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时的世界简直就是一座火山,熊熊燃烧,蒸腾向上。我走上汉江大铁桥,仿 佛站在猛烈喷发的火山口。浩浩荡荡的红卫兵大军,犹如滚滚灼人的岩浆,浓稠稠, 粘乎乎,咕嘟咕嘟泛着泡沫,涌向滨江大道,一往无前,势不可挡。太阳,一个炽 烈的火球,气势汹汹,肆无忌惮地向大地压下。玫瑰色的空气,散发着从未有过的 炎热,令人兴奋、激怒、恐怖、发狂的炎热。柏油马路在熔化,钢铁大桥在战栗, 眼看也要熔为钢花铁水,汇入汩汩滔滔的革命洪流。千千万万红卫兵战士,呼哧呼 哧喘着粗气,吱吱地油汗直冒,活象硕大的烤炉里一串串涂了酱,上了色,排列得 整整齐齐的烤鸭。冲下火山,立即淹没在岩浆的汪洋之中,一浪接一浪的血色辉煌, 直扑眼帘:银行大厦,华侨饭店,江海钟楼,文艺会堂,海员俱乐部……全被大标 语覆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伟大 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就连江边林荫道上白色的公共厕所,也被刷上 红彤彤的“破四旧立四新“六个大字。游行队伍继续从四面八方涌来,工人,农民, 店员,教师,干部……全加入了,旌旗猎猎招展,横幅凌空扫荡,犹如岩浆上一摊 摊一簇簇闪着金光的火焰。猛然间,一声口号惊天动地,高音喇叭,电喇叭,铁皮 喇叭,硬纸卷成的喇叭,一起汇成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强音: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刹时,眼前一片混沌,根本无法分辨男女老幼,无数张酱紫色的脸盘,一起撑 开酱紫色的嘴巴: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此刻,有谁能不热血沸腾,有谁敢不心潮激荡?我只觉得烈焰在浑身上下 亲热地吻着,并钻进每一个毛孔,恨不能撕开上衣,扒开胸脯,挖出欢蹦乱跳的红 心:“毛主席万岁!”“万万岁!”“万万万万岁!” 回声山崩地裂。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有无穷的能量。举起手中的小红旗一声 呐喊,无论是游行的还是过路的,都必须全身心地响应。兴奋使我完全忘记了自己 只有十六岁,个头仅有一米五八的洋葱头。谁敢说我小?毛主席的红卫兵,革命的 后代,共产主义的接班人,彻底埋葬帝修反,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生活在水深火热 中的各国人民,让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破四旧立四新,打倒三家村四家店,横扫 一切尖头皮鞋小裤脚管奶油包头,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他的狗头,谁不跟我喊口号 谁就是反革命……一辆电车懒洋洋地驶来,车身上同样涂满标语,太阳在车窗玻璃 上点亮一个个小火球,眩目耀眼,刺入人体内,从心底直串头顶,让人感到双肩上 扛着的不再是脑袋,而是一颗点燃引线的重磅炸弹。 突然,滨江大道黄河口,一股浓烟缓缓升起,扭曲着乌黑的身躯,冲破红色恐 怖的包围,在半空中盘旋。这就是信号!革命开始了,造反开始了,破四旧开始了! 毛主席的红卫兵,今天杀上历史舞台了!!手中的小红纸旗,早已剩下光秃秃的竹 竿,可感觉上,却象是举起银光闪闪的马刀,学着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年》里面, 伏罗西洛夫指挥千军万马的雄姿,一声高呼: “毛主席的红卫兵,前进!” 