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后来揭发刘敬理、周红军时,我才明白,当时揪出陈抒燕,还有另外的政治 背景。 和大多数师生一样,我眼中的刘校长,就是党的化身,是长城中学的绝对权威。 我们没有发现,阴谋反对刘校长,颠覆长城中学领导权的种子已在校园潜滋暗长。 为首的几位青年教师,读书看报多,斗争见识广,更左更激进。当我们还在津津乐 道于破四旧时,他们已从“十六条”中“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 路的当权派”这最关键的字眼里,嗅出了更多的政治信号。在这场对人的肉体和灵 魂的大绞杀中,一面是“大公无私”的道德宣传独霸天下,一面是权力和名利的私 欲恶性膨胀,弄臭几个牛鬼蛇神算得了什么,他们认准了,最终要向刘校长摊牌,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他们是初三物理教师江河,高二历史教师瞿日升,体育教师乌大刚。江河因仗 着革命干部家庭出身,草草备课,吊儿郎当,被刘校长从高三降下来;瞿日升上课 吹嘘赫鲁晓夫如何欺骗斯大林,拉拢朱可夫,斗败马林可夫,莫洛托夫,伏罗希洛 夫,而不认真讲授春秋战国,秦皇汉武,受过刘校长严厉批评;乌大刚主张学生不 学语数外理化生政史地,统统学工学农学军,反帝反修当尖兵,被刘校长斥为谬论。 如今他们以受压制的左派自居,四下联络,采取扫清外围,分散切割的作战方针, 借刘校长抛出吴天恩这股东风,先揪几个教研组长,再炮打教导主任总务主任,最 后突破中心,一举夺权。 我很难理解,一贯清高的陈抒燕,竟会与这几个人同流合污。大动乱中,许多 事难以用常理推断,只能这样猜想:她也许受到“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 治表现”的鼓惑;也许受到“不揭发别人,就把你当白专典型批判”的威胁;也许 因为别的什么。反正原本对政治懵懵懂懂的陈抒燕,居然也摆出了一付革命闯将的 模样。 难以想象一个人可塑性有多大。总之我听说,温和的陈老师一下变得杀气腾腾。 当年刚到长城中学,她曾跟何有老师实习。这位语文教研组长也非等闲之辈,陈抒 燕曾在旧书店里,淘到过何老师解放前出版的诗集,发黄的纸张,竖行排列,她着 实仰慕过一阵。但在教学上,她却嫌何有老派,讲课字字落实,刨根究底,鸡毛蒜 皮;她更崇尚苏联老大哥的五步教学法:时代背景,作者介绍,段落大意,中心思 想,写作方法。往日的芥蒂与现实的危机,使她时而慷慨激昂,时而热嘲冷讽。她 批判何有是封建地主阶级的残渣余孽,吹捧起屈原的忠贞高洁,司马迁的史笔文胆, 肉麻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讲一堂《孔雀东南飞》,更是眼泪鼻涕一大把。她攻击何 有独霸语文组,犹如北京旧市委,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她揭露何有否定新生事物, 贬低《红旗歌谣》《铁人诗歌》是“什么玩意儿”!她严厉质问:何有,解放前你 无限风光,写诗为反动派歌舞升平;解放后你苦闷彷徨,对着大好形势无病呻吟。 何有,何有,何功之有?何罪之有?你对谁有功?对谁有罪?……据在场的人说, 陈抒燕的揭发如同夏日中的暴雨,她自身如同雨中的杨柳,婀娜的细腰大幅度摆动, 柔软的手臂热情挥舞,黝黑的头发得意地飘洒,这十分投入的表演,令与会者心醉 神迷。为了强调革命坚决,唱歌般的声调拼命往高处跑,扯出一连串丝丝拉拉的破 音,令人竦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自然没有想到,革命的非常时期,刘校长更需要红五类左派教师,而不是小 资产阶级业务尖子。她自然也不懂得,长城中学只要还是刘校长的天下,就不允许 有人打乱他的部署。她不会料到,她的改名和革命,会这么快毁在她所喜爱的学生 手里。 我站在楼顶上,透过木门没安玻璃的窗,望着阳台外敞开的蔚蓝的天空——那 超脱于红色世界之上,充满柔和与慈爱的蓝天。心还在挣扎,手脚却已瘫软,即便 万箭穿身,也无力再挪动一下。精神恍恍忽忽,无法承受突然变故,宛如驾驶汽车 撞倒行人,眼看蓝色的肉体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翻滚扭曲,心里盼望没事没事,却又 明白一切全完了。几分钟前,陈抒燕老师还属于革命的一员,一转眼竟成为臭名昭 著的黑帮牛鬼蛇神——人的政治生命居然如此不堪一击。我不禁毛骨悚然,只觉得 接下来在水泥地上打滚的,就该是自己了。不知过了多久,才想到往楼下探头,确 信风浪过去,蓝色肉团被拖进牛棚,这才壮着胆子一步一步挪下楼,直到完全没入 红色世界里,心情终于平定了几分。 “洪卫东!”一个女声在呼唤,甜甜的,细细的,软软的,融入黄河路某某斋 搬字画时温暖的提醒,批准加入红卫兵时亲切的笑语,批斗大会上勇敢的揭发…… 一切都不存在了,什么世界呀,革命哪,学校啊,大字报啦,什么刘校长,周红军, 陈抒燕……连同我的呼吸,我的生命,统统算老几?这甜甜的,软软的贺银娣,第 一声细细的呼唤,就彻底压倒了楼顶上的动摇,压倒了刚产生的悔恨和负罪感。不 知所措地转过身,眼前模模糊糊,弄不清是湿漉漉的汗,还是咸丝丝的泪。隐隐辨 出翠绿纤弱的她,恰似春风中轻轻摇曳的一株凤尾竹。绿军帽下秀丽的瓜子脸,皮 肤略显苍白,一双的溜溜转动着的黑眼珠,尖尖的鼻子,充满灵气的小嘴。绿色的 袖筒和衣角,被微风一吹,便伴着细细的小辫子飘逸地拂动。腰间一根阔皮带,又 平添了几分威武。皮带上的铜头一尘不染,闪闪发亮如同哈哈镜,照出对面一个侏 儒般的小丑。 “洪卫东,”甜糯糯的声音象从远处飘来,“刘校长决定,让你参加红卫兵勤 务组!” 似一瓢冷水泼在头上,刚才丧失殆尽的革命灵魂又附回身体:刘校长就站在银 娣身旁。 “还在紧张?”