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们,不可一世的毛主席的红卫兵,终于被出卖了。 “特大喜讯!特大喜讯!在党中央.中央文革的严厉批评下,省委终于承认: 造反派是真正的革命群众组织!造反派是真正的革命群众组织!!……” 晴天霹雳,震得我们这批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将魂飞魄散。省委居然承认他们, 那我们是什么?反革命组织?! “造谣!”赵建国第一个反应过来,“这不可能!”他一拳把桌上一张草图砸 得四分五裂。 这是我们正在研究的全歼长城中学造反派的作战计划,绝密。谁指挥正面进攻, 谁负责侧面迂回,谁切断造反派与外界的联系……冲进办公楼的主力部队,分为若 干行动小组,有的直捣敌人心脏,有的扫清外围残余,有的抢占广播室动摇军心, 有的押解俘虏……整套方案十八年前赵建国老子跟随林副主席打四平、锦州、天津 就使用过,《毛泽东选集》第四卷一一指示明白:分割包围,拦腰切断,中心开花 ……我们活学活用,现炒现卖,却不料造反派抢先一步,敲响了我们的丧钟: “省委终于承认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承认造反派是真正的革命群众组织, 这是毛泽东思想的又一伟大胜利!保皇派的战士们,赶快反戈一击,革命方知北京 近,造反才觉主席亲……” “反击!”秦险峰推开手边记录一个箭步冲向隔壁广播室,“决不能让他们阴 谋得逞,群众马上会被拉过去!” “对,赶紧辟谣!”王静如迅速跟去。 “不可能!”“荒唐!”“卑鄙!”……我们嚎叫着,但脸色都变了。贺银娣 灰白灰白,建国发青发黑,我只觉得身子半边发烫,半边冰凉。大难临头!没有真 凭实据,造反派决不敢打出党中央和中央文革的旗号,伪造圣旨可得千刀万剐!我 们的高音喇叭开始反击,又尖又涩的男声和清亮宛转的女声,在空中颤抖呻吟: “造谣可耻,信谣可笑!” “革命群众不要相信造反派的谣言!” “辨谣有理,辟谣有功!” “保卫派才是真正的革命群众组织!” 谁都听得出,这是无准备之仗,颠三倒四,毫无信心。 “这不行!”建国三下两下收拾起作战计划,“上街,争取外援!” 我十分心酸。十几分钟前,还美美地设想:我们红总战旗在伤痕累累的办公楼 上飘扬,钱红兵.鲁涛等一群群俘虏,四肢着地从楼上爬到楼下,爬过操场,爬进 牛棚,还得“汪汪”学狗叫。这一胜利鼓舞全省保卫派发起总攻,造反派土崩瓦解。 党中央毛主席发来贺电,赞扬我们为文化大革命的最后胜利开辟了道路。建国看出 我的心思,惨然一笑: “归你保管吧,卫东,也许有一天还用得上!” 我们行动了,提着浆糊桶.墨汁桶,夹着一大卷白纸。战友们训练有素,迅速 组成七八个战斗小组。再没有以往的趾高气昂,每个人都清楚,眼下所争取的,是 避免彻底灭亡,是如何保住老红卫兵这点骨血。到了校门口,往墙壁刷上浆糊,银 娣小燕一张一张贴好白纸,我抓起大排笔,饱蘸墨汁,挥出两排大字: “保卫派战士日夜想念毛主席!” “保卫派战士永远忠于毛主席!” 滴滴嗒嗒往下流淌的墨汁,是眼中的泪,心中的血。仿佛自己和战友们,都是 走向刑场的革命烈士,便要耗尽最后的智慧,写下光照后人的遗书,最后一次向伟 大领袖献上无限忠诚的红心。抬头望见校园里鬼影憧憧,心知我们一离开,狗崽子 就要来覆盖这两条标语,就用小号毛笔写上“保留三天”。转身离去,银娣美丽的 大眼睛湿漉漉地好象对我说: “卫东,不管形势多么艰难,我们都要相信党,相信毛主席,抛头颅洒鲜血, 决不动摇!” 此时此刻,我们的大喇叭又响了。他不再呼喊,不再申辩,而是播放一首歌曲: “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黑夜里想你有方向,迷路时想你心里明, 迷路时想你——心里明……” 这只歌,唱出了我们心中的哀怨,是年青的生命在呼救呐喊。他压倒了造反派 的狂吼乱叫,使天地笼罩起庄严肃穆的气氛。这是坚守广播室的险峰和静如在为战 友们送行。热泪涌上眼眶,回头望见灰蒙蒙的乌云压将下来,我们的红总战旗,在 教学楼顶挣扎搏击,战旗下两个绿色的身影,正是高高瘦瘦的险峰和矮矮胖胖的静 如。我们朝他们挥手,跟着大喇叭,一同唱出心心相映的战歌: “啊,红军是你亲手创,战役是你亲手定,革命战士怀念你,伟大的领袖毛泽 东。 革命战士怀念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终于尝到被出卖的痛苦。做梦都没想到,出卖者正是我们准备用鲜血和生命来 保卫的省委。后来才听说,那天深夜,省委突然接到中央文革电话,传达江青同志 指示:造反派是真正的革命群众组织,反对造反派就是反对文化大革命,反对毛主 席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江青同志是最有权力代表伟大领袖的!省委领导惊慌失措, 而造反派竟全副武装地开着十几辆大卡车,冲进省委大院,绑架了第一书记和省长, 关进造反派总司令部地下室,狠狠批斗,文攻武卫。那两个家伙全无革命烈士的坚 强勇敢,很快签下投降书。于是,几十万企图保卫他们的红色战士,被毫不留情地 推到了反革命的边缘。 掌上明珠般的红卫兵,天之骄子似的红五类,竟也同牛鬼蛇神一样,转眼就要 被扔进历史的垃圾箱!我们决不甘心,贴完大字报大标语,又直接去找刘校长,请 他指点迷津。然而,他居然不在学校,也不在家里——他躲起来了!在这之前,他 与我们简直是生死相依。每一次行动,他都要参与策划。随着斗争的深入,他又启 发我们,光靠学生是无法左右形势的。 历史经验证明,只有工人阶级成为革命的领导和主力军,革命青年与工农结合, 才能夺取最后胜利。然而,我们从铸造厂招来一批工人老大哥,捣碎了红造司司令 部几块玻璃,他就吓破了胆,气急败坏地警告: “长城中学怎么说也是共产党的天下,是国家的财产。谁要是毁了长城中学, 我这个校长一辈子饶不了他!” 