这就是当时真实的我。当意识到自己荒唐的时候,大错早已铸成。多少年后, 我的学生零零星星听到一些有关这场史无前例的浩劫的皮毛,不禁露出怜悯的微笑: “老师,你们这代人好傻哟!”现在,我的儿子也已到了当年革命造反的年龄,他 如同初见“天方夜谭”,满腹狐疑:“老爸,你们真有那么蠢吗?” 我无言以对。几百万红卫兵,有谁愿意噩梦重温?历史在嘲讽我们,艺术在丑 化我们,没有人愿意辩解——永远说不清楚。别人我不知道,惟有自己灵魂深处, 却始终背负着痛悔的十字架,直到生命最后一息:我们当初为什么这样真诚?为什 么会把史无前例的罪恶当成最崇高最神圣的事业? 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站在长城中学的操场上,和我的好朋友蔡小兵,还有其 他同学。教学楼,办公楼,实验楼,加上围墙外高低参差的楼房,围成一口缺缺巴 巴的大铁锅。操场里没有灯,挤来撞去的学生,洋溢着浓浓的汗酸臭,故意瞎叫乱 嚷,以掩饰心中极度紧张。要在平时,这正是纳凉的好时光,光脚汲着木拖板,提 着小凳子、小桌子走出小巷,就着马路上昏黄的路灯光,摆开陆军棋“四角大战” ;或者,听听躺在竹椅上的大人们荤一句素一句地闲聊胡吹。可眼下,我和同学们 犹如扔进大铁锅里的五花肉,拥挤堆砌,经过一番烹调,即将成为又酥又烂的红烧 肉。大家急切地盼望,由衷地自豪:只有红五类——工人、农民、解放军、革命干 部和城市贫民的子女才有资格。象我的另一个好友荣秉坤,资本家的三少爷,最多 充作猪脚,白煮熬汤就够抬举他们了。几个月来,我们早处于高度紧张,先是上课 不正常,批判“海瑞罢官”,后来干脆停课狠斗“三家村”,紧接着期末考试取消 了,暑假也不放了,北京发表了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还传来毛主席指示:“现 在停课又管饭,吃了饭要发热,要闹事,不叫闹事干什么?”......我们就这样被 红酱油一遍一遍从头淋到脚,外加生姜,葱节,老酒,浸泡腌渍,只等大锅沸腾, 撇去泡沫,一阵闷煮,收干汤汁,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染成浓油赤酱的一片。 二十点正,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庄严的《东方红》乐曲,代替《中华人民共 和国国歌》,统治了祖国大地。跟着,一个雄浑庄重的男高音,发布了神圣的战斗 号令: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 一刹那,天上地下,东西南北,无数只高音喇叭组成震耳欲聋的立体交响。我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满脑子塞满两个最最简单的词汇:革命革命革命革 命,造反造反造反造反……脚下大地在发抖,阴森森的寒气,由下而上导电般传遍 每一根汗毛,牙齿格格格直打架。我从小就被告知,一生最大的不幸就是没能象老 一辈革命家那样爬雪山过草地,枪林弹雨冲锋陷阵,开创了一个新中国。现在革命 来临了,战斗打响了,我却象被黄鼠狼叼住脖子的草鸡,连救命的惨叫都发不出。 我想象着自己该冲锋,端起三八大盖,晃动雪亮的刺刀,对准美国鬼子,英国鬼子, 日本鬼子,苏联修正主义。国民党反动派,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但马上又被 炸弹的热浪掀翻在战壕里,恰似一只缩头乌龟,只要保住生命,别人是死是活,大 可与我无关。 