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桌的你 我这人的记性向来很差。尤其是记人。若是不与对方见上个十次八次面,就没 法保证下次遇见还能认得出。有时即使长相记住了,却又忘了对方姓氏名谁。 我爸常说我这人没心没肺的。 所以自从三年前回到家乡后,便有了许多尴尬事。常常在街上忽然被一声满是 惊喜的呼唤叫住,接着跳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兴奋的面孔,张口结舌地听着对方说着 诸如“你小子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还是过去那副样子,没变。”、“现在 在哪儿上班呢?”、“有女朋友了?”“结婚了?” 等等热情洋溢的话语。而我就只有傻听的份儿。 我知道这必定是我过去的一些同学。但确实已是记不清是幼儿园还是小学或者 是初中也说不定就是高中的同学了。 望着那些热情的面孔我实在无法讲出“请问您姓什么。”这种话来。 我是如此的健忘,所以有一件事就让我自己很不明白了。 因为都已经过去了很多年,竟还有一个人的印象在我的记忆中始终非常清晰。 从长相到声音甚至一些很细微的地方诸如对方的发型、身高、衣服颜色、说话的语 气等等。为什么我就独独记得她呢? 就因为她是一个女孩子? 初一时,她就坐在我前排。我和王小奇坐后面(能记得王小奇的名字多半也是 拜她所赐),我们保持这样的位置有一年。可就在这一年里,我和王小奇竟被她整 得十分之惨。 我这么说你别有什么误会,以为这个女孩子长得人高马大脾气粗暴说不定还练 过武术柔道什么的。她其实是个娇小可爱的女孩,梳着刘海发型、喜欢穿一套黄色 裙子我还记得那上面印着许多细碎的白色牡丹。 她的名字叫马微微。 我记得马微微是一个常常喜欢独自微笑的女生,不过我也曾想:她爸干吗不叫 她马薇薇呢?那不是更像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吗?马微微不是本地人,这从她说话的 口音就可以得知。不过她的外地口音并不难听,反而给了我们一种很特别的感觉。 于是我和王小奇在新学期一开始没多久就觉得自己喜欢上了这位新同学。 不过这种美好感觉没能持续多久。 因为很快我俩便发现到了马微微这个女生与一般其实应当说是与正常的女生不 一样的地方。她所表现出的一些奇怪的举动和爱好越来越使我们不安。她似乎很喜 欢吓唬人,且很擅长吓唬人。我唯一不太明白的是她为什么独独在这一点上特别关 照我和王小奇两人,或许只是因为我俩离她最近,于是就倒了楣。 马微微上课时一般似乎显得挺老实。不过下了课或是上自习课时就绝不是这番 模样了。 她总爱将身子转了过来,和我们一起说话。不过她通常说的可不似别的女生那 般的诸如今天谁旷课了、谁考试得鸭蛋了、哪个女生又买了条漂亮的裙子了、昨晚 电视里又演什么好节目了什么的。 她几乎从不说这些,她总喜欢讲故事给我们听。但是,这些故事却几乎全都是 些吓死人不偿命的恐怖故事。而且题材广泛,从鬼到神到狐狸精到无头凶杀案离奇 死亡古怪经历什么什么的几乎一家不漏。 直到今天我都仍然不得不承认马微微确是讲此类故事的专家级人物且具有表演 天赋。她绘声绘色的讲述常常很容易地就将我们带入她所营造的那个恐怖芬围。高 潮之处,她脸上那般仿佛真的撞见鬼的表情以及古怪的手势往往使我们毛骨悚然噤 若寒蝉,即使在这明亮渲闹的教室里也觉着阴风惨惨。 我不敢想像倘若在一个空旷的、黑暗的、没人的房间里听到马微微讲此类故事 是何种结局。 看到我和王小奇听后魂不附体的模样,她却又常狡黠的笑。 马微微似乎很喜欢捉弄我们。她还有一手绝招也常常让人害怕。她只要用手指 在上眼皮处轻轻一抹,两个上眼皮就会立马翻将过来,红红的内睑暴露出来遮盖了 大半的眼珠。这双恐怖的眼睛多伴着她的突然转身及面对,一下就让我和王小奇心 跳的加速度超过了航天飞机。 时间长了,我和王小奇便开始畏惧于她。尽管我们是男生,尽管我们觉得有些 丢脸,但是却没办法克制自己的恐惧感。 马微微在班上不是一个很惹眼的同学,班上同学和老师并不特别留意她。她的 成绩一般,容易的考试没见她得高分,难的考试也很少见她不及格。平时也不怎么 和别的女生在一起玩,下了课的时候,她更多爱做的是侧伏于桌上,出神的凝望窗 外的天空。