 我在琴房里见到了絮。絮明显瘦了。絮看见我笑了。我坐了下来,絮拿起一 块手绢帮我擦汗。絮的手指上的茧子皴裂了,我捧起细看。 “疼吗?”我说。 “没事,老毛病了,天气一凉,我的手就这样。” 我轻轻抚过皴裂的地方。我说:“絮,你练得也太辛苦了,比赛重要,身体 也同样重要。” “不行的,这次比赛太重要了,你知道么,我们学钢琴的,能够成功的机会 就那么几次,机会来了不抓住,就白送给了别人,以后可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絮的脸涨红了。 我在心里暗暗叹了叹气。 “从我懂事后,我就盼望着能有全国比赛的机会,乃至国际比赛。你知道么, 孔祥东的机遇就是从全国青少年比赛开始的,我已经晚了,我一定要成功。”絮 的双眼闪着光。 我看着絮的手,皴裂的地方开着血口子,边上的皮厚厚的结了茧。 很晚了,我又气喘吁吁地回到了琴房。絮还在练琴。我跑了进去,从口袋里 拿出了一盒蛇油膏。 “絮,这东西对皴裂最好不过了,快涂上。” “这么晚了,你从哪儿买来的呀?” “骑了两个区,就东单那家药店才有,北京这么大,有时管用的小东西倒反 而买不上。絮,快涂上吧,效果好着呢。” 絮慢慢把手伸过来,我小心地将蛇油膏填进絮每个手指皴裂的口子。絮的手 指在我的手里蠕动着,我的手心滑滑的。 “絮,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我弄疼了,都怪我,手这么重,我来吹一下,待 会儿就不疼了。” “傻瓜。”絮低低的说。 絮继续弹着琴。月光斜斜地照进来。我坐在那里,突然觉得有点凉。 絮比赛前,我陪絮去了一次香山。 听北京人说,香山的红叶能带来好运。 那天,秋高气爽。 我和絮来到了香山。长长的石阶上,落满了红叶。我和絮一边爬一边拾。絮 怀抱着满满的叶子。我和絮爬累了,也拾累了。絮坐在石阶上,怀里的叶子映的 絮脸绯红,我看着絮。絮站了起来,用力将叶子抛向天空。缤纷的红叶徐徐在我 眼前落下,絮笑了起来,雪白的牙齿贝壳似得闪着光。我站起身,轻轻将絮拉近, 絮低着头微微抗拒着。我捧起絮的脸,絮的眼睛水一样的清澈。絮慢慢闭上了眼 睛,她的嘴唇温暖又柔软。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红叶铺满了一地。 一丝咸咸的泪缓缓流进我的嘴里,不知是絮的,还是我的。 夕阳下,我和絮坐在石阶上。絮靠在我的肩膀上。絮长长的发丝在我的耳边 轻轻爬动着。 “絮,我要挑一片最美的红叶带回去,放在我的书里,每天都想着你。” 我紧紧握住絮长长的手。一直握着。 不出所料,絮顺利地通过了预赛和复赛。絮和其他九位全国选拔上来的选手 一同进入了决赛。 决赛的那天到了。 中央歌剧院的大厅里座无虚席。 絮是第九个出场。 絮穿了件白色长裙,拖地的长裙摇曳着。一阵动听的旋律从絮的十指间流出, 回荡在巨大的剧院里。絮乌黑的长发挽在头上,优雅的侧影映在照得出人影的舞 台上。絮的双手上下翻飞着,像美丽的白蝴蝶。 全场鸦雀无声。 白蝴蝶终于停在了琴键上不动了。 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我大喊着絮的名字。我听不 见自己的声音。 最后一位选手裹在大红的晚礼服中上了台。十号选手的手颤抖着,汗珠顺着 漂亮脸蛋流下来,滑过嘴角的一颗美人痣。十号选手终于也站了起来。大家礼貌 地鼓着掌。 大家焦急地等待着结果。 主持人打开了一张蓝色的大信封。 很过年过去了。我至今还记得,絮站在舞台上,我坐在台下很远的地方,穿 过十号选手兴奋地来回抖动的美人痣,舞台上明晃晃的灯光下,絮呆呆地站在别 人身后,眼眶里含着泪。 