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是岸 作者:胡蝶 在这座学院的教学楼后面,有一条小小的商业街。穿过商业街再往前走一点儿, 一道低矮的红墙围住的,就是宿舍区了。 下了课的学生们,总喜欢三五成群地转到商业街逛店。看看书店有什么新书, 食品店有什么零食,或者到路边任何一个咖啡馆要一杯咖啡,坐在车厢椅上慢慢喝 慢慢聊,或者挤在精品屋的橱柜前,千挑万剔地评头论足一番,才慢慢从口袋里掏 钱买下一张便宜的生日贺卡。 我坐在这家咖啡馆墙犄角靠窗的桌位旁,靠在火车座位一样的高背椅中,透过 厚实的茶色玻璃,看着窗外热闹的场景,无形中有一种观望众生的感觉。 初秋过后,学院里的梧桐树早已经泛起了一片枯黄,地上满是层层叠叠的落叶, 偶尔天空中飘下被虫子蛀空了的黄叶,像几只奄奄一息的蝴蝶,顷刻间便没入地面 的叶堆里消失不见了。 即使如此,也还是淹没不住青春与快乐的尖叫和尽情流泄。我的眼睛被眼前这 副景象刺得有些发疼。 我不知道已在这里坐了多久。 从对面的茶色玻璃中,我看到一个二十四岁的女人坐在那里神情落寞,却又翘 首似有所盼,时刻希望奇迹在瞬间发生。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神态与她的年龄是不相 吻合的,让人看了觉得很别扭。 我真讨厌自己这副德性。故作深沉,作出一副傲岸不可侵犯的高贵的神情,就 像个装腔作势的浅薄的小女孩竭力要引起人们的注意。 可是我的确在等待或期冀谁谁的出现吧? 当我从椅子里站起身来,走出玻璃门,站在台阶上时,心中隐隐有点不安。我 看着不远处那些我所熟悉的曾在那里学习了四年,如今又在那里执教的教学楼和电 化大楼,那些匆匆走过的学生和教师,我找不出任何征兆。但是那种不安之感依然 潜伏在那里,潜伏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 好在我早已熟悉了这种在某时某刻突然而至的莫名的情绪,当我走进学院书店 旁的电话亭间时,我突然觉得平静下来。如同秋雨过后的天空,阴暗,然而平静。 我流利地拨了莫非的电话--倘若黎亚在这里的话,她难免又会取笑一番。因为 我的记性从来不曾似这般流畅过。对于一些生活细节诸如生日日期电话号码门牌号 码之类我向来是不大用记性的--听筒里传出一连串“嘟嘟”的忙音,不知是否占线 还是主人不在。 我毫不气馁地拨了又拨,直到把包里最后一枚硬币花光。 走邮电话亭,遭到亭外一个等电话用的头发爆炸得象没收拾干净的“鸡窝”的 白眼。 站在热烘烘的阳光里,我的心情沮丧极了。 大概在一星期前的一个下午,莫非匆匆打了个电话来,语气漠然地叫我去他那 里,那样的漫不经心,却隐含了不容违抗的命令。他算准了我根本没有勇气和能力 拒绝他说的每一个字。 那天下午正好没课,我立刻骑上脚踏车来到莫非租住的小巷,一眼便望见他晾 在阁楼上的牛仔衫,迎着风呼啦啦作响,俨然是一个孤独且冷漠的莫非。 我沿着黑黝黝的散发着陈腐气息的楼梯间往上攀,木梯在脚下“咯吱咯吱”地 欢唱,令我想起《圣经》里的雅各登天梯的故事。 抬头望着楼梯尽头那扇紧闭着的破门,一阵无来由的目眩神迷令我惶惑。每次 都这样。 这间皲裂斑驳摇摇欲坠却让我牵绊不已的危楼就是我的天堂我的幸福的归宿吗? 我推开门走进去。 莫非头也未抬只兀自收拾着什么东西,靠墙的床上放着个塞满了衣物的皮箱, 敞开口无声地笑。 我的心陡然一紧。“你要上哪去?” 他不说话。我站在屋子中央,等着他回答,满脸的委屈,像个受了气的乡下小 媳妇。 他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不经意抬头瞟了我一眼,似乎才发现我的存在。于是埋 头在零乱的皮箱里翻出一个公函信封扔给我。 我抽出里面一张盖着四个红印的邀请函,是一个组委会请莫非去帮忙组织由某 某杂志社某某作协某某部门联合举办的当代文学创作年会。 不用往下看信的内容我也能猜出个大概。 在莫非那张不知从哪弄回来当书桌用的旧学生课桌里面,乱七八糟地塞满了诸 如此类的废纸。有别人寄来邀请他入伙的公函,有他准备寄出去的为别人编书但得 自己掏钱推销的通知,有关于在某个名胜古迹举办笔会年会座谈会的邀请函等等。 尽管我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可莫非的确已经名正言顺地成为人们所鄙视的那 类玩弄文学的文化活动商。我知道莫非也不愿接受这个事实,虽然他不说我也能猜 到。 “什么时候走?”我对着他的背影轻声问。 “六点的火车。” 我往墙上的钟望去,时间已经不多了。 接着我又问,“什么时候回?” “年会完了就回。” 然后我不再说什么,只愣愣地站着,目光穿越阁楼顶处的天窗到达一个杳远的 地方,任由心底深处升起一股孤寂的悲凉。 我不可救药的爱他,我渴望得到他同样多的爱,渴望他的温存和爱抚,为什么 就不说不扑到他怀里把手缠在他腰际向他呈现这份爱?为什么站在这儿故作矜持却 在心里把自己折磨得肝肠寸断? 过了一会儿,莫非终于直起身来,用力拍了拍手掌,表示一切准备工作已经就 绪。我喜欢他这个动作像是对一切都有把握的样子。然后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房 间里静得可以听得见心跳。 他走过来,扶住我双肩,用嘴唇碰了碰我额头。 我突然有受骗的感觉恼怒地甩开他的手,一种欲哭的冲动充塞在胸臆。他来握 我的手,我挣了挣,没挣脱就任他握。 他俯下头来,捧住我的头,把唇印上我的双唇如划过水面的饱满的风帆。 我紧紧抱住他,隐隐约约能触摸到他心底的怜惜和热情。那是爱吗?我仍不敢 确定。 “田耳,我走以后照顾好你自己。”这是莫非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登时,我 的泪泉涌而下流了一脸。我能够承受他的漠然和忽视,却承受不了一句发自内心的 真诚的关切。 我没有送他,站在阁楼上往下张望,看着他提着皮箱默默走远。一点剧烈的微 痛从心口出发,慢慢上升到我的喉咙,并在那里结成一块,而那个块又很快就要变 成眼泪。 这个令人担忧令人心疼的孩子。 田耳是个个儿高高,瘦弱安静的女孩。她白皙的肤色,枯黄的头发,永远习惯 眯缝着眼看人,给人一种永远也睡不醒,宛如梦游人的恍惚迷茫的感觉。 不管是什么季节,田耳总是这样迷迷糊糊,懒懒散散,衣服宽宽大大地搭在身 上,愈发衬托出她的瘦削,总习惯了含着胸走路,把袖子扯得很长很低,在校园里 走出走进,对周围的人和事显得有些漠不关心。 她还在做学生的时候,是全校公认的才女,拉得一手流畅的小提琴,元旦晚会 上,一曲凄婉缠绵的《梁祝》也不知倾倒台下多少观众。然而她编故事的本领也不 亚于此,进校后文章频频见报令人艳羡不已。学院的导师爱才心切,对田耳一些不 拘小节之处和经常无故逃课的毛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是瑕不掩瑜。 田耳常常在宿舍空无一人时,悄悄地从课室溜回寝室,独自靠在床头,看各式 各样的英文原版小说,朗读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芬历险记》,被书中的俏皮 话逗得笑出声来。 若有人在寝室活动,她便用耳机塞住耳孔,一边听着随时都能催人泪下的孤独 的萨克斯曲,一边埋头经营手中的文字,一副超然度外我自清闲的神态。 这样一个女孩,尽管也有缺点,但这些对她根本不是什么大碍。在学院所有的 女同学中,再没有谁能像她那样对生活充满了超凡脱俗的纯净和热情。 在她课桌右侧的小抽屉里,放着一摞男生寄来的署了名或没署名的信件。每次 收到这些让人心照不宣的信件,田耳看完就把它们扔到那叠信中收拾好,不回复也 不向任何人解释,只当没收到也没看过。 那些男生也明知自不量力,本是一时兴起而冲动所为,但见田耳这份不露声色 的善解人意。换了别的女生向人炫耀一番还不定落个怎样的结果呢。所以大家私下 善意地送田耳一个外号--“冷酸灵”。 其实田耳那颗与其他女孩有着同样感情的心,何尝不需要异性的爱抚?对于他 们的青睐,也不免暗暗振奋。只是午夜揽镜,她又决定无言地回绝他们。 因为田耳几乎是固执地觉得,象她这样外表风光实则不幸的女孩,多半是不易 得到理想的人生幸福。何况她虽有难言的悲苦却仍心高气傲,不够份量,或者必须 静待别人施舍的爱情,她宁可不要。 那时,是大学时代最后一个学年。所有毕业班的学生都处于空前的忙乱之中: 论文、爱情和事业前途。当时田耳迷恋于古典文学的悲春伤秋的境界和西方现代文 学茺诞无稽的迷阵中难以自拔,无暇顾及其他。 那个秋天的一个周末,外语系的黎亚跑到二栋中文系宿舍楼,执意把坐在窗前 看书的田耳拉下楼,径直到了舞厅。 因为是学院工会开的舞会,场内秩序井然,气氛倒也热闹,但终究过于嘈杂像 置身于拥挤不堪的大菜常田耳向来不习惯这种团体生活,唯恐自己在群体中太突出 或太失群。大家在其中似乎全都变小了为了迎合团体而刻意隐藏或表现自己。而曲 终人散后一切繁华欢颜都如同过眼云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黎亚把田耳扔在墙角的座位里,迫不及待地与一翩翩男士走下了舞池。田耳独 自坐着慢慢啜饮杯中的饮料,心里恼怒自己又做了回黎亚的傀儡,怎么总学不会拒 绝黎亚一些刁钻古怪的要求? 