不知过了多久,锣鼓鞭炮代替了男中音,我也在阵阵欢呼声中清醒过来,听到 一声呐喊特别悦耳动人: “革命的战友们,红五类子弟们,毛主席发出战斗号令,党中央发表《十六条》,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正式开始了!我们红五类,是文化大革命的主力军,是毛主 席最最忠诚的战士,大家快来领红卫兵袖章!……” 啊,原来敌人败退了,红旗插上山顶了。我和同学们一拥而上,向胜利伸出自 己的双手。然而谁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 在此之前,我只不过是长城中学高一(4)班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 我们各路大军,调头杀上黄河路。口号与战歌,强有力地煽动起红色战士的大 无畏精神。黑烟由少变多,沿着黄河路一簇簇向远处延伸,犹如万里长城上连绵不 断的烽火台。所有“封资修”的招牌:华侨饭店,康艺服装店,蓝屋西餐馆,昌盛 绸布店,亨得利钟表店,兴隆百货公司……统统拆下,砸烂,烧!换上通红崭新的 工农兵饭店,反修服装店,反帝点心店,永红布店,革命钟表店,东方红百货店… …还有数不清的红卫,红心,红旗,红雨,云水怒,风雷激,四海,五洲,新世界, 全球红……太阳就在头顶,会同地上万道红光,无情地围剿半空中垂死挣扎的团团 黑烟。前面吵闹不绝,人墙挡得严严实实。我和蔡小兵攀上沿街大楼的一扇窗户, 这才看见我们的战友——长城中学红卫兵,正在第一勤务员赵建国指挥下,朝着一 家只剩一个“斋”字的商店冲锋。“砸烂黑画店!”“捣毁黑字店!”不许剥削劳 动人民!”“不许地主资产阶级臭美!”……可是玻璃门前,排出十几个戴红袖章 的,组成临时防线,为首一个四十多岁的家伙,金丝眼镜,两手在空中乱劈,扯着 喉咙直嚷: “革命的战友们,红卫兵小将们,这里面全是文物,国家的宝贵财产……” 赵建国劈头打断: “什么出身?” “贫下中农!” “政治面貌?” “共产党员,革命干部!” “叛徒!”赵建国大步上前,正要一拳挥去,却遭到金丝眼镜放出的“最高指 示”迎头痛击,什么文化啦,遗产啦,保卫继承,古为今用,推陈出新……,大家 都明白这与革命大方向针锋相对,可确确实实也是毛主席的伟大教导,呛得赵建国 两眼喷火,面庞胀成猪肝,一个劲干吼: “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革命的 战友们,我们要不要冲?” “冲!” “我们要不要砸?” “砸!” 金丝眼镜居然毫不畏惧,嘴巴象机关枪一样,又扫射出一排排“最高指示”, 打得战友们四下散开,张口结舌。我攀住窗户,气得手脚麻木,大口呼吸刺鼻的焦 糊味,胸腔快要爆裂。突然灵机一动,找到突破口,勇敢地一指金丝眼镜,大喝一 声: “他是奶油包头!” 一瞬间,所有目光全部集中在那油光可鉴,一丝一缕如仪仗队般排列的头发上。 金丝眼镜顿时慌作一团: “革命的小将们,你们误会了,奶油包头不是这样的,要吹得蓬起来,前面要 翘出来,这样……那样……”机关枪哑巴了,没有一条最高指示能够证明他不是奶 油包头。在“欧欧“的欢呼声中,赵建国一手揪住他的衣领,一手提起浆糊筒往头 上一扣,白花花豆腐脑似的,一头一脸一脖子,慢吞吞羞答答往下直淌。 “革命人民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受难之时!”赵建国高高跃起,“红卫 兵战友冲啊!” “冲啊!……” 总攻开始了!我们——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红卫兵,向着反动的“某某斋”, 向着金丝眼镜纠集起来的防线猛烈冲击。