校长欣慰地拍拍我的肩膀,转身对银娣关照,“你们好好带带 他,红卫兵勤务组又添了一根笔杆子!” 受宠若惊地跟着银娣上楼,偷偷瞄着那双迷人的眼睛,薄薄的双眼皮一开一合, 白雪般纯洁的眼底,跳动着黑亮亮水灵灵的眼珠,象是在和我说悄悄话。 “卫东,多大了?”声音朦朦胧胧来自天边。黑眼珠分明柔美的一笑,夸奖开 了:“你斗争觉悟很高!” “十六岁。”晦暗的回答简直不是我自己的。心中似有另一个声音在羞涩地倾 诉,“不,我要向你学习!” “你叫洋葱头?”声音调皮地在蓝天飘来荡去。双眼皮一眨,传递着令人心醉 的温馨,“欢迎你同我一起战斗!” “唔……”连外号都打听清楚了,别笑话我。心中的誓言却无比坚定,“我要 永远和你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 “以后再送你个好听的,”她苍白纤巧的手推开勤务组房门。眼睛里的光彩象 最后一缕晚霞隐入山坳,但我却明确无误地抓住了那依依的留恋,“我喜欢你!” 勤务组设在四楼走廊尽头。原来的学生会办公室,如今弥漫着肃杀的战斗气氛。 赵建国背对大门,一手插腰,一手拿着一根长木棍敲桌子,象司令指着地图发布命 令:“红卫兵总部通告,勒令一切牛鬼蛇神……”四张课桌拼成会议桌,一位女红 卫兵记录。另几个红袖章的在抄大字报,瞥一眼标题就叫人头皮发麻:“陈抒燕不 投降就叫它灭亡!”“声援洪卫东,打倒陈抒燕!”……墙角堆满纸张墨水,四壁 全是横七竖八的红色标语:“红卫兵誓死捍卫毛主席!”“毛主席是红卫兵最红最 红的红司令!”“红卫兵革命造反精神万岁!”浓烈的火药味立即使银娣恢复了红 卫兵的飒爽英姿,一抬脚砰地把房门踢得山响,冲那些只对我扫一眼的老勤务员吆 喝: “起来,欢迎新战友!”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幸福得几乎流下眼泪。晕晕眩眩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只要能同贺银娣为战友,团结在一起永远捍卫毛主席,即使再揭发十个陈抒燕,我 也在所不惜! 我不想掩饰。那时的长城中学红卫兵总部,是一个虔诚地忠于毛主席,誓死捍 卫毛主席的红色堡垒,是敢于冲锋陷阵,刺刀见红的尖刀排,是刘校长亲自缔造和 培养的革命卫队。每个成员都自认为是学生中的精华,都以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事 业接班人自居。第一勤务员赵建国自不用说,心红根正,上可通天——直接听从刘 校长指挥,下可接地——亲自指挥每一个红卫兵,是我们的旗帜和胜利象征。贺银 娣,工人阶级后代,敢于在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上搏击,故担任组织部长。专政队 长童向前,外号大炮,原学生会体育部长,二级运动员,革命干部出身,父亲是少 体校副校长。童向前身材矮胖墩实,沉稳厚重如大炮架子,两条粗短的腿就是炮架 下两个轮子。每到运动会,他出场亮相,黑油油的肌肉块块饱绽,托起铅球,抬腿, 滑步,转身,眼睛瞪得象两只铜铃,大吼一声,铅球如炮弹出膛,地上砸出一个大 坑——校记录又一次被打破。如今由这位猛张飞掌管牛棚,哪个乌龟王八蛋敢不俯 首贴耳,铅球般的拳头准能把他鼻梁砸成大坑。专政队副队长许爱红,更是女中豪 杰,校篮球队中锋,比童向前还要高半个头。她的眼睛鼻子嘴吧很不协调地挤在一 张长脸里,但她身体的其他部分,处处令人赞叹。特别是篮球场上,脱下长裤,两 条雪白滚壮,颀长健美的大腿,引得男生和青年男教师目不转睛。连头发花白的老 教师,包括刘校长,也绝不放弃到场为她助威呐喊的机会。如今,肥大的军裤隔断 了男红卫兵的想入非非,令人敬畏的是穿四十二码篮球鞋的大脚,对准阶级敌人的 屁股,一踹一个跟斗;还有蒲扇般把篮球一投一个准的巴掌,照着牛鬼蛇神的嘴脸, 一抡满脸开花。她爸爸是小菜场经理,据说她能这般强健有力,完全是因为“三年 自然灾害”时,从没吃过豆腐渣。向前与爱红率领专政队,把旧仓库改建成“牛棚”, 窗户全用木条钉死,漏出几丝余光,象征着牛鬼蛇神生活在阴暗角落里惶惶不可终 日。大门口贴一副对联:“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横批“一窝黑帮”。他们 还发明了一整套监督改造牛鬼蛇神的经验,如何向毛主席请罪,唱《牛鬼蛇神歌》, 如何互相监视,互相检举,引得附近工厂机关学校商店居委派出所废品回收站,纷 纷前来学习取经。 给建国当秘书的叫闻小燕,外号“雪花膏”,她父亲是理发师,她总能比别人 多弄一点什么油什么膏抹头抹脸,全身散发出廉价的芬芳。她矮矮胖胖,疯疯癫癫, 兼任文艺宣传队长,经常带领人马上街搭台,边跳边唱“要是革命就跟着毛主席, 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滚滚滚,滚他妈的蛋!”还有一个叫张永刚的,外号 “副官”,瘦长条一个,起先印象并不深。 另两个举足轻重的,是第二勤务员兼宣传部长秦险峰,对外联络部长王静如。 对内,全校师生无不在他们关注之下;对外,兄弟学校,工厂机关公安局,由他们 联络。但在公开场合,与战士们接触较少,名气一时还不如“辣酱”赵建国,“棒 冰”贺银娣,“大炮”童向前,“中锋”许爱红,“雪花膏”闻小燕响亮。 我们这群人是长城中学红卫兵的骨干,也是最坚定的信仰者和崇拜者。因而感 受也最为沉痛。多少年后,看到我的学生们热烈崇拜贝利,马拉多纳,猫王,刘德 华,谭咏麟,林青霞等等,才明白青春需要偶像。只不过他们有选择的自由,而我 们没有——这正是文革中个人迷信和个人崇拜登峰造极的原因。打我们出生起,崇 拜已被严格定向。封建文化传统中的天人合一,君权神授,皇帝即天子的积淀,发 展为“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的政治宣传,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牢牢控制了人们的思维,任何旁逸斜枝都被视为反革命而扼杀其政治生命,乃至肉 体和灵魂。