这时几个装扮得刻意新潮的男生从她面前走过,口里唱着:“你那美丽的麻花 辫,缠呀缠住我的心田,叫我日夜地想念,那段天真的童年……”走出老远,又回 过头来打量她,叽叽噜噜地说些什么。 田耳知道这几个就是曾在学院里轰烈过一阵的“迷惘的一代”,他们自称为文 学而走到一起,强调生命和生存的悲哀,在期望破灭时采取逃避的态度却并不积极 去追求,俨然是二战后美国文坛上“迷惘的一代”的翻版和生硬的模仿。 田耳虽然也写小说但与这些自诩为“文人”的校园才子总显得格格不入,何况 她最不喜欢男人脸上一边写着我是白马王子另一边写着我很忧郁我需要爱,所以当 初便也懒得搭理他们拉她入伙的意图。 当舞场响起第三支曲子时,一个大男孩站到她面前,田耳认出他是刚才走过去 的那群人中的一个。 起初她以为他要请她跳舞,立刻做出很累的样子,故意不看他,懒懒地把目光 投向场内翩翩起舞的人群。 谁知他并没有表现出要请她的意图,却径直在她身旁的椅子坐下,这倒显得她 有些自作多情了。 后来他终于开口说话了,“这么热闹的气氛,你一个人坐在这里显出厌倦冷淡 的样子,你以为这样与众不同能引起别人对你的兴趣吗?” 田耳气恼于他的一番抢白,一下便失了风度,“我情愿!” “不,你不情愿这样。看到男孩对你不理不睬,你感到羞辱,于是你鄙夷他们。 我坚信这一点。所有女孩拥有的快乐单纯甚至庸俗,对你来说永远是高挂在架子上 熟透了的葡萄,可望而不可即,你找不到梯子,只得悻悻走开,嘴里还喊着‘酸的、 酸的'。” 这一席剖析深刻而尖酸,即使是思路敏捷的田耳也败下阵来无言以对,空气中 弥散着难堪的沉默。 正当田耳准备反击的时候,那男孩又来个突然袭击,“刚才我朋友对你太无礼, 希望你能原谅。” 他的态度变化得如此迅疾,田耳尽管吃了哑巴亏,但不得不装出大人大量的气 度,一笑了之,不再作声。 最后一支中四《麻花辫子》在厅内悠扬地响起来,男孩站起身把手伸向田耳。 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力量推动田耳跟随他走向舞场中央。 “你在编织着麻花辫,你在编织着诺言,你说长大的那一天,要我解开那麻花 辫……” 不知是受了什么幻想的蛊惑还是由于曲子意境太美,田耳从一开始便丧失了素 来对男生的主动权,被那男孩一步步牵着走,完全不能够主宰自己的意念。 待到曲子快结束时,男孩俯下头,在她耳畔轻轻说,“我叫莫非。”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了一圈,在路边的一张条椅上坐下来,我忽然觉得很疲倦, 很疲倦,游客到达一个新地方所感的疲倦。 对面一株高大的梧桐还残留着夏天繁茂的痕迹,只是那些曾一度灿烂地绿过的 叶片,如今已被虫子啃得满目疮痍,七零八落地挂在树枝上摇摇欲坠。 我定定地谛视着这些叶片和那上面隐约可见的生命的脉络,不觉夜色已经加浓, 最后一片湖绿的颜色已经从天空消失,一种微微的寒冷渐渐代替了白日的温和。 只见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一直延伸到我目力所不及的远处。顿时,整条马 路魔术般的变得晶亮起来,清冽的灯光遮盖了马路上所有的尘埃。世界在刹那间就 改变了模样。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路灯亮起的一瞬间,心底里仿佛也有种被点燃了的感觉。 我站起来,两条腿麻木得失去了知觉。我于是慢慢地往回走。回到学院的小屋, 突然觉得比任何时候都累,仿佛一生的路被我一天全走完了。 屋前的小院子,铺满了一粒粒小石子,人踩在上头,出声。有时莫非来了,找 不到我,他会挑一颗最大的石头刻下记号扔在窗台。偶尔还会发现他心情晴朗时不 知从哪里采来的白色小野花,从书店偷来的书。 在这样的时刻里,在莫非离去后杳无消息的夜里,我是如此害怕看到这一切。 任何一件东西,只要经莫非的手接触过,与他有一星半点的关联,就成为了我 无法排解的悲伤的一部分。 人们常说的不幸是什么呢?是物质的匮乏,饥饿和贫困,是遭受摧残,不公正 的命运,无法医治的疾病,不可预测的死亡。 不幸是千差万别的。这话出自一位伟人之口。 然而田耳,她不会被认为不幸,没有人会承认这一点。他们会说:这是文人惯 用的夸张的伎俩,或者说,让她去自己折磨自己吧,或者说,女人都是这样。 田耳后来终于明白,有些感觉的确是无处可诉,即使是最亲密的人,也无法理 解你最隐藏的无以言传的悲哀,无法捕捉住从你口中迸出的有形的文字无形的感觉。 那时你会被另一种悲哀铺天盖地笼罩住,仿若面对一个聋哑的人不停诉说而他 依然是一脸茫然无知。 母亲曾经给小田耳讲过一个美丽的神话,说一个小女孩走过一片绿草地,看见 一只蝴蝶被刺绊了,她小心翼翼地帮它摆脱困境,蝴蝶重新开始飞翔,可过了一会 儿,它又飞回来了,变成一位美丽的仙女,她对小女孩说:“因为你很善良,我将 帮助你实现一个最大愿望。”小女孩想了一想,说:“我希望永远快乐。”仙女弯 下腰来,在她耳旁说了句悄悄话,便飞走了。 小女孩一直在快乐中长大,没有谁比她更快乐了。 母亲告诉田耳,那仙女对小女孩说:我们彼此都需要对方的爱。 田耳记得当时,她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我希望永远快乐”,以为这样便真 能得到永远的快乐。 然而,她最后发现自己犯了个本质的错误。母亲并不是仙女,而田耳也不是快 乐的小女孩。 远远地田耳便望见了那座普通得没有一点特色的院落。她害怕靠近它,可她已 答应过母亲,每周至少回家看她一次,对于一位母亲来说这要求根本微不足道,田 耳不忍心连这样的权利也剥夺母亲的。 其实她又何尝有选择的权利?她会再走上这条路,一遍一遍地走着,重复地走 着。什么也不会改变。连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心境都是一模一样地重复着。她不会在 痛苦中获得什么,而痛苦终于还是痛苦,路终于还是环似的重复下去。 田耳站在门口,象往日一样充满了希望,幻想终于能有奇迹出现。在她这么想 着的时候,从屋里清晰地传来父亲的吼声,不知又在生什么气。田耳的心刹那间降 到了冰点,伸出去推门的手像被火烫疼似的猛地缩了回来。 她看到邻居家的窗口内有人在探头探脑。 田耳可以想象得出他们在屋里评头论足议论纷纷时唾沫横飞的样子。 一直以来,她的自尊和自信在那些怜悯同情鄙视嘲讽的目光投射下剥蚀得体无 完肤。 很小的时候小田耳就发现避免受到伤害的唯一办法就是在人们面前保持缄默。 所以她不说话,即使面对她极想得到的东西,也迟钝到不知该如何去表达。 父亲和母亲的结合是一个悲剧,而维持这个悲剧得以继续上演的纽带是田耳的 出生。 要经过很多年,很多的事情发生之后,田耳才渐渐明白了这个事实,父亲和母 亲都在以他们各自的方式爱着她。她不仅仅是他们的女儿,她还是这两个人生活的 锁链。是她剥夺了他们的自由,剥夺了他们重新选择生活的权利,使他们忍受着他 们不想忍受的一切。 这是田耳长期痛苦思索后的结果,在漫长的夜里,在午夜梦回的沉思中,它渐 渐地呈现到她的面前,让她看清事实的真相。 田耳在门外徘徊了很久,最后终于决定不去推面前这扇门。她掉头慢慢往回走, 又一次违了母亲的约。 女人的赌场一生只有一个,那就是爱情。她将以她自己的生命作赌注。如果她 输了,那么她就全垮了。 两节外国文学课后,我收拾着台上的讲义,脑中还残留着易卜生《玩偶世家》 的片断,却突然想起了这一句话__是不久前黎亚坐在我小屋的书桌旁下的结论, 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 娜拉毅然出走了,并以这个果敢的行动表示了对以男权为中心的传统观念的彻 底否定。 海尔茂的“一切事情都有我。我的翅膀宽,可以保护你”,最后也挽留不住娜 拉的脚步。 中国那位大文豪说: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 落,就是回来。 我连娜拉都不如,我不能堕落,也不能回来。 学生们陆陆续续走邮课室,他们挺着胸低着头挽着手搂着腰擂着背说着唱着笑 着骂着叫着走过去了。 我于是感到无比悲哀:我已经是历史了我眷念着的那一切也都是历史了。 我不敢相信,那让我寻觅,让我欢乐,让我幻想,让我爱__让我有苦衷、有 失落、有后悔__让我害怕失去不情愿失去的无忧岁月,就这样悄悄地走了。 但是成长的过程就是如此,你不离开一个地方,永远也到不了另一个地方。我 明知道情绪来得荒唐,却又一时排遣不开去。 这些天心里很不好受,情绪低落,又不想让别人看出来,还得打起精神努力去 敷衍应付周围的生活。人的可悲之处就在于,在你想把一生的泪都流尽的时刻,还 得对别人笑强作欢颜证明你活得还顺畅。 在许多睡意朦胧的清晨和神思昏昏的傍晚,我坐在小屋的窗户前,望着院落中 央的冬青树和满地的砂石,思绪却在那个遁去了的往日生活中穿行探索。我一遍遍 地翻阅着记忆里和他有关联的一切细节,试图透过那些简单的对白和暗示,去拼凑 和恢复他往日的生活场景,以挖掘出隐藏其中的扑朔迷离的谜底。就像藏书家在一 个废弃的故纸堆里发现了一些七零八落的某个善本的碎片,他将竭尽全力地去拼凑 它,摆弄那些碎片,在一堆无从下手的故纸堆中,去寻觅曾经艳丽一时的珍贵的遗 迹。 黎亚坐在小屋的门坎上等我,用手支着头,神思渺然,象故事里迷了路的小女 孩无依无靠。 我曾给过她一把小屋的钥匙,后来她又还给我,说是这样理直气壮地开别人家 的门,她总莫名其妙地有一种犯罪感。 