一看就是老半天,眼中有种猜不透的雾一般的迷幻,偶尔还露出一丝微 笑,不过那笑总感到有些哀伤。有时她也爱静静坐在椅子上翻来覆去摆弄一些诸如 铅笔、橡皮、小刀或尺子之类的小玩意。反反复复也不知厌烦。我记得有一次她把 手里的三角尺上的标尺刻度来来回回仔仔细细数了十几遍,神情及为专注。现在想 起来,总觉得当时的她有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冷静和成熟。 然后她这所有的一切举动在那时我们的眼中是那么的怪诞。 除了这些莫名其妙的活动之外她最爱干的就是讲那种吓人的故事给我和王小奇 听。 我从没见过她的父母。后来听人说,她的父母都是在外地工作的,长这么大她 真正和父母呆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很少,因为他们的工作决定了他们必须经常更换自 己的住处。初中之前她一直是在离我们这儿很远的一个城市念的小学,那时候她说 她主要是跟外婆在一起生活。后来她就来了我们这座小城,住在舅舅的家里。因为 她的父母忽然又调去了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工作,而那儿是没有中学的。据说马微微 转过好几次学。后来她自己偶尔也跟我们说起她的这些转学经历。这些经历对于我 们这些几乎没出过这座小城的孩子来说,充满了新鲜感。不过马微微说起这些事来, 脸上却多半带着一些冷漠的色彩。 某种程度上来说,马微微给我们讲的那些恐怖故事的精彩程度一点也不逊色于 她的那些转学经历。不同之处在于,后者让人很轻松,而前者却让人紧张。 我不清楚那些该死的故事是她听别人说的还是自个儿瞎编的,反正她每次说完 就笑。她笑的时候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缝儿,月牙似的。那样子我现在还记得,很好 看。 可当初我和王小奇只觉着这笑和那故事一样,充满着一种诡异感。在我俩的心 中于是她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尤其是那些奇怪的习惯。我觉的她和我们班上任何 一个女生都不一样。王小奇甚至有一天很认真的样子对我说他怀疑马微微搞不好是 妖精变的。我虽不象王小奇那样极富幻想力但不安的情绪也同样一天天积累起来。 终于,在某一天因为一件事而爆发出来。 那天又是一个自习课,马微微就又转过身来给我们讲一个新的故事。也真是怪, 我们越是害怕听她讲反而就越禁不住想听。她也真绝,居然每一次都不带重复的。 看来她的技术日益精湛了,这一次的故事足够吓死三个老太太的。包括她的同桌、 隔组的几个男生全被她讲的眼珠子都快跌了出来。马微微似乎也很满意这种效果, 她尤其将重点培养对象落实在我和王小奇身上。说到诡异之处她的两只亮晶晶的显 得有些怵人的大眼睛一直是很近很执着地盯着我俩。如同一个电影应有高潮一样, 我和王小奇也终于被马微微生动离奇的描述、死盯着我们的大眼睛、夸张的手势给 带入了神经高度紧张的地步。……故事中幽黑阴森的鬼屋的房门忽然吱扭扭开了一 道缝儿,一双枯瘦有如鬼爪的手从里面伸了出来,慢慢推开这扇门,接着,一双碧 绿的鬼火般的眼睛从门后闪现,就在此时,一声惨厉的尖叫…… 刚讲到这儿,马微微忽然就使出那手绝活,两根手指在上眼皮一抹,眼皮就红 通通的翻了过来,接着真地就一声尖叫,跳将起来,十指如钩,一下朝我俩扑了来。 我当时就惨叫了一声于座位上蹦了起来,撒丫子没命地向外奔,眼泪差点就不 争气地当着全班人的面长流。王小奇竟然比我跑的还要快。尽管坐在靠墙的里侧可 我还没跑到门口他就已从我身边一举窜了过去。叫得就好象给捅了一刀似的。 我一跑出教室便拐了个弯儿,一头扎进隔壁的小树林的草丛里去了。乱归乱, 咱还是挺聪明的。 王小奇这个家伙还不怕暴露目标似的玩命地在操场上奔。马微微出了门见先失 了我的踪迹,便一心一意地追起了王小奇,一边追还一边叫,跟鬼附了身似的。 要讲王小奇也还真不是乱盖的不愧我的同桌兼搭挡,魂飞魄散之余竟然也还一 下子想到一个妙招。 跑着跑着他忽的一头钻进了男厕所。 马微微一直撵到了厕所门口。我躲在草丛后面心都快跳了出来。马微微真的会 闯进去么?她真的鬼魂附体了么?