当他更极端地需要最最疯狂的崇拜时,我们实际上已有心理准备,别无 选择。人人血液里,流淌着几千年来盼望真命天子,拥戴真命天子的自觉意愿和强 烈依赖感。而且,谁也没有预见到再过一二十年后的现实:纯真变为复杂,盲目变 为清醒,狂热变为理智,幼稚变为成熟,再迷信的个人崇拜和再神圣的政治信仰, 也会象雪山一样溶化崩塌,更何况别有用心的。 白天革命,夜晚抄家。我们全体出动,直扑陈抒燕黑窝。绵绵细雨下起来,打 在脸上麻酥麻酥的。赵建国领头,童向前张永刚贺银娣许爱红和我紧随其后。雨雾 中银娣偶尔回头,会说话的眼睛转出一个微笑,就使我全身发热。蔡小兵做为战士, 落在后面,嫉妒的目光紧贴我的背影。队伍末尾,刘校长选出三位左派教师:周红 军,江河,瞿日升押阵。他的战前动员又在耳边响起:“揪出陈抒燕,必须乘热打 铁,捣毁她的黑窝。她的臭男人是香港大老板的三少爷,冒充爱国华侨,从美国潜 伏回来,混进一家大医院,很可能是中央情报局的特务……”一想到要抄出手枪, 电台,密电码,定时炸弹,黄金美钞,大家都兴奋得手脚发痒。一队队抄家大军从 巷子涌上大街,踏着满地粉红色的水渍,再杀向另一个阴暗角落。大家擦肩而过, 一同高呼“毛主席万岁!”来互相勉励。 江边的滨西大楼,是全市最阔气的大楼之一,八层,全部钢窗。解放前由“红 头阿三”看门,解放后有退休工人站岗。我们这些平民区的,过去只能远远望上一 眼。而今我们所向披靡,大踏步冲进去,光滑的大理石地面践起肮脏的水珠。杀上 五楼,一起跺脚,一二一,一二一,大楼在脚下发抖。到了五二三室门前,“立正, 向右看齐!”赵建国发布命令,队伍刷刷排齐。我抢到银娣身边,手背拂到她的衣 袖,也会襟摇荡,以往对陈抒燕的种种幻想早丢到大西洋去了。赵建国高呼一声: “最高指示——”大家齐声背诵: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 一句话,造反有理。一切行动听指挥,一切缴获要归公……大楼里尽是有钱有身份 的乌龟王八,早被吼声吓的房门紧闭。最后,在“打倒陈抒燕!”的口号声中,建 国照准大门一脚——其实早就开了。陈抒燕和她的臭男人穿着灰不溜秋,不知从哪 里拣来的旧衣服,战战兢兢,弯腰底头在门内恭候。可我们,一下被屋里的五光十 色眩得眼花缭乱。金闪闪的吊灯,银灿灿的器皿,红俨俨的打蜡地板,还有更多光 怪陆离的叫不出名堂。小心翼翼生怕滑跤,带着一串串湿漉污浊的脚印踏进卧室, 大家眼都直了。那墙上硕大的彩色结婚照,臭男人黑西装,白衬衫,红领带,头发 油光贼亮,比漫画中的美国总统肯尼迪约翰逊神气百倍;那女的——陈抒燕,仙女 般朝我们飘来,释放出迷人的微笑。白色纱巾,白色长裙,金色项链,翡翠玉镯, 红宝石戒指,手里一束娇艳欲滴的鲜花。我一下子后悔了,并进一步意识到,无论 贺银娣还是其他女战友,还是黄河路上穿尖头皮鞋的女人,都无法和仙女般的陈抒 燕相比。至于棚户区钻出来的周红军,给陈抒燕擦皮鞋补袜子也不配! “红卫兵战友们,保持革命警惕,不要被资产阶级香花毒草冲昏头!”我们一 惊,霍地回头,只见江河一付居高临下的模样,瞿日升老气横秋的眼神里露出嘲讽, 周红军则横眉怒目。我们原本已不把他们放眼里,此刻竟又象上课思想开小差给抓 出来,臊得满面通红。没等回过神,周红军已一手一个,抓小鸡似的把那对男女揪 进卧室。她水泡眼胀出条条血丝,腥红的牙床啮出嫉恨:“陈抒燕,老实交代,这 些东西哪里来的?是不是剥削劳动人民的血汗?”我们彻底惊醒了。结婚照上的美 貌天仙和英俊王子,就是眼前这两个破衣烂衫,簌簌发抖的丑陋家伙——这才是庐 山真面目!大家愤怒了,又一次上当受骗。赵建国不愧是第一勤务员,动作最快, 蹭的跳上大床,沾满泥水的解放鞋,在鲜艳透亮的丝绸被子,床单,枕头上踩特踩, 童向前和张永刚也跟着跃上去,象杂技演员一样在席梦思上跳蹦床,嘴里还唱着: “要是革命就跟着毛主席,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直踩得黑光奕奕,建国才 垫着被子枕头,摘下床前的结婚彩照,犹豫地四下看看,终于一咬牙,啪地摔在陈 抒燕和臭男人面前,就象解放军把蒋介石的照片扔在国民党俘虏面前一样。这时, 门外飘来一句又尖又涩的男声: “叫他们自己踩!” 建国方才恍然大悟,猛喝一声:“给我踩!”陈抒燕哆嗦着,急忙抬起套着破 布鞋的臭脚,往自己春情荡漾的面庞,挂着项链的脖子,缀着鲜花的胸脯毫不留情 地践踏下去。臭男人更是害怕得积极,双脚齐上,猛跺猛跳,直到把他们自己彻底 蹂躏成碎片,污泥浊水满脸满身,大家这才松了口气。 这又尖又涩,活像夜猫子半夜三更叫嚣,正发自第二勤务员秦险峰的嘴里。常 常是这样,开始行动时似乎没见他,关键时刻便幽灵般出现,总让人产生几分敬畏。 他文革前就改了名,取自毛主席诗词“无限风光在险峰”。只有他才能与赵建国平 起平坐。他的脸便是一座倒装的山峰,高耸陡峭,鼻子颧骨牙床眉棱都是奇岩怪石, 外加一付厚眼镜片,更显得高深莫测。以至一些人背后嘀咕,说他不是叛徒甫志高 的侄子,就是汉奸刁德一的外甥。然而他的父亲,却是货真价实的市手工业局党委 书记兼局长。他本人也是刘校长最信赖的学生之一,红卫兵第一笔杆子。他起草的 大字报,简直就是牛鬼蛇神的死亡判决书。他几乎能背诵整整一本《毛主席语录》, 校园里发生辩论,有他活学活用,提供弹药,赵建国方能无往而不胜。因而他获得 了响当当的外号:“毛泽东思想兵工厂”,简称“兵工厂”。不过,在黄河路某某 斋门口,他和赵建国遭到“金丝眼镜”的最高指示机关枪重创,他于是痛下决心, 要把自己武装到牙齿,背诵范围扩大到毛选甲种本乙种本。并制定五年计划,把 “毛泽东选集”四卷统统背出来。险峰的另一本事是把领喊口号当做斗争艺术,针 对性强,善于调动革命群众的情绪,叫阶级敌人无处躲藏。揪人时高呼“横扫一切 牛鬼蛇神!”