黎亚就是这样,突如其来的小感觉特别多,却让人觉得这些感觉恰到好处毫不 夸张,甚至还有似曾相识之感,只是不象她那般细致地留意过。这一点确实使人着 迷,在不易察觉的潜移默化中爱惜她维护她。 在学院图书馆的大厅里,在外语系教学楼前,在通往宿舍的水门汀路上,在周 末的舞场里,人们常常可以看见黎亚欢快的身影。 她身材颀长,五官小巧,一双眼睛明亮亮的,似乎能洞察一切又能包容一切。 她向前迈出的脚步永远是那么轻盈而欢快,对路人浅浅微笑,自信而廉和,透 露着愉悦的信息。她的美是在简单朴素的服饰中自然流露的高贵和超凡脱俗。 她是带着救世主的神情走进我的生活的,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黎亚,只是点 头之交,后来她经常到寝室来看我,常常用了悲天悯人的眼神看我,最后宣布要拯 救一个孤独却高贵的灵魂于水深火热之中。我总是这样走极端,要么不留情面地拒 绝别人的探测,要么便软弱得被人牵了鼻子走。 在我忙于写毕业论文忙于应付自己的一些纠葛的当儿,黎亚陷于一个又一个的 恋爱漩涡,每次都能奋力地潜出水面,湿淋淋地站到我面前。 我想这没什么奇怪。如果我是一个男人的话,我也会义无反顾地追求黎亚的。 她永远是这样令人赏心悦目。 直到有一天她把我从书堆里拉出来,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她爱上了一个真正的 男人,开始了第一次刻骨铭心的真正的恋爱。 这是黎亚的最后一次恋爱,从某种意义而言,也是她唯一的一次。我能感觉得 到。那时黎亚美极了,也许神韵和光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爱笑,那悦耳的清脆的 笑毫无掩饰地透露了恋爱的信息。 她经常来找我聊天,彻夜长谈,神采奕奕,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发亮。她滔滔不 绝地谈茨威格,读易卜生,谈海明威,还有些我所不知道的作家,却只字不提她爱 上的那个男子不提他们之间发生的浪漫故事。 我掏出钥匙开了门,黎亚随后跟了进来。 我疲倦地仰面躺倒在小床上,瞪视着床头的挂历。这个月是巩俐俯瞰人间,露 出诱人的虎牙妩媚地笑着。 黎亚一把拉过躺椅,坐到我面前,嘴角溢出忍不住的笑意。她头发短短,笑容 可掬,像个英俊迷人的小伙子。 “我要去旅游了,”她郑重宣布,“已经请好了假。这回我要痛痛快快地玩几 天。” 我一动不动,说,“祝贺你。” 她隐隐有些失望,又像受了委屈。“你一点也不关心?也不问问我上哪儿去?” “我不问,你这不也要告诉我了吗?” 她莞尔一笑,说,“我要和他一起去,还不定去哪儿,反正都一样。我们爱得 发疯。” “听起来真让人羡慕。” 她迟疑地,但仍骄傲地说,“其实你认识他的,是学院宣传部的傅敏。” 我惊得猛然直起身来,诧异地瞪着黎亚微笑着的幸福的脸庞。 那一个眼光,像一团火似的灼痛了她的神经,好像在夏夜的天空飞坠的一颗星, 带着余烬未了的火焰一下子闯入了她的心田,她竟来不及设防,就被这陌生的眼光 闯入了,把她的孤独的禁园生生地打开了一个缺口,便她如此地惶惑不安。 父亲曾经是深爱过母亲的,这一点谁都无法否认,甚至他们的感情历程曾一度 在院子里传为佳话。 田耳是从乡下的奶奶口里听来的,并且对那段往事深信不疑深深为之感动。那 天她坐在窗前,眼睛看着在院子里打滚的雨水,默默地哭了一个下午。父亲的面容 不断地在她眼前叠现。 父亲宽阔的额头是田耳小时候最亲切的地方。她每天都拿手指在她的额头上写 字,让他猜。父亲总是故意猜错,然后挨罚,让她在他额头上弹着指头。如今那种 时刻再也不会有了。 年轻时父亲是个英俊奋发、才华横溢折的小伙子,后来下放到农村认识了队里 温柔可人的母亲,经过接触后相互产生了爱慕之情并结为夫妻。恢复高考制度以后, 他们一同考上了省城的大学,但因为家境清寒,无力承担两个人的读书费用,母亲 便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求学机会而留在乡下。 不久母亲被招工到县城一家工厂,每月有二十八元收入。她把工资逐月按期寄 给父亲二十元,自己仅留八元钱,节俭度日,四年如一日。 从省城学成回来毫不知情的父亲得知这段经历懊悔不已,竟当众搂着瘦骨峥峥 的母亲失声痛哭。 母亲便在那个时期染上了一身病,难产生下了田耳,身体更为虚弱日渐消瘦, 两只大眼睛空洞幽深却不带丝毫怨艾。 开始的时候田耳只是有点忧郁,常常常趴在栏杆上看远处的树木和行人,接连 几个小时一言不发,谁都没有在意。 然后她常常在黄昏柔和的光线中,在宿舍的窗台前,断断续续地拨弄那只夏威 夷吉他,技法虽然不高明,却充满了感情,在那一个个漫天飞舞的音符里体验一些 不曾有过的心境,她感到有一种潮一般的东西漫过她心灵的堤坝,一阵似一地冲击。 她的听力也逐渐变得敏锐起来,捕捉着一切有关莫非的言论,私下里她把那些 搜集来的不连贯的杂乱无章的信息整理排列,如同孩子们热衷于积木拼排游戏,很 有成就感地独自享受自己的成果。 经过内心一番波折,田耳在心绪不宁的情形下,觉得她和她心里的莫非一场挣 扎,她已经精疲力尽了,无力再延长下去,她对他认了输,向他举起了白旗。 也许那天舞会莫非的有意接近只不过是一时高兴,也许他对任何女孩都是这样 的。但如果他向她表示诚意的话,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 田耳没有疯。她看重内心的感觉,她有分寸。 她宁愿放弃现实生活中的一切,去拥有一个她爱的男人的全部心灵。她可以不 要爱抚亲吻耳鬓厮磨夜夜相守,不要名誉尊严虚荣,不要华屋金钱衣饰,不要一切 的一切,只要一个爱人对她至死不渝的感情和忆念。 的确,在旁人看来,莫非是不可救药的浪荡子。过去莫非不肯好好做人,在女 孩中间周旋,逃课打架。他太聪明了,田耳曾在刊物上读过他的几个中篇,其中一 个被改编成了电视剧,但他的人生观太消极,在他周围没有人能懂得他。在莫非十 五岁那年,父母协议决定分居,他悄悄地离家出走,独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经历 了不知多少苦难和波折,被人骗过也骗过人,对于一个初涉人世无依无靠的少年来 说,还有什么不可以被原谅的呢? 最难得的是他在这么混浊的境况里还能保持一份纯净的追求学业的进取心,更 教田耳敬重和仰慕。 正因为莫非具有神秘性有不为人知的一面,这才引起她的好奇心一般。他身上 那种不能为人了解的东西,尤使她对他的爱更加深切。 田耳的主张一变,在路上遇见莫非的时候,自然辞色间流露了出来,莫非聪明 如是的男孩立刻便感觉到了。 再到了周末开舞会时,田耳便心甘情愿地跟着黎亚到了舞厅,好似是为了圆一 场梦了一个心愿,心里紧张得象去赴第一个约会。 田耳站在上次的角落里,在逐渐多起来的人群中寻找莫非,果然见他从一大群 人中,朝她举了举杯。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伊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莫非显然来了有好一会儿了,站在那儿,等着田耳回头去发现他,他知道她迟 早会转过头去找他的。四目交接,田耳只觉得心旌荡漾。 这时,他走过来,站在她身后,站得那么近,连呼吸都清馨可闻。 舞曲一首首奏起来,场内的人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莫非并不请她跳舞。 田耳挪动一下站得有些发麻的双脚,失望象张大口在慢慢啃蚀着她。 远远地麦克白朝她走来,田耳立刻有急于逃遁的冲动,却碍于身后的莫非,只 得努力挤出矜持的笑容。 麦克白是学院里的青年讲师,原本姓麦,又教外国文学,读过莎翁的《麦克白 》之后,便被学生私下冠以如此雅号。 其实麦克白的确是个少年老成的青年学者。风度儒雅,博学多识。他额头光润 宽阔,可以用“高贵”形容,一别黑边眼镜后面时时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站在讲 台上侃侃而谈,举手投足间恰到好处,让人觉得他充满自信而又不狂妄,可望而不 可及。 从一开始,麦克白就惊异于田耳的颖慧聪敏,言谈举止方面难免流露出来,凡 事都偏向照顾,也不在意别人的议论。田耳自然体会得到麦克白的一番苦心又不能 贸然拒绝他的好心,只是处处小心认真看路以免走了岔道。 她深知能得到麦克白的青睐是多数女生梦寐以求的,也正因了他的近乎完美的 高贵气质令田耳不得不退避三舍。 田耳是完美的理想主义者。她认为呈现在象麦克白这样优秀的男子面前的女孩 应该是最美好的,应该毫无瑕疵,而她自己却过于沉重和怪僻。平凡如她的女孩怎 能承受如此优秀不凡的男人? 麦克白是好的,然而不是田耳所要的。 走到她面前,麦克白微微笑着,把手伸给她邀她跳舞。田耳知道应该拒绝,但 她突然念头一转,把手交给麦克白,故意从莫非跟前走过,但看都不看他一眼,让 他知道她在生气。 再回头看时,莫非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从一条河里泅泳出来,却竟无法跳上岸去。河岸就 在眼前,只要一步就可以迈上去,但不知为什么自己的腿就是不听差遣,不管用了 多大的力气,就是举不起来。