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地毯 作者:露西宝贝 一 我的朋友静茹正在闹离婚,结果她真的完成了离婚这件庄严而又烦琐的事情。 比起结婚来,离婚更具有其使命感。于静茹而言的确是这样的,因为静茹和我一样 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女人,并且她还有一个时刻跟随在她身边象忠实的卫士一样的丈 夫。他们已经结婚三年了,因此要离婚,静茹是必须有一定的魄力和勇气的。 我记得那晚静茹打电话给我时天空正下着很细密的雨。她在电话里哽咽着说阿 妹我过不下去了时,我的心一下子跳得剧烈不堪,我想她终于要离婚了我的最好的 朋友静茹要过单身日子了。 我在三岔路口等她直到看见她红肿着眼睛从三轮车上跨下来,掏出两个硬币付 给三轮车夫。细雨把她的头发淋得满头碎珠,她的圆脸稍稍肿胀短头发夹在耳朵后 头提着小皮包迈着小碎步向我这边走来。本来我是站在原地等她过来的,但我看到 她似乎刚刚号啕过一般显得楚楚可怜,因此我跨前一步迎了上去,然后她犹豫了一 下随即撞在我的胸口大哭起来。我轻拍她的后背喃喃地说你离了吧离了干净,一个 人也不怕还有我呢你放心去离婚吧。 我想世界上很少有人会劝自己的朋友离婚的,但我很喜欢在做每一件事情时反 其道而行之,因此我在静茹徘徊于婚姻破裂的边缘时对她说你还是离婚吧离了干净。 她在我的肩膀上哭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对我陈述她想离婚的理由。我打断她冗长 的关于她老公如何小心眼如何粗俗如何事业无成的抱怨并且对她说什么时候要我帮 忙打电话给我,现在你需要放松一下我们去喝杯咖啡。 于是我和静茹去了piano bar ,那是一个中央摆着一架巨大的白色三角钢琴的 幽暗的房子。我喜欢这个酒吧,因为在那里我每天都可以找到一种处于热闹中的孤 独,这种孤独对我而言极为重要。每日我都会在其中看到自己热情沸腾的内心世界 被冷酷的外表包裹着行走于这个黑色房子里的白色钢琴周围。我常常紧绷我的脸皮 并且半边脸被长而黑的头发遮住,我觉得这样比较安全,在我专心于钢琴的弹奏时 不必看到我的头发以外的视点。我一直认为我的这一点点嗜好并不意味着我是一个 怪癖的女人,我只是比较独立或者说我仅仅有点与众不同。 九点一过,piano bar 的客人开始陆续进来。我抬起坐得冰凉的屁股,拍拍静 茹的圆脸然后走到钢琴边开始我今天的工作。静茹喝咖啡时是皱着眉头的,我想此 刻我的嘴角边却带着一丝笑意。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想为我的朋友弹一支欢快的曲 子,但是静茹正沉浸在即将离婚的悲哀中,我却情不自禁地从心中牵出一点喜悦, 我怀疑也许我的脑子有些轻微的失常。 我在幽暗的光线中弹奏着错误百出的曲子,可是没有人听得懂。有几位自觉颇 有艺术细胞的人窃窃私语说这是什么曲子怎么从没有听过。这时我就在心里大骂他 们“狗屁”,他们当然不会听过这个曲子,这个曲子是我为静茹即兴的演奏。 我坐在钢琴前低垂着脑袋,我的长发几乎把我的脸全部淹没。我在头发缝隙中 看到静茹旁边坐了一个人,他叫史帝文。他是paino bar 的常客,现在他右手拿着 一根调酒棒把面前的一杯screw driver搅了又搅,冰块之间相互碰撞的咔嚓声我听 得极为清晰。他在对着静茹说话,很轻很轻几乎是耳语,而且我看到静茹的脸上竟 然露出稍带羞涩的笑容。 史帝文在那里仰身大笑,于是我结束了正在弹奏的曲子,走到边上坐下来对静 茹说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史帝文,画家。随后我静静地喝起了自己的矿泉水,没 有再看一眼静茹和史帝文。 其实根本不用我介绍他们已经在那里谈笑风生了。