大厅里的人散尽了,我在后台找到了絮。絮已经脱掉了白色长裙。絮一个人 坐在凳子上。 我捡起地上的鼓励奖证书,拉着絮走出剧院。剧院外,豪华轿车一辆接着一 辆。我看见刚才的几位选手钻了进去。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谄媚地为一个漂亮女 孩开了一辆奥迪的门,女孩拿着金灿灿的奖杯扭动着身躯走进了另一辆雪白的宝 马车内。女孩嘴角的黑痣冷笑地牵动着。 絮站着不动。我轻轻拉着絮。 “……絮,这不能代表什么。”坐在出租车陈旧的后座上,我说。 絮靠在夏利车斑驳的车窗玻璃上,一句话也不说。 外面的花花世界飞快地驶过,光怪陆离。 我送絮走进了中音院。絮走在我身后,默默无语。 临近女生宿舍的时候,絮突然趴在一棵树上,浑身抽动起来。 颁奖的时候,坐在我前面的人议论着:“知道么,这些妞可都有来头的,瞧 那十号,老子就是……,还有那个三号,男朋友是个大款,搞房地产的,一下子 光赞助就……看清了,这个数……” 我扳过絮的肩膀,拥住了絮。我感觉不到絮的心跳。 “絮,一次比赛不能代表?”我说。 絮抬起头,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眶里。 絮轻轻推开了我。 “絮,你公认最棒的。” 絮冷笑起来,头发散落了下来。我几乎认不认识絮了。 絮从我手里慢慢拿过证书,扔进了树丛。 “絮,你怎么了?难道钢琴对你真得这么重要吗?你没有了钢琴,还有我呢?” 我扳着絮的肩膀,“絮,你说话啊。” 絮摇了摇头。 “你回去吧。” “…絮,别这样……我要难受的,絮,别这样,好么,我告诉你,其实……” “算了,什么都不要说了。” 絮空洞地看着我。 絮转过身,朝宿舍走去。 宿舍的铁门“咔嚓”关上了。管理员老太婆站在铁门后面,警惕地看着我。 我慢慢转身离开。 我一个人走回清华。风冷冷地吹在我身上。 第二天,系里组织我们去北京远郊的一个县城实习一个月。 我打电话到絮的系里,老师说学生们都在琴房练琴,不好喊。 我又在晚上打电话到絮的宿舍,絮的室友说絮最近经常看不到人,我央求说 能不能去琴房看看,“哼,现在琴房管得严,晚上十点以后都会关门的,行了行 了,咱还有事呢。”电话那头“啪”得挂了线。 玉打来电话找华。我一把抢过电话。华在身旁喊着:“喂!哥们!我马子是 在找我。” 我问:“玉,絮最近好么?” “……她一直很忙,她没跟你联系?……” “没有,我这边电话难打。” “……噢,絮很好啊,昨天她还让我陪她逛街呢…” “噢……” 华拍了拍我的肩膀:“哥们,能让我跟我马子讲个话么?” 玉在电话里骂着华。 我当天就写了一封信给絮。絮应该能看到的。 实习终于结束了。 我骑了自行车飞也似得冲到了中音院。 絮穿了件紧身的黑衣,坐在琴房。絮长长的马尾高高地束在头顶。絮修长的 手指在琴键上敲击着。 我对絮说:“絮,我回来了,我的信收到了么。” 絮轻轻摇了摇头。 我看见琴凳上放着一封信,还没拆开。 我说:“絮,待会儿空吗?我们去蓝岛咖啡馆。” 絮坐在琴凳上,低着头弹奏着。 “絮,有件事一直想告诉你。”我继续说。 絮微闭着双眼,琴键闪着光。 我看着絮。清亮的旋律独自回荡在琴房。 我拿着信轻轻搭上了门。初冬的梅花已经开放,芬芳中带着白冷冷地挂在枝 头。一根长长的枝条蓦地挡在我的面前,我踉跄地往旁边让去。不远处,两个路 过的女生“咯咯”笑了起来。我站稳了,往琴房望去。红砖砌成的窗户内,絮苗 条的背颤抖了一下,依然笔直地对着我。 我一个人坐在草坪边的亭子里,地上萎缩的黄草在风中来回打转。