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在这样一个充斥着谎言与马屁的编辑部里,如果不愿同流合污,那么唯一能做 的只有无所事事,这无聊的状态还会蔓延到生活的每个角落。“春困秋乏夏打盹, 睡不醒的冬三月”,一年四季都有充分的嗜睡理由,吕品却一向抗拒睡觉。他从不 午睡,晚上睡得迟,清晨又起得早,这种抗拒不是失眠,也非强迫症,只是潜意识 中想要保持更多时间的清醒。哪怕在极度乏味的时候,他也不会因此睡去。 又是一个乏味的日子,乏味的吕品靠在床头,翻着乏味的杂志,听乏味的广播 里讲的乏味的故事。吧嗒,一个黑不溜秋的小东西落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是一只苍 蝇,挺着个肚子,一动不动。这是一只不乏味的苍蝇,就在吕品以为它已经死了, 用笔尖去点的时候,它立刻象风扇一样急速旋转起来,发出“恩恩”的声音,似在 撒娇。不一会它便翻了身,却也不飞走,傻忽忽地四处乱爬,象一头被耍晕了的公 牛。吕品再轻轻碰它一下,它又激动起来,“嗡”一声长鸣弹开了去,朝着外头飞, 却被玻璃挡了个正着。小苍蝇也有牛脾气,跟玻璃铆上了,开始以极高的频率一个 劲地冲撞着玻璃,直撞得玻璃咚咚作响。吕品不忍心看它撞死在此,急忙打开窗户, 引导它飞向自由的天空。他不知道,这样的天气,也许它很快就会死去。 远处屋顶的瓦片上积了晶莹的一层霜,宿舍楼旁那棵大树的枯枝,孤零零地伸 向远方,似在追赶那些早已没了踪迹的叶片。秋天的风如此凉爽,秋天的雨如此缠 绵,秋风秋雨又怎会愁煞人,倒是那树枝,提醒吕品愁绪的存在。少年是不识愁滋 味的,难道我老了?吕品想到这里有一丝不安,他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却也不 甘心早早加入世故者的行列。 “吕品,发什么愣呢?窗外有啥好看的?下雪了么?”王梓趴在上铺,戴着耳 机听歌。 “我在看时间。最近它溜得特别快。”吕品觉得自己今天说话完全变了味,充 满了感伤。幸好王梓正听到高潮部分,摇头晃脑的没听见,只见吕品嘴巴在动,便 摘掉一只耳塞:“你说啥?” 吕品说:“没啥,咱们还有多久才毕业?” 王梓掐着手指:“我算算……还有一年零……不,也就十一个月左右吧……现 在是几月份来着?” 在玩哑铃的小舍插话了:“只听说过忘记星期几的,没见过连月份也不清的。” 王梓的解释是:“难得糊涂呗。” 吕品接着提出一个深刻的问题:“大学眨眼就快过完了,你们说咱们到底混出 了个啥?” 一直埋头啃考研辅导书的小宝条件反射般抢答道:“文凭!” 吕品对这个答案不满意:“别人也都有文凭,别人还有女朋友呢,有的混成了 未婚妻,还有的连工作都找好了。咱们就这一文凭也太寒碜了。” 小宝深有感触:“哎!所以我才决定再拿个研究生文凭,要玩就玩狠点。谁怕 谁啊,逼急了再考博士、博士后,不信竞争不过别人。再到研究生院里把老婆和工 作摆平咯,也算不落人后出人头地了。” 夏柳鄙视道:“瞧你这出息!还,还出人头地呢。要文凭,要老婆,要工作, 你说你一辈子就知道索取。你给社会,给别人带来了什么?革命前辈教导我们,要 懂得奉献,要懂得感恩,要懂得回报。啥贡献都没也好意思叫嚣。” 小宝理直气壮:“谁说我没贡献了?我考上大学考上研究生,这么多学费不是 贡献?我娶了老婆,将来不是要为社会贡献一个新生命?万一不小心贡献多了,还 要罚款,这钱不也贡献了?我找个工作,成天累死累活不也是贡献?你这人,看别 人取得一点成绩就眼红。现在大学生象我这样有抱负的还不多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这个话题,吕品却陷入沉默,他在想着自己的抱负, 是当一个律师为民请命伸张正义,或者成为一名作家针砭时弊激扬文字,模糊一片。 