我突然有一种直觉,也许静 茹陈述的离婚的理由并非是全部,她在骗我。 我又回到钢琴边弹了几个曲子后,我向老板请了假,我说我头疼我必须走了, 然后我没有向静茹告别便独自步行回家。 大街上人流如潮,以往我一直是在paino bar 里工作到半夜以后才回家的,象 今天这样的情况很少发生,因此看到满街的人流我几乎对这个我每日置身于其中的 城市感到陌生。我在人群中随波逐流,霓虹灯下的每一个人都扯着青面獠牙的脸在 笑。许多男人为身边的女人买一杯可乐或者一个哈根达斯冰淇淋,我掏钱为自己也 买了一个。我想如果静茹在我旁边我会为她买一个,可是现在她正和史帝文在paino bar 里畅谈。我不希望去打扰他们正如我不想打扰这满大街兴致勃勃的人群一样, 因此在半夜以前我会有机会随着人流走过一家又一家的商店和橱窗。我该感谢史帝 文,他让静茹忧伤的心情变好,静茹是一个容易被别人的情绪感染的女人,我非常 了解她,所以我喜欢她我一直保持着我对她的喜欢直到她结婚了有了老公我还是一 如既往地喜欢。 二 第二天静茹没有找我,白天我蜗在家里上网聊天听音乐,我一直在想静茹昨夜 回家后是否和她老公和好了,也许心情好了就不会再想到离婚了。但我心里隐约感 到我是希望她离婚的。 我的电脑和音响都开着,我坐在一块羊毛地毯上喝一杯自己煮的黑咖啡。这块 羊毛地毯是半年前史帝文到新疆去买回来送给我的。他不远万里扛着一卷五颜六色 有着繁复花纹的地毯敲开我的家门时我正在刷牙,我穿着睡衣牙刷咬在嘴巴里。除 了这块地毯,史帝文的背上还有一个画夹和一个简单的双肩旅行包。 我给他烤面包我说你这个笨蛋你不可以让邮局寄回来吗,你扛着一卷地毯在街 上走你象个搬运工你知道吗? 史帝文看上去风尘仆仆,他说阿妹我想你我扛着地毯就象扛着你,不过你肯定 要比这卷地毯柔软多了。说着他走过来扯掉我夹住长发的粉红色发卡,我的头发立 即象瀑布一样倾泄下来,因此当他发疯一样亲吻我的嘴唇时我感到我的舌尖让几丝 头发勒疼了。 后来我们就在史帝文扛回来的地毯上作爱。史帝文是一个画家所以我一直以为 他很邋遢很丢三落四,但是在地毯上,我却感到从未有过的爽洁。当他与我融为一 体时我听到他在我耳边说阿妹,丫头,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买这块地毯给你了吧。 于是我们的游戏更为疯狂更为细致或者说是一种探根寻底。这样认真的投入我还从 未有过,我感到累极了但我好象又喜欢这种累的感觉。当我的身体到达无与伦比的 最高点时我大叫“我要飞————” 史帝文笑了,从头至尾他一直在笑,但我看到他的脸色有点苍白,并且他从旅 行包里掏出一种白色药丸扔进嘴巴吞了下去。他说阿妹你让我心跳加速你过来听听。 我趴在他胸口,我听到那里有一群兔子在奔跑,而且方向不一脚步杂乱。 后来我就这样趴在他的胸膛上睡着了,醒来时史帝文已经走了。他给我留下一 张纸条他说他去画院了晚上会到paino bar 去听我弹钢琴。 我赤裸着身体为自己煎了一个鸡蛋热了一杯牛奶,然后又赤身裸体地坐在餐桌 上吃完这些东西。地毯上史帝文的一支钢笔躺在我的睡衣里,画面极其暧昧让我想 到颇为淫荡的场面,于是我感觉到也许在我的内心的确有许多我自己都无法看清的 肮脏的东西存在。 史帝文总是这样忙碌不堪,他经常会去周游世界,我好象永远也无法预料他接 下来会去哪里。他总是背着那个双肩背包和那个画夹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了。他说 他是去画画的可他每次回来后就什么也画不出了。但他每次外出回来总会给我带一 样礼物,比如一条蜡染裙子或者一个西藏手镯什么的。那次他就给我扛回了一块新 疆地毯,自那以后史帝文不用敲门就可以用我给他的钥匙打开我的房门。因此我就 在那块地毯上迎接他直到他再一次离开我去远游。 三 静茹打电话给我说有事情和我商量,我想了又想说那就去洗个桑拿吧。下午我 在浴场见到静茹时发现她竟然脸色红润面带桃花。