我们承受着被遗弃的孤独和凄凉,去找周红军。可“红色教师毛泽东思想兵团” 也作鸟兽散。在棚户区,通过狭窄而弯曲的小弄堂,转迷魂阵似的寻到几排摇摇欲 坠的破房子。她家与对门仅有两人宽的距离,要借东西完全可以从窗户送来递去。 我们如同立在战壕里望着一条蓝天,当中隔着一根根竹竿,凉着工作服.白衬衫. 花短裤.打补钉的袜子.毛边的尿布.污渍未洗净的月经带……冰凉的水珠落在头 发上,钻进脖子里。推开晃晃悠悠的破门,一个老太太在煤球炉上煎还没裤带宽的 咸带鱼,说周老师病了。我们派银娣爬上吱吱呀呀的竹梯,脑袋伸进低矮的阁楼— —周红军就睡在楼板上——这就是她家的床。 她整个身子都蒙在打补钉的被子里,脑袋也不露,全身颤抖,象是发了虐疾。 我们带着浓重的咸腥味退了出来,失望到了极点。这也是老师,当初信誓旦旦要和 我们“战斗在一起”。 我们没有咒骂她,因为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如果碰到别的机会,谁知道自 己会做出什么来呢。 那些天,我越来越感到无法把握自己了。恍恍惚惚看见一个女人,从长城中学 走出来。 她悲痛欲绝,万念皆灰,蜷缩在墙根,一步一步挪动着脚步。天越来越阴沉, 淅淅沥沥下起小雨,也许是飘着雪花。她头发被揪得乱蓬蓬的,原先漂亮的脸凸起 青一块紫一块,胸前挂着白牌黑字“反革命陈抒燕”。她迟钝地躲避素不相识的过 路人的唾沫.辱骂,这个一拳,那个两脚地取乐。失神的眼睛里,清楚地看到末日 来临。不,她就是我,我就是陈抒燕。她全心全意地培养我,我却毫不留情地揭发 她;我全心全意保省委,省委却临阵变节出卖我。 我的灵魂同陈抒燕的形体合二为一,战战兢兢爬到滨西大楼八层,省委冷酷的 黑手一推,我便悠悠荡荡坠落。血红的无底深渊魔鬼猖獗,得意忘形的钱红兵.鲁 涛.范忠彪,投机取巧的江河.瞿日升,曲膝投降的周红军,背弃真理的刘敬理… …瞪着狮子般的眼,张大老虎样的口,龇出豺狼似的牙,欣喜若狂一拥而上,将我 撕成碎片,生吞活剥,连皮带肉加骨头,丢下无人理会的……毛……毛黑黑的…… 迅速繁衍,一大团,一大片,如火如荼…… 每到此时,我就狠狠地咬住嘴唇,不让这可怕的白日梦完全控制自己的灵魂。 我和战友们互相鼓励:咬紧牙,沉住气,毛主席的红卫兵,不能就此完蛋! 现在我们是要明确无误地保卫自己了。 找省委算帐去!一接到全省保卫派最后决战的命令,我们立刻涌起难以言状的 死的兴奋——这不是一般的死,是实现毛主席号召“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刘胡 兰.黄继光.董存瑞.邱少云.张思德……还有许云峰.江雪琴.李玉和.洪常青 ……。 总埋怨爹妈生的不是时候,如今瞎猫碰上死老鼠,活灵活现地看到自己似乎英 勇献身的一瞬间,苍山悲哀肃立,蓝天默默致敬,大海咆哮呼唤,松涛哽咽赞叹。 紧接着,我的塑像屹立在革命广场,无数红领巾.红袖章立正敬礼,举手宣誓:继 承先烈遗志,争取更大胜利……有人急匆匆想回家向父母告别,险峰眼珠一转: “别去,大人知道了,还会让你出来吗?” 建国更是豪气十足: “想回就回,革命是自觉的。就剩我一个,也要跟狗崽子拼一拼!” 听了这话,谁也不走了。共同的经历和命运早把大家的心联在一起。 串联时,有一口水,大家轮着喝;有一个馍,大家分着吃。不约而同,我们又 把口袋翻出来,你三角他五角,建国最多二元六角八分。一共七元四角一分,统统 交给银娣爱红安排。聚到校门斜对面的点心铺,坑坑洼洼的泥地,油腻腻的八仙桌 和长凳,霉迹斑斑的墙壁也贴了不少标语。女兵们端上一碗碗面条,一大盘包子。 人人脸上带着几分庄重几分悲凄,这是我们最奢侈的一次,都感到象是最后的晚餐。 “吃,吃!”建国大声鼓舞士气,“我爸说过,打仗前一定要吃饱,牺牲也不 亏,到地狱也是个饱鬼!” 大家狼吞虎咽,险峰带头把辣糊往面条里倒: “来吧,毛主席说过,吃辣的真革命!” 我们豪情大发,争先恐后,桌上不够就拿邻桌的,辣糊不够就倒酱油醋,红彤 彤的嘴仿佛喝着一碗浓稠稠的血。银娣爱红直皱眉头,静如小燕干脆把她们那份也 递过来: “撑,死撑,撑死才好!” “不够再拿,再拿!”建国被辣得陶醉了“钱不够,打收条,革命胜利后再还, 一分不会少!” 回到学校,集合队伍,等待出发。忽然又想到死。眼下一个个完整无缺,谁知 道明天早晨,还有几位能沐浴在阳光里。建国高大的身躯靠着断墙,满身鲜血,怒 目圆睁。向前也许倒下了,但面朝北京天安门,伸出双手。银娣爱红等女战友大概 被包围,为了不受侮辱,拥抱着拉响手榴弹。其余的五花大绑,押赴刑场,步履踉 跄,嘴里高唱: “休看我带铁镣锁铁链,锁不住我雄心壮志冲云天……” 恐惧地摇摇头,又听到轻轻地抽泣,是静如。银娣轻轻搂住她: “给家里留个信吧……” “要得。”建国敲敲桌子,“有什么话都写下来,明天家里人找来,一看就明 白!” 心颤颤,手抖抖,这不是写遗书吗?“刽子手已经举起屠刀,我们将要走象刑 场……” 不行,这是狱中烈士的名言;“到明天请代我把孩子来照料,告诉他革命来得 不容易……” 不行,老婆还在丈母娘肚子里呢;“我们共产党人是杀不完的……”也不行, 自己不是,再说共产党人未必都好,否则干嘛要搞文化大革命。思来想去,好歹写 下了几个沉重的大字: “洪卫东永远忠于毛主席!” 一抬头,英雄所见略同。建国写了“赵建国誓死捍卫毛主席!”险峰用笔朝墙 壁涂:“秦险峰为保卫毛主席刀山敢上!”向前抓起排笔往墙上刷:“童向前无限 热爱毛主席!”爱红粗着嗓子叫唤:“把大家的名字都写上!” 忽然,大家的叫唤停止了,眼睛紧盯着银娣。她皱着眉,大眼睛闭上,尖细的 白牙,咬住食指尖端,咬,咬,身子颤抖着,手臂颤抖着,好不容易咬开一点皮, 再用另外的手指用力掐,掐。我们呆若木鸡,眼见食指冒出一点小血泡,渐渐扩大, 浓浓酽酽的赤红滴到一幅白纸上,一点点地挤,一点点地抹,歪歪扭扭画出一个 “红”字,比红墨水浓,比红漆香,比红旗红袖章耀眼动人。她疼得鼻梁.眉心. 眼角都堆起皱纹,可还是把食指重新塞到牙齿下。