后来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奋力一跃,扑通一声,惊得 竹林里鸟雀扑啦啦乱飞,自己竟掉进一个深坑里去,吓出一身冷汗。 惊醒过来以后就再也睡不着,躺在床上只觉得自己涨得无限的大,大得填满了 整个宇宙的空间,而这无限大的里面,所涨满的,只是寂寞,无边的寂寞我看见晨 光一寸一寸地浸透黑暗,一丝一丝地染透窗棂。可是我的心里仍残留着昨天的忧伤。 想不明白为什么曾经最亲密的人和事竟可以一下子散佚到不同的角落,终一生而不 得想见。 每天都在重复着同样的运动:上课,开讲座,滔滔不绝地面对那些青年学生可 爱的面孔,解释这,解释那,故作高雅和渊博的姿态,说着一些谁也不能真正确定 的话。 这就是生活,不管你富有,还是贫穷,快乐还是悲伤,不管你在爱,还是被爱 着,你都不得不象这样耗生活这样屈从于做一个“俗人”。这是生命的规则,它不 管你愿意不愿意。 于是我明白了,如果这辈子不能写作,不能做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情,我将永远 忧伤。 只有在写作过程中我才是完全自由的人,才能得到一种心理上的补偿。 然而只要不提笔,我原本可以量个充满信心的创作者,可只要一旦开始,当第 一笔的颜料涂抹上去之后,我就会发现,事实距离我的梦想只会越来越远。 而所有的故事都总得要有一个开始。 下课以后,我找了个理由去找傅敏,暗自叹息黎亚的品味何至于差到如此地步? 傅敏的妻子是个又丑又瘪的女人,而且没有文化。她明白自己的份量,拿傅敏 当宝贝似的,一天到晚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唯恐不幸成为伦理道德话题中被抛弃的 乡下女人。 我绕过教学大楼,从宿舍楼黑漆漆的楼梯爬上去,敲正对楼梯的那扇门,里面 传出清脆的伊伊呀呀的小提琴声。 这是傅敏五岁的儿子在练琴。那个早慧的小男孩是他和妻子不幸婚姻的唯一纽 带和全部希望。 那个女人来开门,犀利的眼神落在我的脸上,研究了一阵子,然后尖声尖气地 朝房里叫一声,“阿敏,有人找。” 傅敏趿着拖鞋走出来,一副落魄书生的样子。他看到我很惊奇,犹疑一会儿, 带我走进书房。 四壁全是书,我想大概只有这里才是这个家里最能让他留恋的地方了。 这是个才华横溢、幽默风趣的男子,他的妻子把他收拾得很邋遢窝窝囊囊的样 子。初看之下实在没有突出之处,但只要稍一接触,无形中便会被他漫不经心的调 侃式的语气中暗藏的魅力所征服。那洞明人世沧桑的自嘲,双目中闪烁着的锐利而 聪慧的光芒,突然迸发出来的笑声里若隐若现的淡淡的忧伤,给人一种落难公子的 印象,让人情不自禁的同情他爱怜他甚至想要拯救他。 黎亚就充当了这样一个救世主__我渐渐能够冷静地分析她对傅敏不顾一切地 爱恋了。 “黎亚是我的朋友。”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设想他会不安然后把头转向书架 或者窗外。 但他却神情自若,“我知道。” “你准备对她怎样?”这时我感到我成了黎亚的救世主。 他笑了,你不得不承认那是种无邪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爱她。明天我去北海开会,她会和我一起去。”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可 我知道他骨子里并不潇洒。 “你会离婚吗?”我突然问他,却立刻意识到这个问题问得好没格调甚至傻透 了。 他走到对面的书架前,把手中一本线装书插进去,然后合上那扇透明的玻璃门, 背对着我一动也不动。 “我爱她,我认为这才是最重要的,是吗?” 我黯然无言。仿佛黎亚已站在这间房子里,听到他的“我爱她”,脸上现出纸 一样苍白茫然的神色。 在那一刻这突然觉得我是如此地羡慕黎亚。这样一种肝肠寸断的痛苦和欢乐, 是如此明媚,如此令人神往,就像阳光和幸福。 她像深山里的夜行人,在无边的黑暗中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走得精疲力尽了, 一抬眼突然发现远处的村庄里闪着一点若隐若现的微光,精神陡然振奋起来。 父亲是爱母亲的,田耳终于发现了这一点,她把自己感动得简直想痛哭一常父 亲开始酗酒,开始砸东西,开始用大嗓门骂人,但他从来没有做过伤害母亲的事情, 没有提出要和母亲离婚。他只是残忍地惩罚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他感到痛苦感到不 被人理解的孤独,但他从来不说。没有人了解他,田耳不了解,母亲也不了解。 母亲终日用她怜悯的痛苦的眼神望着父亲自己折磨自己,然后慢慢地把恍惚的 视线投向远方去到一个杳远虚渺的地方,沉浸在她的世界里,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 么,想要什么。 母亲太善良。她从来不责难父亲也不到院子里坐在那群三姑六婆中间哭诉委屈 数落父亲的不是。她总是坐在屋檐下的窗前,静静地怀念冥想。 母亲的面容有如晨曦中湖水。 莫非无缘无故地失踪了,从我身边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那天下午见最后一面以 后,他再没有打电话来,没有写信回来,没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很干脆地便斩断了 与旧日生活的一切联系和纠葛。 他走得真漂亮。在他心里,果真已经了无留恋和顾绊么? 一个月,二个月,三个月…… 初秋,深秋;初冬、隆冬…… 那个男孩朝田耳走。他说他叫于劲,是代表“迷惘的一代”来邀请她参加他们 的野宴活动。 田耳从心底里泛起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他是“迷惘的一代”的成员是莫非 的伙伴也是她的朋友。她温婉地笑了,表示很高兴接受他们的邀请。 那天只有田耳一个女孩,一行人到山顶去野宴。田耳走累了,莫非陪着她在山 道旁歇息。 接连下了几天雨,好不容易放了晴,天还是阴阴的虚无缥缈的淡淡的雾气飘荡 在四周。 山间小径中弥漫着一股苦艾和蒿草的香气,还有白色栀子花的淡馨。 他们双脚悬空坐在汽车道旁,远远的山脚下高低起伏的田间,几个农妇戴着宽 大的斗笠埋头在干着农活。 在这样的氛围里,田耳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的感觉。莫非挨近她,安静地坐在 她身边,一句话也不说,一阵惬意的幸福愉悦涌上她胸际。 田耳侧过头去问,“莫非,你对自己的生活难道没有一点打算吗?” 莫非笑起来,“打算,当然有。比方说,今晚我想请你看电影,如果你愿意。” 田耳感到被调侃的恼怒,低下头不再出声。 莫非接着说,“象我这样的人还配有什么人生打算?即便我愿意有,也没人愿 意给…… 田耳,你是好女孩,你从来没有在我跟前耍过手段,这一点我已经很感激你。 你拼命压抑自己,太累了,你需要一点快乐。“又说,”你太好了,田耳,我不能 答应你爱,我只答应给你快乐。“ 一只大鸟从山顶直冲下去,凄厉地尖叫一声坠入山谷里不见了。 这一番话来得如此突然,田耳心里猛然一颤,感到了阵被撕裂的痛楚。这和她 原先所期望的相差太远了。 她不动声色地抬起头,眼前一阵昏眩,身体轻飘到似乎全然失去了重量。 她笑着说,“这么吝啬的人啊?” 莫非盯住她的眼睛,似乎一眼便能望到她的灵魂,“我给你快乐,世界上还有 比这更重要的吗?” “你给我快乐?你折磨我,比谁都厉害!”田耳聚集了体内仅余的气力冲他大 声嚷道。 “我在折磨你吗?”莫非一把将她揽住,俯下头重重地吻她的唇,轻柔地抚摩 她瘦削的背脊。田耳不由也抱紧了他,倾尽全身气力,如同溺水将死的孩子好不容 易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不愿再松开,生怕这一切象一场易逝的美梦倏尔便消失无痕。 莫非放开她,从石栏上跳下来。他抬眼看天,惋惜地说:“今晚千万别再下雨, 要不你岂不是很失望失去一次跟我看电影的机会?”转回头又说道,“我真不明白 你看中了我哪一处?这回别人要说‘鲜花插在' 牛粪上了……”田耳一惊,像是猛 地向后跌了十几丈远她抓住自己上衣的翻领,哀恳的目光落在莫非的脸庞上,在那 上面搜寻着,试图想找到一份苦思不得甚解的谜底。 莫非伸手将她拉下来,扶住她双肩。她把额头紧紧抵在他胸前,一股寒意从身 体深处升上来,淹没了她。她控制不住地打着哆嗦,牙齿冻得格格作响。 莫非觉察到了她身体的震颤,便柔声问,“田耳,你感到冷吗?你害怕什么?” 一时间田耳竟然说不出一句话。她拼命地摇着头,终于断断续续地答道,“我 ……我怕的是我自己,我怕自己是疯了,”说着她禁声不住满腹委屈地哭出声来, 抽抽噎噎地又说道,“我可不是疯了,你说这些无聊的话,我为什么要听?……” 隔着一层迷雾,田耳已看不清莫非脸上的表情。 你没有弱点。 我却有一个。 我爱。 我不想再做梦了。 有一本书上说,人向右侧睡觉就不会做梦。从现在起我要向右侧睡,每天睡得 快快活活的。 前面的宿舍楼熄灯了,引得学生们顿时尖叫起来。谩骂、笑闹、唱歌、敲铁桶, 各种声音混杂一起飘过来,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时光就这样渐渐流逝,天天是一样的烦恼,日日是重蹈旧习。 其实我的烦恼,没有任何原因,又说不出遭受到什么不幸。