“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国际歌》响起来了,我们放声高唱,只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俄国工人赤卫队员,在 阿芙乐尔号巡洋舰的大炮声中,冲进反革命的最后堡垒——冬宫,一堆堆线装书捧 出来了,一卷卷字画抱出来了。曲里拐弯的字,灰糊糊黄稀稀的画,狗屁不通的板 桥木桥,七怪八怪——统统都是妖魔鬼怪!既没有毛泽东思想的宣传画大红大紫色 彩鲜亮,也不如大字报白纸黑字油光溜滑,当草纸擦屁股还差不多!一转眼,它们 已化成一只只黑蝴蝶,在浓烟的护送下升上半空,炫耀自己的彻底解放。我们的热 情比烈焰更旺,恨不能把蹲在破碎的玻璃门前,满头浆糊呜呜哭泣的金丝眼镜也一 同扔进火里。阵阵掌声中,眼前闪过一幅幅壮丽的画面:安源路矿的星星之火,长 征路上绵延数百里的火把,南泥湾伴着虎吼狼嚎的篝火,打土豪分田地烧地契的炉 火……这就是革命!这就是造反!我们这一代肩负的使命,就是要让革命烈火烧遍 全市全省全国,再烧到越南的丛林,非洲的沙漠,十月革命的故乡,帝国主义的老 巢……彻底烧毁旧世界,建设一个红彤彤的毛泽东思想的新世界…… 如果当时,当时能够预见未来:几十年后,我会为这批也许价值连城的字画痛 心疾首,会联想到项羽火烧阿房宫,秦始皇焚书坑儒,纳粹冲锋队荡平犹太居住区 ……被摧毁的文明重新矗立在眼前,自我谴责和审判不断噬啮卑微的灵魂……,那 么当时也许会产生片刻犹豫。可我们大多才十七八岁,赵建国最大,也不过刚满十 九岁。我们什么都没弄懂,却勇敢的行动。“毛主席指示我照办,毛主席挥手我前 进。”在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上,只有革命和反革命的区别,年龄大小根本无关紧 要——这就是我们所受到的全部教育的核心。我们的勇气和自信来源于伟大领袖给 北京红卫兵的亲笔信:“你们的行动说明对一切剥削压迫工人、农民、革命知识分 子和革命党派的地主阶级、资产阶级、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和他们的走狗,表示愤 怒和声讨。说明对反动派造反有理。我向你们表示热烈的支持!” 有时,连我自己也难以想象,革命竟能如此地“造就”人。在这之前,我只是 一个体弱多病的洋葱头。同小朋友做游戏,身强力壮的如蔡小兵,总是当解放军; 又矮又瘦,头发稀稀拉拉的我,只能扮美蒋特务。他们气宇轩昂,举着木头手枪穷 追猛打;我缩头缩脑,在一排排带着天井的老式房子中东躲西藏。有一回巷子里修 下水道,走投无路跌进沟里,泥土湿漉漉的新鲜柔软,我沾了一脸一嘴,惶惶然如 丧家之犬。“不许动!交枪不杀!”“投降投降,解放军优待俘虏!”“自己爬上 来!”我抬头仰望,深深的沟壁,看不见两边的房子,只剩一条愁云密布的天,觉 得自己如同小绵羊落入陷阱。两手抠着泥巴,爬两步,跌下去,爬两步,又跌下去 。沟边伸出几个灰暗的脑袋,大灰狼似的眦着白生生的尖牙:“咳——呸!”“咳 ——呸!”腥臭的浓痰唾沫雨点般落下。我感到要被活埋了,哇哇大哭。妈妈闻声 赶来把我拖回家,啪啪两记屁股:“找死啊!他们都是坏孩子,将来长大倒马桶扫 垃圾,好孩子就该呆在家里好好读书……”妈妈只看到我拖着鼻涕点头,却想不到 我心中正萌发一个毒誓:长大当真的解放军,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割下翻着 死白鱼眼睛的脑袋,咳——呸!咳——呸!再一脚一个踢进毛坑……心中这才荡漾 起几分胜利的喜悦。后来长大一些,也被允许加入“抓特务”的行列。吃过晚饭, 偷偷溜出家“执行任务”。那些“特务”绝对是一男一女,年纪轻轻,干净漂亮, 天黑便纷纷出笼,小巷深处,马路一角,树荫底下,江边栏杆,都有他们的身影。 