啊,她在写血书!写血书!!大 家全被震慑,这才是真正忠于毛主席,真正的革命者,真正的遗书!我们一个个学 着银娣,狠命咬手指,还真疼,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就能咬出胜利 的鲜血。建国摸出小刀,轻轻一戳,血沽沽直冒。他捧着手指凑上前,银娣大眼睛 里满是泪水: “我,自己能行……” “我们是战友,我们的心连在一起……”建国搂住银娣肩膀,甩手涂上一个 “卫”字。 险峰静如挤上来,向前永刚爱红小燕挤上来,我和小兵小汤团等也挤上来…… 战友们流着眼泪,拥抱在一起,一条条血淋淋的手指,互相帮衬,通力合作,将最 后的誓言,化为真正的血书,敬献在伟大领袖的宝像前面: “红卫兵战士誓死忠于毛主席!” 哲人说,真正牺牲的先决条件,是不屈不挠地追求精神的完整。丧失这种追求 的人的牺牲,不过是在掩饰自己的精神崩溃罢了。如此看来,我们当时自认为最最 神圣最最真诚的行为,实质上竟是一场无聊的闹剧。而作为效仿的榜样,革命先烈 属于哪一种呢?也使人糊涂了——但这正是后来清醒的转折点。我们并没有崩溃, 只是深深地被刺痛。 忠诚到了顶峰的颗颗红心,竟如霜重色愈浓的枫叶,干涩枯萎,零落飘散,任 凭践踏蹂躏,化为齑粉,没入尘埃,无声无息。原以为自己跺跺脚,整个世界就会 颤抖,事到临头才知道如此渺小,不堪一击。抱着惶惶如丧家犬的心态,却还想进 行决战,哪里有半点取胜的希望。 时至今日,常听我们这一代中的许多人自我欣赏又自我辩解:我们当时的的确 确是真诚的。而这种真诚的精神境界在商品大潮的冲击下丧失殆尽,实属可惜。然 而,十年文化大革命的浩劫,不光有伟大领袖的“英明”领导,还有七亿中国人民 的共同参与。正因为有了这种真诚的精神境界,才有了这场民族的悲剧——它是由 民族造成的,不仅是领袖一个人的责任。因为领袖的思想.心理.人格和它的追随 者的思想.心理.人格是密切联系的。领袖由于特殊的天赋因素,总是以一种更极 端.更清晰.更直率的方式展示了他的信徒们的思想心理.人格特征。因而,当他 直截了当发出“伟大”号召的时候,我们这些追随者早已有了思想准备,这便是真 诚,这便是忠心。他需要真诚和忠心来维持自己的统治,我们需要真诚和忠心来实 现自己的价值。数千年大一统的封建专制,不仅依靠少数人的阴谋诡计,更是依靠 千万人的真诚来维持的。所以,中国的民族英雄大多是一个类型:愚忠。 诸葛亮.岳飞.文天祥.史可法等人,无不是在专制政治到了末日的时候,鞠 躬尽瘁或从容就义。而更多的人的素质极低,人格的独立性尚未达到自觉,罪恶就 同样不会缺少真诚的人或自以为真诚的人来为它效劳。 那时还有一句俗语:你是谁的人?忠臣属于皇帝,党员属于党,红卫兵属于毛 主席。再具体化一点:樊哙是刘邦的人,李逵是宋江的人,赵建国的爸爸自称是林 副主席的人,我们自然是赵建国的人。不过,一到危及个人利益或生死关头,多数 人的真诚和忠心很快转为自觉或不自觉的意识:我属于自己。少数冥顽不化的,就 成了忠臣烈士或死不改悔的臭狗屎。 我的改变首先是从对待建国开始的。危急时刻,就发现他感情用事,不顾后果, 刚勇有余,智谋不足。那时刘校长建议,大家支持,请工人老大哥来学校撑腰,建 国却坚决反对: “我不同意!”他锐利的目光好似要同任何一个敢于违抗他的人刺刀见红, “革命总有高潮和低潮,当初毛主席上井岗山,才几个人几条枪,到头来还不是星 火燎原。林总进东北,十万对国民党几十万,四年后一百万人马杀出东北,横扫全 国。我们的队伍是少点,可全是精兵强将。用不了多久,会收拾他们,长城中学还 是我们的!” 我们不敢当面顶,可谁都能看清他的心思:知识分子一旦与工人结合,无论是 学生还是教师,统统成了跑腿打杂的吹鼓手。可险峰拉着我和小兵,商量背着建国 去联系铸造厂的工人,我还是犹豫过: “这行吗?” “你还真当是他的人了?”险峰悬崖峭壁似的脸蒙上一层乌云。 我依然犹豫。建国威严粗暴,却让人亲而近之;险峰文质彬彬,却同人貌合神 离。但他的鬼点子常叫人无话可说。大串联出了北京,火车挤不上,他叫大家扒货 车,学铁道游击队。 步行去井岗山,大家走不动了,他叫女兵歪倒在路当中又哭又笑拦下大卡车, 男兵埋伏在路边树丛里冲出来爬车厢。我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是建国的人,而不是险 峰的人。 “好了好了,我们先去探探情况,”猫咪王静如拉着银娣爱红也来了,“人多 力量大,回来再跟建国商量,民主集中制,这不很好吗?” 看到银娣大眼睛的默认,我不作声了。有她在场,战友间许多疙瘩便容易解开。 形势危急,确实需要寻找新的靠山。但背着建国行动,心里到底有几分不忠的内疚。 我们的冲锋号,是工人老大哥卡车的大喇叭。 “行动!”大家象没头的苍蝇,乱哄哄地叫唤着操家伙:铁棍.木棒.钢筋. 刮刀…… 我照例拿起那把榔头,插在腰间,急步下楼。操场上,与钱红兵率领红造司战 士撞个正着。 大家不约而同地拔出武器,恶狠狠地瞪眼,活象一群小公鸡。相持几秒钟,钱 红兵冷冷地开口: “怎么,你们要冲击省委?” 我们一楞,这本是绝密行动。把省委第一书记和省长揪到手,勒令他们也承认 保卫派是革命群众组织。 “警告你们,省委是何老居住的地方,冲击何老家,就是反革命!” “放屁!”我们嘴吧铁硬,心却象沉到深井里一样冰凉。何老是省委前第一书 记,刚病故一年,毛主席的好学生。配得上这个头衔的,除了林副主席,就数他了。 他阶级斗争觉悟特别高,那年全省文艺会演,一出戏别人看得津津有味,他看了不 到三分之一就愤然退场,并大喝一声“毒草!”广大观众这才恍然大悟,把作者. 导演.主要演员揪上台批斗一番。 文化部——毛主席叫它帝王将相部、才子佳人部、外国死人部的老爷们,第一 怕江青同志,第二怕何老。如今省委就是何老手下的班子,他们投降了造反派,张 开了巨大罗网,我们非得撞个鱼死网破不可。校门口卡车喇叭又一阵急响,建国抢 上一步: “少废话,现在较量,还是战场上见?” 钱红兵很有风度地笑了,后退一步: “我们也有卡车来接,战场上见!” 