他骨子里是个极不自信的人,对于自己的才能毫无把握,如果说抱负谈理想,从小 到大似乎只有过一个。 考大学,那根本算不上理想,一来是每个读书人都要过的一道坎,没的选择, 虽然放弃高考或者辍学后来却出人投地的例子比比皆是,但作为一个传统的学生, 读书与参加高考的关系就像吃饭与上厕所的关系一样顺当;二来高考在他看来似乎 太容易了,没有难度的事情也不配作为理想。那唯一的理想,与一个女孩有关,有 意思的是,这个理想的具体内容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究竟是要跟她成为情侣,还是 一直做一个默默的守护者,他也不确定哪种结局对她更好,总之这个理想与她有关 就行了。 这个梦,似陈年的酒,越放越有味道。虽然三年多没有再见过梁淑纯,虽然与 她的通信也由于种种因素而没有持续多久,但她的音容笑貌,非但没有模糊,反而 在记忆中更加清晰,有时甚至出现在真的梦里,演绎着一个个甜蜜的故事。在精神 世界里,他从不曾远离过她。 这次想起梁淑纯,吕品觉得心情格外平静,平静得想去外边走走。生活了三年 多的大学,从来没有这般美丽清静,月光无比祥和,来来往往的学生为夜色中的校 园注入青春的活力。从三年前踏入大学校门那一刻起,吕品就对自己在这里将要经 历的一切有了心理准备,他将以自己独特的哲学眼光来品味它们。这里残破不堪, 藏污纳垢,漏洞百出,鱼龙混杂;这里不是一片乐土,却是个学习的好去处,也是 个叫人难忘的地方;这里聚集着五湖四海的人,演绎着五花八门的趣事;这里平均 每个季度都会有轰动一方的事件发生,跳个楼打个架都是家常便饭;这里培养出无 数的社会精英,也滋生了不少任札这样的祸害。一切的一切,既能打发无聊的时光, 又能让人体会到一些什么,还真不错。 在吕品眼中,生活的每个细节都可以成为快乐的源泉,无论光明阴暗,无论对 错,惟幽默永恒。幽默有时可以是一件武器,有时又会是一剂良药。当你把有趣作 为生活的动力时,无论现实多么尴尬难堪,都会将它看成一个笑话,发掘其中可乐 的元素,从而最大限度地化解郁闷,减少物质和肉体上的损失所带来的心理伤害。 遇到不顺眼的事,人们或者选择隐忍,或者爆发,这二者大多非但改变不了什么, 还憋坏或者气坏了自己,只有懂得如何从中寻找有趣,才能笑着迎接新生,在这一 点上,愤青显然不如卓别林。 吕品对小舍说过:当我们无力改变周围的环境本身的时候,只有改变自己观察 这种环境的角度和方式。 只有在这样宁静的夜里,在想念某个人的情绪中,这座校园才会显得如此无邪 而动人,路过那幢二层楼的女生宿舍时,吕品又想起了孙宁凌,这个消失了快半年 的曾经的“密友”。没有别的词更能表达他们之间的关系,情人有名无实,朋友意 犹未尽。她对他一片痴心,却无能为力;他吻过她的额头,却没有内容;他睡过她 的床,却秋毫无犯;她是他接触最多的女孩,却断了下文。 窗台上已长出青苔,破碎的玻璃始终无人修补,大门半掩着,看门人的小屋内 飘出悠扬的音乐之声,但除此之外,这里看不出任何生命迹象。这一刻吕品深深地 体会到“人去楼空”的凄凉,这不正常,为什么会生出这感伤?睹物?思人? 他一向确定的是自己对梁淑纯不变的眷恋,却无法定位对孙宁凌的感情,梁淑 纯是一个梦,对于一个完美主义者来说,只要无懈可击的梦还存在,现实的任何角 色都无法喧宾夺主。 转悠了一圈,心潮却澎湃起来,吕品决定给梁淑纯写信。 此时的国际背景是:世界已进入信息时代,手机广泛使用,电脑逐渐普及。之 所以提到这一点是因为在这个大学里,甚至全国的大学里,已经基本没人能坚持写 信。偶尔有人提笔,不是伸手向父母讨钱,便是书法极好之辈闷骚得发慌。打电话 实在太方便,用IP卡又比较便宜,在这种共识之下,淘汰书信其实是一个默契而自 然的过程。 通过小企鹅,吕品早已获悉梁淑纯寝室的电话,却将通信地址淡忘了,而且可 能搬过宿舍,于是打电话过去问。电话那头梁淑纯的声音很好听,没想到电话这高 科技工具还有升华音质的效果,吕品记得现实中梁淑纯的声音是纯纯的,但电话里 听起来是很纯。 