我猜想也许静茹不想离婚了她和 她的老公和好了。 蒸汽弥漫的桑拿屋里静茹多肉的身体在我眼前一览无余,当然我也与她一样毫 无保留一丝不挂。她拿着毛巾为我擦背并且偶尔发出闷在嘴巴里不小心溜出来的笑 声。我说你还离不离婚时我的脸很严肃,静茹打了一下我的屁股发出“啪”的一声 脆响,然后她在那里笑得前仰后合,在她的笑声中我隐约听到她说婚当然要离我现 在要告诉你另一件事情。 我的眼睛睁不开,屋里太热了我的心脏跳动得很剧烈我喘不过气来我要出去。 我站起来脚步踉跄奔到外屋,静茹紧跟在我身后还在继续问我你觉得怎么样他这个 人不错对我很好…… 我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我开始跪在地上呕吐。我的皮肤上都是水珠,我不知 道这是我的汗水还是蒸汽碰到我的皮肤后变的。静茹抱着我抚摩着我的肩膀。我靠 在她柔软的臂弯里,她的微黑的皮肤很健康,臀部的曲线丰硕饱满,我在她身边象 一只骨瘦如柴的猫,她抱着这只猫轻轻抚摩她,这只猫在她身上安静地躺着,在这 样一个蒸汽弥漫的桑拿屋里。 “静茹,史帝文有心脏病”当我用很微弱的声音告诉静茹时,静茹说我知道, 他有心脏病已经一年多了。 我无言以对! 那天回家后,我把地毯卷起来扔进了地下室,我的小块木头铺的地板露了出来, 我穿着拖鞋在上面踢踏走动,我不再光着脚板,我想我也不会再在我的这间屋子里 迎接史帝文,还有,我也不用再为史帝文准备那种叫“硝酸甘油片”的白色药丸了。 那天晚上我去paino bar 没有见到史帝文也没有见到静茹,也许史帝文又去周 游世界了。在我很轻松地弹奏《天鹅》时我发现其实没有史帝文这个世界也很好。 简单而又优美的曲调在我指间流出来,幽暗神秘的空间人头撰动。我喜欢这个 环境一如喜欢搂着静茹的肩膀走在无人的半夜以后的大街上一样。我爱paino bar , 我爱静茹,我不想静茹知道我和史帝文是怎样一种关系,我宁愿不要史帝文,也要 让静茹爱我如我爱她一样永远不会分开。 四 一个月以后的一天下午,我坐在沙发上用一支三色圆珠笔写一篇叫《溅血长廊 》的文章。我好久没有用笔写字了,我已经习惯于敲击钢琴或者电脑的键盘以至于 几乎忘记了怎样用三根手指捏一支笔,因此当我写下溅血的长廊这几个字时我自己 也难以肯定到底写的什么。可是我今天要用笔写也不是因为静茹正在用我的电脑和 一个叫WOLF的人聊天,我只是想拿一支笔在手里,我的手在稿纸上移动这样显得有 一些怀旧,并且我真的可以在写点什么的同时想点什么。而我的手在写我的心里的 确在想静茹离婚了她真的会再次结婚吗? 现在她正坐在电脑前打着生涩的英文一边嬉笑着冲我这边说话:阿妹这个WOLF 好无聊他竟然问我是否尝试过网上作爱。我头也未抬对静茹说你告诉他你正在看一 部色情影片,你问他能不能演得比影片更精彩。 静茹一边笑一边把这些话打上去并且饶有兴趣地等待着WOLF的回复。 我说静茹你寂寞吗? 静茹摇了摇头继续打她生硬的英文,我走到她身后,我用我消瘦的手臂环绕住 她圆润的肩膀。我在她的耳垂边轻轻吹了一口气,静茹缩了一下脖子然后仰身靠在 我的怀里。此时我看到屏幕上那个WOLF打出一行字:FUCK YOUR MOTHER 于是我伸出手指飞速地打上:你他妈的装什么洋蒜,用中国话骂人爽多了你不 知道吗? WOLF吓跑了,然后我和静茹倒在沙发上大笑,静茹说阿妹你真厉害,我却忽然 有一种悲伤,无以名状。 就在那时侯,我和静茹同时听到了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于是我们又同时从沙 发上站了起来。房门被打开了,史帝文站在门口,背上的双肩包鼓鼓囊囊,他的手 里拎着一个编制精美的篮子,一看就知道是杭州产的竹篮。这回他是去杭州游山玩 水了,他回来给我带了一只杭州竹篮。可是现在他正看着我和静茹,目光呆滞但是 稍带惶恐。静茹站在我的身边疑惑不解地看看史帝文又回过头看看挂着阴冷脸色的 我。 