几辆解放牌停在校门口,驴子似的撅起绿色长嘴吧,身上长满藤条帽和丛丛枪 刺。他们的头头小李子站在车头踏板上,长矛一挥: “快上!” 建国身先士卒,双手按住车厢一撑,上去了;向前攀住档板的铁杠,引体向上 翻进去; 爱红抓住把手,长腿一跨,粗粗的嗓门“嘿”的一声,站起身就来抓我。 另一只长满老茧的手也来帮忙,沙哑的苏北口音连笑带骂一声“小把戏!”地 上淌着柴油,又沾又滑。刚要迈步,一顶藤条帽扣到军帽上,沉重得有点象铁锅; 一杆长矛塞进手里,枪刺闪着死人骨头似的磷,叫人胆寒。其余女兵在下边尖叫, 顺手拉起一个,没等美丽的大眼睛道谢,身子就被那只长满老茧的手推开,沙哑的 苏北口音又响起来: “小姑娘,下去!” “哎哟,老王师傅,干嘛这么凶?” 这是另一个工人头头——老王师傅,黑熊般的身体,严严实实封死了银娣想要 钻进车厢的企图。 “今天去武斗,不开批判会!” “我们不怕死!”银娣急得吊起了嗓子。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刀山敢上,火海敢闯!” “老王师傅,你不要重男轻女!” 静如小燕在车下拉开辩论的架势。老王毫不理会,拿着铁皮喇叭,对后面几辆 车叫唤: “喂喂,把小姑娘统统赶下去!全部赶下去!” 建国大怒: “老王头,你还是我们的战友吗?” 我们也围住老王,七嘴八舌叫嚷。多少日子,战友们从不分离,生死关头,怎 能将他们抛下。老王虎着脸旁若无人,指挥工人用长矛挡住拼命往上攀的女兵。银 娣死死抓住护板上的铁杠子,带着哭腔哀求: “老王师傅,我不怕死,求求你了!要死大家死在一块儿!” 车头喇叭又响起,另一个头头小李子从车头伸出脑袋: “老王头,算了算了,让她们去!” 老王一转身,黑暗中两只眼睛象小手电一样闪着怒火,声音象黑熊咆哮: “小李子,你懂个鸟!你当造反派是好人?要是小姑娘给抓住,轮着操了她们 的X,她们怎么嫁人?你对得起他们爹妈吗!” 小李子怪叫一声“我的妈”,脑袋缩回去。我们男生一个个心惊肉跳,浑身燥 热。老王轻轻掰开银娣的手,柔声柔气地说: “小姑娘,听话,我可以做你的爹,我是为你好!” 他象老鹰叼小鸡一样挟住银娣,缓缓往车外一送,一放,银娣就坐到地上,哇 地大哭起来。小燕静如也跟着呜呜。我们的心酸酸的,赶紧钻进车厢伸处。老王又 用铁皮喇叭叫了一声: “查查小姑娘都下去了没有?开车啦!” 突然有人拽我,是爱红。她高高大大,套着大棉袄,头发全塞进藤条帽里,原 本不大的眼睛,洋溢着此刺激的兴奋和狂喜:“快挡住我!”她轻轻在耳边吹出一 缕暖气,我不假思索,闪身将她挤进角落,嘴里含含糊糊应道: “没了,走吧!” 卡车迫不及待地窜了出去,银娣.静如.小燕就象生离死别,不顾一切地追着 车子: “战友们,你们一定要回来啊!” “千万要当心啊!” 心被温暖的哭声融化,爹亲娘亲不如战友亲啊!我哽咽着挥挥手,半句话也答 不上。建国还清醒,代大家叫出一句: “你们要听老王头的话,早点回家,不要呆在学校……” 卡车一晃,转弯,似乎听到她们喊了一句“爱红”,我们已被带入一片昏黑之 中。 我们对老王师傅凶神恶煞的粗野佩服之极,要不然,毛主席的红卫兵,怎会轻 易承认工人阶级的领导地位。第一次险峰带我们去联系,大家还有点瞧不起他。木 木憨憨,满口粗话。 很快打听到他是真正的老工人,解放前护厂斗争跟国民党干,受过伤,立过功, 入了党。解放后成了劳动模范。造反派一起来,厂党委书记亲自请他出马,组织保 卫派,又动员车间团支部书记,能耍嘴皮子的小李子当助手。据说在即将武斗的关 键时刻,老王师傅把长矛往地上一插,拉开工作服,露出黑黝黝的胸膛,大喝一声: “有种往这儿扎!国民党的子弹老子都尝过,还怕你们这几根狗鸡巴!” 吓得造反派纷纷后退。老王乘机率领一大批苦大仇深的老工人,把铸造厂建成 保卫派的一个堡垒。我们进了工厂,看到小青年到处喝茶.聊天.打牌.辩论,老 工人还在抓革命促生产。翻砂车间,虎背熊腰的老王,抡着大榔头朝浇好的铸件上 砸,咣当一声震得耳朵嗡嗡响。听说那叫清砂。他一转身,吓女生们尖叫。大冷的 天,赤膊套一件工作服,敞开胸口肚皮,黑黝黝的仿佛非洲黑人兄弟来支援中国革 命。乌黑的手抓起大茶缸猛灌,洗尽嘴吧露出一口白牙。我们几个龇牙裂嘴地学着 抡榔头,咣当一声震得虎口开裂。 说笑中小李子也来了。说是抓到几个俘虏,扒下裤子打屁股,划亮火柴烧卵毛 还顽固不化。真恨不得学习当年老革命根据地红军对付AB团的办法,用生锈的铁 丝穿过卵蛋,哆来咪发拉胡琴。几句话臊得女生们满面通红,老王也觉得过分了: “拉你个鸟,小李子,小丫头片子面前,你他妈的X嘴放干净点!” 听到我们求援,他们极为热心。他们正需要人写稿子,抄大字报。文武交换, 说走就走,两人套上油腻发黑的工作服,俨然两台压路机,后面再跟上几个拖长矛 的,一进长城中学,就觉得他们成了主人,我们变为随从。赵建国从四楼迎下来, 伸出手自报家门,“哦,司令啊?”老王长满老茧的手随意一握,建国一声惨叫, 涨红着脸,甩开手直抽冷气,招来大家一阵哄笑。但不一会儿,他就和小李子勾肩 搭背,成了朋友。大家这才知道,小李子的爹就是老革命根据地的老红军,当年受 伤没跟上大队人马长征,否则现在少说也是司令军长。小李子县中毕业,考进省机 械中专,毕业后分到铸造厂。因为根正心红,很快受到重用。周红军.江河.瞿日 升等也过来套近乎,老王一见老师格外尊敬,一口一个老师喊过去,握手也象捏面 粉轻轻沾一下。到了二楼,老王缩头缩脑不想见校长,连说大老粗,斗大的字不识 几箩,怎敢去打搅校长。一听造反派占了教导处,马上来火,一脚踹倒大门半堵, 一连串怪话,骂得红造司几个兔崽子灰头土脸: “妈的X,校长的地方,可是你们小把戏占的?不听老师的话,胡闹个鸟!我 老王从小没读书,那是穷,没法子,一看到老师,恨不得当自己的老子!你们这几 个小兔崽子,有福不享,有书不念,不把老师当老子,还敢去抢老师的位子,你们 他妈的要是我儿子,老子一脚一个踢碎你们的卵蛋子!” 