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关于张鸯,吕品所知道的非常有限,假如能回忆起一些陈年旧事,或许有助于 了解这个女孩。 初二那年,吕品摔了一跤。忽然间失去了所有感觉,大脑里一片空白,似乎刚 呱呱坠地。然后他发现自己坐在座位上,后脑勺隐隐作痛。据别人陈述,他是在打 篮球的时候被一个同学绊倒的,直直地躺了下去。 那姿势一定很帅,吕品心想。 为了验证这一点,后来每当他观看各种篮球赛的时候,都邪恶地希望亲眼目睹 这种场景,遗憾的是无论电视里还是现实中,都没有哪个犯规者采用如此立竿见影 的手段,以至于他不得不相信自己曾经是一名独步球场无人能敌的灌篮高手,才逼 得对方出此下策将他放倒。 当时医生诊断为轻微脑震荡。于是他就失去了一些记忆,而且是最美好的部分。 听他讲述这段经历的人对此话产生了怀疑:既然已经丢失,又如何知道它们是 否美好?吕品说这是用了排除法。因为生在红旗下长在新社会,他的童年应该充满 了阳光,至少总体上是美好的;而如今追忆中学之前的岁月时,最清晰的片段却是 被老师罚抄课本,那么显然被遗忘的那部分经历必然妙不可言。 那个时代,罚抄书这种教育手段非常流行,既磨练了学生的意志和耐心,又促 进了纸张的消费拉动内需,而被教育的个人也受益匪浅。比如为了在一个晚上抄满 两本笔记本,吕品不得不笔走龙蛇独辟蹊径,终于练成一款极具个性的字体,将它 运用到考试中去,搞得阅卷老师左右为难,研究半天也不敢断言他的解答不符合标 准答案。学习委员看到这份卷子,不禁拍案叫绝“狂草,狂草”。由此可见,只要 将罚抄的制度大力推广发扬,那么祖国的花朵们还没念完小学就都已经成了书法家。 部分失忆的状态让吕品产生这样一种错觉:十一岁之前,他的生活是由无数变 异扭曲的汉字组成的。 吕品并不怨恨那个故意绊了他一跤的人,因为从那一天起,他的学习成绩就突 飞猛进,特别是地理、历史等记忆性较强的学科,这也是他后来选择了文科的因素 之一。或许是那一摔把记忆存储空间都腾了出来,以至于后来考研时,内容繁多不 堪重负,他就非常怀念拥有超强记忆的那段岁月,恨不得再摔一次。当然,前提是 没有副作用。 假如吕品同张鸯最初的见面是在篮球场事件前后,那可就是好多年前,好几千 里外的某个片段,难以相信。这问题纠缠得他头胀,幸好也没太多时间去想它。 上网去。上网就能见到热带鱼,吕品基本没有什么网友,他并不是个喜欢聊天 的人,很多时候他更乐意对着啤酒瓶自言自语,它最善解人意,每次都能听懂,因 为它每次总会让他如愿以偿地远离清醒时所感受到的烦忧。 热带鱼的头像在名单里上窜下跳,有许多留言,大多是问候语,还有几段记录 了她的见闻和心情的文字,没有“怎么还不上线”或者“为什么不回答”之类的话。 吕品明白自己在她心中是个忠实的听众,默默的知音,是李白举杯所邀的明月,是 陶渊明山居篱墙下的菊花,是《花样年华》里那个废墟中的墙洞,是他独处时的啤 酒瓶……她相信他能听到她的倾诉,并且会与她分享,所以诉说完就一身轻松。 吕品知道在很多方面他俩是一样的,互相倾诉的时候,面对的其实是自己。心 有灵犀、势均力敌的聊天才有益于身心健康,同样是消遣,有的人只想把你作为消 遣,有的人只能被你消遣,与热带鱼聊天则可以体会到坐跷跷板的乐趣,互有进退 又很轻松。 热带鱼:你总算出现了,我刚发下毒誓,你下一秒再不来,就永远不理你了。 吕品:我在任何一秒出现,你都会这样说。 热带鱼:难道电脑屏幕是我的眼睛,怎么也瞒不过你啊。猜猜我今天想跟你谈 论的话题是什么。 吕品:爱情。 热带鱼:BINGO !你对我的想法了如指掌,让我有点担心。 