我无法解释史帝文有我房间的钥匙,于是我转过身体走到窗前并且拉开窗帘。 我已经好久没有拉开窗帘了,太阳一瞬间射进屋子我竟然不甚习惯。窗外远远的马 路上有一辆车开过,车屁股后面拖了一股巨大的尘土。我的玻璃窗已经好久没有擦, 那上面已经有隐约的点滴泥浆。可是我管不了那么多,我连自己也管不了我更管不 了城市的环境污染问题,即使我身边正在发生着两个女人同时爱上一个男人或者一 个男人同时占有两个女人的故事我也无能为力,因此我只能站到窗前看外面的马路 和马路上飞扬的尘土。 我听见静茹在我背后发出一声锐利的尖叫,我回头,看到她抱起钢琴上一个青 花瓷瓶往史帝文身上撞去,史帝文想抽身而出已经来不及,他伸手挡了一把静茹, 静茹倒在史帝文身上,手里的花瓶掉下地摔成了碎片。史帝文跨前一步,我想他是 要上前抢救花瓶。我前面说过史帝文是一个画家他酷爱各种各样的艺术品并且这个 花瓶是史帝文去景德镇给我买回来的,因此我认为他抢前一步是为了接静茹手里正 要砸下的花瓶的,结果他比静茹慢了一步,静茹撞倒了他,花瓶摔碎了,他也沉重 地摔了下去。之所以说沉重是因为我听到很沉闷的一声巨响,然后我看到的就是史 帝文倒在青花瓷瓶碎片中的样子。 他没有再起来,史帝文死了。 追悼会的那天来了许多史帝文的学生,而且多半是女学生。他躺在那块地毯上 表情平和,就如他在PAINO BAR 里静静地喝一杯SCREW DRIVER并且时而闭起眼睛听 我弹钢琴一样安静随和。那块新疆地毯是我要求铺在他身下的,我把它从地下室搬 出来并且裁成几小块迭起来正好垫在他身下。我想史帝文喜欢女人就让他带上这块 地毯去寻找他的女人吧。 静茹的惊惶使她看起来丑陋不堪,事发后她一直躲在我身后问我怎么办怎么办, 现在她拉着我的手看一眼躺在那里即将变为尘土的史帝文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 是的。 医生说史帝文死于过度劳累缺乏睡眠导致的心力衰竭,他是倒在我的屋子里死 去的,在他身上医生拔下了多块青花瓷碎片。 现在,我要照顾静茹了,也许是一辈子。 五 我不喜欢撑伞,因为怕麻烦。在雨还没有大到淹没视线的情况下,我从不用伞 遮住天空。静茹说:“阿妹你是一个浪漫的女人。”说着很暧昧地看看我,然后吃 吃偷笑。 我安静地走在雨里,就如一支安静地开放在冬天里的残存下来的黄色野菊花。 静茹走在旁边,她撑着一把很小的雨伞,粉紫的兰花开满了伞面。 冬天的雨无止无尽地把灰色的烟雾撒向地面,我轻轻推开静茹伸过来的很小的 伞,并且我看到她的圆脸上很大的眼睛在粉色的花伞下闪现着幼稚的光芒。我在雨 雾中对她微笑,我说静茹你喜欢我吗? 静茹开始大笑,一边笑一边说阿妹你好可爱,她的颤抖的声浪传得不远,因为 细雨挡住了声音的传播。她就那样掩着嘴巴,笑得不可抑制,因此我更加感觉到这 个女人的天真和不可救药。 然而,我离不开她,与她一样,在我们的生命中,谁也不能缺少谁。 一年前静茹离婚了,她只身来到我的单身公寓,我和她,我们共同经历了一场 急风暴雨般的感情变故。因此当我决定我要照顾静茹的时候我想我是在赎罪,因为, 我的画家史帝文在爱上我之后又爱上了我的朋友静茹。 静茹离婚了,可是史帝文死了。 于是,我决定要照顾静茹,甚至是一辈子。 在这以前,静茹一直留很短的卷发,而我,经常披挂着一头如风中柳枝一样又 密又长的头发在外面行走。后来,史帝文死了,我就把我很长的头发剪掉了。 美容院的阿其说:“阿妹长发很好,为什么剪掉” 我只是笑笑,苍白的脸掩在黑色的长发里面显得鬼魅阴森。 阿其用他那双男人的柔软的手抚弄着我的头颅,我在他修长的手指下面昏昏欲 睡,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彻底地休息过,自从史帝文死后。 那天,阿其给我剪了一个板寸,站起身来的时候,我看到镜子中有一个大眼睛 很瘦的女人在看着我,我想也许她经常到piano bar 来喝咖啡,因此她认识我。 