在这世界上比我不 幸的人多的是。但是我的确一点也不快乐。 我不快乐,无论在什么时候,被人夸奖,发表小说,得到爱抚,坐着走着躺着。 我有时候也会笑,也会骤然麻木在一种愉快的气氛中,然而这只是一时的、感 情的,不快乐却是理智的、永恒的,是与生俱来而根深蒂固的,好像牢牢地镶在灵 魂上面。 黎亚曾经和我争论过“快乐”的话题。 “你想得太多,所以不快乐。”这是她所下的断论。 我问她,“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快乐吗?” 黎亚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们要追求快乐要制造快乐是不是?” “你有这个力量吗?” “这不是有没有力量的问题,这是肯不肯做的问题。我们到这个世界上来,不 是为自己、为自己所爱的人制造快乐吗?” “是吗?” “是,这是为人的一种责任。” “我们并不曾情愿到这个世界上来,为什么我们要负这个责任?” “是吗?” “是,这只是一种事实!” 对于这个问题,我们谁也不能说服谁,谁也没有下最后的定论。仔细想起来生 活中其实有很多事情,难道不是都无法下结论也无法断定是与非吗? 这天夜里,隔着窗户的看到一颗流星倏地滑落没入黑夜,我想又一个人死了, 这个人便是我。 三月十二日是很特别的一天。这个日子我是在替莫非整理房间时从他的身份证 上看来的,当时刻意地记下了这一天,回到小屋便用红笔在床头的挂历上醒目地作 了记号,然后像孩提时盼新年一样急切地等待着这一天。 去年的今天,也是莫非二十六生日。我在街上逛了一整天,用心准备了一份礼 物和一盒生日蛋糕藏在提袋里,不露声色地推开了他房门。 他显然已经忘记了或者也许根本就没留意过,只是抬抬眼又埋下头去摆弄桌上 的那堆稿纸。 象他这样在社会上独自一人,连找个人说话也不容易,更别指望有谁会替他记 住生日真正地去关心他爱惜他。我的心犹如被刀划过一个口子,疼惜得不得了,发 誓要好好地珍爱他。 暮色象清晨的雾一样漫过窗棂,莫非终于站起身来,疲倦地伸了个腰,然后慢 慢转过身来。在亮闪闪的生日烛光映照下,他一脸的疑惑茫然瞬即被一种突如而至 的惊喜和感激所淹没,愣愣地盯着蛋糕中央被二十六支烛光围住的“生命有爱”四 个字出神。 我把包装得很精致的礼物递过去。真诚地注视着他,“莫非,生日快乐”。 他有些迟钝地接住,努力想做出快乐的表情,但仍然用低沉黯哑的声音说, “我向来不大习惯造作的快乐。” 我当时确实如同挨了当头一棒,为莫非无礼的话语而痛苦不堪。在任何一种正 常的情形下我一定会大哭一场,痛恨自己这一番滑稽可笑的自作多情。但我并没有 如他所期望的那样表现出受苦受难的委屈。 我默默无言,放下手中的蛋糕,独自在桌前坐下。扑朔迷离火焰在墙壁上幻化 出摇曳变幻的黑影。 莫非坐到我对面,沉默片刻,终于笨拙地把那些烛火一一吹灭。 我试着露出自然的笑容,不过有点像是贴上去的,“我很抱歉,让你感到不愉 快。” 他隔着桌子伸出手慢慢地抚摸我的长发,然后轻轻将我拉过去,吻我的额头我 的眼睛。 他的嘴唇那么轻柔温润,似有似无撩人情怀。我没有作任何反应。 窗外谁家录音机在播放钢琴曲《魂断蓝桥》,那段撼人肺腑的旋律缓缓地飘逸 进来,在房间里回旋游曳。 我倾听着木然不动,心中充满了悲悲切切顾影自怜的悲愁。我不知道自己为什 么总是陷于一份非份的恋情之中,似乎毫无希望,却又难分难舍,难割难弃。像一 场好梦,令人想往,而又难以企及。 莫非在我耳畔清晰地说,“何必这样刻苦自己,田耳,你要我,为什么不干脆 承认?” 顷刻之间,我的自持全然崩溃。我爱这个男人,无法遏止,就像一个奔跑于旷 野之中孩子无法遏止他的呼喊。 我猛然抱住他,紧贴着他,他浑身散发出暖烘烘的清洁的气息。 我吻着他的嘴唇眷恋不息,泪水从紧闭着的眼角溢出。似乎幸福与忧伤,希翼 与绝望,生存与死亡全都包含在这一吻里了。这是一种催人泪下的感觉,是一种难 以言说的幸福,是一种完满与缺陷的融合,我真愿意为之死去,永不醒来。 莫非把我从沙发里抱起来,轻轻放到床上。他的目光一直钻进我的心灵,就好 像强烈的阳光一直照射到水底。 一阵寒冷的恐惧开始在我胸口膊动起来。在彼此心照不宣的沉默里,有一个可 怕到不能用言语表达的观念渐渐成熟起来。我不能把这观念从嘴里说出,只好一口 又一口地把它咽下去,但是我突然感到了一阵干燥,感到了一种沉迷与堕落的先兆。 莫非站起来,把灯关掉。沉静而空旷的黑暗像一个梦似地包围着我们。 黑暗中莫非朝我走过来,脚步沉稳而踏实,使人觉得稳重可靠值得信赖,我侧 过身看着他挺拔的身影,有一种近乎失真的恍惚感。 他静静地在我身边躺下,把我圈在他的手臂中,我支起身体,俯头凝视,用手 指去抚摸这张瘦削的饱经磨折的脸庞,他的额头他的眉心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脸 颊。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眼前这张脸我一无所有,我什么都没有。这个让我牵绊让我 爱恋,让我可望而不可即的男人。 一时间我觉得心里泛起一阵的隐痛,仿佛神经因内伤突然麻木了而挣扎着要恢 复作用时的感觉一样。 莫非缓缓把我拉向他胸前,我紧紧地贴住他的胸口,静听他起伏不平的心潮如 惊涛拍岸。 我们寻找的世界从来不是我们见到的世界。 我们指望得到的世界从来不是我们已经得到的世界。 每天晚上田耳都和母亲睡在一张大床上。而父亲则睡在隔壁的房间里,这样的 时间持续了很长很久,从田耳五、六岁时开始,直到她考上大学离开家。 睡觉之前,母亲有时会给田耳讲些故事还有往事。说到外婆如何艰难地把她抚 养大,说到舅舅小时候淘气惹笑的趣事,说到她做女孩时一些小秘密……她叙述时 的语调轻逸幽柔,对那段逝去的时光充满了留恋的淡淡的感伤,那些久远的如潮水 般退去的日子在田耳听来带有一种神奇的吸引力,亲切而忧伤。 只是母亲绝口不提父亲不提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她总是避而不谈。偶尔田耳 问起这个敏感的话题她总是小心地绕开把田耳的注意力引到别的事情上。 田耳纤弱的身体躺在母亲身边。从她身上总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清香,她的皮肤 细腻而轻软,永远温热柔暖,田耳就把冻得红红的手放进母亲的身体焐热闻着怡人 的体香在她皮肤上来回抚摩,使她懵懂的灵魂感到快乐。她真愿意一辈子躺在母亲 怀里睡去永不醒来。 她把自己的想告诉母亲,母亲象放了晴的天空一样温慈地笑了,伸出洁净柔软 的手臂,把她抱得更紧了。 母亲是这样地爱田耳把她的身体也无私地奉献给她。 她过去从未想过这对于母亲是一种怎样的牺牲。她难道不需要父亲的温存和爱 抚,不渴望和一个男人的身体接触拥抱吗?在她抱着沉沉入睡的自己空对一室寂寞 时从未感到过一种欲念冲击身体的痛苦吗? 在田耳成为一个女人后,她了解到女人真正意义上的幸福与痛苦,失落与获得。 儿时那些完美的精致的夜晚忽然使她难受,不可原囿的难受。 可是到后来,她渐渐已分不清楚,她到底在替谁难受。 我在晨曦熹微的黎明和暮色苍茫的傍晚漫游于寂静清远的校园里,也穿越华灯 初上的街道来到那间熟悉的阁楼上__在这里,我曾经和那个冷峻而孤独的男人相 对而坐慢慢啜饮杯中使人流泪的岁月。 所有关于莫非的忆念,那些话语、细节、场景,那场阴沉无言的爱情,那些哀 哀怨怨的日子,那个永远在飘泊着的灵魂,是我无论如何洒脱也尘封不起的。 有谁说女人在漫长的历史跋涉中,在以男人为中心的文化氛围里,很容易把一 切认可下来。那我又认可了什么? 无论在精神上物质上,莫非似乎都一无所有。从少年时代离开父母,他一个人 越走越远。纷芸繁杂的生活节奏,与他那种伤感的低吟浅唱完全不合拍,没有人理 会他努力追求的那套与生活无关的价值观念和艺术态度,也没有人到码头上去欢迎、 抚慰满怀疲惫的他。 可他却不得不去谋生,去为生存和前途而拼搏,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去实现最 初的一切,他仿佛再也找不到属于自己需要的安身立命之地,再也逃脱不了他所厌 恶的强加于他的东西。 因此在感情上,莫非再也回不了自己的家,他永远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痛苦。 他的痛苦是理想主义者的痛苦,他总在寻找不存在的,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 且寻找的方法尤其特别。他一方面在生存的压力下做着违心的“玩弄文学的勾当”, 一方面又深深为之而看轻自己憎恨自己的某些举动。 正由于这样一种奇特的错位,使他在感情上总是处于一种孤独和不安的痛苦中, 但也正因为这种错位,使他始终保持了自己的情感,没有湮灭于社会浓重的商业气 氛中。或许,正是他与社会的一种距离,才使他对社会有了一种透彻的观察而写出 了真正的社会题材的小说。 我于是整日捧着他的小说,在其中捕捉些断断续续的片言只语,把它们当作某 种神秘的密码去破译,希望找到一把金钥匙。在那样的时刻里,我的幻想力和激情 被空前地调动起来,几乎处于一种沉迷的,如痴如醉的状态之中。 我常常被某一个特殊的句子和对白搅得寝食不安,然后在睡梦中突然清醒,为 悟到了它的蕴意而惊喜不已,为发现它与曾经历的的某个场景相吻合而激动不安。 