审问警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打人时要喊“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敌人投降了欢呼“毛主席万岁!”等等,学问很大。特别是出现意外冷场或批斗接 不上气,都须喊口号加以弥补。揪斗吴天恩的大会上,他和联络部长王静如你一声 我一句,丝丝入扣,连区领导会后总结也认为,领喊口号是批斗成功的一个关键, 要求各单位培养专门骨干。此后,附近工厂商店学校开批斗会,往往想借两位高手 参战,不过大都被刘校长拒绝。因为他少不了秦险峰的文,也少不了王静如的字。 静如父亲是省文化厅文艺处副处长,知识分子出身的领导干部。静如从小跟父亲学 字,进了长城中学又得到书法家协会会员刘校长的指点,立志要成为一流的女书法 家。不曾想这手漂亮的颜体字竟在大字报上穷出风头。她身材也象颜体字一样丰满, 气质旷达平和,圆圆的脸,圆圆的眼,小鼻子小嘴巴,模样跟电线杆上的玻斯猫活 着时一样逗人,“猫咪”自然成为她的外号。 兵工厂和猫咪,是大家公认的一对。当初在高三(3)班,一个宣传委员,一 个学习委员,成绩拔尖,出黑板报搭挡,眉来眼去,互相爱慕。他们的班主任曾组 织全班进行批判,资产阶级思想严重,才子佳人,情郎妹子。严重警告的处分报上 去,多亏刘校长爱才,亲自找他俩谈话,逼着写出保证,中学期间只保持纯洁的革 命友谊,这才减为口头警告。文革一开始,他俩公开团结,并肩作战,第一枪就对 准班主任。险峰本人并不出面,却指使一伙同学,冲进办公室,抄出几本日记。这 位三十出头的外语老师,恋爱吹了好几个,大概瞧见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学生竟然后 来居上,一肚子怨气便有了发泄口。不过在日记里,更多的是自怨自艾。第一页, 贴着毛主席宝像,第二页却用俄文写了一首诗,静如费了好大劲才译出来:“在春 夜的幽暗里,一只东方的夜莺歌唱在玫瑰丛中,但可爱的玫瑰没有感觉,毫不在意, 反而在恋歌的赞扬下摇摇入梦……”还有什么“醒来吧,诗人,有什么值得你向往 ……”好,在毛主席背后写黑诗!“这是普希金的!”俄文系毕业的班主任竭力辩 解。这时险峰出场了,眼镜片里高深莫测的目光,象手术刀一样解剖着:“这首诗 含沙射影,借尸还魂,充满对社会主义的刻骨仇恨。我们这里阳光明媚,黑诗却诬 蔑为春夜的幽暗。东方的夜莺显然指台湾的蒋介石,对着玫瑰,也就是红色中国狂 吠,但没能损坏我们一根毫毛,于是又恶毒诅咒我们没有感觉,摇摇入梦,使我们 放松警惕,再唤醒诗人——国内阶级敌人,三家村四家店,有什么值得你向往—— 挑唆他们向党进攻……”班主任脸色煞白,大叫冤枉。险峰冷冷一笑:“冤枉不了, 黑诗录于一九六五年,正是三家村向党猖狂进攻的时候,你们是一丘之貉,南北呼 应,还把黑诗写在宝像后面,足见你狗胆包天,反动透顶!”与此同时,静如早把 刘校长喊来,当面声讨。刘校长不得不表态,完全同意革命小将的分析,要在五七 年,这家伙早就算右派,早该送到青海去劳动改造了。于是,险峰和静如率先揪出 漏网右派,立了头功,在红卫兵中确立了牢固的地位。 抄家全面展开。对于我们红卫兵来说,砸烂旧世界,也就是砸烂陈抒燕的黑窝。 “一切归劳动者所有,哪能容得寄生虫。”所以并没真砸,只是收缴。家具,衣物, 器皿乃至奶油饼干,巧克力糖和印有外国字的罐头,一一登记,会有汽车来运走— —统统归公。尽管馋得淌口水,但没人敢揩油,这是红卫兵严明的纪律!银娣在卧 室,拿了一件花裙,往身上比一比,偷偷朝镜子照一照,见我窥视,顿时红了脸, 扬起花裙朝我一甩,会说话的大眼睛似乎在撒娇:“小弟弟,你坏!” 我们撬地板,凿墙洞,拆煤气灶,建国把袖子卷到肩膀,手伸进抽水马桶大掏 一阵,依然没有发现手枪,电台,定时炸弹和黄金美钞。此后,派出所来了两位警 察,一男一女,指挥大家卸下门框,撬开大橱夹层,割开沙发扯出弹簧,甚至把一 双双鞋底剪开,还是没有找到“阶级敌人甲鱼剖腹心不死,一心一意搞复辟”的罪 证。 “我想起来啦”,周红军那张芝麻大饼脸仿佛红通通地冒着白气刚出炉,直贴 到警察耳边,“最近抄家,常常有资本家把金条藏在小老婆的……”我顿时明白, 居委会翁阿姨抄董秉坤妈妈裤档的壮举,就要出现在眼前。心狂跳着,抬眼偷看, 周围的人也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十几双警惕的目光,探照灯似的对准陈抒燕下半截 纵横交错地照射。陈抒燕打摆子似的站也站不稳,满脸恐怖: “周老师,红卫兵小将,……我发誓,向,毛主席,发誓……我什么也,没有 ……” “没有?为啥发抖?你心怀鬼胎,你,此地无银三百两!”周红军吆喝出共同 的怀疑。但没人敢采取行动,连足智多谋的“兵工厂”,也缩起脑袋往后退。 男警察点点头:“我看很有必要,周老师,你就配合我们的王同志……” “我,不……”众目睽睽之下,芝麻大饼象被浸在水里,又白又肿胀。 “忠不忠,看行动。只有你才想得出,也只有你和王同志才合适……”江河狡 黠的眼光一闪,将周红军逼上悬崖。 “为,为了,保卫毛主席,保卫文化大革命,我……我豁出去了!”周红军咬 着牙,两眼瞪得象国庆节校门口的两只大灯笼,一双洗衣服拖地板,拎马桶的大手, 把袖子一捋,露出肥肥的爬着绒绒黑毛的胳膊。 “等等!”瞿日升慌慌张张叫了一句,“女红卫兵,配合王同志周老师,到厕 所去……男的不许进去!” 我们所有男人,都象中了孙悟空的定身法,眼睁睁地听任女将们采取行动。厕 所门砰的关上,反锁。大家又眼睁睁地盯着毛玻璃上模糊晃动的黑影。那臭男人这 才想去护卫,被建国一记扫膛腿,摔在地上。 “识相点,自己脱!”女警察开始发令。 “真的没有啊,我向毛主席保证……”懦弱的哀求。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红军也加入了战团。 “你,你要不要脸?当着学生的面!……”陈抒燕的声音又高又尖。