小李子慢条斯理地凑上去,扭扭这个腮帮,拎拎那个耳朵,摘下女兵的军帽歪 戴在自己头上,撕下胸前的毛主席宝像装进口袋: “放聪明点,乘早滚蛋!真要给老王踢散了黄,可得一辈子当太监了。 老王头,表演一拳给他们看看!“ 老王回身一拳,那石灰的墙壁,给砸出了一个大窟窿。小李子操起长矛,轻松 地戳碎几块玻璃。红造司狗崽子一个个脸色发白,我们则又得意又惭愧,多少有点 狗仗人势之嫌,别人未必口服心服。 我们的胜利使建国大大丢了面子。大家都夸险峰有头脑,有远见,险峰的脸也 象悬崖峭壁披上玫瑰色的朝霞。他大谈下一步计划:深入工厂,发动群众,协助工 人“文攻”,长城中学则请老王头小李子派出一支小分队来“武卫”。建国只能生 硬地装出笑,尽量让不明真相的战士们感觉到,这一切都是执行他的命令。不多久, 红造司也搬来造反派控制的机床厂工人作后盾,两派打了个平手,险峰这才收敛一 点。 凛冽的北风,裹着浓浓的黑夜,将我们团团包围。卡车如同一头被逼极了的狮 子,咆哮着东突西闯。车灯亮处,片片雪花零乱地飘落,犹如撒着锡铂纸钱给人送 葬。 卡车恼怒地碾过,地面的白色星星点点顿时化作一摊摊污水。车头上保卫派战 旗的一角,呼啦呼啦抽打着面颊,往左边躲,蹭到老工人厚棉袄上厚厚的油腻;往 右边挤,靠着一尊高大柔软的肉体——许爱红,刚才掩护她冒充男人。“冷吗?” 她轻轻在我耳边吹出热气,大手搭到肩头。我触电般的一哆嗦,透过自己的棉袄, 再透过她的棉袄,仍清晰地体会到曲折起伏.富有弹性的波峰浪谷,充满温馨,沁 入心肺,一直传递到头顶.指尖和脚底心。尽管明白这只是战友的爱抚,姐姐似的 关切,依然挡不住心襟摇荡,想入非非,竟忘掉刀割般的北风,魔窟般的黑暗,重 新回味北上串联的火车,枕着丰满的大腿进入梦乡后绵绵无尽的甜蜜。 卡车七弯八拐,开进一家大工厂。雪白的路灯下,雪花飞舞,车顶上.人身上 都披了银灿灿的一层,颇有点林海雪原奇袭奶头山,智取威虎山的浪漫。中央大道 已停着二十多辆大卡车,撅嘴的解放牌,塌鼻梁的交通牌,歪鼻子斜眼的跃进牌, 满载全副武装的保卫派战士,排成一条长龙。我们兴奋地欢呼,司机鸣响喇叭,一 排排雪亮的长矛往后退,觉得自己俨然是在检阅威武善战的御林军。卡车开到最后, 调头接上长龙尾巴。来不及适应自己的真正角色,从龙头驶来两辆美式吉普,建国 认识,那是十七八年前从国民党手中缴获的战利品。第一辆站着一条三十多岁的汉 子,头戴军帽,身披军大衣,戴着白手套——这才是真正来检阅的,前面卡车里的 人嗷嗷叫唤他的名字,保卫派总司令全向红。后一辆站着的家伙二十出头,同样打 扮,我们见过:师范大学哲学系三年级学生,红卫兵保卫派的司令风雷。感觉中的 检阅别人一下子变为被别人检阅,心里一沉,喉咙里滚出一句“他妈的”,建国更 不买帐,大吼一声: “喂,风雷上来,我们一块儿去拚刺刀!” 哄笑中,两位头头潇洒地扬起白手敬礼,示意出发。小吉普调转车头冲到最前 面,一副身先士卒的英雄气概,令我们这些押尾的好一阵轻松。 一盏盏路灯呼啸着向后脑奔去,铁狮子的长龙碾开马路积雪,爬上大铁桥,冲 进闹市区。 滨江大道的木桩木板白纸黑字红杠筑成的大字报长城,无法阻挡西伯利亚寒流, 只得满身披雪,勉强硬撑。小广场的毛主席仍然屹立在风雪中微笑,但已退居成背 景。画面前部,刚画好的造反派战士巨大刚猛,挥动铁拳,把走资派和保皇派砸进 历史垃圾堆。没等细看细想,卡车急转弯,红纸黄字的“革命路”早被撕掉,又恢 复原先白底黑字的“黄河路”,就象谁也不承认长城中学是“永红中学”一样。经 过某某斋,当初收拾奶油包头,火烧反动字画的战场,如今办起“红太阳图画展”。 雪花中飘来美丽的女人那美丽的脚,晶莹玲笼一转眼翻为又青又紫,生了霉,开了 花,奇丑无比的冷馒头。身子一阵燥热,禁不住贴紧爱红身体,轻轻地不易察觉地 扭动,以增强与波峰浪谷摩擦生电的效果。爱红却想到别的,喃喃地嘀咕: “怎么这样静?”不祥的感觉在车厢里弥漫,灯火一如既往地通明,大字报大 标语照样繁荣,可黄河路上几乎不见人影。没日没夜连续作战的高音喇叭,现在全 哑了。车队开进革命广场,几万人头撺动辩论的场所,竟然空空荡荡,白雪厚厚的 一层,路灯象坟茔的鬼火,跳跃着死亡的星星点点。雪花变为小冰雹,子弹般密集 射来,湿漉漉地冰凉。前方简直是深不可测的黑洞。两辆美式吉普开回来,两个头 头军帽军大衣上也是一层雪白,挥动白手,示意继续前进。看来战斗即将开始,他 们又躲到后面来了。妈的!车上老王头发布命令: “别作声,准备!” 握着长矛的手发抖了,同时感到爱红身体波起浪涌,搂住我肩膀的手紧紧往里 掐,连解放牌大卡车也格格格颤动得厉害。校园里的武斗全凭一腔热血一股怒火, 如今要冷静地面对死亡,体会完全不同。恍惚中双方已摆开阵势,先一将出马,而 后集团混战。 大卡车如同铁甲连环马互相冲撞。我的长矛刺进敌人的胸膛,自己的胸膛也被 敌人刺中,鲜血象水枪急射,死,死!死!!尸横遍野,双方卡车大轮胎反来复去 地碾,压,雪白的.酱紫的.金黄的.墨绿的……爱红军帽落地,长发飘散,造反 派战士欣喜若狂,一群群猛扑上去,按倒雪地里,象老王头所说,轮着要操……, 可我只能躺在一边眼睁睁地看,大口大口喘息,勃朗宁手枪铁硬,身体酥软……。 卡车又转了两个弯,路越来越窄。阴森森的路灯,透过路两边整齐的法国梧桐, 透过树枝上的雪花照下来。弥漫着青紫的光晕里,隐隐约约出现了妈妈,丹凤眼缓 缓挑起,漂浮着亮晶晶的泪珠,身边伴着爸爸和妹妹,一起伸开双手,要将我拥入 怀抱,同时断断续续听到妈妈带着呜咽的呼喊: “回来吧,小波!……你快回来呀……小波啊!……” 还是孩子的时候,妈妈这么一吆喝,就把我连人带魂拖回家。我突然知道后悔 了,为什么不回家告别,为什么要胡里胡涂去送死。妈妈的革命造反还需要儿子关 心支持,她和爸爸的矛盾还需要儿子化解,妹妹刚进中学,还需要哥哥传.帮.带。 前几天跟爸爸大吵一场,对妈妈不理不睬,还没向他们道歉,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把 自己的青春生命热血葬送在黑夜的雪地里。那天听到造反派宣判我们死刑的消息, 我刷完大字报回家。