知道吕品的意图之后,梁淑纯一愣,然后将“通信地址”这个似乎很陌生的词 低声重复了一遍,用一种疑问的语气。几秒后,她才反应过来,说:“等等,我问 一下。” 几分钟后,吕品得到了梁淑纯从同寝室的女孩们那里打听来的地址和邮编—— 这个信息由于很长时间没被使用过而让几个女孩讨论了半天。 拿着地址,吕品有点兴奋,正所谓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梁淑纯好奇地问了一 句:“天哪!你不会要给我写信吧?” 言下之意似乎写信是一件稀罕奇怪得旷古绝今的事。在这个前提的影响下,吕 品也不由自主地感到写信是一件很落伍很老土很见不得人的勾当,以至于要想方设 法掩盖。他咿咿呀呀地搪塞了几句,告诉她“大概可能也许说不定会写信”,就匆 匆挂了电话。 回到宿舍,三下五除二搞定正文,吕品才发现信封和邮票还没准备。第二天大 清早,他来到校门口的书报店,问老板:“信封邮票在哪?” 老板怔了一怔,然后想了一想,最后笑了一笑:“不好意思,没有。” 吕品纳闷:“我要买的是信封邮票,又不是珠宝玛瑙。” 然后换了一家店,老板果然没叫他失望:“有!有!”然后走向一个角落。拨 开层层叠叠的蜘蛛网,拂去厚厚实实的灰和土,终于柳暗花明云开见日。在爬满绿 苔的墙边,真的有好多几乎发霉的信封和邮票。吕品不禁热泪盈眶。 写信封,贴邮票,封口。一切就绪。吕品感到自己离成功越来越近。满怀着喜 悦,他一蹦一跳地拿着信去投递。 邮箱孤独而冷酷地挺立在邮局门口。邮局提前下了班,铁门紧锁。 吕品轻轻地,轻轻地将信投邮箱。这一刹那,他的心是虔诚而圣洁的。 正要转身离去,“啪”,信掉到了地上。 伸手摸了摸邮箱底部,竟然没有底! 第二天早上,吕品在邮局里义正词严地谴责了工作人员的不负责任。当他提到 邮箱没底的时候,有几个人小声地就“什么是邮箱”的问题交换了意见。 历尽千辛万苦,信总算寄出,之后是漫长的等待。一天,两天……一周,两周。 吕品不希望出现“一年,两年”的结果,便又给梁淑纯拨了电话,旁敲侧击地问了 信的事。 她回答道:“没有呀!”吕品欲哭无泪,两年来就寄这么一封信,竟然也会被 送丢。 这个猜测在他回到教室的时候被推翻。那封信正躺在课桌上,同学们围着它议 论纷纷,并且用一种好奇而陌生的目光看着他这个在网络时代写信的外星人。 信是被退回的,邮编不对。没办法只好再问梁淑纯。 吕品连问三遍:“不会错了?” 梁淑纯发了三次誓:“不会错了。” 吕品也暗暗发了誓:若再被退回,就到农贸市场去买鸽子,老子不信寄不出去! 也许是被他的毒誓所震慑,信终于如期到了目的地。然而回信让吕品继续漫长 的等待,第四次电话联系时,梁淑纯礼貌地问道:“你有伊妹儿么?” 吕品说:“听说过啊,电子邮件,可我还不怎么会用。写信不挺好吗?” 梁淑纯说:“伊妹儿多快呀。好两年没写信啦,现在写字又丑又慢。” 吕品只好答应:“那我回头就去申请一个,再告诉你。” 然后梁淑纯神秘地问:“前些日子你去哪玩了?” 吕品一愣:“玩?玩什么?一直在学校啊,我们一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深居简出,金屋藏娇,铜雀春深呀!” 梁淑纯笑了:“哈哈,都什么跟什么嘛,那天在学校附近看到一个人长得很像 你呢,真有意思。” 吕品大惊:“还有这种事?” “是呀,下次再见到他一定要问个来龙去脉,对了,你有空也来北京玩吧。北 京好玩的地方可多了。” 平生第一次受到梁淑纯的邀请,吕品激动得没了词语,一个劲地说好。 “来的时候可要带点好吃的,我最怀念老家的板栗了,在北京从来没吃到过味 道一样的。” “没问题没问题。” 树上飞来几只麻雀,唧唧喳喳,吕品听来只觉悦耳。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