琴声从远 处不断飘进我的耳朵。 一辆黑色的奔驰悄悄驶进校园,停在了大道上。很多学生停下来行着注目礼。 一个穿着黑衣的女生慢慢走了上去,她的头发高高地束着。驾车的年轻人从车里 钻了出来,穿着西装嘴里叼着雪茄,帮她开了门。女生在进去的时候朝我的方向 看了一下。那一刻,絮的眼神是平静的。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忘记。絮没 再看第二眼,车门“砰”得一声关上了。奔驰车摇摆着00开头的车牌,经过一排 凌乱的自行车,终于消失在校门口。 我靠在木柱边抽着烟,信成了碎片从手中慢慢滑落,烟一圈接着一圈飞快地 跑进空气中。 那一阵子,华经常陪着我,有时玉也来。 我开始每天晚上都泡在图书馆。我又一头钻进了古文化的海洋。我撰写了很 多论文。我开始包揽系里的一等奖学金。 我没有再见过絮。 临毕业的一天,我坐在宿舍里看着书。华和玉进来。在华去学校的小卖部买 瓜子的时候,玉轻轻地对我说:“絮结婚了,同那个部长的儿子,絮说她过得很 好,他们在维也纳度的蜜月。” 华和玉去看电影了。 我坐在窗口,白玉兰的味道远远地飘过来。 毕业后不久,我参加了华和玉的婚礼。我是伴郎。记不清伴娘的模样了。 我在北京的一家报社暂时谋到了一个职位。在庆祝华和玉的小孩一周岁的聚 会上,华告诉我,絮已经离了婚。“其实,那人在外面有很多女人,一次当着絮 的面将女人带回家,还将脏东西扔在了絮的钢琴上。是絮提出的离婚。”我坐在 华的客厅里,看着墙上镜框里的油画,华抽着烟。 “上个月,絮又去日本了,我去送的,对方是一个日本人,矮是矮了点,人 也老,但絮说他人很好,絮的个人演奏会就是他资助的……絮登机时,说到了你 ……”玉坐在华的身边幽幽地说。 我看着玉怀里的孩子,小家伙已经甜甜地睡着了。“呵呵,是华的翻版。” 暗黄色的灯光下,我对华和玉笑着。 华和玉看着我。 不久,父亲从香港打电话给我,对我说可以回去了。父亲是七十年代末的大 学生,八十代初,在我刚满十岁那年,父亲带着母亲和我去了香港定居。父亲在 香港开了一家文化传播方面的公司,公司很成功。在我准备上大学那年,父亲执 意要我来内地上大学,父亲坚信内地才具备真正的文化底蕴,这是香港所没有的。 父亲是个儒商。 “记住,去了内地,不准说你是谁的儿子,一切都要你自己去闯,好好学习, 毕业后在内地自谋生路一段时间后才允许回来!”临行前,父亲说。很多年前, 父亲就是这样的,父亲成功了。父亲一直是我最为崇敬的人。 这件事,没有人知道,包括我在内地最要好的朋友,华。 我花了一天的时间整理行装。我抱着一大摞书准备放在箱子里,一本书从怀 里挤了出来。书里飘出来一张红叶,飘飘悠悠地掉在地上。我捡起来,叶片已经 萎缩,红的颜色已经淡去了,什么都看不清了。一阵风吹了过来,红叶从我的手 中飞出了窗外,我来到窗口,红叶已消失在视线中。 我坐上了去香港的飞机。 父亲的公司在我的手里日益壮大。 大厅里的客人越来越少了。 小女孩终于站了起来,疲惫地甩了甩手。大厅门口出现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 人。小女孩跑向女人,将塞满钞票的一个小包放在女人的手里。女人轻轻掖好了 女孩有些陈旧的白衬衫,朝四周漫无目的地望了一眼又垂下了眼帘。女人小心翼 翼地避让着穿戴整齐的侍者,修长的手指牵着小女孩的小手,低着头默默地走出 了大厅。 我品着马爹利。 坐在自己的酒店里。 侍者微微低着头走了过来。 我看着我的酒杯,酒杯透明了又马上变成殷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