于是我对她点头示意并且微笑,在她做了一个与我完全一样的动作后我忽然醒 悟,镜子里的女人,就是我。 走出美容院的时候,我发现我正在不可抑制地想念史帝文,那个经常背着画架 风尘仆仆地冲进我的屋子的男人,想他揉乱我纷纷扰扰的长发,并且亲吻我被头发 遮挡的额头时响亮的声音,就如雨点掉在光滑的大理石上,史帝文的亲吻,密密麻 麻地侵蚀着我那一时刻的整个灵魂。 可是现在,史帝文死了,因此我把头发剪掉了。 回到我的单身公寓的时候,静茹正为我擦拭那架黑色钢琴,她用一块柔软的白 色纱布一个一个琴键地抹过去,钢琴发出由低至高的音阶的丁冬声。我在她身后说 :“静茹,你回头看看我。” 静茹回头,她沉默地看了我很久,然后走到我面前,我看到她的眼眶里涌出许 多疯狂的眼泪,她伸出她的手抚摩着我很短的几乎象男人一样的头发,然后一边哽 咽一边说阿妹我知道,其实我一直知道,史帝文爱的是你。 我张开双臂拥抱住静茹,她在我的胸前很放肆地哭泣着,而我,只是安静地倾 听她的哭声,我想我学会了史帝文身上的一种性格——宽厚冷漠的关怀。史帝文教 会我,而我,却以此来对待所有的人,包括静茹。 六 自那以后,静茹又开始慢慢地恢复她乐观易感的生活态度,她依旧是一个容易 情绪化的女人,而我,却开始沉溺于网上聊天,并且我为自己起了一个具有浓烈的 风尘味的名字,在那个虚拟世界,我叫“pink lady ”,如果翻译成中文的话,叫 粉红色的女士,而我,一直把自己叫做“红粉佳人”。 我承认我经常在网络上勾引那些涉世未深的大男孩,等到他们开始几乎每天都 在网上等我的时候,我就忽然消失了。 每天晚上,我依旧去piano bar 弹钢琴,我不会因为史帝文死了所以就什么也 不做了,我要生活,静茹也要生活,即使我们曾经有过多少不堪回首的记忆,但我 依然用我瘦削的手指去弹奏很美的音乐。 每天晚上当我坐在那架白色三角钢琴前的时候,我常常产生一种错觉,我好象 总是看到离钢琴最近的那张小圆桌旁,史帝文正坐在那里眯眼倾听,他的面前,是 一杯加冰块的screw driver,那是一杯用俄罗斯烈酒vodka 调制的充满了柠檬和柳 橙香味的金黄色的酒。因此半夜以后史帝文陪我从piano bar 回到我的寓所的时候, 我总是在打开我的房门后的瞬间被他抱了进去,然后我就品尝到了他嘴巴里的一股 酸甜的柠檬味道。 后来史帝文在我的屋子里死了,静茹一直觉得是她害死了史帝文,然而我知道, 史帝文迟早会死的,比我,比静茹,都要早。 我爱柠檬,我爱静茹,我,爱史帝文,史帝文、史帝文…… 现在,当我弹完钢琴从piano bar 回家时,总是独自看到有星斗或者月亮的夜 晚天空,亦或,我在回到家的时候总是想史帝文的柠檬味道的口腔里温热潮湿的气 流背后无限的引诱着我的欲念。 于是,我无聊至极地游弋在网络世界,在这个东方的繁华城市的后半夜。那种 时候,我总是能听到静茹轻匀的呼吸声,她,已经睡着许久。 在我的聊天工具里,挂着无数个男人的头像,比如大胡子威廉、厨师大为,大 学生乔,或者,股疯子威克们。每天从piano bar 回到家,我总是选择其中的一个 来消磨我无法入眠的后半夜。我的空寂的屋子里键盘的敲击声清澈而弹性,我想也 许,后半辈子,我可以割去声带,因为我不需要说话。除了用手弹钢琴赚钱以外, 我还用我的手打字,我和任何没有影象的人交流的时候如鱼得水、左右逢源。 还有,我用我的手指夹着香烟。我承认我不会抽烟,我只是喜欢把我的手用到 及至,感受让青烟缭绕时我眯缝起双眼的那种闲散和颓废。或者说我是刻意地去创 造一种消沉,与此同时我却体会到一种美艳动人、来自内心的孤独享受。因此当我 独自坐在电脑前的时候,我总是希望我可以抽一支烟,然后在虚拟的网络世界以聊 天的形式廖以度日。 七 回忆史帝文,是我和静茹在一起时做的最多的事情,所以每次静茹洗完燥用大 浴巾裹住丰满的身体靠在我坚硬的肩胛骨上的时候,我总是在想,静茹是习惯于靠 在谁的肩膀上的。 