没容我们 发楞,“啪啪”两记耳光,接着响起乒乒乓乓的撕打。 “抗议!流氓,……强烈……抗议!…… 尖叫被怒吼声压倒:“混蛋,按住她!”“贺银娣,你苯蛋!……许爱红,抓 她的脚!”怒骂中夹着老牛般的沉重喘息,“我叫你犟!我叫你犟!……我叫你再 敢犟!” v 我们惊呆了,这根本不可能是陈抒燕,而只能是女共产党员江雪琴,或是越南 女游击队员某某。猛烈的反抗,当然是在保卫党的机密,是在捍卫国家主权和领土 完整,神圣不可侵犯!然而,终于听到了等待已久的惨叫: “救命啊!……救,哎哟!……啊!!……” 如闪电穿透墙壁,划破夜空,劈得滨西大楼七倒八歪,再化为利剑刺入我们— —每一个男人的心脏。恍恍忽忽从毛玻璃上看到,尖锐的竹签钉进纤嫩的手指,烧 红的铁棍捅进…… 这时,陈抒燕的臭男人扑通一声跪倒,声泪俱下: “报告领导,报告红卫兵小将,你们饶了她吧!我不是特务啊!!我在美国学 医,我跟反动资本家老子划清界限,自觉回来报效祖国,给无产阶级劳动人民开刀 治病啊!我热爱毛主席啊!我忠于毛主席啊!!”他猛然转过身,对着墙上唯一没 被撕下的毛主席宝像,连连磕头,“毛主席啊,我不是特务啊!……毛主席啊,您 老人家相信我吧!……毛主席啊,您老人家万岁啊!,万岁万岁万万岁啊!!……” 他象野狼一样狂嚎,似乎神经错乱,前额朝地上咚咚咚磕得山响,渐渐渗出鲜红的 血丝。 江河,瞿日升和男警察冷冷扭过脸。我的心象被猫爪乱抓似的疼痛,看得出战 友们心里也不好受,但大家都咬着牙不敢吭气。 厕所门终于打开了。周红军满脸胜利的失望,甩着湿漉漉的手,摊出个遗憾的 姿势。所有男人的目光,一下凝聚起来,满怀崇敬又满怀恐惧地紧盯住那双厚得犹 如肉饼的大手。手指又粗又短,红通通的似乎蜕皮,弄不清是癣还是鹅掌疯。毛毛 拉拉的指甲缝里,潜伏着黑腻腻的污垢。周红军发现众多的眼神象要把她的手撕成 碎片,脸一红,扭头逃向门外。银娣爱红等人也鱼贯溜出,头也不敢抬就往大门逃 窜,只有女警察王同志满不在乎地摇摇头。臭男人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冲进厕所, 里面顿时传来他们两口子撕心裂肺的号啕大哭。 这件事以后谁也没敢再提。这是耻辱,我和战友们当时就意识到了,无论对陈 抒燕,对周红军江河瞿日升,还是对我们红卫兵,都是彻头彻尾的耻辱。但出了大 门,我们只敢漫无目标地骂了两句:“妈的X,够下流的!”没有人敢响应或反驳。 我敢肯定,事后谁的心里都不能平静,也许还会不断想象,假设,发展,充实……, 但表面上却似乎此事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旦有人敢于涉及半点皮毛,我们马上会变 得怒不可遏,厉声喝斥,既而拔拳揍他个小舅子养的! 我始终弄不明白,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学说的煽动,就能把人们扭曲得如此下 流和无耻!周红军江河瞿日升之流,凭什么对陈抒燕恨之入骨,就象陈抒燕对语文 教研组长何有一样,要么不出手,出手必得置对方于死地。难道人性真的是“人之 初,性本恶”?别看我们红卫兵冲锋在前,大砍大杀,可自始至终,背后摇鹅毛扇 的,都有他们。暗示和挑唆,比强迫我们背诵政治术语,领会物理定律或历史结论, 更富有启发性和艺术性。不知甚么时候,江河手里多出一把剃头推子,偏偏送到喜 欢学雷锋,给同学们免费剃头的张永刚手里。瞿日升也不迟不早发现一把大剪刀, 顺水推舟塞给手脚闲不住的童向前。副官和大炮技痒难熬,照准陈抒燕的长发开战, 俨然是在铲除三家村四家店的香花毒草。江河此时活象一只矮矮小小的砣螺,里里 外外转个不停。拨通电话,必先高呼“毛主席万岁!”然后才讲正事,向刘校长和 公安局汇报。放下话筒,又在这边指指点点,那边叽叽咕咕,总想显示他最能干最 有见识。瞿日升这三十多岁的瘦猴,总爱装出老成持重,见过大世面的模样,开口 闭口“是可忍,孰不可忍”,“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似乎我们只是一篇作文的 开头和中间部分,结尾的画龙点睛,升华主题,则非他莫属。也许他们害怕刘校长 发现其政治野心;也许他们猜出刘校长派他们来抄家是敲山震虎——不要因为出身 好就可以有恃无恐;也许他们想在红卫兵面前树立起真正的左派教师的形象,为以 后造反夺权打下基础。根本原因何在,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也许他们自己都说不 清楚。但他们确实给我们开拓了革命的视野,同时也让我们看穿那为人师表的背后, 是怎么一付肮脏的灵魂。 后来读大学时才懂得,揭发,迫害乃至抄家,竟然也属于我们民族的传统。早 有“商君教秦孝公以连什伍设告坐之过”,有李斯陷害韩非;中有高力士诬陷李白, 沈括告发苏轼;再后来则变本加利。三百年前,有个知县丢了官,就专以告发别人 写书指斥清朝作为复官的手段。一次不成,便千方百计寻找初刻本再告,作序者, 刻印者,校阅者,售书者,藏书者,无辜受累者被杀七十二人,几百人充军;告密 者却从此官运亨通,还得到被抄的部分财产。有人出考题,有“维民所止”四字, 被告发蓄意去掉“雍正”二字之头,同样先抄家后入狱,在狱中病死了还要戮其尸。 这清朝有名的文字狱,前后不下七八十起,那也仅仅是封建统治者与部分爪牙的勾 当。不料三百年后进入社会主义,整个中国竟成了一座大文字狱。人人都变得多疑 而神经质。互相监视,互相挑拨,互相检举被尊为“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畸形发 展的迫害狂推崇为坚定勇敢的革命精神和无限忠心的高尚品德。一九五七年,有人 出黑板报时将“兴无灭资”误写为“兴资灭无”,马上打成右派,送到青海劳动改 造。文革中有人不小心将旧报纸垫床或垫椅子,偏偏报上有张宝像,立刻构成反革 命事件。有人热昏头高呼“打倒刘少奇!”和“毛主席万岁!”