莫非笔下的人物清晰地和我熟悉的这个男人重叠在一起,活生生地重新走进我 的生活。 我进入它就进入了莫非的生活。 田耳在学院阅览室里,看到书上有人说:“我这辈子可能不会爱一个人,被一 个人爱就过去了。” 她又看了一遍这句话,怦然心动。 于是她捧着这本书,好久好久就这样傻坐着。这种状态从她小时候刚刚开始意 识到自己的时候起,就有体会了,甚至在今天她陷于这种状态以后,她还会心惊胆 颤,吓得连自己的双手都动不了。她不是有意过分谦虚地贬低自己的智力。她的智 力常常是很高的,但是她从小就有这种体会,在面临某种简单总是的时候,她往往 会把它弄得很复杂,简直想不出点解决的办法。别人能马上领会的东西,她就是领 会不到。 譬如现在。 Professor 罗郑生其事地送给一本书,是花了他多年心血而成的关于西方浪漫 派作家的研究专著。 他用签字笔在书的扉页端正地写上“田耳老师指正”,象捧着刚出生的婴儿似 的递过来。老花镜片后的双目中包含了由衷的骄傲和对我的欣赏和期冀。 我知道为了出片这本书Professor 罗会出了巨大的精力和牺牲忍受了无数常人 无法想象的境况。 几十年来他默默地做学问,积累资料,总结经验,倾尽心力对他的学生,苦口 婆心循循劝导,反反复复毫不厌烦地向学生们论证着“知识的力量是无穷的”论调, 却每每招来同学们私下嗤之以鼻的取笑。 他的一生仿佛是一种暗示,就像为人间偷盗火种的普罗米修斯被宙斯永远地锁 在高高的断崖上,一生一世也摆脱不了那根锁链。 他曾经也是我的老师。在学院里里最佩服最崇敬的就是鬓发开始染霜却永远也 不肯承认渐渐临近衰老的Professor 罗。 课后他常常告诫我,人一生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个无法搁下无法弃置的追求,一 份属于个人的事业,一件为自己的生活所依托的必需品。这比人们心心念念的一切 激情都更重要,唯有这样才能在跟激情斗争时成为人们的支柱,唯有它才能使自己 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才不会被激情从生活中排挤出去,反而能抑制激情,唯有它才 能带来力量和安慰。而对于生活中更次之的东西,譬如名誉利益和得失之类,站在 旁边稍作了解就行了,千万不可陷进去,否则只会使自己纠缠不清。 这时我总忍不住感到一种不可原谅的惭愧和羞辱。这些安贫乐道、循循善诱的 导师,在生活的浊流中勇敢地保有自己尊严和人格,傲视身边一切污秽的东西而毫 不变色,和他们相比,我们简直是没孵出来的鹌鹑蛋一样活得头脸不整。 Professor 罗的一生也是个凄婉动人的故事。 念大学时他认识了艺术系清纯可人的师母,两人相互倾慕。结婚后不久,师一 了一场大病终致半身不遂。Professor 罗始终忠贞不渝,细心照料师母,相敬如宾, 一生无儿无女。唯与师母相携走过大半生。 中秋节那天,Professor 罗把我叫去一起过节,他一直待我如同亲生女儿般关 心疼爱。 “是什么力量支持您?”我渴望得到答案。 “爱。” “爱很神圣么?” “你珍惜它就神圣,你轻视它,就一文不值。” “爱也是一种伤害?” “不是。爱是为人的责任,是牺牲,是宽容。”Professor 罗镜片后睿智的目 光扫过天上的满月,“佛说,修百年才能同舟。” 霎时我心里泪如雨注。 黄昏的时候,是这栋学生宿舍最慵懒最安静的时刻。吃完晚饭洗过澡晒好衣物, 一天的任务便算告一段落了。全身象团海绵似的软软地都想往床上躺,在迷朦的暮 色里想着各自的心事。 有人在敲门,田耳对过的女孩细声细气地叫一声,“进来。” 门被人推开了,一只旅游包先塞进来,然后是个高高挺挺的大男孩站在这群女 孩面前。 田耳不经意地抬眼望去,象被蜂狠狠地蛰了一下,下意识地从床上坐起身来。 莫非把旅游袋放在长桌上,抖抖地掏出几件别致新潮的文化衫和几盒“雅芳” 系列化妆品,立刻吸引了懒洋洋的女孩们,一齐都围了过去。 莫非坐在女孩中间,和她们不着边际地胡扯,俨然一个久经沙场的“奸商”, 有时瞟一眼田耳。田耳靠在床头漫不经心地嗑着瓜子独自出神。 她已经或多或少地猜到了莫非此举的用意。他毫不掩饰地将他最真实的一面将 他用以维持生计的手段袒现于她眼前,给她某些暗示;又像在警醒她走路看路不要 不小心失了足。 田耳心里疼惜得不得了,悄悄地走出寝室。她知道自己若是再在那里呆下去, 就忍不住要哭出来了。她非独个人出来不可。而且她若再忍住不哭,她的心房就要 炸裂了。 她痛楚地闭上了眼睛。莫非!有一天他会需要她的,她对此一直深信不疑,只 有她才能够真正懂得他,真正关爱他,他们的起点是相同的、他们彼此需要,这一 点是确切无疑的。 前面是学院的爱莲湖,田耳走上湖面的灵犀桥,莫非从背后超越上来站到她的 跟前。 田耳心里恼他用这样迂回的方式试探她,便正眼也不向他看,加紧了脚步向前 走。 莫非在后面缓缓地跟着,跟了好一段路。田耳慢下脚步,心里猜着莫非一定趁 这个机会有一番表白,不料他竟一句话也没有,不由得侧过头去看他一眼。 莫非一只手臂搭在桥栏杆上,把头伏在上面,一动也不动。 田耳看了只觉心脏一牵一牵地痛着。她把手按住心口,泪像水柱般滑下面颊, 连忙向前急步走去。她突然觉得自己太傻,太没骨气,也许会再次挨涮,可她没办 法,她爱他。 尽管他们在一起要不幸,分手要痛苦,她都全然不在乎。 走到教学楼前拐弯处,田耳回头望了一望,莫非还趴在那儿,和周围的树木花 草一齐隐入黑暗之中。 每当我不知如何自处的时候,我就去坐在郊外废弃的砖窑边,秋日的天空很高, 苇花怒放,一片白,我的心里一望无际地奏起莫扎特钢琴曲的旋律。 莫扎特的作品跟他的生活相反。他的生活只有痛苦,但他的作品差不多整个儿 只叫人感到快乐。 他把他的艺术保持着笑容可掬和清明平静的面貌,决不让人生的考验印上一个 烙印,决不让眼泪把它沾湿。 小时候,父亲给了田耳纯净清新的寓言。 那时,田耳像每一个刚懂事时的孩子一样乖巧可人。她默默地渴望认识自己认 识眼前陌生而全新的世界,渴望发出声音表达对生命的热爱和追求,渴望学步挣脱 大人的扶持歪歪斜斜独个人走跌倒了也从不哭诉。 那时父亲年轻气盛,精力充沛,一有空他就让小田耳骑在脖子上背了她上街去 看来来往往的行人,川流不息的车辆,看橱窗里琳琅满目做着鬼脸的布娃娃,看跃 入眼底的每一个字手把手地教田耳认。 那些渐已逝去的单纯而快乐的年月大概是父亲一生中最值得追忆和挽留的幸福 时光。 过了那个阶段,父亲再也找不回那样的好心情再也不能如往日般突然爆发出一 阵发自内心释放心灵的自由晴朗的大笑了。 父亲的一生是失败的一生。他在大学念的是应用数学专业,从来没学会曲折迂 回之术,他在生活的围墙里处处碰壁以至头破血流左奔右突怎么也冲不出去。 他曾经在母亲跟前很有气势地发誓要让母亲从此不再受苦不再经受人世的诸多 波折。 他对自己信心百倍仿佛人生是大有希望大有前途的。母亲便相信了他。不管他 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一如既往地信任他。 父亲不能够对母亲诉说不能在她面前呈现丝毫生存的艰难和一个男人蜕变的痛 苦,他不愿放弃尊严去迎合生活的潮流又不愿轻易失信于母亲,他在这两种极端之 间泅游挣扎看不到一丝希望。 他所能做的,无非是以此为酒,一饮而尽,而后便是在大醉中饱尝孤寂,无非 是以此为烟,在夜深人静时悄悄点燃,然后慢慢品味,然后烟消雾散。 父亲深爱着母亲,他在用他独特的为人所不能了解的方式深爱母亲在那个夕阳 沉沉的傍晚,黎亚的清脆的嗓音从另一座遥远的城市清晰地飘过来,传递着初恋般 欣喜而幸福的信息。 “田耳,你好吗?”不容我回答,她迫不及待地说,“傅敏对我很好,我很快 活,希望你也快活。” 我的心里温柔地漫过一阵忧郁而担心的情绪,对着听筒那边问,“你在那儿?” 我感觉到黎亚稍稍停顿了一下,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似的笑了起来,“这并不 重要是吗?我觉得自己幸福得快要死了。” 黎亚的语气是真诚的,充满着无心流露的掩盖不住的人生骄傲和对生命的由衷 感激。 霎时我嫉妒得想流泪。 她像黑暗中一个翩翩的飞娥义无反顾地朝眩惑通明的灯火扑去。向往着生命中 唯一的辉煌一瞬,然后随着那亮光一齐向上飞升到一个杳不可及的境界。 她所拥有的是爱人以及被人爱的真实的快乐,而我手中抓住的只是些一点一点 地往下筛落的砂砾。 “Enjoy yourself”最后我对她说。 这句话如同彗星划过天空一样突然在我脑中呈现出来,使我脱口而出。 我其实自知英文水平贫乏到不足以在外文系高材生黎亚面前炫耀卖弄,但是它 来得是这样迅疾得不容抗拒,令我来不及考虑在这种场合说出来是否合宜。 “Enjoy yourself”翻译成中文的意思是“享受你自己”,从语法角度来讲, 它显然不合规范理所当然要算一个病句。但在中文范畴里确实再也找不出能更准确 表达我意思的语句了。 所以我对黎亚也对自己说,“Enjoy yourself”,尽管这是一个美丽的病句。 你知道要是你颓丧,我会心碎,要是你跌倒,我会等待,要是你出行,我会翘 首你的所在;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 我依然没有缺少,当年那份青春的勇气。 一年一度的龙舟赛在学院墙外的潇水河面举行。届时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类 似北方的庙会,许多人都愿意到那人群里面挤一挤,在河边临时搭成的小摊上买一 些零星的东西。 