吕品:只是猜的,因为我也正想谈这个。 热带鱼:无巧不成书,那就说说各自的罗曼史吧。 吕品:女士优先。 热带鱼:好的,我先听,你说。 吕品:一问一答,我习惯被动。 热带鱼:好,开始了,你有女朋友么? 吕品:名义上的,还是实际上的? 热带鱼:遍地开花啊?昆德拉把好色的男人分成两类,一类被占有女性世界里 种种姿色的欲念所诱惑,另一类则在所有女性身上寻求一个存在于他们主观梦想之 中的女人。我宁愿相信你是后者。 吕品:辩解只会增加嫌疑,所以我选择沉默。 热带鱼:难道你否认男人都好色吗? 吕品:不,男人不好色,正如母猪会上树一样不可能。男人只有两种,一种是 好色,一种是很好色,没有例外。《增广贤文》有云“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 只为贫”。不过君子与流氓的区别在于,流氓敢想敢做,君子只是想想,并无作为。 即使有作为,也是“君子好色,取之有道”。 热带鱼:巧舌如簧,甘拜下风。 吕品:玩笑归玩笑,因为我若说自己没有女朋友,你是不会相信的。而从广义 上说,我不否认有这么一个女孩,融合了我所欣赏的一切特质,或许远在天边,或 许只是幻象。 热带鱼:我宁愿选择她客观存在,说说你是怎么看上她的? 吕品:心动。 热带鱼:够干脆,那经过呢? 吕品:五年了。 热带鱼:结果? 吕品:我上网了。 热带鱼:呵,这也太浓缩了。 吕品:临时编的,当然不可能丰满。 热带鱼:又逗我玩呢,我想也不可能,以你的多情,怎会有如此纯真而持久的 初恋? 吕品:是的。不要相信我,我从不撒谎。 热带鱼:为什么?这话很矛盾。 吕品:因为只有从不撒谎的人,说出的话才不会被人怀疑,也就容易让人上当。 热带鱼:好奇怪的逻辑。 那晚他们聊了很多,渐渐超出了爱情的范围,时事、历史、生活,等等。因为 准备考试,有一个月没上网,积蓄的热情竟如此澎湃,吕品似乎想一劳永逸地聊尽 所有。天亮的时候,两人终于都睡倒在各自的电脑屏幕前。 一觉直到中午,吕品爬起来,下楼买俩煎饼果子嚼着,迷迷忽忽地往宿舍走。 宿舍楼下一个红点远远地朝他奔来,扑进怀里,就“嘤嘤”个不停。 吕品第一次看见孙宁凌哭,天知道为什么,女孩嘛,莫名其妙才是正常的。 泪水弄湿了他的衬衫,无所谓,反正也好几个礼拜没洗了。他拍拍她的肩膀, 陪着到校外马路上走了一段,回来跟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没事的话,我要午睡了。吕品说。 孙宁凌说:阿哲来了。 “张信哲?”吕品反应迟钝,最近这个名字对大部分女生很有杀伤力。 孙宁凌说:“张你个头,宋颖哲啊。” 同拜见未来的嫂子相比,午睡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宋颖哲是叶斯水的女朋友, 两人的名字都那么富有诗意。宋颖哲不仅冰雪,而且聪明,在想象力、洞察力与思 辨力方面都出类拔萃,是个典型的知性美女。如果不是经营爱情耗去了大部分精力 与时间,她恐怕早以“美女作家”闻名于世——当然不是用身体写作的那种,而是 正宗的美女加作家。叶斯水也算个模范男朋友,蕴藏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温柔 与浪漫,又很专一,更要顶住压力面对自己父母对二人关系的强烈反对。这种执着 的叛逆,在同龄人眼中看来就是信念坚定。所以朋友们都深信他俩毕业后就会结婚 生子,过上童话里王子与公主的那种幸福生活,一直到老。这不仅是他们的未来, 更是所有年轻人向往的未来。 