一推门,见爸爸呆呆歪在床上,头枕被子,大口大口吞云吐雾, 烟灰烟屁股弹了一地,胖脸一阵青一阵白。我火冒三丈,猛烈开炮,简直把他当作 出卖我们的省委: “你们省委都是一群混蛋,没有我们,你们早他妈的成臭狗屎了!老子为你们 流血牺牲,你们倒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把我们打成反革命,你们能捞到什么好 处?” 要在平时,爸爸早就一个巴掌抡上来。可今天他连身子都懒得动一下,黄黄的 牙缝里吐出一股青烟,捎带着一连串嘀咕: “没想到,真没想倒……谁也没想到……” 我的嚣张气焰被他助长了,跺着脚大骂: “王八蛋,狗眼,势利鬼!我们倒了,你们也就是兔子的尾巴……叛徒,一个 个都他妈的是甫志高!” 爸爸给骂急了,烟屁股一甩跳起身来: “你他妈的冲我嚷嚷个屁!老子又不是省委省政府,我跟你一样,到现在还没 明白过来呢!” 我后退几步着才醒悟,爸爸尽管在家以党.以省委市委区委自居,到外面不过 是行政十八级的小科长,放宽点算是革命干部,打紧点也跟革命群众差不了多少。 “小波,不许对爸爸没礼貌!”妈妈滑动着舞步从厨房进屋,卤猪头肉.咸菜 炒肉丝的芳香与辛辣的烟味纠缠在一起。 “来吧,喝杯酒消消气!” “为造反派庆祝胜利?”爸爸赌气地背转身。 “一时想不通,饭还是要吃的。”妈妈表现出胜利者的大度“毛主席说,允许 别人犯错误,允许别人改正错误。你,我们要团结;小波,我们更要团结。都是受 蒙蔽嘛,回头是岸就好。省委市委区委就别想蒙混过关,我们造反派眼睛雪亮,一 定要把全省大权夺过来!” “美的你……”爸爸到底经不住猪头肉的诱惑,凑到桌前夹起猪耳朵,嘴里还 在嘟哝。 “大字报早揭发了。保皇派是在省委授意下,专门镇压造反派的,我们决不饶 了他们。 你也应该交代,老实说,区委书记有没有跟你勾结过?“ “你太过分了!”爸爸忍受不住妈妈居高临下的口气,“别忘了,三十年河东, 四十年河西!” “你还想秋后算帐?”妈妈脸又虎起来,声音嘹亮,“回来死猪一样床上一躺, 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香烟屁股扔一地,我还没找你算帐呢!” “你想怎么样?你敢怎么样?你当我不敢治治你这造反派?狗屁造反派! “爸爸瞪着眼珠吼起来。 “你想动手?你敢骂狗屁造反派?我看你敢!你敢!”妈妈扯开嗓门,大造声 势,寻求救兵。 “我敢,你怎么样!狗屁造反派,你敢怎么样!” …… 后门被推开,陆先生陆师母忧虑地站在外面。曹福强.吴小妹,三楼的李伯李 婶赶下来,拉着妈妈往外推: “算了他算了,方老师,少说两句,少说两句!” 曹福强朝爸爸扬扬手臂上的造反派袖章: “洪科长,你心里有数,刚才骂造反派,我没跟你计较。不过你再敢得寸进尺, 别怪我不顾老邻居的面子了!” 爸爸知道曹福强升了造反派头头,不敢嚣张。妈妈乘机在厨房里发威: “大家评评理,保皇派完蛋了,我好心好意买了老酒猪头肉安慰他,希望他回 头是岸,他倒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 曹福强又跑到厨房去劝架: “方老师,不值得跟他们生气!保皇派都是些什么人?驯服工具,奴隶主义, 忠实走狗! 天下马上就是我们造反派的啦!“ “对啦,不投降,就好好教训他!”妈妈继续冲着屋里叫嚷,“从明天起,你 买菜烧饭,我洗衣服,家务事一人一半!” 爸爸一听真急了,跺着脚朝屋外喊: “方秀芬,你不要被胜利冲昏头脑!我就是投降造反派,也不会投降你!” “什么?”妈妈挣开邻居又冲进屋,高傲的仰着头,挑起丹凤眼,“你想想清 楚,在我们家,我就是造反派,造反派就是我!” 紧急刹车! 一阵吱吱呀呀的嘶叫,车头贴紧车屁股,长矛敲击藤条帽,我心口重重撞上车 头档板,爱红的胸脯热热地烙着我肩膀。建国一声怒骂: “操他娘的,怎么回事?” “妈了个X,开什么鸟车!”老王头的嗓音象砂皮在耳边摩擦。 话音未落,前方黑压压冲出一大群,藤条帽,大棉袄,长矛端得笔直,左臂扎 一条白毛巾,一个个如同关了一个星期的公牛放出笼子,嚎叫着“杀——!”猛扑 上来,枪刺照准车厢直捣。小李子大叫一声: “中埋伏了,快下车!” 他纵身跃下车头,也叫着“杀!”和面前几跟长矛叮叮当当交上手。“中埋伏 了?全军覆没?”我两腿发软,恐惧的眼睛里似乎看到自己戴的是国民党军队的钢 盔,仓惶失措面对四面八方冲过来的解放军。 “战友们,为毛主席献身的时候到啦,冲啊!” 建国的呐喊使人人热血沸腾,你挤我,我推他。老王站在车厢边,舞动长矛抵 挡下面戳过来的枪刺: “我掩护,你们妈了个X的一个个都给我下!” 拥挤着的藤条帽.红袖章不顾一切往下滚。混乱中,我懵懵懂懂两脚踏空,身 子压上一段硬梆梆的背脊,紧接着又有一只大脚踩上我的藤条帽,鼻子与雪地亲吻, 一股柏油腥味。 我直不起腰,只得拼命叫唤: “别踩我,操你妈的,自己人!” 回答只有铁器剧烈的碰撞声,夹杂着五花八门的吆喝怒骂,合成一群野狼大块 撕肉,大口饮血时欢悦的长啸,合成被吞噬的小羊小鹿垂死的哀鸣。太危险了,我 脖子一缩就往卡车底下钻,两手双膝浸在肮脏的雪水里,大口吸进刺鼻的汽油味, 藤条帽也被车梁撞脱。拱在车外的屁股又被蹬了一脚,小腿几乎被踩扁,疼得龇牙 咧嘴。总算把整个身体缩了进去,侧过脸,只见车轮旁边,粗腿大脚,解放鞋.大 头皮鞋.破布鞋.老棉鞋……纵横踩踏,雪水飞溅,夹带着点点果酱般的深红。我 只想哭,建国向前爱红小兵他们不知怎么样了。车下不能久留,车轮滚动碾得血肉 模糊的惨象浮现眼前,赶紧从旁边钻出车底,朝人行道转移。 爬着爬着,感觉象解放军冰天雪地卧倒爬行去炸毁敌人碉堡,身边倒下的肢体 发出阵阵呻吟,身上又被几只大脚踢着,长矛不知去向,腰间那把榔头硌得肋骨生 疼。爬上人行道,贴到墙根,慢慢撑起身子,掏出那榔头。头顶阴森森的梧桐树黑 影,四周雪光灰白灰白。我只等有个左臂缠白毛巾的退到面前,便扑上去抱住粗腿, 顺势一拖,摔倒在地,抡起那榔头砸他后脑勺。