那种时候,我们谁也不说话,我可以闻到她头发里散发出的柠檬香波的味道, 这让我想起史帝文的亲吻,于是我明白了为什么静茹和我一样喜欢柠檬。 我总是伸手把静茹揽住,然后她就开始如梦呓一般絮叨她和史帝文的过去,那 段往事的背后,还有一个阿妹。可是静茹在叙述的时候总是忘记,她总是说阿妹, 史帝文答应我要和我结婚的,阿妹,如果史帝文不死,也许我已经是他的太太了… … 静茹总是这样没心没肺,她总是忘记史帝文在打开我的房门时那一瞬的惊惶, 而且,在听她说这一切的时候,我总是抿着嘴巴,眼睛里的悲哀不可控制,嘴角, 却有笑意。因此静茹总是说阿妹你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如果你是男人的话我就嫁给 你。 然而,我的确是一个女人,无法改变。就如我希望史帝文对静茹从未有过任何 承诺一样,这是一个虚假的幻想。 静茹每周一次去阿其的发廊伺弄她那打着很细小的卷曲的头发,而我,已经没 有必要再去发廊了,我的很短的板寸在我瘦削的脑袋上缓慢地生长着,因此我没有 必要象静茹一样每周去阿其那里。 我好象已经说过了,阿其是一个男人,一个长着一双细长的单眼皮的眼睛和细 腻的白皙皮肤的男人。阿其很年轻,阿其的顾客都是时髦女人,比如静茹,或者, 以前的我。可是我在让阿其给我修剪了一个板寸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可是阿其的 修长的身体站在硕大的靠背椅子后面,伸出细长的手指抚弄坐在椅子里的女人的头 颅的样子总是那样具有鲜明的个性。他的微翘的臀部就象随时准备起跑的黑人运动 员一样健壮而有力度。在没有客人的时候,阿其总是点燃一支烟,很多时候我在走 过发廊巨大的茶色玻璃门的时候,看到阿其正吐出一个或者多个烟圈,烟圈飘过他 的高挺的鼻子,他把头偏了一偏,细长的眼睛被长致肩膀的头发挡住,然后,烟圈 继续上升,散开,阿其的脸就被那种青色的烟雾遮掩了,朦胧而具有清晰的忧伤。 静茹第一次是由我带着去阿其那里的,此后,她就对阿其的手艺报予绝对的信 任,并且她在让阿其修剪完头发后走下发廊的台阶时就迫不及待地对我说,阿妹, 这个男人很性感,你看他那两条长腿多么迷人。 我笑了,静茹总是这样容易被一个人的外表左右她的喜怒,从来都是这样。 阿其的发廊的墙壁上挂着他和一个很有名的叫秧子的明星的照片,那时侯,阿 其刚从部队转业,在一家电影公司做专职发型设计师。 每次我去修理头发,总是看见有着一双大眼睛的秧子和阿其两个人肩并肩看着 我,背景是一片黄色的沙漠和沙漠里成队的骆驼。那时侯的秧子的眼睛里,还看得 见一种叫做淳朴的东西,这和多年以后的今天比起来,秧子的改变足以让我相信, 史帝文在我屋子里死去,实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八 最近几天,静茹一去发廊就是好半天,这使我想起在piano bar 里第一次看到 静茹和史帝文的谈笑风生,我的器官开始觉察到强烈的风暴前夕的潮湿气味。 这是一个周末的凌晨,我记得当我从酒吧回到家推开家门的时候,静茹正如一 只安静的小猫一样睡在我那张很大的双人床上的,她的头发蓬乱但是浑身充满了庸 懒的暧昧气息。我轻轻抚摩了一下她微红的脸蛋,强烈的倦意袭上我的头脑,于是 我躺在静茹安静的鼻息旁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闻到了一股熟悉但已久未谋面的气味,那股气味来自静茹的身体,睡衣,还 有头发,于是我再一次深呼吸,那股味道在我鼻腔里停留片刻后被我从记忆深处寻 找了出来。 我摇醒熟睡的静茹,我说静茹刚才谁来过了?静茹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她的 眼里没有一丝困倦。她看着我说阿妹,我该搬出去了,我不能总是依赖你。 可是你不依赖我你又去依赖谁?