田耳在阁楼上找到莫非。他放下笔转过头来。 也许是错觉,田耳觉得他看到她有些不情愿,问,“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 他掩饰着自己的情感,“我是愿意你来,来看看我,尽尽朋友义务就行了,多 找那些健康有出息的朋友玩玩。” “和你交朋友后,我就没别的朋友了。”田耳说。 “这可不好,我可没叫你不理别人。别让我有剥夺你自由的犯罪感。”他自顾 自喋喋不休。 田耳敏感地,“你是不是,又有了什么新欢,你在暗示我要我知趣点?” “不不,你别误会,”莫非脸竟然红了,走过来,捉住田耳的手,轻声说, “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我只答应给你快乐。” “……是说好了。”田耳低着头,慢慢地抽回自己的手,愣愣地站着。 过了会儿,莫非恍然大悟似的,“我们为什么不去看看夜景?” 走下漆黑的阁楼木梯,莫非从未有过温存地扶住她,以免不小心绊倒,田耳从 他温暖的手臂中感觉出了他想安慰她的一片情谊。 他们在人堆里努力挤着。田耳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头上是黑黝黝的夜空,缀 着几颗灰暗的若隐若现的星。她自己是一块破碎的舢板,在起伏汹涌的海面上颠簸, 身边的莫非只是咫尺之隔,却怎样也够不到他的船沿,海面上茫茫苍苍。一望无际, 无处是岸。 这时她在一档摊子上看到了一条乌银十字架,悬在半空闪亮亮地摇晃。莫非挤 上前去和摊主还价,竹杆上挂着的汽油灯的强烈的青光映照在他那轮廓分明的面容 上,给人一种近乎失真的真实感,使她目眩神迷魂不守舍。 莫非挤出来,把那条链子套在她脖子上。恍惚中田耳觉得一生一世都被锁在了 他手中,除了他再没有人能够解开这个结。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说,“讨价还价令我想起了‘干托儿' 那段日子。” “托儿”从字面看,会使人产生误会,以为是到托儿所,其实头一字重读而后 一字轻读。莫非总是把他生活和思想中最阴暗的一面袒露于田耳面前。他跟田耳解 释说,“托儿” 就是帮个体商贩推销商品的那么一种角色。他们装作买主,或赞不绝口,或先 故作怀疑,反悔之态而后忽然大喜过望一下买去许多,还有其他种种张致。他们的 最终目的是引诱路人上钩,成为真正的买主,而他们假装买去的货物特真买主一离 去自然又都回到摊档之上,以此来获取摊主付给的报酬。 田耳看他一眼,又径直往前走去,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 货品--印着花纹的形态不一的小瓷人,坠着大红穗子的佛珠,五颜六色的香袋,宝 塔顶的凉帽,热气腾腾的莲子粥、铁板烧,温州鱼丸,朝鲜冷面,水果刨冰,热狗, 灌肠,洋蛋糕…… 正走着,莫非突然在身后笑喊道,“你裙摆后面爬了一只小虫子!”田耳头也 不回,“又来骗人!” 莫非道,“我几时骗过你?”说着伸手指为她轻轻掸掉。 莫非越上来和田耳并排走。他侧过头,探测着她的眼神,似有所失地说道, “真的,田耳,我是顶爱骗人的,但是我从来没对你说过一句谎,是不是?” 田耳只觉鼻头一酸,叹了口气说,“是从来没有,有时你明知一句小小的谎言 可以使我多么快乐,可是你从来不说。” 莫非笑微微道,“你自己明白,田耳你用不着我来骗你,你自己会欺骗自己。 有一天你终于发现我是个怎样卑鄙低贱的人,你会痛苦你在我身上所作的牺牲 的。“ 田耳嫣然一笑,内心噙着热泪,看定他,“我只觉得奇怪,你今天为何突然良 心发现了?” 莫非移开目光,望向周围这一番热闹的场景,说道,“我看你今天这样高兴, 像小孩子过新年一样兴奋。” 田耳感到一阵眼热,“所以你就要来戳穿我,不让我高兴下去?” 远处的夜空里,一朵五彩缤纷的烟花灿烂地开放后瞬即破碎了,坠下天空顷刻 便烟消云散。 那个房间里有三个人的呼吸,可她仍感到孤单。她不知道还能企望什么,也从 不去想以后的漫长日子,不去想今天与昨天与明天的区别。脑袋里空荡荡的,却异 样地清醒。 她躺在那里,日常生活的影子一点点地慢慢地,母亲的面容重叠在一起,漫漫 地渗进她的身体。她感到恐惧,但仍然平静地对自己说:我的日子开始了。 这时,一个尖锐刺耳的响声在空气里干脆地迸发出来--是父亲砸碎玻璃的声音。 田耳早已习惯了这种突然而来的可怕的声音,她知道大的风暴远在后面。 她不知道母亲是否也像她这样无奈地暗暗为父亲叹过气。父亲的勇气仅够用来 摔碎书柜的玻璃,田耳的勇气远比母亲大。她的性格中没有继承母亲的沉默。当整 个世界朝她压过来,她不再孤单她获得了女人的那种力量,这种力量属于每一个女 人,这就是爱情。 而母亲,她只用沉默坚守着她的痛苦,坚守着田耳和父亲,坚守着这个家。 对于父亲来说,母亲是一块石头,没有争吵,没有抱怨,没有对他的呼唤,仿 佛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妻子和一个母亲的身份。 父亲曾经是爱母亲的,但他终于感到再也不能爱一个石化了的女人。如果母亲 也学会喋喋不休地抱怨,学会采取一些行动抗议父亲的粗暴,他的心理或许还能感 到一点平衡,但母亲什么也不说,她只是沉默。 为什么一定要说呢?世上的有些事语言是无能为力的。田耳自己就时常感到语 言的匮乏。 母亲并不是那种庸俗的,做事没有道理的人。在尝尽了一切滋味之后,她默默 地说服自己在心里固守着最初那一刻的美丽,她拒绝接受经过岁月积淀后渐渐显露 出来的一些污浊的东西。在她的世界里她是自由自在的,她正躲在某一空旷的远古 地带,那里,绝望和希望似乎像单词一样可以互换,那里她似乎相当镇静地与自己 的命运相依而坐。 当我打着我的紫色雨伞走过宿舍楼,一些迎面而来的女孩同我地打招呼,羞涩 地抿嘴而笑,显得有些紧张不安。 我真喜欢那样的笑,纯净无邪的笑容里流泄出未经尘世沾染的清洁和馨香,萦 绕在周围的空气中久久不散。 我也曾有过这种无忧的笑,现在它们已远离了我,我们彼此相隔太远,我已没 有力量穿透这一段遥遥相隔的心灵间的距离,去到一个超凡脱俗的世界,与它们重 叠、融合在一起。 沿着街道慢慢走进学院的书店,雨天书店的生意冷冷清清,架前零零落落地站 着几个人。 我是来寻找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我站在“外国文学”那 一栏书架前仔细搜寻。书店里是像在梦中,只有微弱的翻书声和把书从架子上抽出 来或放进去的碰撞声。突然我被什么东西打断了。 我先是看到了从茶色玻璃里面反映出来的一个人的侧影,我的心陡然猛地一跳, 几乎能肯定自己在某个场合确实见过他。 我转过头去,在有些昏暗的书店里寻找着玻璃里面的人。他站在前面一排书架 前,正埋头阅读手中的书,似乎一时为书中的内容所吸引,以致忘了身在何处。 这睦我几乎是以一种悲喜交集的情感认出他来__于劲!懊糟囊淮保∧ 牵√舭忝骼实南M谖移岷诘哪谛纳畲ι谄鹄础? 我迅速地把书插进架子 里,迫不及待地穿越书架向他走去,站在他面前,却在刹那间平静了下来。 “于劲”。我轻轻地叫他,心里却在反反复复地叫着另一个亲切的名字。那个 名字早已深深嵌入我心脏,与我的身体我的思想我的灵魂融为一体。 我们一同走下书店门口的台阶,沿着被雨水打湿的街道默默地走着。我探测的 眼神落在于劲脸上,无声地询问莫非的下落。于的目光躲着我的逼视四处乱逃,似 乎隐瞒着什么难以言告的隐密。 我执拗地望着他,渴望立刻得到莫非的下落,又隐隐地害怕那个无法预知的消 息。 最后他终于向我投降了,极不情愿地说了出来,“莫非进了监狱。” 脑神经旬被烧红的火钳触到了一样,我痛得叫出声来,“为什么?你告诉我为 什么?” 于劲同情地看着我,说道。“他们说他犯了诈骗罪,打着文化部的招牌私自组 织什么年会,把那些参加年会的人惹火了,有人便告发了他们。” “可莫非是无辜的啊,他是为别人做事。”我艰涩地说道,只觉浑身轻飘飘的, 没有了一丝重量。 “田耳你得知道,那帮人是绝不会进监狱的。手掌都抹了油,所有的证据都会 被隐瞒掉,只有莫非那傻瓜才不会保护自己,没有人会帮他……”于劲愤愤不平地 数说着,我一阵晕眩,连忙把手臂搭在人行道外的栏杆上,不让自己在此时此地倒 下去。 “莫非警告我们谁都不许告诉你这事,说就让你当他已经死了。” 这是多日以来我所受到的最沉重的一击。软软地我倒下来。 在那个时候他(她)想。他(她)现在所干的可能就是多年来自己一直想干的 事情;他(她)已与世隔绝了,现在他(她)可以到处漂泊,象一朵离根的花儿, 或许是一颗花籽,一颗飘在空中的花籽,四处游荡,而不再害怕落在土地上了。 田耳和麦克白从图书馆出来,春日暖熏熏的阳光从树梢的缝隙里筛落下来,流 动在空气中给人以亮丽的好心情。 田耳正苦思冥想地构设她的第一个中篇,麦克白带她到教师阅览室查阅一份资 料。 走出大门,他习惯地用手拍拍田耳的领背,嘱她不要低头驼背地走路。 田耳不好意思地笑笑。她想她已经很难改变这种姿式,她很少关注自己的姿式。 许多人以为她是故意这样的,然后说,这样不好,就像麦克白。 这时她看到莫非从教学楼拐角处远远地走来,便下意识地挪开脚步,与麦克白 保持一段距离。 麦克白觉察到这一细微的举动,敏感地问她,“你在躲我?是不是我令你讨厌?” 田耳笑出声来“我哪敢?一个小破孩,浑身傻气,崇拜你就跟崇拜大明星似的, 一见你话都不会说了。” 麦克白定睛凝视她。良久,忽然叹起气来,“田耳,在你面前,我总有落水的 感觉,却不能自救,我也枉念了这许多年书。” 