更大胆的就混进公园,占领草坪或钻进树丛。反正哪里黑暗,哪里就是秘密联络, 进行罪恶活动的场所。派出所居委会不断组织退休工人巡逻干涉,我们主动配合— —当然要瞒着父母。看见一男一女靠得太近,就大声干咳以示警告。发现罪恶的手 伸向对方,丑陋的嘴蠢蠢欲动,就压低嗓门吆喝一声:“注意点,什么作风!”最 刺激的是溜进公园,四下侦察,树丛中有异乎寻常的晃动,便捡起石头,轻轻靠拢, 紧张地听清悉悉簌簌,唧唧咕咕的声响韵味悠长,便大喝一声,石头炮弹似的发射 。随着那狗男女的尖叫,巡逻的退休工人马上赶到,拧亮手电筒:“老实点,滚出 来!”我们嘻嘻哈哈地躲到一边,后面的内容,就不归我们管了。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可悲,一夜之间,革命已使人产生了质的飞跃。即使真的有 人,在当时将三十年后的真实结果一五一十的描述给我们,他也只会被当作现行反 革命,送上审判台。青春的冲动,火热的情感,向往着成为英雄:象陈胜吴广,张 角李密,黄巢宋江,李自成洪秀全等农民领袖,揭竿而起,占山为王,打家劫舍, 夺取天下;象董存瑞,黄继光,刘胡兰,江雪琴,许云峰……立场坚定,大公无私, 忠于领袖,英勇献身,永垂不朽。惟独缺少思考,独立的思考。童年的胡闹情有可 原,青春的无知能否也得到宽恕?我不知道,也无此奢望。 仿佛接到无形的命令,革命的目标,从死老虎转向活老虎——小裤脚管和尖头 皮鞋。手持大剪刀和卷尺的战士,拦在各条路口。太阳依然高傲地在头顶释放能量, 天空中塞满了慷慨激昂的战斗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天大地大 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东风 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亚非拉,人民要解放,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 无敌,冲冲冲,打打打,杀杀杀……无数双比猎狗还灵敏的眼睛,搜寻着大街小巷 的每一个角落,期待着更为刺激的一幕。 “哎呀,救命啊!”女人的尖叫,把厚重的红色天空撕开一道裂缝。好似冲锋 号响,噌噌噌,一条条健壮的身影从我身边闪过,不怕汽车压电车撞,龇牙裂嘴吐 出邪恶的气息,转眼间涌成一股大浪,人人身不由己,一会儿被抛向这边,一会儿 被抛向那边,我咬紧牙关,低下脑袋,金钢钻似的在人缝中挤,“砰”的一声撞上 一辆停驶的无轨电车,眼前金星飞舞,这才发现已到旋涡中心。交通完全堵塞,来 往车辆排成长龙,车窗上长出许多脑袋,犹如仙人掌上一个个带刺的小球。身边, 几个戴红袖章的男人正揪住一个女人胳臂,按牢在电车车头。那女人歪着脸,抽着 鼻子,翻着眼睛,花衬衫里,胸脯大幅度起伏,细腰身不住扭曲。另一个戴红袖章 的男人,挥舞着大剪刀,蹲下身子,一面大声宣传: “男的六寸八,女的六寸三,她才五寸七,革命的同志们,该不该剪掉?” “剪掉!”剪……一阵狂躁的嚎叫,电车汽车也一同按响喇叭助威。 大剪刀“嚓嚓嚓”地往上移动,五寸七的咖啡色小裤脚管,象被轻轻撩起的窗 帘,漏出天边黎明银缎似的霞光。还没来得及品味,大剪刀在小腿肚上方停住了。 “喂喂,再剪高点!” “高点,再高点!剪到屁股!” “对,不许包庇,彻底革命!”周围响起怪腔怪调的哄笑。 “操你妈的!”大剪刀站起身,四下搜寻怪叫的源头,“毛主席教导我们:第 七不许调戏妇女!”剪刀尖往下一指,“识相点,尖头皮鞋脱掉,滚蛋!” 被松开的女人抽抽泣泣弯下腰,一刹那周围变得死一般的寂静。尽管天空中红 色喧嚣仍在肆意暴虐,可我们——自然全是男人,都觉得地球停止了转动,死死盯 住那双从奶白色尖头皮鞋里抽出来的脚,一个大气也不敢出。