可是,白毛巾潮水般后退,红袖章 奋勇追击。啊,我们赢了!我打着寒战挺直身子,“冲啊——杀!”跟着呼喊冲到 亮处,双眼不忘四寻找战友。才跑出十几步,人潮又退回来,倒拖长矛。有的抱着 脑袋,满手是血;有的踉踉跄跄,一头栽倒,还挣扎着伸手抓别人的小腿:“救命 啊,拉我一把!救命啊,拉我一把!”可谁也顾不上。我一扭身跳上人行道,边跑 边往阴影里躲。这时大喇叭响了: “保皇派战士们,你们被包围了!” “放下武器,缴枪不杀!” “造反派优待俘虏!” 啊,失败了,彻底完啦!心中恨极,突然一跃抢到路当中,大喝一声: “手榴弹来啦!” 榔头奋力甩出,掉头就逃。背后听得有人惊呼,有人卧倒。可跑在前面的红袖 章脚步停住,倒退回来。我情知不妙,前有阻拦,后有追兵,一见路边有条小巷子, 一闪身躲进去,象兔子般的飞跑,高一脚,低一脚,洁白的雪地吱吱吱叫唤。身后 有几条黑影追赶过来,长矛铁棍扔在地上叮当乱响。我拼命朝巷子深处逃,转一个 弯,又转一个弯,身后的脚步声和喘气越来越急,不知是自己人还是敌人追兵。巷 子顶头出现一条马路,昏黄的路灯下一片寂静,再跑几步就能逃脱虎口,可一只粗 壮有力的手扭住我的胳膊。我几乎在这一刹那晕过去—— 落到敌人手里了?!两腿仿佛马拉松跑到尽头,再也提不起半步,鼻子嘴吧都 在冒烟,心脏停止跳动。我极想学李玉和.洪常青.许云峰一样昂首挺胸,高呼革 命口号,可两只膝盖却抖抖地向前弯下去。那人一把将我拎起来,喘着呛鼻的大蒜 味: “把袖章扔掉,小鬼,你不要命啦!” 又有几条黑影闪过去。那人松开手: “快回家,给造反派抓住可不是好玩的!” 没等看清他的脸,他已沿着墙根溜远了。我赶紧摘下“红总”袖章,塞进内衣 口袋撒开腿狂奔一阵。路上很安静,洁白的雪毯,梧桐树盛开团团雪花。远处树荫 里居然还有人影,近前看是一男一女,搂抱着面孔紧凑一块儿,似乎对方嘴吧都是 一瓶甘美的橘子水。 “呸”,我想扔一块石头发泄狼狈逃窜的晦气,过去总是和蔡小兵干这类勾当。 可现在,战友们不知脱险没有,我也失去了继续作战的勇气。跑到十字路口,向岗 亭里的警察问了路,坐上末班公共汽车,彻底放松了。路上,又见到满载造反派战 士的卡车,排成长龙向战场增援,不禁偷偷一笑,觉得自己是地下党,发完电报, 机警地离开联络点,国民党特务才急急赶来,只落得一阵嘲笑。甚至于有点钦佩自 己灵活机变,简直就是一位既敢深入火线,又能从容脱险的孤胆英雄。 向往已久,并决心为之献身的最后决战,以我们全军覆灭而告结束。惨败,曾 经想到过,但败得如此莫名其妙,自己也扮演了类似小丑的角色,原先设计的英勇 杀敌,横扫千军,大义凛然,威武不屈,竟然与自己毫不沾边,实在有点不甘心。 第二天造反派的大红喜报满街张贴:保皇派狗急跳墙,调集全部主力,几万全副武 装的人马,冲击省委大院何老的家,诬蔑已故的毛主席好学生,制造震惊中外的反 革命事件。以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造反派,实行革命的大联合,各路大军一起出 动,把老保包围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经过中央文革精神的反复宣传,绝大 多数受蒙蔽的老保战士扔下袖章,带着武器投奔光明,成为光荣的造反派战士。一 部分想不通的,只要放下武器袖章,一律放行回家,允许有一个思想转变过程。少 数顽固不化的,造反派果断出击,一举全歼。罪大恶极的坏头头,交送公检法,实 行无产阶级专政。二·一八事件的结束,标志着造反派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是毛泽 东思想的又一伟大胜利,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又一伟大胜利,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 命的又一伟大胜利。 然而大街小巷,又是谣言纷纷。说二·一八整整打了一个晚上,保皇派车队一 进包围圈,先遭到砖头.石块.玻璃瓶.饭碗.弹弓等大规模袭击,接着是肉搏战, 长矛.大刀.铁棍.钢叉.三节棍.九节鞭都用上了,活象中国人打了几千年的原 始战争。后来才想起出动用消防车,又开出推土机.压路机.履带式拖拉机当做坦 克一路碾过去,老保终于土崩瓦解。缠白毛巾的伤员,不管有气没气,一律送医院 抢救;带红袖章的则扔在路边,死了活该。抓到俘虏,男的当头一棒,敲得脑袋开 花;女的统统剥光上衣。第二天一早,马路上到处可见“白军”押着“红军”,队 伍最后跟着一些赤膊的女人,大奶子小奶子不停晃荡,在寒风里大哭小叫。连我父 亲也饶有情趣地成为谣言传播者,在厨房里大大把妈妈和曹福强羞辱一番,似乎他 才是胜利者。妈妈满脸通红,反复声明老保造谣。曹福强则宣称,当晚他就在现场, 男俘虏满脸开花是有的,因为不老实。可根本没女的,“你们想想,哪有女人胆子 那么大,到那种地方去!” “要是真有女的,你肯定是剥的最起劲的一个!”吴小妹虽然是逍遥派,但对 丈夫的行径猜得相当准。 我也想反驳,胆大的女人还是有的,但没敢开口。因为想到万一爱红出现在赤 膊的队伍里,甚至象老王头说的,给造反派轮着操……也许曹福强就在其中,那真 是我们红卫兵总部,我们长城中学的奇耻大辱!后来见到中锋,她和大家一样完好 无损,这才放心。于是各自吹嘘冒险经历,似乎我们也成了胜利者。 建国说,他们和老王头、小李子埋伏在卡车后面,乘敌人不备,突然发起反冲 锋,杀得敌人落花流水。建国说他一矛扎进一个家伙的屁股。小兵说他一铁棍扫断 另一个家伙的腿骨。 向前说突围时一个家伙挺着长矛刺到,他抢先扔出一个三公斤的铅球,砸碎那 家伙的鼻梁,长矛离肚子还差半寸,当的落地,好险!他们突围出来,正好看见一 对男女在梧桐树下亲嘴,男的手伸进女的棉袄里,建国上去一记耳光,“流氓!” 向前小兵跟着拳打脚踢,那家伙跪在地上连叫饶命,他们这才出了口恶气,得胜回 家。