吕品平生只对两种人特别尊敬,其一为长寿者,因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需要极 大的勇气和智慧,所以活得时间愈久之人便愈有高明之处,值得尊敬;另一种便是 对爱持之以恒的人,这道理更简单,长久不变的爱情,往往比长生不老更艰难。 正是因为有了这两种人的存在,其他人对于生活和爱情的憧憬才不易被无所不 在的歪风所动摇。 宋颖哲见到吕品的时候有点惊讶:“你深沉了许多。” 吕品惭愧:“那是上网熬出的迟钝。” “看上去还很有朦胧感,几周没洗脸了?”她还是很喜欢拿吕品开玩笑。 “行尸走肉嘛,都这样。” “感情如此丰富的你也算行尸走肉的话,我们可都是木乃伊了。” “你怎么看出我感情丰富?说实话我的确经常忧国忧民的。”吕品推了推眼镜, 以方便她看到他忧郁的眼神。 宋颖哲提了提吕品那黑白分明的衣领:“还是忧你自个吧,都奔二十的人了, 还没正经谈过恋爱。” “没吃过猪肉,好歹也见过猪跑。”吕品强词夺理。 “应该说,看见过海的影像,却没到过海边;听过无数的爱情故事,却从未经 历过爱情。” 爱情似乎是一个遥远的命题,吕品不想认真地谈论它:“待到将来成为什么总 裁经理之后,爱情还不一呼百应?” 宋颖哲知道他在讽刺什么,却希望得到一些积极的回答:“难道那也是爱情么?” 她从口袋里抽出两根棒棒糖,剥一根含进嘴里,递一根给吕品。这是她和叶斯 水的唯一指定专用零食。 “牙不好,胃口也不好,”吕品接过,用手指转着玩,“运气好碰到真爱也说 不定,只要在上辈子积了足够的德的前提下。至少谈起来的成功率比现在高,穷书 生一个。” “只怕那时已垂垂老矣,不复有最初的激情和感动。” “老男人更有味道嘛,叫什么成什么熟什么美来着。”吕品对所谓的“成熟” 向来反感,甚至不愿意完整地说出这个词。许多老家伙明明是满腹诡计,心口不一, 甚至反应迟钝,却往往都被当作“成熟”来看。他认为,心理年龄过了二十五岁的 人都活得很累,自己累就罢了,还把别人拖的也很累。看着都累。 宋颖哲的诚实是讨人喜欢的:“这倒是,不少女的嫁个七老八十的,图的哪里 是爱情。表面上还会冠冕堂皇地说年纪大的男人懂得体贴人,其实自欺欺人。” “据观察,这种老男人必须符合三个条件:遗产丰富,只缺继承人,老得让女 方有盼头。千万不能是老当益壮,等那女的都老了他还健在的。”嘲弄一切看不顺 眼的现象总能带给吕品莫名的满足感,当然,也带给旁人一点快乐。 “哈哈,你将来老了肯定是个老不正经。嫁这样的才有趣。” 一时似乎受到潜意识的支配,吕品不由自主地感叹起来:“可惜不是人人都与 你同感。” 宋颖哲反应甚快,似乎比他更清楚其中的弦外之音:“还在想着她?” 这个“她”的存在,宋颖哲早就知道,吕品最亲密的朋友们都知道。他也对热 带鱼说起过,但她没信。 每个学期放假回家,吕品都要坐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经过数不清的城市和村 庄,同样数不清的车站和人群,望着天上月亮追赶着太阳,太阳又挤走了月亮,看 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从窗外掠过,听着车轮与铁轨交谈的声音,想象着自己与黄河 长江一道在向东流,恍然间觉得这便是人生。将近江南的时候,一个令人耳目一新 的绿色世界忽然跃入眼帘。手托着腮,享受这片宁静,任思绪在弥漫着草香的天地 间随风飘摇。下一秒发生什么都不重要,只有过去。 宋颖哲那句突如其来的话与这个场景异曲同工,使吕品陷入长久的沉默。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