田耳低下头,假装不明白。麦克白并不知道,其实在他面前站着的女孩,她早 就落水了,在水中栖息慢舞并不求救,没有人在岸上关注她,她也没有变成水底蠕 动的鱼或草。 麦克白对她的情意她并非感觉不到,但她不给他机会把这个仍很模糊的意念表 达出来,她时时暗示他,她无力承受一份完美得毫无瑕疵的感情,所以她宁可不要, 也不愿违心地去做任何伤害他的事情。 黎亚对此深感惋惜,仿若是她割舍了什么似的。她痛心疾首地感叹,“人有一 大不幸,就是在得到关怀和友爱时不能做出相应的回答。” 田耳无动于衷,“何时变得这么哲理?” “不是哲理,是以事论事。田耳做人不要那么强,会吃亏的。” “我有自己的原则。” “即使面临选择吗?” “面临选择就要选择自己要的而不是好的,你相不相信?” 黎亚终于败下阵来,点头道,“这点倒是真的。” 黎亚不知道,田耳在说服她的同时,也说服了自己。一切都在刹那间明朗起来。 夜里我从恶梦中惊醒过来,浑身汗津津的。夜色象浓茶,酽酽地笼罩着一切, 并且散发着一种苦涩的味道。床头的闹钏仍在轻轻地走,时间在“嘀嗒”声中静静 流逝。 黑暗中无数的梦魇在我眼前飞来飞去,悄悄地,无声无息。 我模模糊糊地记起梦中的一些场景和片断,却怎么她不能将它们连贯起来,仍 然惊魂甫定,为片中的某个镜头而恐惧不安。 我似乎和一个人,记不清是谁,在一个山谷里走,好象在发生战争、炮弹呼啸 着飞来,火光冲天。我看见许多人都往一间大房子里挤,我也想挤进去。走近大门, 看到里面堆放了不少原木,很多人挤在里面。 我突然预感到房子里有机关,我拉着和我一起的那个人往山坡上飞奔,身后一 阵轰隆隆的声音,接着一片哭喊,受尺的可怜的人象热锅上的蚂蚁中处奔逃。 我又靠近了房子,从门洞里我看到里面燃起了熊熊大火,还有人在住外跑,有 一个人却像绝望了似的缓缓蹒跚。 我定晴一看,天啊,原来是他。 我哭着发狂地叫着他的名字往里冲,同来的那个人一把拉住我,我不顾一切地 挣脱那人,跑到他的身旁,却再也没有力量冲出来……那个人是谁? 他又是谁? 中午下课的时候,田耳经过学院教学楼前的告示牌,见许多同学围着了一张通 告议论纷纷。她走上前去,于是她便看到了那张关于莫非的处分。 “查中文系莫非无故殴打学校教师,因其影响恶劣,予以开除处分。该同学入 校以来经常违反校纪校规,聚众闹事,沾染上不少社会上不良风气,故作出此项处 分,以正校风。” “听说他打的是麦克白呢,把人打得好惨……”“莫非为什么要打人?” “为什么?还不是争风吃醋之类的……”“真可惜……”“有什么好可惜?这 样的人……”人们议论的声浪层层地包围了田耳,田耳从人群中费力地挤出来,像 刚做了场梦似的,脑袋中一片空白,竟一下子不能想明白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她愣愣地站在路口,不知道该先往哪儿去。后来她走上其中一个路口,来到麦 克白家门口。 田耳艰难地抬手敲敲房门,麦克白见到她,先是一惊,那张涂满药水的面目全 非的脸上现出极难堪的神色。 他终于把田耳让进了房间。 田耳坐到沙发上,喃喃地问,“怎么会是这样?” 麦克白故作轻松地咧嘴一笑,“这样不也挺好吗?”他的笑容像是安慰田耳, 又像是自我解嘲,深深地淋湿了她,刺得她的心生疼生疼。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田耳的眼睛痴直地望着前方。 麦克白望着这个茫然无措的女孩,顿生怜惜之心,他忽然正色说道,“田耳, 我现在终于明白,在感情方面唯有正正才得正。”顿了顿,又说,“莫非是个不错 的男孩,但要仔细引导,他的方式很特别,但我感觉得到他是深爱你的,你自己要 好好把握。” 泪早已随着他的第一个字落下来,隔着一层迷朦,田耳涩声说道。“对不起, 麦老师,我很抱歉。” 麦克白摇摇头,“我并不责怪莫非,可我却帮不了他,你知道,这是学校制度。” 从麦克白房里出来,田耳在水门汀路旁的石椅上坐了下来,神情索然地看着路 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一个一个地从她前面过去。 她努力地在记忆中搜寻,有关莫非的一些细节,试图找到些东西论证麦克白的 断言,可她失败地放弃了。在他们初次攀谈时说了最初几句含糊的话以后,从来不 曾提到感情,他们根本不让自己有余暇和兴致去表白感情。 田耳站起来,慢慢往回走,往莫非的住处走去。房间里空荡荡的,使人感到一 种人去楼空的凄凉。于劲独自坐在门槛上似乎专程在等她来。 “莫非已经走了,他叫我在这等你,说你今天一定会来的。” 田耳不露声色地问:“他去哪儿了?” 于劲摇摇头,“他只说等他安定好了以后会来找你。田耳你不用为他担心,像 我们这样的人虽然没出息,但也不至于饿死。” 田耳不作声,一丝疼痛刺入她的心脏然后不断地往外扩散,于劲的话使她的心 剧痛起来。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哀求自己不要流泪,装个笑脸再躲过人的眼睛去哭。这有 多可笑,不需要被别人同情,却一再地任由自己同情自己,天底下再没有这么滑稽 的事了。 那个早晨,母亲拼尽最后一丝心力,不留下任何痕迹地去了。她的死是极不公 正的,但很悲壮,象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的战士。 田耳的心破碎得不知该如何愈合,滴尽了泪,哭哑了嗓子,也唤不回已故的母 亲。而她原该是怎样一个无忧无虑尽享父母绵绵爱心的女孩。 母亲静静躺着,始终在听,灰白的眼眸中,一束生命的光迟迟不愿散去,像两 朵顽强的火焰,母亲一生的希望被死亡抽干、浓缩,全部集中在这两团无法熄灭的 瞳光中。 在闪闪的烛火中,田耳看到父亲抽抽嗒嗒地哭起来。她从未见父亲哭泣过。父 亲知道母亲从来就在爱着他从来就渴望他的温存和爱抚吗?他知道一切都变了,一 切都不会是原来的样子了吗? 她的内心传来一个新的、冷漠的成年人的声音?“他不知道。”她的父亲现在 变成小孩了,父亲的世界已经逝去。她看着那仍滞留着母亲体温的陈设,看着那缺 了块玻璃的书柜,想起了发生在这屋子里的曾经幸福而又痛苦的一切情景。 忘却那一切吧。那个成年人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她留意到这个声音,她敏锐地捕捉住它。父亲仍然在哭泣。那个声音会告诉她 如何办的。从现在起,她会懂得这些事情的。 她的父亲似乎领悟到了这一变化。他将那蓬乱的花白的头靠在田耳肩上,不住 地点着头,嘤嘤啜泣着,絮絮地述说着。 “哦,田耳,”父亲悲怆地说,“我是个傻瓜啊,我多傻埃”那个新的声音, 劝她保持缄默。田耳一把握紧了父亲的手。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若不能纵情爱自己想爱的人,更莫若看见他受苦,你连同 情的资格都没有。 当狱警将神情落寞,憔悴不堪的莫非带出来时,我的心已绞作一团,痛惜得不 得了。 他穿着件宽大的囚衣,被剃去了头发,冷峻的脸庞愈发显得瘦削而空茫。在他 眼里我捕捉住一闪而过的惊诧和黯然。 我平静地望向他,觉得一只破碎的小舢板孤零零地在洪流里飘了很久,绝望中 终于看见了海岸线的影子,从生与死,希望与绝望,堕落与升华的境界中苦苦挣扎 过来,反而失去了想象中的那份欣喜若狂而显得异常心平气和,仿佛一切都在预料 之中。 很久以前,我曾经在一本书上读过这样的话__意念无坚不摧,心灵无懈可击。 当时我看见这样的句子,只觉得写得很好,此刻身历其境,才知道写这句话的 人是受过多么的磨难,才会有如此的智慧。 “你怎么来了?”这样的语气我听来倍感亲切。 “我为什么不能来?” 他忽然笑,“你看,我们没有勉强下去的必要了吧?” “你说什么?” “我们别再缠在一块,还是各投生路,逃命要紧。” 我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感,涩声问道,“我今天来,你就对我说这种话?” “田耳,别傻了。” 我忍住泪说,“这事没那么简单,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还得我同意才行。” 莫非低下头默不作声。时间已经剩下不多了。他突然开口道,“田耳,以后别 再来监狱,这会让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看轻我。” 我望着他痛楚的神情,柔声道:“监狱有很多种,自由也有很多种,莫非。我 们失去一种,就要寻找另一种,是不是?”我把手越过去交到他手心,然后说,“ 我爱你。” 他的眼底涌现了两点亮光,但迅速隐去了。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仿佛把所有 的爱都握进了那一下子。 狱警过来提醒我们探监时间已经到了,莫非松开我的手,掉头往里走。走到门 边,他突然站住了,转过身来叫住我:“田耳!” 我询问地望向他,他张开口无声地说了句话。我听懂了那是三个字,我盼望已 久的三个字:“我爱你。”他的脸上浮现出真诚的笑意。 他这轻轻浅浅的一笑在顷刻之间就抚平了我许多年的忧伤。一种苦尽甜来的欣 慰,一种夙愿偿还的喜悦,一种祥和和通泰在我周身荡漾。 我点头又点头。心里好似一条枯干的河正被一道清流穿过似的欢悦起来。 他能够爱,这是多么幸运多么美好啊!能够爱,这是生活真正的乐趣!