它清新秀丽,不肥不 瘦,水盈盈,滑腻腻,软绵绵,娇的的,包在透明的肉色玻璃丝袜里,朦朦胧胧, 和谐匀称。充满灵气的脚趾甲,不知涂了什么油,隔着丝袜,隐隐闪烁着诱人的青 光。它满怀羞涩,屈辱,却仍然显示着往日的温顺,端庄,恬静和贤淑。它万分难 堪而又绝望地往地上放,一沾地便硌着石头,一颤一抖,我的心也象被无形的丝线 牵着扯着揪着绞着,疼得说不出话来。我口干舌燥,产生出许多美妙的遐想,荡漾 起动人心魄的激情。这简直是世界上最最美好的珍宝,真想一把抓过来,握在手中, 轻轻抚摩;贴在脸上,深深亲吻;再恶狠狠地咬碎它,撕裂它,吞进肚里,绝不能 再让别人染指。我的心狂跳起来,全身上下烈火般烧灼。与此同时,四周窜起饿狼 般沉重的喘息,一双双眼睛放纵着凶残贪欲的白光,背脊上还感到一包热哄哄的肉 团磨来蹭去,迅速昂首挺立,俨然似坚硬的勃朗宁手枪枪管——令人震撼的革命又 要爆发了。 “踩啊!” 一声怪叫,震醒了所有人。根本无法分辨,是别人推我,还是自己迅速反应, 总之我比谁都快,赛子弹,似火箭,伸出套着解放鞋的臭脚丫,照准那玲珑剔透, 永远不能属于自己的尤物狠命踩将下去,原来也不过是块似软似硬的肉团,触电般 的麻木和愉悦,刹时导遍全身每一根神经,没一个细胞,更明白了刚才抵住脊梁的 勃朗宁手枪,为什么会英姿勃勃。狂风呼啸,大浪又一次翻腾,一阵人仰马翻,鬼 哭狼嚎,等那几个红袖章使劲把人们推开,那女人已经披头散发,蹲在地上,两手 死死按住胸前被撕开的衣襟,呜呜痛哭。再往下一瞧。天哪,剪开的裤片中,露出 丑陋不堪的两坨,青一块,紫一块,红一块,黑一块,活象两团搁了一两个星期, 生了霉长了花开了裂爬满蛆虫的冷馒头。我赶紧扭转脸,心里一阵紧缩,肠胃象是 被倒提起来,难受得只想大口呕吐。恨不得一步上去,跪下求她宽恕,轻轻包扎那 遭受蹂躏的秀丽,安抚那惨不忍睹的创伤。然而,我一步也迈不动。那些大男人们, 也一个个呆若木鸡。 我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动,革命第一天竟干出这种事,简直弄不清到底是革命 还是下流。此后越陷越深:从检举邻居,揭发老师,斗争校长,批判国家主席,到 大辩论,文攻武卫,夺权掌权,拥护工宣队,清理阶级队伍,与父母划清界限,最 后自己也被揪出,从革命者沦为反革命……反倒是糊涂,困惑,摇摆,矛盾,灵魂 总是在痛苦的挣扎,却再没有象破四旧时如此震惊,明明白白意识到大错特错。这 也许是走向深渊前,理性最后一次清醒地闪光,因而在十年浩劫后重新回归理性和 人性时,反思和忏悔总是从这一时刻开始。也曾多次找出理由为自己开脱,如同我 的长辈,同辈,晚辈——包括我的学生。他们总爱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干的,又 不是我先干的。”或者更干脆一点:“大家都这么干,为什么要责怪我一个?”但 是,真正要清算这段历史,荡涤封建专制的残渣余孽,总结经验教训,在走向现代 化的进程中,重振民族的仁义和博爱精神,最好还是“从我做起”。 不过在当时,最害怕的,却是让父母知道后生气。他们寄予我很高的期望。生 我的那一刻,父亲还在农村搞土改斗地主分田地,母亲挺着大肚子,辅导学生排练 抗美援朝的歌舞,不料感染了我,雄赳赳气昂昂把母亲肚子当做美帝野心狼拳打脚 踢,母亲一扭腰,我就提前来到世界上,体重四斤二两。父亲赶回来,起了一个漂 亮的名字:洪波——革命洪流波澜壮阔。可小时候,我顶多算条小溪,在家庭和医 院之间徜徉。半夜三更,父亲抱着我,母亲拿着钱和病历去挂急诊。我发着高烧却 还能辨认,小巷里吊在木头电线竿上的路灯,把父母的黑影推倒在黄惨惨的路面上, 一前一后活象两只矮冬瓜,越爬越长,越爬越大,眼看要膨胀成为巨灵神,忽又缩 成矮冬瓜——原来到了另一盏路灯下。