险峰和永刚眼看无路可逃,摘下袖章藏进口袋,又夺了造反派伤员的白毛巾, 系在左臂,装作跟随造反派押解俘虏,混出包围圈再滑脚。他们还看到保卫派的红 袖章堆成一大堆浇上汽油烧掉,气得眼泪都要落下来。我们虽觉他们不够勇敢,但 能象侦察兵那样乔装打扮,机智脱险,反而颇有谋略。爱红说她更惊险,和几个女 工被逼到死胡同,几个男的掩护她们和敌人搏斗。突然墙角落一扇门打开一条缝, 一位老大娘轻轻叫道:“女娃子,快躲进来!”女兵们闪进去,老大娘赶紧关上门, 哆哆嗦嗦引她们穿过房间,打开后门放她们逃生。“不知那几个男的怎么样!”爱 红眼圈红了,我们也是一番感叹。 我很愿意相信战友们的一切,又觉得太象电影,太象革命样板戏。便不禁加油 添醋,述说自己冲散后孤军奋战,被一个家伙拦腰抱住,就扔掉长矛,胳膊肘往后 一捣,撞中他的肚子,拳头顺势朝下一砸,击中他的卵蛋,他嗷的松开手,我转身 用前额撞他心窝,他“哎哟”一声倒下了。“好,”建国十分满意,“这一招是我 教你的!”我说乘机拉起一位受伤的工人,造反派追来,我大喝一声:“手榴弹来 啦!”造反派纷纷趴下,我们这才躲进小巷子脱险。……战友们纷纷点头,还有人 证明,确实听到我那一声怒吼的。一时间仿佛失败的是造反派,被我们一举全歼。 而我们一个个都是功绩卓著的战斗英雄,应该受勋才对。 即便当时做了逃兵,也没有特别惭愧,反正逃跑的不止我一个。下了末班车, 贴着墙根连走带跑,阴森森的冷风吹着尖锐的口哨,卷着雪花,扫荡大街小巷,撕 扯墙壁上陈旧的大字报大标语,一片片一角角犹如被剥下的人皮,飞入空中,与雪 花混淆成一个巨大的迷宫。 忙不迭转了几个弯,看见巷口路灯下,站着一个人,披着头发,丰满的身材, 两手插腰,袖章上“造反”二字对准路灯,护身符似的耀眼。是妈妈!眼泪快流出 来了,简直比见到毛主席还要激动。叫一声,从身后搂住她肩膀,谁知她反手就是 一巴掌。疲倦的丹凤眼沾满雪花,一脸惊慌,咬紧的牙缝里蹦出几个字: “该死的,你还知道回来!” 我吓得两手一松,扭头往巷子里逃。妈妈紧紧跟随,象掩护地下党的革命老妈 妈,东张西望生怕特务盯梢。83号房门悄悄开了一条缝,爸爸鬼鬼祟祟伸出半张 胖脸,长长嘘了口气,让过我俩,又伸头张张确信无人偷看,这才关紧大门,还用 粗木棍顶结实。妈妈也长长出了一口气,关闭门窗,拉严窗帘,才开始骂人。声音 不大,可恨不得咬我几口: “几点啦?一点半!造反派满街抓人,你要死好好去死,一枪捅死算了,不要 拖得娘老子一天到晚提心吊胆!从现在起,你们爷俩老老实实蹲在家里,不许出去!” 我诧异地发现,爸爸这回真成了妈妈的俘虏,一句嘴不敢回。妈妈还没消气, 一把扭住我的耳朵: “听懂了吗?不服气也得服!保皇派完了,彻底消灭!”她见我想把耳朵挣脱 她的统治,干脆用力扭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疼得我火辣辣地无力还嘴,“要充英 雄好汉,现在就出去送死,打死我不管,就当没生你这个儿子!……” “小波,爸爸妈妈都是为你好,外面太危险啦!”他们联合起来对付我了。 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身为党员科长.保卫派小头头的爸爸都变节投降了,我 这个当战士的向妈妈俯首贴耳也丢不了多大的脸。 带着红肿滚烫的耳朵皮,乖乖洗脸洗脚钻被窝。爸爸悄悄凑过来打探消息,立 即招来妈妈白眼: “有话讲响点,让我也听听!保皇派消灭了,以后家里不许搞派性! ……知道吗,爸爸妈妈十一点还到学校去找你,心脏病都急出来了!“ “学校里还有人吗?” “鬼都没有,除了看门的老头。” 我放心了,迷迷糊糊进入梦乡,梦见自己如同常山赵子龙,开着美式吉普,舞 动长矛,血战长坂坡,将造反派钱红兵之流一个一个挑下车……接着又救出落入敌 手,衣衫破烂的爱红,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不知过了多久,又被大房间格吱格吱 的声音惊醒——简直成条件反射了。倦意十足地睁开眼,妹妹睡得正香,妈妈则咦 咦呀呀又哼起她那甜甜的歌: “睡不着吧……翻来覆去的……我也是,过来吧……” 爸爸很不耐烦地吱唔,让人立刻想到那张哭丧着的胖脸: “你当然兴奋喽……开心喽……我可是一点情绪也没有……” “不要难过嘛……”妈妈哼得更加温柔,“毛主席说过,改正了就是好同志嘛, 来吧,……我不在乎你犯错误……” “不要吵,别烦我,……求你,总得让我……有一个认识过程……一个转变过 程……” “那得要快,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妈妈“咝咝”带着笑, “事到如今,你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 “你反动,你歪曲林副主席!只有毛主席指示才能这样执行!……”爸爸突然 抓住把柄,声音变得毫不留情。 妈妈显然象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接着似乎砰砰拍打起棉被,咚咚地不知用 脚踹,还是拳头捶,并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咒骂: “不识抬举……不知好歹……好心当作驴肝肺!……真该让长矛把你捅了…… 没用的东西……你这种男人!……” 爸爸死不吭气,我猜想他一定象乌龟一样紧缩在被窝里。渐渐妈妈也安静了,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今夜无战事,爸爸也没有真当俘虏。恍恍惚惚又入梦了,梦见 小时候,爸爸妈妈并排睡一个被窝,不象现在头碰脚脚碰头各睡各的。每逢星期天 早上,我跳下小床,推开房门就往大床上钻,“小心,冻坏了!”爸爸妈妈一同叫 唤,立即将我夹在当中,热烘烘的爱从两边拥抱过来……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