那个满身散发着烫发药水味的男人吗?我失控 地吼叫,眼泪不可抑制地滚滚而下。 我一边哭泣一边往外走,心里却在想念史帝文,想念那个在一年前死在我的屋 子里的画家史帝文。我的史帝文。 阿其的发廊居然在半夜以后还没有关门。我踹开那扇茶色玻璃门的时候,看到 他正坐在靠背椅子里,细长的手指夹着一根咖啡色的雪茄,一个肥厚的烟圈正从他 的嘴巴里袅袅而上,然后,他偏一偏头,任由烟圈化为一团没有边界的模糊烟雾消 失在刺亮的灯光下。 我就那样站在他身后,我对着他的后脑勺说,你娶了静茹吧,你们结婚,她需 要一个男人去照顾她。 阿其揿灭烟头,转过身体,那双细长的眼睛在垂至前额的头发里闪烁着光芒。 阿妹你过来,他指了指身边的那把椅子。这让我想起很久以前,阿其总是命令 乐团的所有演员,就是这样指着身边的椅子,严肃而又不可一世。 我很习惯地走过去,坐了下来。我面前的墙上,秧子正笑殷殷地看着我,很大 的眼睛。 你为什么那么久没有来,阿妹? 阿其殷切的语气让我想起他的柔软的手,那双在我的头发上抚弄的优美的舒展 的手。还有,似乎是好久以前的一种声音的回荡,遥远而充满波折。 然而,我却无言。然后,我看到阿其站了起来,一步跨到了我的面前把我从椅 子里抱了起来。在他疯狂地亲吻着我的时候,我又一次闻到刚才在床上我闻到过的, 发自静茹身上的那股味道。 一种强烈的羞辱感,当我需要的时候,我从未得到过,而现在,我却意外地被 迫接受。因此我用力推开阿其,同时我感觉到秧子在墙上笑得更加灿烂了。我说阿 其和静茹结婚吧,快快,否则静茹会逃走。静茹总是会不失时机地逃走。 阿其抬起头来,他的口角上沾了我的紫红色的口红。 阿妹,你为什么好久不来?我去找你,静茹说今天晚上你会在家,可是你不在, 静茹在…… 我的双眼刹那间又涌满了泪水,我安静地站着,眼睛里却涌动着疯狂的泪光, 我依旧说,阿其,让静茹和你结婚吧,她需要你。 然后,我听到自己的狠毒的哭声,很轻,却很凌厉。 九 那天以后,静茹搬走了,她给我留下了一封信,她在信里说,其实,阿妹,我 爱的是你所爱的一切,史帝文也好,阿其也好,都是你的,但是,我却爱他们,因 为,他们是你的。 静茹,占有着我的爱人,我的朋友和我,并且,是这样理直气壮毫无愧色。而 我,恰恰因此而爱着她,这个不可救药的女人,我的静茹。 这封信里,静茹只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没有别的联系方式。 不久以后,阿其真的结婚了,和他店里的一个做发型的小姑娘,很大的眼睛, 淳朴而透明。婚礼那天,一块红色的地毯从美容院里一直铺到大街上,豪华轿车停 了一街。静茹没有看见这场面,她要在,她一定会在我耳边叫嚷:阿妹,我结婚的 时候,也要在这样一块长长的红地毯上走进婚礼的殿堂。 静茹永远也不会在说这话的时候想到,她其实已经走入过一次婚礼的殿堂,可 是她自己逃逸而出了。 我绕道去piano bar 上班是为了躲过婚礼的场面,但我还是看见了站在街角等 着婚车的阿其,他穿着燕尾服,脖子里的领结在阳光下闪耀着瑰丽的光芒,依旧是 高挑的身影,健硕的长腿。我想起那个多年前拿着指挥棒走上舞台在掌声中鞠躬谢 幕的男人,那时候的我,却总是坐在乐队众多的人群中被淹没无踪。 去发廊做头发的人依旧是时髦女人居多,人们都说,墙上的那个和阿其肩并肩 笑着的女孩很象阿其的妻子,阿其是娶了大明星了吗? 秧子已经大红大紫了,拍了很多电视连续剧,和阿其店里的照片有着截然不同 的打扮和气质。许多次看到电视里播出的秧子的影片,我总是想,没有人会知道, 我,秧子,还有阿其,曾经是一个部队的文工团里的战友。那时侯,我爱上了这个 叫阿其的男人,然而,阿其却追随着秧子,秧子转业了,阿其也改行做了发型师。 而这,仅仅都是历史了,不可挽回。 冬天过去了,二月的春天以羞涩矜持的姿态开始降临这个东方繁华的都市,我 没有看到新绽的绿叶,我象一只夜行的猫独自走在午夜的piano bar 外清冷的大街 上。