时颠倒了对象,性 质更严重,惩罚也更严厉。波斯猫事件和陈抒燕涂抹作文,毕竟还有据可依;象秦 险峰那样捕风捉影,无限上纲的,也只能算小角色;而大师级的,无中生有,看一 眼就能断定你是反革命的,或是假仁假义,一边装作保护你,一边又偷偷出卖你来 表功的,才会受到伟大领袖的重用。至于伟大领袖本人,翻云覆雨,施展“阳谋”, 一句话能陷几十万,几百万人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自然达到史无前例的光辉顶点了。 这里面的冤案,谁还能数得清! 不过,毕竟有了进步的地方。抄斩抄斩,如今抄而不斩——枪毙亦有限——不 能让你痛痛快快地死,那太便宜你了。挨批斗,检查交代,低头认罪,改造思想, 触及灵魂,脱胎换骨,政治生命的消灭和精神+肉体的蹂躏,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 能。抄身时陈抒燕还做激烈挣扎,到剃阴阳头时已彻底崩溃,如同沦丧了国土的奴 隶一般,伏在施虐者面前任其所为。除了撕扯头发时疼痛得呻吟抽泣外,再无其他 举动了。 零晨四点,我们凯旋了——胜利似乎总是属于革命者。整个晚上,没喝过一滴 水,没尝过一粒面包屑。红卫兵的神圣使命又一次证明,精神变为物质是放之四海 而皆准的真理。在警察的指挥下,大橱书橱大床桌子吊灯等搬下楼,一捆捆书搬下 楼,一包包衣服,丝绸被面,绣花枕头,鸭绒被子搬下楼,饼干,罐头,糖果,巧 克力也搬下楼。骨头架子快累散了。昏黄的路灯光里,斜斜地飘洒着缕缕雨丝。我 们一样样清点,登记,一趟趟搬上大卡车。雨点打在家俱上,极不情愿地为陈抒燕 哼起呜咽的挽歌。可我们却觉得,捣毁的不仅是陈抒燕的黑窝,更是华盛顿美帝的 老巢和莫斯科苏修的贼穴。车装满了,建国将清单和一包金银首饰慎重地交出去, 谁也没去想它们后事如何。大家只有遗憾——毕竟没能抄出半点特务罪证。 然而,没有罪证并不能说明不是特务。单凭美国回来这一点,就足够了。陈抒 燕同臭男人均被剃成阴阳头,衣冠不整,人不人鬼不鬼地跪在屋子中央,聆听赵建 国最后的训斥: “狗特务孙长新,反革命陈抒燕,限你们天一亮就滚出滨西大楼,搬进公安局 派给你们的棚户区小房子。从现在起,只许你们老老实实,不许你们乱说乱动。如 果负隅顽抗,无产阶级的铁拳决不是吃素的!” 最后,他带领大家高呼口号,陈抒燕夫妇也跟着举手高呼: “打倒孙长新!打倒陈抒燕!” “枪毙孙长新!油炸陈抒燕!” 我们班师回朝了。 鬼使神差,我落在最后。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两只眼睛往空空荡荡的房间里, 往废纸,破墙布,碎玻璃,撬裂的地板,凿开的墙洞中搜索。角落里还有一张小桌 子,两个小凳子,一个煤油炉,一只小铝锅,一条破席子,两床旧被子,一包旧衣 服:西装,中山装,连衣裙,衬衫……都必须改一改,再染成黑色或深蓝色,才能 穿着去扫大街。另一边还有一个小金鱼缸,大概忙乱中忘了砸烂或不屑搬走,两条 小金鱼,竟然还在几根水草中自由嬉戏。那条黑的,胖胖的身躯,摇头摆尾一付憨 态,准象臭男人一路货色;另一条红得金灿灿,扭动的腰身,婀娜多姿,兴许与陈 抒燕同类。正在踌躇,身后传来唱歌般的声音:“地上有个小瓶子,装回去玩吧!” 犹如人在临死前无奈的叹息,犹如脱离苦海时愉悦的呻吟,丝丝钻入耳朵,沁入心 脾,五脏六腑发冷,发麻,发颤,一时两眼湿漉漉的,鼻子酸溜溜的。我是不是错 了?难道真正的罪犯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我为了什么,出卖最喜欢自己的老师, 使她从陈向红变成陈反革命,从洁白的仙女变成污黑的妖婆……。我不敢回头,却 很听话,象在课堂里听到她点名就刷的起立,机械地把手伸进鱼缸。冰凉的水,冰 凉的金鱼手掌中游进游出,柔嫩滑腻,如同陈老师的手……猛听得楼下喊:“洪卫 东,集合!”我惊醒了,阶级斗争的警钟,红卫兵的尊严,把神经绷的紧紧的。她 是不是又想腐蚀我?糖衣炮弹?拉人下水?决不能让她阴谋得逞!我情不自禁攥紧 拳头,红灿灿软绵绵的身躯在手心蠕动,磨擦,撩得皮肤发痒心头发狂:带不走, 也不能让他们活,让他们给陈抒燕和臭男人殉葬吧!恶狠狠地使上劲,掌心中的陈 抒燕剧烈挣扎,垂死地挣扎,尾巴搔得手心畅快的疼痛,咬咬牙坚持一下,她便咕 嘟咕嘟吐出一串水泡,手一放,她就直挺挺地浮上水面,原来美丽的身躯下竟长着 一个苍白丑陋,令人恶心的肚皮。我稍稍松了口气,抓住黑色的臭男人如法泡制, 随着水泡和又一个白肚皮上升,勇气和斗志渐渐恢复,回转身,挑衅地瞪了陈老师 一眼。她痛苦地扭曲了脸,避开我那自认为正义的目光,两手捂住嘴,身子剧烈抽 搐。她的阴阳头右边被剃刀剪刀推铲切割,白一块灰一块,坑坑洼洼活象半只剪了 毛的绵羊;左边黑油油灰蓬蓬的头发,零乱地挂在脸上,犹如文字狱抄了家,又要 拉出去砍头的囚犯。我终于觉得可以战胜软弱动摇,战胜腐蚀拉拢,昂首阔步走到 她面前,考虑是踢两脚,还是骂几句,警告他们别忘了生辰八字,没把他们咕嘟咕 嘟捏死,就够得上革命人道主义了。不料陈老师眼睛直愣愣地注视着我,还是原来 的温柔善良,似乎没有一丝一毫怨恨,两颗晶莹的,白玉般的泪珠,顺着眼角慢慢 地,慢慢地淌下来。一刹那,我羞愧万分,无地自容,痛苦的心仿佛被扔进襁水池 里烧灼腐烂,吱吱吱地喷射白烟,直熏的热泪涌满眼眶,鼻子喉咙发出哽咽。不由 自主手往前伸了一伸,有一种想要擦去那真诚纯洁的泪珠的强烈愿望。谁知陈老师 一把拽住我的手,攥得生疼,她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洪波,洪波啊!我不是反对毛主席,我没有反对毛主席啊!……” 她又把我喊醒了。洪波,她还叫我洪波,而不是洪卫东,不是一颗红心永远捍 卫毛泽东!警惕,危险!眼泪能腐蚀革命意志,哭声能软化革命立场。她不反对毛 主席,难道是我反对毛主席?想抽她两掌,可举不起手;要踢她两脚,却抬不了腿。 