母亲似乎在抱怨:“该死的,前世作孽!” 父亲依然充满信心:“还小呢,大了会有出息的!”母亲的黑影贴上父亲,我们三 人幸福地拥抱在一起。稍大一点,他们就告诉我,人生三件大事:小学加入少先队, 中学加入共青团,大学加入共产党。可我调皮捣蛋,总是落伍。一次从纳凉的大人 那里听来荤话,正复述给蔡小兵听:一个男人挤公共汽车,盯上一个漂亮女子,身 体刚挺上去,女子就一颤,男人低声说:“不许动!”女子双手一举:“我投降!” 男人立即把她扭送公安局,果然是特务——化成美女的毒蛇。问她为什么投降,回 答是:“因为有一只勃朗宁手枪顶住了我的腰眼。”不料母亲潜到背后,伸手一记 耳光:“下流胚,就这德行,难怪入不了团!” 因此,我第一次戴着红卫兵袖章回到家中,他们惊喜得眼冒红光。父亲不顾大 家眼皮打架,马上宣布召开家庭会议。他端端正正坐到饭桌旁,双手捧着刚出版的 《毛主席语录》,这是他作为区教育局宣传科长,优先“请”到的。作为工人文化 馆舞蹈教师的妈妈,今天没有红色特权,只能封好煤球炉,关好前后房门,熄掉我 和妹妹睡觉的六平方米小房间电灯,才坐到饭桌旁。二十五瓦的电灯,照亮十四平 方米的大房间,桌子上方,正中墙上,原先奶奶供菩萨的地方,端端正正贴上毛主 席宝象,两旁大红对联,由父亲亲笔书写“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父亲带领 大家学习《毛主席语录》,念了一段又一段,胖胖圆圆的脸上,恰似刚出炉的烘山 芋一样热气腾腾,连大大小小十几颗黑痣,也呈现出紫色的肃穆。接着他大谈对“ 十六条”的理解:革命形势——一片大好;革命任务——破四旧立四新;革命对象 ——牛鬼蛇神;革命方式——大鸣大放,大辩论大字报;革命意义——反修防修… …然后进入正题: “今天”他象领导作报告似的轻轻咳了一下,“小波加入了红卫兵,这是我们 全家的光荣……”他一向眯着的小眼睛有力的睁开,蒜头鼻子上,慢悠悠地渗出几 粒汗珠。母亲笑吟吟的,眉毛扬起,温润的丹凤眼透出一片慈祥:“小波从小就有 出息,学习好……”可我注意到,母亲原来漂亮的烫发,剪成了短到耳朵的“童花 头”,“不男不女,丑死了”妹妹小声地同我嘀咕。父亲一摆手,提醒大家打起精 神,“所以我和妈妈慎重研究,为了表示我家四口对毛主席的无比忠心,为了使你 们迅速成长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也为了庆祝小波加入红卫兵,决定给你俩 改个名字:小波——洪波,改为洪卫东,一颗红心永远捍卫毛泽东;小梅——洪梅, 改为洪爱东,一颗红心永远热爱毛泽东!” 不用多说什么,只有坚决拥护。但我至今没有明白,父母当时是出自真诚的信 仰,还是无形的恐惧。如今我的学生的许多名字,都留着那个时代达到烙印:李红 兵,程红军,张卫东,刘爱东,王向东,杨永红,孙红卫,郝文革……我不知道他 们的父母,是出自真诚的信仰,还是无形的恐惧,或者兼而有之。然而对于当时的 我,父母的爱护,响亮的名字,都成为革命造反,勇往直前的动力;也导致了几十 年后才会感到的悲哀和悔恨。人人都卷进去了,简直分不清是被动还是主动。六七 亿滴水珠原本汇成的海洋,由黄色走向蓝色,美丽而壮观。一旦被飓风掀起,就形 成威力无比的红色风暴,冲垮人类文明的堤岸,摧毁民族精神的大厦,蹂躏善良人 性的一草一木……,人人都身不由己,随着暴虐的巨浪冲突搏杀,留下无穷无尽的 痛心和遗憾——甚至连“始作俑者”都无法避免。 我从人逢中往后钻,红卫兵的大无畏精神,被那女人连哭带哼的诅咒压倒了: “下流胚……流氓,下流胚……流氓……”羞愧沉重把得意忘形挤出了头脑,我违 背了毛主席“第七不许调戏妇女”的伟大教导,辜负了爸爸妈妈的期望。太阳终于 落下去了,晚霞给一幢幢涂满红色标语的楼房,镀上一层玫瑰色的光辉,仿佛一座 座在烈火中永生的纪念碑。