橱窗里的塑料模特以千篇一律的姿态对着我展露虚假的笑容,那个穿着白色紫 澜门羊绒大衣的金发女人伸出一只纤细的手和任何一个走过巴黎春天百货的人们招 手微笑,意欲勾引人们走进那扇豪华的玻璃门。 我想起那些和静茹搂着肩膀走在这条归家路上的过往时日,静茹会指着这个塑 料模特说阿妹我什么时候可以拥有这样一件大衣啊! 那件标价8898元的大衣在灯火阑珊的夜色中闪烁着冷艳的光芒,静茹的神色满 怀希冀,一如她在对我说“史帝文对我很好我想嫁给他”或者“阿其好性感,你看 他那两条长腿多么迷人”时一样充满向往。那种时候,我多半笑而不答,我知道我 不必表示我的好恶,静茹永远把我的所爱看作是她的,我相信这是因为她也爱我, 就象我爱她一样,我无能为力。 在我独自蜗居的白天里,我常常打开早年的影集,看那些我曾经拥有却不再回 来的生活。那张三个人的旧照片已经褪色发黄,一个高个子男人穿着军装站在中间, 笔直的身姿显得有些僵硬,脸色竟然是严肃的。左边的女孩羞涩地低着头,一抹淡 淡的笑容洋溢在嘴角边,右边那个穿着军装把一脸笑开得象太阳花一样的二十岁女 孩一去不返。那是阿其、秧子和我在八年前的一张合影,那时候,阿其是部队文工 团的乐队指挥,秧子是歌手,那首《血染的风采》常常被她唱得如泣如诉,她是我 们军区的百灵鸟。而我,仅仅是乐团的一名键盘手,然而,那些年月里的我,脸上 却常常有着如此灿烂的笑。 阿其的美容院已经远近闻名,不仅是因为他的手艺高超,更多的原因是秧子的 出名让他挂在墙上的那张照片成了最好的广告,人们知道,那个当红明星曾经与这 位潇洒英俊的美容院老板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美容院扩建了,招收了许多学徒工, 每次走过那扇巨大的茶色玻璃门,我总是看见阿其的妻子坐在收银台里用一把金属 指甲锉修理着她那些尖细的指甲,那张酷似秧子的脸上一对大眼睛顾盼生辉。阿其 总是在那些为客人修理着头发做着皮肤按摩的服务生之间穿梭,他不断地指点着那 些年轻人的手法和技术,他严肃的表情让我想到多年以前他捏着指挥棒皱着眉头敲 击着谱架叫着:重来重来,第三乐章的第一小节起,华彩段的激情要表现出来,开 始! 那些美好的回忆在我逐渐低弥的生活中已经定格,没有复活的希望。 在我独居的单身公寓里,我的屋子依然充满史帝文的气息,古朴的蜡染壁挂、 精巧的俄罗斯套娃或者张扬的羊头墙饰,无一不在告诉我,这个地方,曾经被一个 叫史帝文的画家占据。他出现在我脱下军装后的第三年,他给了信以为真的爱情生 活,却终究脆弱破溃而不堪一击。 阿其完全陷入了忙碌的生意,史帝文死了,阿妹远离了我,我在这个繁华的都 市里过着前所未有的孤独生活,但我似乎并不寂寞,我在阳光灿烂的白天深眠于纷 杂繁复的世界之外,我在深夜寂静的街头独步徜徉,我发现我是自己的,我不属于 任何人,我不需要走过任何一块红地毯,我依然可以过平安静谧的生活。 我想我很满足,宁静的满足,死心塌地。 十 一个午夜已过的凌晨,我从piano bar 下班回家。走过巴黎春天百货的玻璃橱 窗,我看见一个留着卷曲短发的女人正站在橘黄色的路灯下看着我。 静茹! 她向我奔过来,圆脸上的大眼睛里闪着小野兽一样幼稚而凶狠的光芒。 “阿妹,我给过你电话号码,你为什么不找我,你好狠心。” 我张开双臂,她一头撞在了我的胸口,然后开始大哭起来:“阿妹我忍不住寂 寞,让我回来吧!” 这个天真到无知的女人,为什么我永远摆脱不了她,一如她也永远离不开我一 样。我曾经决定要照顾她一辈子,现在,她果真回来了,在我毫无防备的一个午夜 的街头,她再一次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无言以对,只是对着暗淡灯影中的静茹笑笑,然后,我搂住静茹的肩膀,向 着我的单身公寓走去。 子夜的城市,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