又害怕被回来寻我的战友撞见,误以为同她有什么勾当,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仓惶 中挣开手,挣出一句最不该的话: “你……你……你老实点!” 说完扭头往外逃,仿佛有鬼追赶,冲出房间,奔离走廊,三步两步朝楼梯下跳。 背后隐隐约约听得吊死鬼在黑夜坟地里悲痛欲绝的哀鸣,追魂似的萦绕耳边。但不 能停步,也不敢停,我清楚地意识到,若停一步,就会回转头来,和陈老师同流合 污了! 我不想再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想把这经过写出来,说清楚。任何指责,严厉的, 宽容的,善意的,恶意的,认真的,随便的,加油添醋的,肆意丑化的,也只能默 默地全盘照收。因为它们不可能超过自我的谴责和忏悔——把一切都公开出来,让 人们了解真相,这就是我经受的最大痛苦。动笔写作这些年,肉体和灵魂每天都在 地狱里煎熬,并为此付出全部的勇气,意志,精力和生活情趣。至于后果如何,已 无暇顾及,由它去吧,我不会再后悔了。 但我还是沉重地设想,陈抒燕老师临死前会不会后悔?如果她不教语文,就不 会在作文簿上大删大改。如果她不嫁给臭男人,那个从美国回来的医学博士,哪怕 嫁给一个工人,那么,一切都可能改变,包括她的家庭出身。因为她母亲离开她的 资本家父亲后,仅开了一家杂货店,出售草纸火柴肥皂针线香烟老酒汽水油盐酱醋 盐金枣陈皮条……顶多算小业主。那么,她就可以革命,可以造反,可以去抄别人 的家,甚至象周红军那样担负起检查牛鬼蛇神身体的重任。即使用红笔涂了几个 “毛主席”,也可罪减几等,不至于连累全家。而如今全完了,就算她身体里没藏 密电码或金戒指,也一样完了。她还有什么脸见人?还有什么脸给学生上课? 我以前多次在心里为自己辩解,陈抒燕不是毁在我手里,臭男人才是罪魁祸首。 那时我们的阶级斗争的警觉,早已到了病态的地步。光凭影集里的照片,就足够定 他的特务罪。其中有一张,他头戴博士帽,身穿黑袍子,和许多蓝眼睛高鼻子的合 影。引起大家的推理:照完相后,便叫进办公室(国产电影这样拍的),中央情报 局的特务头子,手拿雪笳烟或葡萄酒,操着洋腔洋调的中国话,哈罗,约翰,(也 许是亨利,杰克),你的任务是潜入大陆,代号老K,(或是皮蛋,黑熊,毒蜂, 眼睛蛇)。另一张站在摩天大楼前,没准出发时还要花天酒地一番,一个大屁股女 人扭到面前,(电影,小说里常常如此)你抽什么烟?三五吗?不,我只抽骆驼。 原来是联络暗号。再有一张穿白大褂的在医院,据说是外科的一把刀,嚓嚓嚓,盲 肠,胆囊,胃癌统统割掉,难道不是磨刀霍霍,准备屠杀劳动人民?还有一张为全 家福,娘老子做香港资本家,兄弟做董事经理,姐妹做太太姨太太,他声称和家庭 一刀两断,照片暴露了他的狐狸尾巴。更多的是同陈抒燕河里划船,湖边散步,草 地小憩,阳光下嬉逐……没准背景就是兵工厂或发电厂,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时敌 机首批空袭的目标。完全有必要交给公安机关审查。 我曾经多次猜测,陈抒燕也一定会后悔拒绝刘校长的关心帮助。刘校长很久以 后还惋惜,说她基础好,语言美,能力强,是当教师的好材料。当初特地通过组织, 为她介绍了区武装部副部长。陈抒燕一听对方中年离婚,乡下有一儿一女,老大不 愿意。勉强见了一面,一听到北方“侉子”口音,厌恶之心油然而生。好不容易说 了一句:“今天月亮真圆。”副部长顺口一接:“他奶奶的,烧饼要有这么大就好 了!”吓得陈抒燕扭头就逃,回校当作笑料四处宣扬,弄得刘校长十分尴尬。那时, 青年恋爱都须向组织汇报,一一交代,请求批准。而她竟与臭男人瞒天过海。刘校 长得悉实情,请出党组织,团组织,工会,妇联,派出所,居委会,走马灯似的做 思想工作,可她吃了秤砣铁了心,坚持“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宁可退团, 也要结婚。她以付出政治生命的代价,换来被无产阶级认为是丑恶和肮脏的幸福。 如今她要为幸福付出肉体的生命,她能不后悔吗?也许她认为值。否则,十年 以后,她听说旧情人重新崛起,带着张抒燕李抒燕上宾馆下舞厅,去香港赴美国, 而她却陪着个只会说“他奶奶的”的糟老头子,能不后悔吗?悔也好,不悔也好, 她当时结束自己的生命,可能还是明智的。否则,第二天她将被押进那座“庙小妖 风大,池浅王八多”的牛棚,穿起黑色衣裤鞋袜,胸前佩上白底黑字的“反革命分 子陈抒燕”的标签,排队,跑步,向红卫兵专政队报到,立正,向毛主席请罪,三 鞠躬一律九度,不够标准便有拳头巴掌皮带棍棒伺候。礼毕,唱《牛鬼蛇神歌》: “我们是牛鬼蛇神,我们是黑帮分子,反动透顶,罪大恶极,狗屎一堆,死有余辜 ……”歌毕,背诵最高指示《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再一个个出列,交代罪行, 汇报思想,检举同伙,互打耳光,最后在监督下扫厕所……这一切陈抒燕早已熟视 无睹,并认为理所当然,现在轮到自己,她能受得了吗? 她自然不能想到,十年后风水倒转,更大的幸福将要降临,多少人都这样熬过 来了。否则,她更要为愚蠢的自杀后悔得要死!也许,当时她只有一点遗憾,没能 给臭男人生个孩子。据说她看过许多医生,都不了了之。然而,这又使中国人当中 少了一个“黑八类子女”,少了一个受侮辱遭扭曲的灵魂,是幸呢,还是不幸?文 革以后,臭男人平反昭雪,回到香港美国,重娶一个老婆,生出几个孩子,陈抒燕 只是他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到底该遗憾呢,还是不该遗憾? 趴在红卫兵总部的办公桌上,迷迷糊糊又见到她,白纱巾白纱裙,仙女般地腾 云驾雾,伴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悠悠降到屋顶,一手擎着红宝书,一手 扬起绿柳枝,把晶莹的泪水洒到我脸上。