那王小奇岂不是被关门打狗?这下逃都没处逃?! 不过马微微终于还是停在了厕所门口。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像拣了个大元宝 似的。笑声远远地传了来,飘进我的耳朵里,我禁不住抖了起来。 后来上课铃响了,马微微没事人似地蹦着跳着返回教室,脸上一副春光明媚的 样子。我却再也不敢动窝了。厕所那边也是静悄悄的,王小奇拒绝出来。 第二天,我和王小奇因逃课被罚了一天站。 这以后,我俩就恨死了马微微。也许可能是害怕的成分更多一些。我们还找到 班主任,要求将马微微同我们的座位调开。班主任问为什么,我说马微微可能有疯 病,没准就犯。王小奇还颇肯定的说他有次亲耳听马微微本人讲过小时候她受过刺 激,定是那时候精神就开始不正常的。班主任倒是很仔细地从头到尾听听我们叙述 了一遍,不过最后他只是笑了一笑并没有答应给我俩换座位。我们的希望落空了。 我和王小奇当然很沮丧。不过好在这初一的最后一学期剩下的日子里,马微微 再没满世界撵我们。但我俩仍然对她抱有深深的敌意和警惕感。 因为自从那件事后,我和王小奇在全班就彻底坏了名声:两个男生让一个女生 追得没处躲!都说我俩是给全班男生脸上抹黑。真是不公平,作为主要肇事者的马 微微却几乎没人指责,似乎她做得是天经地义。大家只认为她不过是个爱开玩笑的 女孩,绝对可以原谅。 我当时和王小奇的唯一感觉就是:“冤!” 很快便到了期末。 期末考过后,我和王小奇在校门口分手时立下了一个誓言,初二一定不能同马 微微在一个组了。 这时,考完试的马微微也从教室里出来了,远远地向我俩招手,还一边喊着我 们的名字一边跑了过来。 我俩像兔子一般分头跑了。 我们的担心似乎多余。因为新学期一开始我便得知,马微微已经不在这个学校 了。她又回去了她以前所在的那个城市同父母一块生活去了。刚得知这个消息我很 是松了口气,放下桩什么心事似的。是的,以后再不会有谁吓唬咱了。初二初三很 快就过去了,平淡无奇而又越发枯燥繁重的学业压的我们喘不过气来。大家都在为 考上好的高中而努力。很多事后来都已渐渐忘却了。 初三的最后半年里,不知为何我竟又常常想起马微微。奇怪的是她这时在脑中 的形象再也不令我害怕,这时我就只记得她的笑。现在想起来那笑确实很妩媚。王 小奇也常谈起她,他说可能的话他倒很想再听到马微微说的恐怖故事。毕竟,虽吓 人但那些故事确实精彩,能说出那样的故事并可以把人吓得满世界逃命的人更是不 多啊!王小奇最后还说:但我肯定不会再被吓跑了。 我看得出他说这翻话时有些沮丧。其实,我听了他的话之后也有些沮丧。于是 我跟他说自己也有同感,说完之后我俩却都沉默了。 初三毕业时,有一天我忽然很想写封信给她,但此时才发现根本不知道她的住 址。别的同学也不知道。回忆起来也是,她除了和我俩说说话之外确实没见与别的 同学有过什么交往,甚至连老师也不知道她的消息。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初一那次 期末考之后她朝我们跑来可能就是想告诉我俩这个消息,可我们竟然逃走了。 毕业后我顺利地考上本校的高中。直至这时,我才发现到初中的一班同学已各 自东西。连王小奇也不在了,他考上了外地的一所技校,提前离开了家乡的这座小 城。坐在满是陌生面孔的教室里,一时间我忽然感到说不出的惶恐和不安。 高中时我的前排依然是一对女生。不过整个高中三年我们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 会超过十句,这时男生和女生之间已经变得很衿持起来了,全然不似初中。时间过 得很快,它带来了许多新的东西,同时又抹去了许多旧的东西,几经更换,过去的 许多记忆已是极为遥远和模糊。 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初一时的那个仅做了一年同窗的女生现在依然在我 的记忆中清晰如故。她的飞扬的黄裙子上的牡丹,好听的外地口音,作弄我们之后 狡黠的笑容,以及,凝视窗外时眼中浮现的淡淡哀伤,现在回忆起来仿佛就如同昨 日看见的那般熟悉。 仔细想想,或许我和王小奇从来就没真正讨厌过她。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