脚下满是灰烬,马路上东一只西一只躺着各色各样的尖 头皮鞋,犹如江上漂着一条条肮脏的破船。革命大军凯旋了,捷报在认识和不认识 的战友中纷纷传递:市中心的夫子庙被扫平了,孔老二的铜象砸不烂烧不毁,就扔 进茅坑沤大粪。西头灵安寺给冲垮了,如来、观音、弥勒、罗汉等大大小小菩萨统 统推倒,开膛破肚,金光闪闪的外壳,原来全是用马粪纸糊起来的。南边教堂里的 耶苏和十字架。也被劈开扔进火里,教堂的尖顶也被削平了......大家拉开嗓门, 跟着高音喇叭,高唱毛主席语录歌: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 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 的行动。” 唱着唱着,一不小心,那双美丽动人,透明晶莹的脚又偷偷浮现在眼前。紧跟 着,另一双青紫肿胀,霉烂丑陋的冷馒头也伸将过来,赶紧摇摇头,排除杂念,振 奋精神,放大歌声。 不知不觉,又回到黄河路尽头,路牌贴上红纸,换成“革命路”。滨江大道的 小广场上,竖起一幅巨大无比的宣传画。伟大领袖毛主席,红光满面,神采奕奕, 绿军帽上红星闪耀,绿军装领子上红旗飘扬。他老人家挥动巨手,召唤着红色大军 。在他背后,鲜红的太阳照亮全球;在他身下,全世界人民昂首阔步:绿军装,挎 钢枪,大脚趾高高翘在凉鞋外面的是反帝最前线的越南人民:白帽子,高鼻子,长 下巴的是反修前哨的阿尔巴尼亚人民;大襟长裙的女人是反帝不反修的朝鲜人民; 斜背白布头,上书“美国佬滚出去”的是日本人民;皮如黑碳,牙似白玉的非洲人 民,红皮肤大胡子的拉丁美洲人民……最重要的还是中国人民,插花似的夹杂在外 国人中间:白衬衫蓝背带裤手执钢钎的工人阶级,包头巾大襟褂挎镰刀的贫下中农, 绿军装红五星红领章的解放军战士,绿军装红袖章的红卫兵战士……人人手里一本 《毛主席语录》,紧贴胸前,象征性地体现毛主席的伟大教导: “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国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全世界人民要有勇气, 敢于战斗,不怕困难,前赴后继,那么全世界就一定是人民的,一切魔鬼统统都会 被消灭。” 毛主席是全世界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 毛泽东思想的光辉一定要照亮全世界! 太伟大了!太崇高了!神圣的热血,在全身奔涌,刚才一闪一闪的负罪感,被 伟大领袖的慈祥目光荡涤得干干净净。非常惭愧地认识到,自己对毛主席爱得还不 够,忠得还不够坚定,心——还不够红!渐渐地,身边的人越聚越多,我又和长城 中学的战友们会师了。第一勤务员赵建国,魁梧高大的身躯挺得笔直,抬头仰望, 犹如一座青铜雕象,蔡小兵也在近旁,神情肃穆,一个大气不敢出。江海钟楼上, 经过工人阶级改造,帝国主义留下的大钟,奏起了庄严雄壮的《东方红》。红卫兵 自觉排队,立正,右手握拳,举到耳边。象以往加入少先队,加入共青团一样,在 全省红卫兵头头的率领下,刚劲有力的誓言响彻整个宇宙: “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红卫兵向您宣誓:我们对您无限忠 诚,无限热爱,无限敬仰,无限崇拜。我们永远忠于您的光辉思想,永远忠于您的 革命路线。为使中国永远不改变颜色,为使全世界三分之二以上受苦受难的人民得 到解放,我们决心永远紧跟您老人家干革命,刀山敢上,火海敢闯,战斗到五洲四 海一片红!”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