正待跃出栏杆迎接,忽然听到惊心动魄的 呐喊: “陈抒燕自杀啦,快去看啊!” 脑子里轰隆一声,洁白的仙女变成黑乌鸦似的U-2型侦察机,尾部冒烟,一 个跟斗栽下地,火球和碎块,四下迸溅。上半身一下失去知觉,听不见心跳,双腿 却象木偶似的被人操纵,紧跟着一大群惊慌失措又兴高采烈的背影飞跑。冰凉的雨 点打在面庞,刺拉拉地使人清醒。行人纷纷驻足,汽车电车鸣响喇叭紧急煞车,满 世界的革命歌声也变腔走调。滨西大楼似乎不远,那里密密麻麻的人不知围了多少 层。街道堵塞,车辆停驶排队,嗡嗡嗡人声鼎沸,彻底压到半空中革命口号革命歌 声的喧嚣。人们象野猪似的乱拱乱窜,用眼睛搜索,用鼻子嗅着。我不顾一切低下 脑袋往里钻,猛然听到这样的对话: “作孽啊,从八层楼跳下来!” “你亲眼看见啦?” “当然,”我霍地停住脚步,抬起头。雨雾里辨不清说话人的面目,只见猩红 的嘴吧,猩红的舌头,龇出白生生的尖牙,“那看见的人亲口说的!她开始一个人 楼顶边走来走去,谁都看出有问题。这年头,谁还敢穿天蓝色连衣裙,打扮得漂漂 亮亮?哪知道她胆子小,不敢跳,就坐在楼顶边,两脚伸出外面,哎呀,还穿着奶 白色高跟皮鞋,一悠一荡……” “啊,她很聪明,利用惯性……” “正是正是,七悠八荡,屁股从屋顶边滑出来,两手一张……” “她叫了吗?” “鬼知道,底下早围了一大堆,人刚往下掉,大家就欧的一声……” “听说她裙子掉下来啦?” “真真作孽,落到五楼,连衣裙正好挂在凉衣架的铁钩上,嘶啦一下就扯开了, 再翻个跟斗,才落到地上,砰的一声,比打炮还响,血溅得老远老远……” “乖乖龙里冬,听说屁股也露出来啦?” “连衣裙全扯开了,全扯坏啦!人倒是翻翻眼睛就没气了,可奶罩里两个大奶 子还在扑通扑通地跳,雪白粉嫩,下头一条粉红三角裤,巴掌大,差不多全是透明 的……” “啧啧啧……” “晚来一步,啧啧啧,……可惜了……” 人们不约而同地仰头,五楼一扇窗户前的凉衣架上,果然缠挂着天蓝色的一片, 仿佛陈老师还在半空中舞动袅娜的腰身。没有人打伞,人人淋成落汤鸡却浑然不觉, 只管兴味盎然地端详,分析,争论,凭想象描绘出一幅幅图景,越说越神。我满脑 子“啧啧啧”的叹息,昏昏沉沉,被人群撞得东倒西歪,前一批让出地盘,后一批 又挤上来,瞻仰那块令人心碎的空地——陈老师早被运走,地上被冲洗过,污水汩 汩流向阴沟,上面好象还漂着一丝丝嫣红,宛如油茶里浮起的红辣椒丝,红得渐渐 扩大,模糊了我的整个视线。 旁边有人拉,一看是蔡小兵。他脸色惨白,两眼射出饥饿的野兽吃到鲜肉后的 亢奋的激昂,声音抖得厉害: “你,怎么才来?我,全看见了,看见啦,陈老师,她,她的三角裤里,那个 X上,有——毛,毛,黑的,好多好多……黑黑的,一大团……”他不知所措地用 手胡乱比划。 我几乎站不住了,头晕目眩,胸口一阵阵作呕。仙女般的陈老师刹时变成一大 团,毛,毛,黑黑的,张牙舞爪,朝我扑来!知道有的男人很茂盛,我和蔡小兵前 年萌生,去年蓬勃,可没想到女人,美丽的陈老师竟也如此。我抱着脑袋蹲到地上, 一口一口干呕。后面还有人涌过来看热闹,粗壮的脚踢着背脊。真盼望人再多点, 一齐把我踩倒,踏成肉泥,和着那污水,伴着那一丝丝嫣红流进阴沟,才能感觉一 点赎罪的快意。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人拉起,推开。麻木地辨认,被自来水和雨水冲干净的地 方,摆上两张桌子。长城中学,派出所,居委会联合召开现场批斗会,批判自绝于 党自绝于人民的现行反革命陈抒燕。两个红卫兵抬着毛主席宝像,另一个在后面为 他撑伞。警察,红卫兵把臭男人押上台,他戴着手铐,跪倒在地,愤怒的口号,严 厉的呵斥,劈劈啪啪的耳光,臭男人红肿的嘴唇腮帮,终于开始艰难地蠕动: “我坦白……我交代……正象革命群众批判的……那样,我老婆……是狐狸… …精……白……骨精……. 女……妖精……她下流……无耻……洗澡一定要放…… 香水……..再光着身子……穿透……透……明睡衣……” 胜利的欢呼和“啧啧”的惊讶,淹没了他断断续续的坦白。紧跟着五楼的窗户 里有人伸头伸手,用竹竿挑那片挂在凉衣架上的天蓝。连挑几下落空,楼下的人群 再也顾不上批判,一起抬头,发出“欧——欧——”的怪叫。竹竿奋力一击,天蓝 终于跃起,象风筝,象蝴蝶,更象仙女翩翩起舞,飘然降落。底下无数双手一同跃 起,犹如争先恐后抢夺印有最高指示的传单,猛可里又意识到什么,一起缩手,任 那片天蓝落入红色,绿色,灰色,蓝色和包围之中,一阵狼奔豕突地无情践踏。 模糊麻木中,我也被推上批斗台——第一个揭发陈抒燕的革命小将,自然最有 发言权。可我一句也讲不出,机械地举着红宝书,跟随台上台下反复高呼口号。决 不能冷场,这是革命与反革命的试金石。我搜肠刮肚寻找仇恨的火种,终于透过朦 朦雨帘,在那美丽的眼角挂着晶莹泪珠的后面,找到了那团极其丑恶的,毛,毛… …黑黑的一大团,张牙舞爪,塞进我的嘴吧,鼻子,喉咙,令我窒息。我只得拼命 挣扎,绝望地吼叫,要把黑黑的统统吐出来: “陈抒燕的的确确是现行反革命!揪出陈抒燕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陈抒 燕反对毛主席罪该万死!陈抒燕死了喂狗,狗还嫌臭!陈抒燕不死我们要斗,陈抒 燕死了我们还要斗!斗倒斗垮斗臭,直到把她斗成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我经受住了考验,振作起来,感觉到自己比任何时候更魁梧,更高大——所有 的人都在我的脚下:刘校长,周红军,江河,瞿日升抬头为我鼓掌欢呼;赵建国, 秦险峰,贺银娣,许爱红,童向前,蔡小兵为我呐喊助威。我在暴风雨中成长,塑 造了一个立场无比坚定,革命无比彻底的自我。我终于头脑清醒地结束了精彩的大 批判,坦然地转过身,同其他批判者一样,向风雨中的伟大领袖宝像庄严敬礼。我 幸福地看清了,敬爱的毛主席,正满意而慈祥地对我微笑。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